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夕,打北京来了一拨“走穴”的二三流影视演员,并有几位据说小有名气的男女歌星“搭帮儿”,以壮阵容。
公园里冷清了一年多的露天舞台派上了用场。入园门票由一角而三元。为了“突出重点”,狮子老虎狗熊豺狼被禁闭起来,连一只猴儿也见不到。
曲秀娟对影视演员的兴趣比对动物的兴趣大多了。而姚守义是喜欢听现代流行歌曲的,尽管不会唱。所以星期天夫妻二人带着儿子,各自身着体面的衣服来到了公园,还将严晓东拖来了。
现在的人拿三元五元钱不当回事了。想要花三元钱一睹二三流影视演员芳容玉貌的人还真不少。他们的芳容玉貌也就值三元钱一睹。所谓“杀价货”,“薄利多销”。有人替他们计算,每场演出,少则分个五百六百,多则千儿八百也不成问题。
大广告牌上,红的绿的美术字写的是:
明星×××与×××联袂登台,小品巧妙,演技精湛。
歌星×××声遏行云,吟成白雪。
一九八六年,但凡是个女的,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中演过角色的,也是可以自诩为或被吹捧为“明星”的。在一次演出中唱过一首歌的,以后登台当然已便是“星”了。
台上,报幕多时,该出场演唱的女歌星迟迟不露,在后台脸红脖子粗地讨价还价报幕的男演员干在台上,灵机一动,对几千名望眼欲穿的观众表演“老头儿老头儿出来……老头儿老头儿没啦……”
台下,严晓东对姚守义说:“该出场的再不出场,那报幕员就会领我们唱‘排排坐,拍拍手,分果果’了吧?”
姚守义说:“你想得倒美!几千人分果果,他们就赔大发了!”
“守义,你最近见到吴茵没有?”
“见到了。她和那小子离了!”
严晓东望着台上“黔驴技穷”的报幕员,沉默良久,又问:“宁宁归谁?”
“当然归吴茵!”
“她还想不想结婚?”
“她说暂时不想了,把宁宁抚养到上了中学再考虑。我看她还算乐观。她告诉我她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就要在什么刊物上发表了!”
“也许她能成为女作家?”
“但愿!”
该出场的歌星还不出场。一男一女两位闻所未闻的电影演员垫场表演乏味的小品——“剃头”。
严晓东说:“没劲儿!还不如我当年剃得利索呢!”
姚守义说:“是他妈的没劲儿!”
“找个地方坐下吸支烟去?”
“对!找个地方坐下吸支烟。”
他们挤出人丛,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吸烟。
台上,报幕员几番恭请,台下,观众千呼万唤——身价百倍的女歌星气哼哼地抛头露面了!
台下不少小伙子拍掌吹哨,以泄心头愤懑。
严晓东说:“嚯,好热闹!”
“你看那是谁?”严晓东忽然抬手一指。
姚守义看去,见姚玉慧推一辆轮椅车缓缓走着。车上坐一位戴墨镜,穿无章军装的男人。
严晓东奇怪地问:“她推的那是谁?”
姚守义回答:“是她丈夫。”
“丈夫?”
“嗯……云南前线下来的。双目失明了……一条腿还是假腿……战斗英雄……”
“英……雄?”
“当然是英雄。”
严晓东望着姚玉慧,缓缓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跟她说几句话呀!好长时间我没见着她了……”
“坐下!”姚守义使劲将他拉坐下。
“低头!你给我低下头!”
姚守义首先低下了头,严晓东便也疑惑地低下了头。
“再低一些!”两人都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姚玉慧推着她的丈夫,她的战斗英雄,从他们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婚前,她告诉他:“我是个丑女人。”
他说:“我是瞎子。”
她还告诉他:“我性格孤僻,好静不好动。”
他说:“我少一条腿,想动也不方便。”
此时,他问她:“你都看见了什么?”
她回答:“许多人。”
“除了人呢?”
“还有树。”
“除了树呢?”
“还有假山。”
“假山仍是从前那种样子吗?”
“假山仍是从前那种样子。”
“人们都在干什么?”
“人们都在看明星和歌星演出。”
“现在演出什么?”
“小品。”
“有意思吗?”
“没意思。”
“在前线,就要发起总攻时,有了未婚妻的战友,将未婚妻的照片放在贴胸的衣兜里。没有未婚妻的战友,就将自己喜爱的女明星或女歌星的照片从各种画报上剪下来,也放在贴胸的衣兜里……”
“你呢?”
“我一样。”
“你剪下来的是谁?”
