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的出生比过去容易了;一个孩子的成长却似乎比过去更难了——因为做普通人在今天竟也需要某些资格了……
一男一女的结婚照从一面很旧的白墙上幸福地向我们微笑。
少年故作成熟甚至有点儿故作老到的画外音:“列位,不要以为一名初中生没什么故事。人生有戏没戏,安可以年龄的大小推论?列位耐心看下去就会承认,其实我的故事也是挺有那么点儿意思的……”
旁白声中,镜头摇下——**,怀孕的女人,亦即主人公赵小涛的母亲,正双手捧着高凸的腹部在**呻吟。她看上去三十来岁。
母亲望向窗外雨夜——雨点,一阵阵泼向窗子……
旁白:“我的故事便是从这一个秋季的雨夜开始的。十几年前,北京还没有如今这么多的出租车,父亲最后弄断了别人家一辆平板车的车锁……”
父亲蹬车的双脚……
车上,母亲既穿雨衣又撑着雨伞——平板车在寂静的街上顶着风雨前行……
医院。
医生从急诊室出来,训父亲:“你是怎么做丈夫的?都快破羊水了!这多危险!立刻去办理入院手续!”
父亲:“可……可你们说的预产期是十号……”
医生:“你当生孩子是烤面包哇!教条!还不快去!”
旁白:“父亲办完住院手续,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出生了……”
医生:“恭喜你啊,生了个男孩儿。同志,教条主义是会害死人的!”
父亲手拿住院联单,惊喜参半地呆住……
父亲要往接生室闯——医生拦住了他:“你进去可不行!”
父亲踮脚从门帘上方往里望……
父亲大惊小怪地问道:“大夫,怎么倒拎着我儿子的脚,还……还打他呀!”
医生一笑:“几乎都这样的,你儿子凭什么例外?”
一阵响亮的婴啼……
父亲脸上渐渐绽出了笑容……
家中。
母亲抱着小涛,父亲在往他的小手上抹印泥……
留念册上,印下了左右两只鲜红的小手掌印,接着印下了两只鲜红的小脚掌印……
母亲:“你失望了吧?”
父亲:“失望?我失望什么?”
母亲:“你不是总说,你喜欢女儿吗?”
父亲:“还是儿子好。还是儿子好。我儿子五官多标致,眉舒目朗的,将来一定是个美男子!”
母亲:“儿子已经是事实了,你才改说儿子好。”
父亲:“我可有言在先啊,我从没说过女儿好的话。一次也没说过。将来你要是告诉儿子,我就认为你存心挑拨我们父子关系。”
母亲:“明明说过不承认,真无赖。”
父亲:“也让我抱抱!”
母亲:“滚一边儿去。你会抱吗?摔了谁的责任?”
父亲:“学着抱么。你不能剥夺我当父亲的起码权利呀!就抱一会儿,就抱一会儿。”
父亲从母亲怀里将小涛抱了过去,像抱一个玻璃娃娃似的,小心翼翼而又笨拙……
父亲表情渐变……
母亲:“尿了吧?”
父亲苦笑地:“连拉带尿!”
母亲为小涛换尿片儿,一边问:“你闻了没有?”
父亲在厨房水池洗尿片儿,反问:“闻什么啊?”
母亲:“闻闻儿子的屎苦不苦?”
父亲:“我已经下水洗上了。”
母亲抱着小涛出现在厨房门口:“哎,你怎么在洗碗洗菜的池子里洗呀!”
父亲:“怕啥?以水为净嘛。再说小奶娃的屎也不脏。”
母亲:“下水了你也得闻闻。书上说,婴孩儿屎如果苦,那就是生内火了。我觉得儿子有点儿烂嘴角,怕是和内火有关啊!”
父亲捞起了一片儿带屎迹的尿片闻:“我这几天鼻子不通气儿,闻不出什么味儿来。再说苦味儿谁也闻不出来,只能尝出来。”
母亲:“那你就尝尝嘛!”
父亲:“叫我尝屎?”
母亲:“那咋啦?德性劲的!尝尝儿子的屎苦不苦就屈辱你了!你不尝我尝!”
母亲抱着小涛走到了水池旁……
父亲:“我尝,我尝,还是我亲口尝吧!”
