严晓东并不是到外地“跑买卖”,而是去担任一部电视剧的“监制人”。在小婉的乞求下,他赞助了那个拍电视剧的“野班子”三万元,为讨小婉欢心,使她担任女主角。
那部电视剧的剧名还没最后确定,也许叫《壁橱里的女尸》,也许叫《幽夜鬼影》,或者叫《一个“倒爷”和一位女模特的罗曼史》什么什么的。如果叫第一个剧名,小婉演“女尸”。如果叫第二个剧名,小婉演“鬼”。如果叫第三个剧名,小婉演女模特。反正全剧算上“女尸”就这么三个女角色。导演说她爱演“女尸”就演“女尸”,爱演“鬼”就演“鬼”,爱演女模特就演女模特。她演什么,就将什么往主角上靠。导演对她一应百应,言听计从,因为主要的一笔“赞助”是她拉的。
小婉觉得演“女尸”血滴乎拉的,太吓人。演女模特假酸捏醋的,会引起观众“逆反”。她说她要演那个“鬼”,又嫌“鬼”的戏太少。
导演说:“行!咱们给‘鬼’加戏,干脆拍成一部高水平的鬼戏!历届电视剧金鹰奖、飞天奖,还没有过演‘鬼’而获奖的女主角呢。演好了,大爆冷门,兴许能拿个最佳女主角!”
在导演的鼓动下,小婉对演好那个“鬼”信心十足。
严晓东总想读读剧本,可剧本不是“正在进一步修改”,就是“送去打印了”或“有关领导正审查”,所以他始终没读到。起初他很怀疑那帮人不是“搞艺术”的,他们一个个行为乖张,口出秽语。
小婉要求他彻底打消怀疑:“大哥,相处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会骗你吗?我演出名了,你也跟着出名啊!你当监制人,电视剧一播放,几亿人都记住有个严晓东了!监制人那得比导演更有水平,对整部剧的艺术质量负责!”
而且那帮人个个有名片,全组有介绍信。说拍,选定了场景,支起摄像机真刀真枪地实拍。不由他不信。
他责任心很强地看他们排了一场精彩的戏:男主角爱上了小婉演的那个美丽的“鬼”。两情相悦,爱意畅浓,所谓“身不由己”。
导演对那场戏要求极严,反反复复拍,还是大摇其头道:“不理想,不理想,重来!”
摄像不耐烦,说:“操,这场戏还需要鸡巴导演吗!定准机位,塞盘带子,让他俩随便安排去!明早来取带子!”
导演板脸坚持:“中心情节,半点儿不能马虎!”
严晓东觉得导演是位好导演了。
第二天他告辞,临行说:“导演,我信得过你!我不用整天跟着监制了。别忘了把我严晓东的名字打在字幕上就行!”
导演回答,那是绝对忘不了的。打算着夺奖,岂能缺少了一位监制人吗?
当夜下火车,小赵前来接站,一路向他贩卖“新潮系列”:“打‘奔驰’的,绣外国蜜,吸鬼子烟,喝威士忌。掷保龄、碎电子、跳霹雳。吃西餐、炒美元、切港币。穿牛仔裤、披新潮装。得艾滋病,洗桑拿浴。喇疯狂的爱,挣火红的‘屉’。哎呀我要飞跃,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懂!”
“白领倒爷”一片糊涂。
“大哥,你听我解释:出租小汽车怎么叫?英文叫‘的士’吧?坐出租小汽车,起码那得坐‘奔驰’牌的,坐杂牌子的,那掉价!现如今有资格的,早就不跟中国女孩子‘玩戏’啦!跟外国的玩,那多显身份!绣,‘绣蜜’。大哥你听听,这是学问,是文化。没点儿文化能造成这么个词儿吗?病了?什么病?肝癌?直肠癌?那活该!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得艾滋病,那什么自我感觉?明摆着就不是等闲之辈嘛!”
严晓东笑道:“才几天不见,你又出息不少!”
