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恰同學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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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麽離奇,心裏是這麽蕪雜。一個人做到了隻剩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

這是魯迅為他的《野草集》所作的“小引”。

文中還有一段,進一步告白他的回憶感覺:“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 菱角、蘿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魯迅寫這“小引”時是一九二七年的五月,在廣州。

魯迅文章的遣詞,有時看似隨意,然細一品咂,卻分明是極考究的。比如形容街上的人流如織為“擾攘”;形容屏息斂氣為“悚息”;而形容隱蔽又為“伏藏”。他是不怎麽用司空見慣的成語的,每自己組合某些兩字詞,使我們後人讀到,印象反比四字成語深刻多了。一九二七年的中國,居然用“離奇”二字來加以概括,這也是令我有“離奇”之感的,我咀嚼出了吊詭的意味。

近來便一再地回憶起我的幾名中學同學。在我的中學時代,和我關係親密的同學是劉樹起、王鬆山、王玉剛、張運河、徐彥、楊誌鬆。我寫下的皆是他們的真實姓名。我回憶起他們時,如魯迅之回憶故鄉的菱角、蘿豆、茭白、香瓜,那都是養育百姓生命的鮮美蔬果。而我的以上幾名中學同學,除了徐彥家的日子當年好過一些,另外幾人則全是城市底層人家的兒子。用那些生長在泥塘園土中的蔬果形容之,自認為倒也恰當。與魯迅不同的是,我回憶他們與思鄉其實沒什麽關係,更是一種思人的情緒。自然,斷不會生出“也不過如此”的平淡,而是恰恰相反,每覺如沐煦風,體味到彌足珍貴究竟有多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