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猛连背带拖把满满放上炕。满满婆子连声道谢:“可麻烦你了,可麻烦你了,真是麻烦你了。”何其猛随和地笑着:“伯母,您别客气,我和春萍是不见外的。”春萍忙证实性解释:“他是喜禄他们公司的朋友,也是我在高中时一个要好同学的丈夫。咱们何副县长的公子。”满满婆子受宠若惊地望着何其猛:“啊,啊!亏了你,亏了你。”春萍:“妈,你快给我爸擦擦洗洗吧。”转身推着何其猛:“请到我屋里去坐会儿吧。”何其猛点头略示谦让,跟着春萍进了西间房,大方随和地往炕沿上一坐,举目打量房里的布置陈设。春萍自惭形秽地:“农村人家,寒酸得怕个外人来!”阿其猛甜意地一笑:“和你人一样。”春萍:“呃?”何其猛:“这屋,虽说不大,家具简陋,可布置得有条有理,擦抹得一尘不染。反映出它女主人的一种朴素、端庄的精神境界,一种纯净、淡泊的内心状态,一点不错,它的女主人就是这样:美丽、庄重、素雅……”瞧着春萍。
春萍爱听地等待他再说下,何其猛却停住了,向她局促地一笑,仿佛自知失言了。春萍难为情地:“范桂兰可比我漂亮多了,又会风流,我一点儿不会!”何其猛叹息一声:“她哪儿比得上你呀!怎么说呢?美,倒也算够得上,可就是脱不了俗。”他的目光落在屋角的晾衣绳上,那上面多是女人特有的小衣物,还有一条奇大的男人短裤。
春萍发现了他的目光,倏地转身去一件件扯下来,边羞臊地:“我没件像样的衣裳,都是县里小摊床买的便宜货,没个款式,也没个色彩,可比不上你那夫人的,件件都是时装!”
何其猛一笑:“你何必在我面前贬低自己,抬高桂兰呢?”春萍一怔,眼睛里跳动着某种快活的闪光。何其猛声调几乎有点悲哀地:“桂兰的衣服是比你多,也件件比你的漂亮,可是,她已经发胖了,衣服越漂亮,她穿着越显难看,她那些衣服,要是穿在你身上,那才能衬出你的美来呢!你这些衣服。要是她穿上,可就更没个样了!”
春萍嬉笑着:“女人嘛,一生孩子,体形都要变。”
何其猛认真地反驳:“那也不见得,我见过好些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有的生过两个孩子了,可身材还保持得苗条迷人。关键在于桂兰贪吃,还馋,又不坚持喝减肥茶,不做健美操!”他愤愤然了。
满满婆子在东房里叫:“春萍,你不去帮喜禄照应照应呀?”春萍:“我乏了,想躺一会儿!”何其猛:“那,我不打扰了,我已经帮喜禄完成使命了,他今天醉得可有点不应该……我走了。”春萍忙诚心诚意低声说:“我对我妈说的,可不是撵你的意思。你再坐会儿!”何其猛:“我没那么想,看样子,你是该休息一会儿,我走了。”站起身,却并不走。春萍看他一眼:“脱下你的衣服,我给你洗洗吧,脏成那样。”何其猛一笑:“不用,回去让桂兰洗,给她增加点运动量,也算爱护她。”
春萍也笑了:“那我先给你擦擦。”说着,转身进灶间,盛来半脸盆清水,从晾衣绳下扯下毛巾,在脸盆里搓一把,拧一拧,向何其猛甜甜地一笑:“这可是我擦脸的毛巾!不算太脏!”