父亲转身,佯咂其口……
母亲:“啥味儿?苦不苦?”
父亲:“苦倒是不苦,只不过有点咸……”
母亲:“咸?怎么会咸呢?”
小涛望着父亲,忽然嘎嘎笑了……
旁白:“这些生活片段,是我听父母讲的。小时候听了,觉得他们可笑。随着年龄一岁岁增加,越来越不觉得可笑了。于是常想,小百姓父母们对自己独生子女的宠爱,有时真是比名门富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楼下忽传来叫骂声:“哪个王八蛋把我家平板车锁钳断了!真缺德,有胆量明着!……”
父亲将尿片往水中一按:“糟糕,我得去向人家道歉!”
母亲:“我听着像小郝的声音,要是他家的车,那没事儿的!”
楼外,父亲歉意地对车的主人说:“宏生,别骂了,是我干的。上个星期你嫂子不是生了么!深更半夜的我没拦着车,一急之下……”
车的主人郝宏生是酱油厂工人,看去比父亲年轻些,其实只比父亲小一岁,是同辈人。
郝宏生:“哎哟,副厂长,这话怎么说的,我要知道是您,我怎么也不会骂起来呀!”他笑了,半真半假的:“要不我打自己几个嘴巴子?”——说着佯装真要那样儿。
父亲拦住他手:“又跟我来这套!就叫我四海,你能少点什么呀?”
郝宏生:“您本来就是我们副厂长嘛!叫四海也显得我太那个了呀!”
父亲:“那就叫大哥。邻里邻居的,别让副厂长三个字把咱们关系搞生疏了!我赔你把新车锁。”
郝宏生:“千万别,我换条链子不就行了吗?哎,大哥,是喜得贵子啊,还是天赐千金啊?”
父亲心愿有所不遂地:“哎,想啥偏不来啥!别人家都想要儿子,偏偏生女儿;我这个想要女儿的吧,又偏偏抱回个儿子!……”
郝宏生:“我家那口子也快生了……”凑向父亲,机密地:“我就想要儿子,做梦都想要儿子!如果我家那口子生的是女儿,咱两家来个……怎么样?……”
他双手作调包之势——父亲立刻退开,既摇头且摆手。
严肃地:“不行,不行,哪儿能这么干呢!”
父亲转身便走,几步后回头又说:“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啊!没答应!根本没答应!……”
郝宏生:“瞧你这样儿!一动真格的,吓跑了吧!……”
小涛过“百日”——他一身簇新,鞋帽整齐,额正中还点了一个小红点,被放置在沙发上……
父亲蹲着为他照纪念照……
母亲手摇玩具吸引他的注意力……
晚上。
小小的生日蛋糕摆在吃饭的圆桌上,插了两只蜡烛。
父亲卷了一本书做音筒,凑近小涛的脸,闭着双眼摇头晃脑一往情深地低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父亲的表情那么投入,很有点帕瓦罗蒂的意味儿。而母亲拍着双手;小涛的目光专注于蛋糕……
“祝你……”
啪!……
小涛的一只小手深深地拍入蛋糕,蜡烛倒了,却有一支仍燃着,奶油四溅……
父母愕然。
小涛开心地嘎嘎笑……
母亲:“这孩子,这孩子!”
父亲:“这能怨孩子吗?怨你没抱住他啊!”
小涛满是奶油的手,朝父亲脸上一抹……
父亲:“儿子,别这样,别这样……”
小涛仍连拍蛋糕,燃着的那一支蜡烛也灭了……
黑暗中,小手拍在桌上的响声,小涛嘎嘎的笑声……
父亲生气的话语声:“你是木头人啊?还不快把他抱开!”
旁白:“爸爸和妈妈,对我的确是怀有望子成龙之心的。为了实现这一点,他们将我送到了一所条件良好的幼儿园,动用了三千多元的存款。而那是当年家里全部积蓄的一半儿……”
抱着小涛的母亲和姚副院长走过长长的育儿室走廊——各室门上方,悬挂着牌子,像学校的班级一样编了号……
某室内传出钢琴声,女音乐老师教唱歌……
她们在一门外驻足,姚副院长敲门——出来一位年轻的女老师……
姚副院长:“这孩子安排在你们班,我前天跟你打过招呼的。”
女老师点头,向母亲伸出双手……
母亲反而下意识地将小涛抱得更紧了……
女老师仍伸出着双手,目光困惑地望向姚副院长……
姚副院长理解地对母亲说:“放心吧,任何一个孩子在这里都不会受委屈的。”
母亲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小涛交给女老师——女老师抱小涛入室,门在母亲面前关上……
姚副院长和母亲离开的背影……
姚副院长:“小涛会受到很好的关照,所以你一点儿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周末要和四海按时来接孩子,啊?”
