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躺在被窝里酣睡的严晓东被推醒,睁眼一看,是小赵。
“你昨夜逃得够快的嘛!”
“大哥,我那是为了保护你的《中国》啊!瞧,给您送来了,半点儿没损坏!”小赵将卷成筒儿的《一九八六年》交到他手里。
他展开看看,单幅而言,竟不认为有多么了不起。诸色重叠混乱,恰似次品蜡染布。做台布太小,做沙发垫有点儿不伦不类,挂在墙上,老父亲看了又会大动肝火。
“细看,不怎么样!”
“大哥,别细看呀!这根本就不是细看的玩意儿嘛!《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高在名目上!组画,那是非组在一起看才越看越有味的!”
“你不光是为送这玩意儿来的吧?”
“大哥……那小子死了!”
“哪小子?”
“就是昨天夜里那小子啊!现在事情传遍全市了!”
“他……他怎么死了?”严晓东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小赵淡淡一笑:“大哥,你装糊涂干吗!死在你手里了呗!”
“我……我杀人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大哥,别紧张!我不说,鬼都不知道!”
“……”
“可我要去告发呢,你就完了!”
“……”
“我不会去告发的,只要大哥你肯用钱堵住我的嘴。”
“……”
“大哥,我不敲你。一万,怎么样?知情不举,我担风险呢!一万不能算多吧?”
“你……你让我想想……”
“你想,你想。慢慢想,好好想。”
严晓东像尊佛爷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目定神呆想了半天。
小赵一旁欣赏《中国》。
终于,他开始穿衣服。
“大哥,想好了?”
“嗯。”
“怎么说?”
“……”
“给现钱?还是给存折?”
他打开床头柜,往西服兜里揣了一盒烟。沉吟片刻,拿出整整一条,塞入怀中,腋下夹着,走到了父母的房间。
“爸,妈,我去公安局自首。”
老父亲老母亲仿佛没听明白。他们正在谈论他的终身大事。老母亲手中拿着一张照片——热心之人打算介绍给他认识的姑娘。
趁父母尚未醒过味来,他往外便走。
“哎,大哥,哪去?”小赵跟着追在身后。
“自首!”小赵被他一把攥住腕子,“我是为救人,误伤一命,合理自卫!你得跟我去做证!”
“做证?给钱!做证也得给钱!”小赵一反往日卑恭常态。
“不给!”
“不给?不给你玩蛋去!孙子才做证!”小赵挣脱手腕,悻悻先下楼而去……
城市忍心地出卖了“白领倒爷”严晓东。
被公安局传讯的小赵,当着他的面,一口咬定说,与画家告别之后他们就分手了,他的话那纯粹是“扯鸡巴蛋”!
城市也似乎根本就没有一个遭到色魔劫持,不但会被强奸甚至会被杀害的姑娘。
公安机关的调查深入到各个单位,各个工厂,各个学校,各条街道,然而没有一个姑娘承认自己被严晓东救过。
她不存在。
她仿佛是他幻想出来的。
“白领倒爷”的英雄行为,仿佛不过是他自己编造的故事。
城市虚伪地庄重地沉默着。严晓东在拘留所里一晃就度过了十几天。
姚守义夫妻看过他一次,从铁窗口塞给他两袋喜糖一条烟。告诉他,徐淑芳出国度蜜月去了。
他对他们说:“我冤枉啊!”
“夏律师特别关注你这个案件。如果你真是冤枉的,就得有耐心。”姚守义夫妻留下了这一句安慰他的话。
之后夏律师来看过他一次。是在会谈室相见的。
“是我们教导员的情面在起作用吧?”
“不。我自己愿意做你的辩护律师。”
“你就那么相信我冤枉?”
“如果连我也不相信你,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把牢底坐穿呗!”他苦笑。到了这般田地,只有苦笑而已。
夏律师不愧是夏律师,他找到了在那个夜晚,被严晓东拦住的出租小汽车的司机。并且从那个嘴巴如同上了锁,以“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为原则的司机口中,逼问出那个姑娘被送到了哪里。
于是一位摩登的,在本市非常之走红的女歌星被传讯,与严晓东当面对证。
严晓东一眼认出她。
她说:“你认错人了吧?”