小赵回答:“我不落后!现如今我光怕落后!”
“哎,你这是引我走哪儿来了?”
“到画家那儿去!”
“哪位画家?”
“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卖你‘伟大的女奴’那一位呗!”
“这么晚了,我又不想再买他的画了,到他那儿去干什么?”
“大哥,你无论如何得跟我去!这不拐个弯就到了嘛!他叫我今天不管多晚,也得把你带去!他要当场作画,让你开开眼!”
小赵一片热忱,严晓东不愿扫他的兴。两人说着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画家的单身宿舍。
四十多岁的光棍画家,开了门,客气地将他们请入,说:“我立刻开始,你们别急!”
地上摆了一只大洗衣盆。盆四周,围着二十几只颜料瓶。但见他,拿起一瓶,咕咚咚,全倒入盆中。又拿起一瓶,咕咚咚……再拿起一瓶,咕咚咚……放下一瓶,拿起一瓶,一声不响,将二十几瓶颜料全倒入大洗衣盆中。盆中就非常之奇观。直看得严晓东二人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画家用画笔杆儿在盆中搅了几下,歪着头瞅瞅,又搅了几下,然后将一方雪白画布,缓缓铺入盆中,独自吸起烟来。吸完一支,缓缓从盆中拎出画布,展放桌上,又铺入一方画布。如法炮制几幅,严晓东二人大惑不解。
“严老板,你也请来作一幅吧?”画家将搅颜料的画笔杆儿递向严晓东。
“我,不敢不敢!”
“来吧,别不敢嘛!”
严晓东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画笔杆儿。
“搅哇!随便搅!”
严晓东一阵**,如搅麻酱一般。
画家笑道:“没事儿没事儿,照我的样,铺一方画布!”
严晓东在画家的指导下,怀着种稚子学艺的虔诚,完成了一幅。
“不错!相当不错!”画家表示满意。于是将那些着了颜料的画布,一一用小夹子夹在晾衣绳上。那几幅色彩斑斓的画布,悬挂一起,玄妙各异,倒也相映成趣。
“这算什么?”小赵忍不住发问。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画家高傲地回答。
“什……么?!”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
严晓东给镇住了。不是被那几幅画镇住了,而是被画家的话和那种自信的样子给镇住了。《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那几方廉价的色彩斑斓的画布,一赋予这等气吞山河的标题,似乎就非同小可了。
他低头瞧瞧自己亲手搅过的那一大洗衣盆染料,又瞧那组画,仿佛感觉到无数种生命在那些画布上呈现出来,相互渗透着,混淆着,一种覆盖一种,一种衬托一种,每一种都宛如在画布上流淌着,使整幅画布也仿佛**了起来。他认定了它们是有价值的,远比“伟大的女奴”更有价值。尽管它们是简单操作之下的“产品”。他要买下《一九八六年》,买下《中国》。
“卖给我?”
“不卖。”
“我出高价!”
“出高价也不卖。”
“为什么?”
“我要凭它们在画展上夺奖。”
“……”
“以前卖给你的,是骗钱货。这一组画,是为了争得名声。钱和名声,我都缺少,都需要。像需要钱一样需要名声,像需要名声一样需要钱。这你不难理解吧?”
“我……理解。”他失望极了。
“那幅‘伟大的女奴’,你多给了我三百元,我一直对你心怀感激,也没个机会表示……这样吧,你自己完成那一幅,归你了。”画家友好地在他肩上拍拍,将烟盒举到他面前。
也许是因为三个人对《一九八六年》的创造性劳动,对《中国》的异想天开不拘一格的“诞生”感到满意吧,都显得挺高兴,都似乎还有些话需要交谈。尽管夜很深了,画家却好客地找出半瓶茅台,花生米、罐头什么的,诚恳挽留两位似乎颇懂行的“鉴赏家”小酌一番。
于是为《一九八六》年干杯。
为《中国》干杯。
于是望着《一九八六年》,大谈一九八六年。望着《中国》,大谈中国。正所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一个肯定,那一个否定,第三个否定之否定,争论得不亦乐乎。意中言下,都有那么点儿“煮酒论英雄”“粪土当年万户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当代弄潮儿气概。
小赵发誓般地说:“大哥,电工我是绝对不当了!我无论如何得奔个体。骑着摩托车背着秤,又能花来又能挣!那什么精气神儿?”