母亲受宠若惊地点头……
小涛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来,妈妈来!……”
母亲条件反射地站住,本能地转身欲往回跑……
姚副院长拦住她,摇头……
某办公室探出一颗姑娘的头:“姚副院长,有位家长电话找您,急事儿。”
姚副院长向母亲伸出了手:“对不起,我不远送了。等四海来,你们直接到一楼财务去交款就是。”
母亲机械地与姚副院长握了一下手。
姚副院长:“每个孩子送来的第一天都哭,老师会哄好他们的。”
姚副院长匆匆进入办公室。
母亲呆在原地……
钢琴声……
小涛的哭声……
母亲不由自主地向那育儿室跑去——刚跑几步,又理智地站住了……
钢琴声……
小涛的哭声……
母亲流泪了……
母亲双手掩面,转身跑过长廊,跑出楼,跑到一棵树下……
钢琴声和小涛的哭声依稀可闻……
母亲双手掩面的背影……
某商场。
母亲站在柜台后发呆……一顾客指着什么东西低声说了句话,母亲未觉……
另一售货员用胳膊肘碰了母亲一下:“有人买东西。”
母亲猛省,赔笑:“对不起……”
商场食堂。
母亲在吃饭,有两名女同事走来,坐她对面。
同事甲:“哎,听说你把儿子送一所高级的幼儿园去了?”
母亲表情不自然地一笑:“也不算太高级。只不过……条件比一般的托儿所好点儿。”
同事乙:“还不算高级?那幼儿园我知道,老百姓的孩子没敢往那儿送的。”
母亲的表情更加不自然。
又凑过来两名女同事。
女同事丙:“哎,每月多少钱啊?”
母亲:“不贵……才……才三四百……”
女同事乙:“得了吧,骗我们,我们就信呀?每月八百,对不对?”
女同事丁伸舌:“乖乖,比咱们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女同事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李姐,你可真舍得为儿子出血,不过啦?”
母亲掩饰复杂心情地笑笑:“我们婚前多少有点积蓄……”
母亲端着碗菜起身匆匆走了……
背后传来一女同事的议论:“我看啊,李姐是小蛾子落在牡丹花上,硬充大玛莲蝴蝶,抽的什么风呢?”
家中。夜晚。
一阵婴儿的啼哭使母亲惊醒,猛地起身,见父亲在黑暗中吸烟……
母亲:“儿子呢?儿子怎么哭了?……”
父亲:“儿子不是已经全托了吗?”
母亲定神聆听——哭声来自窗外。她缓缓又躺下,再也睡不着……
母亲:“哎他爸,咱们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呢?”
父亲:“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啊!”
母亲:“你开始后悔了?”
父亲:“不,不后悔。为了使儿子从小受到良好的培养,将来有出息,现在我们苦自己一点儿值得。付出多么巨大的智力投资都值得。”
母亲:“可也得面对现实吧?明摆着,我们最长有能力负担一年多的入托费……”
父亲:“所以,我在想,要不要辞了副厂长,下车间去当工人,那样每月可以多二百几十元的劳动奖金呢!”
母亲:“你可不能啊!”
父亲:“我还真有点儿当够了。一个小小的酱油分厂的副厂长,都不好意思印名片……”
母亲急了,又猛地坐起,厉声地:“我不许!那也是副厂长,你辞了我跟你离婚!……”
周末,幼儿园门外。
各种类型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父母的双腿从车间走过,像检阅……
院内、楼内、室内——到处是接孩子的家长,热闹异常。那些家长们都穿得很时髦,手机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呼爸叫妈……
小涛站在小**,双手抓床栏,仿佛一只被囚的小动物,孤单地企盼着——他终于发现了父母,叫:“爸爸!妈妈!……”
母亲抢先将小涛抱起,一阵亲:“哎呀,我的心肝宝贝,可把妈想死了!”