何其猛忙拦住她,低声地:“怎么能用你擦脸的毛巾呢!”不知怎么,一推一拦,阴差阳错,他的一双手竟握住了她的一双手,他的一双眼睛,多情地盯着她的一双眼睛。
她的眼帘渐渐地、轻轻地垂下。她缓缓地不失礼貌地从他的双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双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那你就给我擦擦吧!”她抬头看他一眼,不自然地笑笑,就给他擦衣上的脏迹。她唯恐一时失礼得罪了他……
锁子领着十几个端过盘的半大孩子,敲着罐头铁盒,举着空酒瓶当喇叭,学穿西装、结领带的乐队,在虎义村街巷里各处走,齐“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曲调:“嗒嗒嘀——”“嗒嗒嘀——”
孙喜禄拦住了他们:“你们把盘子、碗、酒瓶子都归集归集,收拾好了。”
孩子们眨眼看他,像不认识。
锁子狡黠地、大人般庄重地:“白干呀?”
一个小点的紧接着:“白干我们不干!”
孙喜禄怔了一下:“要怎样才肯干?”
锁子:“给钱!”
小点的孩子:“对,给钱!”
“给三块,连破碗破瓶子都归拢好!”另一个说。
“再加一块。我们还包给你洗了,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乱吵乱嚷。
孙喜禄愤愤低声骂:“小王八蛋们,钱比娘亲!”
孙喜禄走过虎义村的横街斜巷,各处不见一个人,虎义村又恢复了它特有的寂静和空虚。
他猛不丁站住了,眼前竟是高强华家的院门。强华妈站在院门口,用她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紧盯着他,她的背后,院子里站着强华爸,强妞正怒冲冲从房门里闯出来,手里提条棍。
孙喜禄不由地打个哆嗦。低了头,急忙走去。强华妈的叫骂声从背后传来:“你拆散我强华和春萍的婚姻,我让你们住进新宅子天天不得安宁,你们不得好死!”孙喜禄慌腿慌脚地闯进满满家,冲进春萍房。一头扑上炕,伸手拉歪在炕枕旁的春萍。野兽般地扭住她的胳膊,撕解她的衣扣。春萍挣扎着,突然恐怖地大叫一声:“啊!”
孙喜禄顺春萍的目光转头一看,后窗开了缝,锁子张着大眼在往里瞧。“谁?”孙喜禄喝问。“给钱!”锁子笑嘻嘻地。“混蛋!”孙喜禄火冒三丈。“给钱!”是那个小点的孩子,推开窗,趴上窗口。“讲好了的,每人三块,赖账可不行!”窗口又出现了第三颗脑袋,笑嘻嘻,一脸调皮相。孙喜禄脱下一只鞋,蹦下炕,扑到窗口,打锁子和孩子们的头:“给你们!给你们!”孩子们一哄而散。春萍莫名其妙:“他们要什么钱?”孙喜禄无心答她,又一头扑上炕。春萍:“你今天不该也喝醉了!”喜禄愤愤地:“我没醉!”春萍得理地:“你没醉为什么装醉,叫我在马家院里丢人现眼!”喜禄:“那叫我陪着你一块丢人现眼?”后窗外响起孩子们的呼喊声:“孙喜禄,一、二!”“给钱!”“孙喜禄,一、二!”“给钱!”“不给钱就是——”“大骗子!”“孙喜禄,一、二!”“给钱!”喊声惹得邻家狗“汪汪”叫,满满家的瘦狗也跟着凑热闹地叫起来。满满抄起烧火棍扔去打狗。骂:“畜生!”满满婆子轻手轻脚从女儿房门外退回她的东间房……
各式各样的敞篷大汽车。“呜呜”响着,在山路上颠簸爬行,开到“虎义山庄”废墟前。
它们装来砖石、木材、沥青、洋灰、石灰等等诸样建筑材料。它们也装来一车车建筑工人。他们带着十字大花捆绑的被褥行李,米面锅碗等等生活用品。他们下车便动手支架帐篷;村井里打水洗米;到山庄荷花池里担水和泥,垒砌锅灶。
马永乐从井里打上一桶水,转头看见担着水桶走来的高二楼。“二楼书记,你得管呀。”高二楼:“什么事?”马永乐:“咱虎义村,木石瓦匠有的是,孙喜禄要盖山庄,咱有用不完的人才。他从城里拉来个包工队,这算什么话?他不是虎义村的人家?”高二楼无可奈何地:“如今分田责任制了,这些事我就更管不上了。”马永乐:“你是党啊,你得领导,分田责任制就不要党了?你得给我们做主,给我们说话。找孙喜禄,跟他讲理,这笔钱他得花在虎义村!”