“赫本。”
“不是中国演员?”
“不是。”
“男的女的?”
“女的。”
“哪个国家的?”
“我也不知道。”
“你崇拜她?”
“是的。”
“为什么?”
“美”
“很美?”
“很美。”
战斗英雄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他妻子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苦笑。
她身体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瞅定前面一个别人不可知的目标,推着她的丈夫、她的英雄,旁若无人地,神态刻板地,缓缓地,缓缓地走着,走着……
严晓东和姚守义听他们的话声渐远,才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不许我去跟她说话?”
“别干扰她的心。”
“……”
“从今往后,除非她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我,你……再也不要去见她……”
“……”
“你保证!”
“我……保证……”
“让他们从熟人的圈子中退出吧,也许他们都更希望如此……”
严晓东久久望着姚玉慧枯瘦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眼中一热。他赶快又低下头去……
姚守义将烟一抛,狠踩一脚:“走,花了三块钱,得听听去!不听,三块钱白让他们挣了!”
于是二人踱回台下。
穿超短裙而非拖地长裙的二十来岁的女歌星,手捏话筒,用咿呀学语的婴儿那般稚稚嫩嫩的声音唱道:
忧伤的情怀请把它抛开
你有那醉人的歌声
你有那迷人的色彩
…………
站在严晓东身旁的一小伙子,离台只有二十多米,却举着高倍望远镜。
严晓东笑问:“哥们儿,看见什么了?”
“裙子太长,什么他妈的也没看见!”那位连望远镜也不放一下。
来唱支歌
谁不为你喝彩
人生本来愉快
…………
歌声娇娇滴滴,比夜莺叫得还婉转。
姚守义问严晓东:“你愉快吗?”
严晓东反问:“这会儿?”
“现话现说呗。”
“还可以。”
“唱得怎么样?”
“听得过去。”
曲秀娟和儿子挤到了他们身边。曲秀娟说:“这位是他们的台柱子!”
姚守义从兜里掏出钱包交给儿子,吩咐:“去,买束花。等她唱完了,你跑台上去,把花献她!”
儿子讷讷地说:“我不敢。”
姚守义板起脸道:“这都不敢,将来还指望你有什么出息?快去!”
儿子便像只耗子似的挤出了人丛。
曲秀娟没好气地说:“看把你迷的,她才不稀罕花呢,她稀罕的是钱!”
来唱支歌
谁不为你喝彩
人生本来愉快
…………
台上,女歌星扭扭捏捏,反反复复只唱这一句,仿佛不将几千人都唱得和她一样扭起来誓不罢休似的。唱到“本”字,甩出一个花腔女高音,滑成“奔”字,听来如同“钻天猴儿”花炮蹿上天空那种尖声。
忽然,观众**起来。人们莫名其妙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跑。顷刻,跑走了十之七八。一大股人潮涌向公园南门。严晓东扯住一人问:“怎么回事?”
“大学生在讲演!”
“讲演?讲什么?”
“抵制日货!”那人被某种心态所驱使,满脸兴奋,匆匆跑掉。
“爸,还献吗?”儿子买到一束鲜花回来了。
“献!咱们照献不误!”
谁不为你喝彩
人生奔(本)……
台上,女歌星唱不下去,捏着话筒,失态地望着混乱的观众。她的一只脚,却仍受着扭动和旋转的惯力的摆布,一时控制不住地踢踏着……
人生奔(本)来……
后台的伴唱之声,便也戛然止在这一句。
公园南门那边传来了大学生通过扬声器呼喊的口号:
驱逐“丰田”!
铲除“日立”!
横扫“三洋”!
抵制日货!
振兴中华!
慷慨激昂,有如当年“红卫兵”呼喊“造反有理”!
严晓东说:“怎么,咱们倒退回‘林家铺子’那个年代啦?”
姚守义说:“老兄,现如今,倒退和前进都不那么容易!走,咱们也给大学生侄子们捧捧场去!”
说罢,从儿子手中夺过鲜花,抛到台上。
鲜花落在女歌星那一时控制不住,仍在踢踏不止的脚旁。
报幕员及时出台,捡起那束鲜花,连连鞠躬,学着港腔高叫:“演出到此结束,谢谢,谢谢……”
“抵制日货!”
…………
过了国庆,晚报登载《一九八六年——中国组画》荣获本市中青年画家联展二等探索奖。登在末一版,右下角,不显眼的一小“旮旯”。
一九八六年,中国,仿佛要在最后的两三个月里,憋出点儿什么名堂……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二日于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