小涛:“回家!回家!……”
父亲一边替他穿鞋一边说:“回家,回家,爸爸妈妈就是来接你回家的!”
父亲抱着小涛,和母亲并肩走到院子里——一些大儿童欢乐地跑向各家的小汽车……
小涛:“坐车车,坐车车……”
母亲:“对,当然得坐车车回家。只不过咱们不稀罕坐这些破小汽车,咱们坐大大的公共汽车!”
父亲:“儿子,坐公共汽车好。公共汽车大,一起能坐好多好多人,那多好哇!”
父亲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被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吸引了……
父亲:“你先抱会儿,我去看看那是辆什么车!”
母亲抱过小涛,嗔怪地:“你看看能过点儿什么瘾啊!”
父亲已走了过去,看前,看后……
母亲也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
父亲:“这是辆跑车!”
母亲:“别跟我说,我不懂。儿子,摸摸。长大了有点儿出息,买一辆开着带老爸老妈兜风儿!……”
母亲将小涛放在了车前盖上,小涛双手抓住了旗杆:“杆杆儿,杆杆儿!……”
传来一声喝喊:“哎,你们干什么哪!……”
父母同时回头……
小涛从车盖上滑下,旗杆断了——小涛跌于地,哭……
母亲刚将小涛抱起,一大腹便便的男人已冲来,对父亲瞪眼:“甭废话,赔!这是名车,配支旗杆一千多!……”
父母对视,一时全呆傻了……
小涛望着那男人,心里也一时害怕,不敢哭了……
父亲猛省,冲小涛吼:“我揍你!”
母亲转身,抱着小涛噤若寒蝉地躲向一旁……
旁白:“由于发生了这件事儿,我的高等幼儿全托生活,仅仅一周便结束了,父亲虽然赔了人家一千多元,但却省下了全年的入托费。并且,可以仍当酱油分厂的副厂长了。正是——坏事反而引出了好的结果。至于我自己,对于那短短一周的高等幼儿全托生活,是半点记忆也没留下的。如果父母后来不告诉我,我根本不知自己两岁半时居然还荒唐地高级过那么一次……”
小学校。
母亲用自行车接小涛……
路上,小涛自我感觉极好地:“妈妈,今天我们班又考试了,我得了第二名!”
母亲:“真的?哎呀我的儿子!你可真替爸妈争气!妈今晚给你做顿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老师望了父亲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唉,怎么你们做家长的,十个里有四五个都希望自己的儿子是特长生啊?觉得将来靠特长吃饭比靠真才实学吃饭容易吧?我没发现你儿子有什么别的特长。但听力奇好是真的。全班都在读课文,他居然能听到有只蚊子嗡嗡着。这要好好培养培养,将来说不定成为杰出的指挥家!”
分明的,老师的话不无调侃意味儿。
但是从父亲脸上的表情看,这对父亲的心理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
旁白:“从此,爸爸和妈妈专执一念,做梦都梦见以后的儿子成了大指挥家。为了这梦想的实现,爸爸妈妈四处求人送礼,带我登门拜师学艺……”
一柄沾了水的梳子,不厌其烦地梳小涛的头发——将他的头发梳成了光溜溜的小分头……
镜头拉开,母亲在端详小涛——父亲双手捧哈达似的捧着一条领带,耐心地等在一旁……
母亲扭头问父亲:“你看怎么样?”
父亲:“行,挺好。蛮有风度的。”
母亲:“那我可就为儿子定型了!”
父亲:“定型吧,定型吧。”
于是母亲往小涛头发上喷定型雾,之后起身让座,父亲坐下为小涛扎领带……
一身崭新的小涛,站在穿衣柜前,表情淡漠地注视着镜中那个既像自己,又有些陌生的男孩儿……
母亲的画外音:“儿子,今天起,这一整个暑假就要拜师学艺了。可千万对师傅嘴甜点儿,啊?”
镜中的小涛,循声默默扭过头去……
父亲的画外音:“你妈说得对。但人家艺术领域,不叫什么师傅,叫导师。导师,记住了吗?嘴甜一点儿自然是应该的。但最重要的是认真学。要记住导师的每一条艺术教导……”
镜中的小涛,循声向另一边扭过头去……
他的表情始终漠然着。
父母带着小涛在一个街口询问……
父母带小涛走进了一个环境优美的小区……
小涛和母亲,惴惴不安地望着父亲敲一扇门——小阿姨开了门,问:“找谁?”