“我怎么会认错人呢?我还怕你身上的钱不够坐车的,把我的钱包给了你!”
“越说越荒唐!”
“你……你不能这样啊!”
“照你说我应该怎样?承认自己被歹徒劫持?差点儿被强奸?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能承认吗?岂有此理!”
连审讯者也凭经验明白几分了,对她说:“姑娘,你得诚实啊!”
她说:“我打小就诚实得很!”
严晓东瞪着她,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从那一天以后,无论再被怎样讯问、核实,他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了。
一天下午他又被提审,走入审讯室,见到的却是小婉。
“她说你救的是她,你看她究竟是不是被你救的那个姑娘?”
他对小婉摇了摇头:“小婉,你何苦呢?”
“不是她?……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承认是你?姑娘,做伪证也是犯法的!”
“是我!是我被歹徒劫持了!是我被歹徒强奸了!是我!就是我!大哥你说是我啊!”小婉哭了。
“你回去好好演你的角色,别为我的事分心。”他往外就走。
“大哥,我俩……都受骗了!他们是一伙骗子!摄像机只是个空壳,剧本是盗用别人的……”
不久,严晓东被无罪释放了。他打死的毕竟是一个歹徒,一个色魔,一个通缉犯,一个罪大恶极的城市里的豺狼。
办案人员对他说:“该做买卖,你做买卖。该赚钱,你赚钱。该怎么生活,你还怎么生活,就当没发生过这么一码事儿!其实我们是早相信了你的话的!不过办案嘛,捉人放人,总是希望符合法律章程,所以才让你受了这么多日子的委屈。”
两辆小汽车停在拘留所外,车旁分别站立着姚守义和小婉。
都是来接他的。所不同在于姚守义坐的是厂长的专车。小婉坐的是出租车。
他眯起眼睛,抬头望望天,拿不定主意坐守义的车好,还是坐小婉的车好。
“到底当厂长了?”
“当了。”
“当得稳吗?”
“还算稳。”
“你俩都来接我,倒让我为难了!”
“别为难,想坐谁的车,就坐谁的车。”
“我应该给你们介绍介绍。”
“算了,我知道她是谁!”守义笑了。他也笑了。
小婉站立在那辆出租车旁注视着他。他朝她走了过去。走到她跟前,指指守义说:“他叫我坐你这辆车!”
小婉凝眸望他,忽然乐了,扑到他身上,双臂揽住他的脖子,大大方方地亲了他一下,说:“大哥,我不想当演员了,也不想出国了。我嫁给你吧!”
老父亲承受不住儿子成了杀人犯那等沉重的心理打击,精神彻底崩溃,去世了。
“妈,我爸死前,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想喝茅台。你给押起来了,我哪儿弄瓶茅台啊!”老母亲伤心落泪。
当夜,在马路边,他将两瓶货真价实的茅台祭注于地。接着,他双膝跪下用打火机一张一张地烧“大团结”。他爱父亲。他真是从内心里爱父亲呵!他失声哭泣……
他喃喃地说:“爸,先给您这些钱,路上零花……我给您买的茅台不是冒牌货。”
一辆卡车从马路上驶过,一阵旋风将那十张“大团结”如墨菊般的灰烬卷走了……
“小伙子,什么人死了也不值当来真格的啊!再者说呢,烧人民币是犯法的。”
他缓缓抬起头,见跟前站的是一位陌生人。虽然陌生,虽然是好奇的路人,一个“法”字,使他顿时有点儿紧张。他立刻站起来,赔着几分小心说:“我不烧了!我不知道烧人民币是犯法的……真的!”
“不知者不怪。”
“那……没烧这些给您吧!就算谢谢您提醒我别犯法。”他由于紧张而讨好。
对方赶快伸出只手接。
“晓东!晓东哎!你又惹事啦?”母亲呼唤着,慌慌地走过来。
在城市的这一条寂静而文明的街道,在一九八六年这一个闷热得积聚着大暴雨的夜晚,母亲的声音拖带出极度忐忑的担惊受怕的腔调儿。
“你看,你看,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真是的!”对方表明自己德行的清白,缩回那只恨不得抢夺他的钱的手,心有不甘地匆匆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