高二楼叹口气:“如今不是前些年了,不能靠党的势力压人了!……你去联系几个人,找刘满满商量商量,叫他跟春萍说说,从虎义村雇小工总行吧?”
马永乐:“满满是什么东西,找孙老闷儿不行?”
高二楼:“老闷儿?咳,你是没经历过,当年给周成果盖那山庄,管家见他手艺好,叫他领了木瓦石工三大匠,哼,他那劲儿,瞪眼扒皮,催工催食,累得大伙提不起裤子来。要不,周成果怎么会赏他山庄后那三亩多坡地?怎么会要他老婆去当了上房丫头?如今他盖山庄,去找他?他行行通,样样懂。不算计到你骨头缝里?”马永乐:“就去找满满?”高二楼点点头:“去试试吧,要是能用咱的小工,我算一个。”
山庄废墟间。包工队的人们在清理瓦砾垃圾,一堵堵断壁被推倒,碎砖乱瓦被铲进小车,推去填荷花池。
孙老闷和孙喜禄站在废墟间观望。老闷儿:“瞧他们,哪个像干活的?我担心他们给你来个糊弄局,垒个七歪八扭,拿石灰给你抹个光面儿就交差。前脚走,后脚塌,你找谁去?”
喜禄:“我有合同。”
老闷儿:“就那么信那个合同?要是请虎义村的呢?哪个手艺什么样儿,该派什么活儿,派在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他们不敢偷奸耍滑的,还能给你省下一大笔钱。”
喜禄:“我宁肯多花钱也不雇虎义村的。没一个好东西。我就要气他们个眼儿红!”
孙老闷儿:“这……没见过拿钱怄气的。”
父子俩走到废墟外。孙老闷儿用脚尖点着几块大石铺成的地基,轻声告诉喜禄:“这儿,就这儿。是当年周家山庄的大门。两丈四尺宽,对面错两辆骡马轿车,绰绰有余。外框是石条立柱,门框和过梁是三尺的槐木方子,大门是半尺厚的黄花松包铁皮,县里城门也没那么厚,四排铜钉,一对虎头大环……”
他眼睛闪爆着郁愤的光,陷入沉思……在他眼前,如他所述,出现了当年周成果“虎义山庄”的大门。
红漆黄钉,兽头大环,紧闭着门,一对石狮,雄踞两旁,张牙舞爪。太阳还未升起。虎义村被晨雾笼罩着。不及三十岁、壮年时的孙老闷儿,布衣短褐,蜷卧在石狮下。手里捏着短烟袋,脚前一摊烟灰。两眼麻木呆滞。蓬乱的、黑而长的头发梢上挂着露珠,肩头、背后、膝头,衣裤到处被露水打得透湿。太阳升上东山,孙老闷儿怯怯地站起,怯怯地抬手轻拍门环。响声也是怯怯地:“卟”,“卟”,“卟”。
“吱”一声,东扇大门右下角的小门开了,迈出一个护院的彪形大汉,斜肩挎着“盒子枪”,一掌把孙老闷儿推个趔趄,怒目金刚般咧嘴大吼一声:“你小子找打呀?”
孙老闷儿站住脚,怯怯地、讷讷地:“我来,我来找我老婆,她两夜没回家了。”大汉嘲弄地一笑:“是吗?”孙老闷儿:“是。我前晚上回来的。她没回家。昨晚上,又没回家。”大汉寻开心:“没回就没回呗!”孙老闷儿:“她有家。”大汉又冷笑一声:“她有家?告诉你吧,自从你出外去打短儿,她就再没回过你那牲口棚!”