父亲:“陶老师在家吗?我们是……”
小阿姨:“噢,明白了,请进来吧!”
三人鱼贯而入——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厅较大,布置得颇具艺术气氛。书架上、墙上,摆着挂着奖杯奖盘之类……
主人陶老师,六十多岁了,是本市师范学院艺术系的退休教师——头发花白,斯文儒雅,正坐在沙发上陪两位三十多岁的男女客人交谈……
小涛一家,见状拘谨地站在门口……
陶老师站起,热情而又亲切地打招呼道:“别站在门口呀,都请过来沙发上坐嘛!……”
父亲犹犹豫豫地率领母亲和小涛走了过去……
小涛欲坐,见父母仍站着,未敢坐……
父亲将礼盒放在茶几上,腼腆地:“没什么可带的,只带了点儿茶和滋补品……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好啦,是叫您陶老师呢,还是叫您陶老呢?……”
陶老师:“一样的一样的,随便叫吧!陶老嘛,岁数尚少,有点儿不够资格。我现在虽然退休了,但毕竟当了一辈子老师,还是叫老师吧!坐,坐呀!”
父母惴惴地坐下,小涛也随之坐下,东张西望,也有些惴惴的样子……
陶老师责备地:“电话里不是嘱咐过你们了吗,怎么还带东西来呢?”
母亲:“可,拜师学艺是件郑重的事儿,我们怎么好意思两手空空的来呢?”
两位年轻的客人闻言后,一齐将研究的目光望向小涛……
男客人注视着小涛,俯身问:“小朋友,喜欢音乐吗?”
小涛心情紧张,身子紧往沙发上靠,低头不语……
父亲:“这孩子自小惧生。”
母亲:“涛,说话呀,回答这位叔叔呀!”
小涛怯怯抬头望对方,讷讷地:“爸妈非叫我喜欢,我就喜欢呗!”
父母不禁对视……
两位年轻的客人也不禁对视……
父亲尴尬地嘟哝:“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男客人微笑,摸了小涛的头一下,又问:“知道莫扎特是谁吗?”
小涛茫然摇头……
男客人:“那么,知道贝多芬吗?”
小涛又摇头……
母亲:“音乐家!是大音乐家呀!”
小涛不满地看了母亲一眼:“现在才告诉我,我还好意思说吗?”
父母不禁又对视……
陶老师也微笑了:“看来,自尊心还很强呢!”
女客人望着小涛说:“我弹一段曲子,你要认真听,啊?”
于是起身走到钢琴那儿,坐下,想了想,非常流畅地弹了一段《七色光》……
女客人扭头问小涛:“听过这段曲子吗?”
旁白:“我当然听过那段曲子,也当然知道是北京电视台七色光少儿节目的序曲。可,我内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被爸爸妈妈推销,还像件东西似的,被别人拿在手里掂量来掂量去的感觉。所以,我感到委屈极了,不愿回答……”
小涛心理逆反地将头一扭……
母亲着急地:“儿子,这……这妈都听出来了,你听不出来?”
父亲:“小涛,成心的是不是?”
小涛又将头扭向了另一边……
女客人:“这孩子,真有个性!”望着男客人又说:“咱们走吧!”
于是他们起身与陶老师告辞……
趁陶老师送客之际,母亲扭了小涛的耳朵一下:“你呀,你呀,你可真是个气人的孩子!……”
陶老师回来,见小涛眼泪汪汪的,笑道:“怎么?委屈了?能理解。我小时候也不愿被别人强迫。更不愿在被强迫的情况下,还被考问来考问去的!”