严晓东几盅酒下肚,丢入嘴里一颗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嚼着说:“你这茅台是冒牌货!”
画家笑笑,承认道:“是冒牌货。连我自己也是冒牌货。除了你们,没人欣赏我的画。”
一心巴望“严老板”金口玉牙,封自己个柜前伙计的小赵说:“现如今,连冒牌货也有冒牌的!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争名夺利,各有各的高招,谁也甭笑话谁!”
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于是又干杯。
与画家告别,严晓东在小赵的搀扶之下,不辨东南西北地往家走。
“大哥,你过量了吧?”
“胡说,仨人喝一瓶假茅台,我严晓东会过量?”
“假茅台那是酒精加水……”
“不加水也喝不醉我!”他一甩膀子,甩开小赵的搀扶。他的确没醉。只是因为佐酒之物不对口,有点儿烧心。
一路没碰见个行人。夜风习习,吹来一阵凉爽,他头脑清醒了许多。眼前,但见残垣断壁。那是一幢拆除得尚不彻底的旧楼废墟。一九八六年,不管人们怎么说,城市毕竟还在迅速地发展着、建设着、变化着,而且无可争议地是朝崭新的面貌变化着。
“咱们迷迷瞪瞪地走哪儿来了?”严晓东站定,四周瞅瞅,连盏路灯也没有。马路对面,一片空旷。是“都市里的乡村”还没被都市征用的菜地。
“我……也不知道……”
突然,废墟间发出一声女性的惨痛的叫喊。
“你听!”
“大哥,咱们快走!”
又是一声叫喊,分明是被掐住了脖子拼命挣扎着叫喊出来的。
“大哥,别管闲事!”小赵拖他走。
“放开我!”他大吼一声。一种强烈的解危救难的英雄豪杰式的冲动,顿时遍布他周身的每一根大小神经!城市,城市,你还算对得起我严晓东,终于给了我一次做英雄人物的机会!这个机会叫我严晓东等得好苦!“白领倒爷”甚至有些振奋地想。
他狠狠一掌将小赵推倒,如同一头凶猛的豹子,朝那片废墟冲跃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了结得极快。一个人持刀进攻他,搏斗中,那人哼一声,倒在地上蹬蹬腿,不动了。只不过两三分钟之内的事情。
忠心耿耿的小赵逃走了。
全部英雄行为的意义是,一位可能不但会遭到强奸而且可能会遭到杀害的姑娘得救了。
“妈的,装死!”
他踢歹徒一脚,啐一口,从断壁下扯起缩成一团、瑟瑟颤抖的姑娘。
他十分沮丧,那歹徒竟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连点儿轻伤都没受,太缺少刺激性。两三分钟内的打斗一点儿也不过瘾,英雄主义色彩若有似无。简单到程式化概念化的地步——京剧舞台上武二郎就是这么打死一只老虎的。
很索然。索然得使他在那姑娘面前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他怪不自在地搀着那姑娘离开了废墟。
“你家住哪儿?”
“……”
“你怎么会独自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
“我送你回家吧?”
“……”
三问而不获一答,他也就不问。问多了,倒显得自己别有企图似的。
走到安全地区,他拦住辆出租小汽车,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钱包拍在那姑娘手中,望着她坐入小汽车,转身溜达溜达地走了……
小婉,你可别跟那个瘦猴似的导演睡觉!
远处,火车站方向,传来调度员的广播呼唤:“三零七次,三零七次,进第四站台,进第四站台。”
他这时才感到手有点儿疼,那歹徒的下巴够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