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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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對我們的社會有用的女人,“蛻化”到一個僅隻對丈夫對家庭有用的女人,是一種可悲的結果。但這“蛻化”的過程對某些女人來說,往往是一個舒舒服服的過程,甚至是一個愈來愈舒服的過程。因而,也就往往是一個心甘情願的過程,一個帶有極大**性的過程。

公安局長的妻子,年輕時曾是一位優秀的中學教師,姓名經常出現在報上,漂亮,熱忱,朝氣蓬勃。

婚前,他曾擔心,她與他病故的前妻遺留下的任性的女兒,難以和睦相處。婚後證明,他的擔心完全多餘。她以姐妹般的親愛關心他的女兒,以女友般的平等態度對待他的女兒。很短時期內,女兒便適應了她在這個家庭中的存在,開始承認了她在這個家庭中的主婦地位。他曾擔心她會因年輕而不善操持家務,僅僅成為他的家庭中的一件好看的擺設,事實證明他的這種擔心更加多餘。她幾乎是過分周到地照料著他和女兒的飲食起居,過分細心而嚴謹地承擔起了主婦的角色。他曾非常非常擔心的是,她不甘寂寞、喜歡娛樂的性格,會使他的家成為社交中心、娛樂場合。這一點上,他是更有點杞人憂天了。自從她成了這個三口之家的主婦後,連她那不甘寂寞的性格也有所改變。他十分驚奇地發現,她的興奮點漸漸地然而又是非常明顯地開始轉移,由外部轉向內部,由社會轉向家庭,由宏觀轉向微觀。她差不多是懷著一種近乎娛樂的興奮,把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花費在重新布置這個家庭方麵。他曾好幾次觀察出,倘有她學校裏的老師們到家中做客,與她談論起教學中的種種話題,她會顯出那麽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的樣子,以至常常使客人感到再坐下去很尷尬。而剛一送客出門,她便會像一位導演啟發演員進入角色似的馬上對他說:“我方才一邊陪客人談話,一邊在考慮,我們窗簾的顏色與牆壁的顏色,太不協調了是不是?明天我換一種花布再做個窗簾好不好?”或者:“我們把沙發和茶幾擺到寫字台對麵行嗎?如果你同意,咱們現在就搬?”搬寫字台之類,隻要她看著順眼,他也不是在工作著,倒很願意遵命。對客人的不恭,卻不符合他待人的原則。但他也從未因此而責備她,僅僅提醒過幾次罷了。他認為,她身上所表現出的這一切,不過是每一個新婚少婦對家庭的、由衷的熱愛所致。隨著家庭生活的日長月久,必然會淡漠的。他大錯而特錯了。她的興奮點一經轉移,便仿佛永久性地固定了,不再向其他任何方麵延伸和發展。他迷惑了,百思不得其解。眼睜睜地注意到她身上家庭婦女的味道越來越足,而一名優秀教師的職業氣質越來越消退。公安局長對於那個年代的“階級鬥爭的社會表現”,頗有研究。而對於了解女人方麵的學問,相比之下可就太膚淺了。平庸的女人的本質就在於,她們始終不能擺脫掉自己是一個女人的觀念。而在這類女人的觀念中,顯示出一個家庭主婦的才能,乃是女人高於一切的才能。她們身上可能在某一時期,會閃爍出社會性的職業性的光彩,但那種光彩不過是碎玻璃在日照下,短暫的反射現象而已。她們像水獺,盡管偶爾也遊到寬闊的水域去炫耀自己的遊泳本領,但一有機會,還是要回到河灣湖汊中去,憑一種本能的驅使築巢造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