陶老师坐下后又说:“他们是我的两个学生。一个留在了艺术系教音乐,成了副教授。一个到国外去深造。小涛,我敢保证,他们替我考问你几句,都是出于良好的愿望。”
父母几乎同时地:“那是,那是。”
陶老师:“我退休在家,并不缺钱花。偶尔指导一两个孩子学音乐,完全是出于爱才之心。”
父母同时地:“明白,明白。”
陶老为小涛倒了半杯水,指着说:“孩子,你看,半杯水,并不意味着有半杯是空的。恰恰相反,而意味着有半杯是满的。所以呢,不知道莫扎特不是什么羞耻,不知道贝多芬也不要紧。只要有一定的天赋,又有兴趣,肯学,就有可能迈入音乐的殿堂。”望着小涛的父母接着说:“今天就可以让孩子留下,我们先彼此了解了解。”
父母站起……
父亲一句话一鞠身地:“真是太感激了,请老师多费心啦!”
陶老师:“小娟,替我送送客人。”
于是小保姆送父母离去……
陶老师:“孩子,跟我来。”
陶老师引小涛进入一个房间——那房间像儿童娱乐室,有一摞摞的画册,有各种电动玩具,还有游戏机,正与电视连着线。当然,墙上也挂着提琴、二胡、琵琶、吉他……
陶老师:“孩子,在这个房间里,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想欣赏音乐,这是录音机,音质很好。这是音带,都是名曲。如果你对哪一种乐器感兴趣,便取下来。想看画册也可以的,总之,从现在起,两个小时内你是自由的……”
小涛的目光,早已被电子游戏机吸引,半听未听的……
陶老师默默退出,关上了门……
小涛将门推开一道缝,见陶老师持剑在手,向阿姨小娟悄悄嘱咐什么,之后出了家门……
小涛迫不及待地扑向游戏机,一屁股坐下玩了起来……
室内忽然响起了优美的音乐,小涛回头,见阿姨小娟正看着他……
小涛:“小姐姐,请把录音机关了行吗?”
阿姨小娟没好气地:“你是来玩游戏机的呀?”
小涛:“老师说了,两个小时内我是自由的,想干什么干什么!”
阿姨小娟感叹道:“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将录音机的声音调大了……
小涛:“关了!我都听不到游戏机的声音了!”
阿姨小娟再次将录音机声调大……
小涛起身走到录音机前,一下将录音机按灭,抗议地:“要不你请离开,要不咱俩一块儿玩也行,就是不许再打开录音机!”
阿姨小娟:“你这小孩儿,真不识好歹,哼!”怫然而去……
家中。
三口人在吃晚饭。
小涛:“爸,妈,明天起你们不要送我去了。我已经认路了,给我车钱我自己能去。”
母亲夸奖地:“好孩子,开始让爸爸妈妈省心了!”
父亲:“儿子,导师都教你些什么?”
小涛:“教我怎么指挥呗。”
父亲:“一会儿能把导师教你的,演习给爸爸妈妈看一遍吗?”
小涛一愣……
母亲嗔怪父亲:“你也太心急了点吧?孩子才学一天,能演习给你看什么?”
父亲挠头……
小涛暗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
母亲上班前交给小涛十元钱:“涛,午饭热在锅里。吃了午饭,睡一小觉,就去陶老师家,啊!坐车剩下的钱,路上可以买支雪糕吃。”
小涛往外推母亲:“妈,快上班去吧!”
母亲俯身亲了他一下,离家而去……
家中时钟指向两点……
小涛蹦蹦跳跳走在路上……
小涛进了一家电子游戏室……
小涛痴迷地玩电子游戏机……
旁白:“三天后,小娟姐姐来到了我家。而我那时,仍泡在电子游戏室里……”
母亲:“什——么?!他……他连续三天,一次也没去?!”
父亲一掌拍在桌上,怒不可遏……
小娟:“陶老师怕你们生气,所以才让我来亲自说明一下情况。这是陶老师给你们的信……”
母亲接信后,小娟礼貌地告辞……
父母同时看信,陶老师的画外音:“艺术的事情,几乎只能从兴趣开始。我第一天就得出了结论,你们的孩子并不爱好音乐。家长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但孩子的兴趣也应受到尊重。只有二者统一起来的时候,我才能起点儿基础作用。所以,请不要再送孩子来,那就太难为孩子,也难为我了!……”
小涛的哀号声:“不敢了!不敢了!爸爸妈妈,我再也不敢撒谎骗你们了!……”
父亲将小涛按在膝上,狠打他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母亲从旁看着落泪,跺脚:“真该打!该打!我才不拦着呢!”
母亲嘴上虽这么说,终于还是不忍心,将小涛从父亲手中“抢救”了下来……
母亲抱着小涛哭:“儿子,儿子,你怎么这么让爸爸妈妈失望啊!……”
旁白:“爸爸妈妈寄托在我身上的指挥家的梦想,就这样由于我而不体面地破灭了。小学四年级时,我却自己迷上另一门艺术,那就是——绘画……”
小涛房间的墙壁上,贴满了他临摹的卡通人物。实事求是地说,临摹得很像。
而他自己,正在为最新一幅“作品”着色……
父母先后进入房间,望着儿子和他贴满墙的“作品”,交换忧虑的目光……
小涛:“爸爸妈妈,你们看我临摹得多像!多像!”
母亲敷衍地:“是像,是像!”
父亲:“儿子,坐下。爸爸妈妈要和你严肃地谈一谈。”
小涛困惑地:“我又怎么了呀!”
母亲:“儿子,你没有什么惹爸爸妈妈不高兴的地方,事实上你这一向学习成绩进步很快,也很大,爸爸妈妈很为你高兴。”
父亲:“所以,爸爸妈妈要和你严肃地谈谈。我们怕你迷上画这些东西,心思不能完全在学习方面,学习成绩又退步……”
小涛:“不会的。学习是第一位的,这一点我已经明白了!不信你们检查我所有的作业本,差不多全是5分……”
父亲:“儿子,别拿作业本儿。爸爸妈妈不检查也相信你的话,真不会影响学习?”
小涛:“我发誓!爸爸,妈妈,这假期给我报一个美术班吧!要报那种正规的,有水平的老师教的!……”
父母对视。
小涛:“我喜欢绘画!你们不是总希望培养我成为艺术家吗?我自信我将来一定会成为大画家!求求你们了……”
父母对视。
父亲一拍腿:“好!满足你的愿望!”
厕所里。
蹲在便桶上的小涛,随手拿起了角落里的一张报看……
屋里。
母亲不以为然地:“我同事们说,她们的孩子也都爱临摹那些卡通画上的人物,也都临摹得很像。”
父亲:“先不要打消他自信。这次,他自己究竟是什么水平,还是由他自己来慢慢认识吧!”
厕所里突然传出了小涛的叫声:“爸!妈!快来快来!……”
父母大惊,几乎同时冲向厕所——父亲拉开了厕所门……
小涛:“看!报上登的,一幅画拍卖了一百五十多万……”
少年美术班教室里。
老师:“小涛同学,你带来的画可以让同学们欣赏欣赏吗?”
小涛环视围拢着他、期待着的学员们……
老师:“新学员来了,一般都要和老学员互相交流交流。”
小涛从夹子里取出一张自己画的画,往桌上一摊:“欣赏就欣赏,请吧!”
学员们纷纷拿起看……
一男学员:“还有别的吗?”
一女学员:“我们早不临摹这些了!从前的绣花女也能临摹得这么好。我们现在已经开始创作实践了!你有创作画让大家学习学习吗?”
小涛一时怔愣——学员们纷纷散去,回到各自的画架前……
老师看出小涛自尊心受挫,安慰地轻拍他肩:“别泄气。这些老学员,招时选拔和竞争就严格了些。所以他们的水平普遍比你高许多。他们大多数获得过不同级别的青少年美术作品奖,有的甚至获得过国际性的奖。别和他们比,慢慢来,今天暂且先观摩观摩他们的创作,啊?”
学员作品陈列室。
老师带领小涛参观——一幅幅国画、油画、书法、工艺画——或传统的,或现代的;一列列获奖证书……
小涛看得自愧弗如。
画室。
小涛默默将自己的画收拢,夹起……
小涛观摩别人作画——一支支油画笔和国画笔,那么自信地在纸上或画板上抹、写……
一张张脸上自信的表情……
家。
小涛将画夹用胶条封上了,显然一个时期不打算再翻开了。
父亲走入……
父亲:“儿子,这是干什么?”
小涛淡淡地:“不干什么。封起来,保存着,作为自己留给自己的纪念。将来看看,挺有意思的。”
父亲:“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似的。”
小涛掩饰地:“没有呀!”
父亲:“没有就好。”
小涛将夹子放入书柜,庄重地:“爸,谢谢你和妈妈为我参加美术班的事儿费了不少心。可,我不想再去了。”
父亲:“为什么?”
小涛:“因为……因为比我画得更好的孩子,全国肯定太多太多了。今后,我还会喜欢画画,可我不再做画家梦了!……”
父亲:“儿子,其实,爸爸妈妈也知道,全国比你画得好的孩子多极了!”
小涛不满地:“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父亲:“爸爸妈妈想让你从小就自己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样,你将来长大了,就能永远保持一点儿自知之明。人完全没自信不好,但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也不好。”
小涛:“那,你们为什么还梦想我成为指挥家?”
父亲:“父母对自己孩子的认识,有时也会犯一厢情愿的错误啊!”
小涛望着父亲,沉思……
旁白:“那一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几岁似的。至今我仍认为,爸爸当时对我说的话,是对我进行的很有益的教导,使我内心里特别感动的是——爸爸第一次向我承认,大人有时也是会犯错误的。在那一年的春节晚会上,我将这件事编成了小品,我演我爸爸……”
一派联欢气氛的教室里——小涛在演小品……
小涛:“爸爸妈妈想让你从小就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样,你将来长大了,就能永远保持一点儿自知之明。人完全没有自信不好,但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也不好。”
“儿子”:“那,你们为什么还梦想我成为指挥家?”
小涛:“父母对自己孩子的认识,有时也会犯一厢情愿的错误啊!”
同学和老师一起热烈鼓掌……
一男同学:“赵小涛演得好不好?”
同学们异口同声:“好!”
“节目一等奖给谁?”
同学们:“赵小涛!”
小涛笑了,笑得腼腆而又满足……
旁白:“我的表演天赋,很受我们大队辅导员老师的赏识。她亲自到家里来和爸爸妈妈谈了一次,建议爸爸妈妈在五年级暑假,送我到少年表演班去接受培养……”
父母又和小涛进行严肃的谈话……
父亲:“儿子,爸爸妈妈已经学会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了。告诉我们实话,你将来想成为影视明星吗?”
小涛摇头:“不。”
母亲:“可为什么呢?”
小涛:“我讨厌动不动就被人认出来。然后,就是签名呀,合影呀!那时明星显得多傻呀!追星的人更傻。再说,我要是有点儿小秘密,被些个讨厌的记者当花边写到报上去,他们自己赚稿费,而我还要遭那么多人议论……”
父亲:“可,你们老师也是一番好意啊!咱们也不便对老师的好意毫无行动是不是啊?”
小涛:“那你们说怎么办呢?只要你们说得有道理,我听你们的。”
父亲:“咱们去报一次名。考考试试。考上了,咱们向老师去报个喜,没考上,对老师的好意也有个说法。行不?”
小涛勉强地:“那,行就行吧!”
母亲不禁摸了小涛的头一下:“好儿子,越来越懂事了。”
雨……
小演员班考场。被一道屏风隔开的孩子们家长们,不时向屏风后探头探脑……
忽然一阵**——一位二十来岁的靓妹出现,人们窃窃私语:“她当年就是在这儿受过培养的!”
“人家现在都成明星了!拍好几部电视剧了,说不定哪天一下子就红得发紫!”
一位当妈的显然认识那靓妹,牵着自己女儿的手迎了上去……
当妈的:“哟,小珍,你来干吗呀?”
靓妹:“来担考呗!他们担考的老师不够了,打电话再三请我来,我盛情难却呀!”
当妈的将靓妹扯到一旁,悄悄地:“你看我为女儿设计的形象怎么样啊?都说形象分儿很重要呀!”
靓妹:“你怎么给女儿梳了两条小辫儿呢?多没时代感!多没个性!我当年考取可是剪了短发,和男孩子的分头差不多的短发!个性一下子就突出来了!……”
靓妹说罢,匆匆走向屏风后……
当妈的瞧女儿,四顾,心里急——她发现卖冷饮的大婶桌上有把剪刀……
当妈的奔过去,抓起剪刀:“借剪刀用用!”
大婶:“不行不行,这可是专剪食品包装的!”
当妈的掏出十元钱拍在桌上,拿着剪刀,将女儿扯到了一个角落……
女儿双手护着小辫儿:“不剪掉嘛!不剪掉嘛!”
当妈的:“不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