孙老闷儿:“我……我回来了,她还不知道……”
大汉:“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样?”
孙老闷儿:“我……我要见她……”
大汉:“老爷还没起呢。”
孙老闷儿:“我要见她,不必,不必惊扰周大爷。”
大汉:“我说你小子,是装傻?还是真傻?你这会儿要见她,能不惊动老爷吗?等日上三竿再来吧!”转身回去关了小门。孙老闷儿怔愣良久,又在石狮前蹲下,仰脸观日。日上三竿。孙老闷儿从石狮前站起,再次轻拍门环。还是怯怯地。小门又开了,还是那条彪形大汉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横声恶气地:“在这等着,不许进来,我得先去问老爷见不见你!”孙老闷儿卑微地:“是,是。老爷不见,我不敢进……”片刻,那条大汉走出来:“老爷赏你面子,来吧!”
孙老闷儿畏缩地跟着大汉走进去。
大门里,出现了虎义山庄的全景:高楼方阁,宽檐耸脊;正室、侧厢、客厅、厨房;屋与屋毗连,室与室相通。石基砖墙,榆椽松檩,雕门镂窗;各处遍栽各种树木花卉,角落怪石参差而立。
孙老闷儿的画外音:“我跟着他,从这儿到了正厅,他又叫我在门外等着……”
“得了得了,说了三千六百遍了。”孙喜禄恼怒地转身走了。
旧时的周家“虎义山庄”顿然消逝了,眼前又是一片废墟。孙老闷儿老大没趣地站在两堆瓦砾间,望着孙喜禄走去的背影,充满失落感地重重叹口气:“没志气的东西!”他转回身,又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昔时的周家“虎义山庄”的景象,又再现于他眼前,他也变成了当年健壮的孙老闷儿……
他站在周家山庄正厅门外。厅里传出声音:“让他进来!”斜挎“盒子枪”的彪形大汉出门来,向孙老闷儿抡下胳膊:“来!”
孙老闷儿跟着大汉畏畏缩缩走进正厅。
正厅里。正面。昔日“虎义山庄”庄主周成果正襟危坐在黑漆太师椅上。他已六十多岁,须发皆白,但保养得面红肉白,精神矍铄。手拿一册书在读。明知孙老闷儿已进门来,却看也不看他。
孙老闷儿也不敢开口,等待着。周成果终于放下了书,转脸问他:“护院的说,一大清早你就拍我的院门?什么事啊?”“我……找我女人……”孙老闷儿腿弯了弯。周成果:“现在她不是你的女人了。”孙老闷儿吃一惊:“这……”周成果:“我要留她长久地在我身边,侍候我。”孙老闷儿又吃一惊:“这……那……那我可怎么办?”周成果缓缓站起身,绕太师椅踱了一圈,站定,眯起眼睛:“该问我吗?”说罢,又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下去。
孙老闷儿:“我那女人,不知书不达理的,是个庄稼婆的胚子,实在不配老爷喜欢她呀!老爷还是恩典恩典,让她跟我回去吧!……”他的腿又弯了弯。
周成果抬手威严地制止了他,朝侧室门喊:“小俊,你就出来见他一面吧!”
红绸门帘挑处,走出个仙子般的美人,一身绸缎,敷粉描眉点朱唇,头上高高发髻,金钗凤展翅,口衔珠流苏。她看了孙老闷儿一眼,那目光漠然无情,款步飘飘走到周成果太师椅旁,垂头娉立。
周成果拉起她一只手,道貌岸然神态和善地微笑着:“你听见了吗?方才他说你不知书,不达理,是个庄稼婆的胚子。可我看,你是粉面桃花人儿,香肌玉肤俏娇娃,你要跟他回去呢?还是留下来侍候我,只管实话实说,我一定顺了你的心意,绝不难为你。”
小俊看也不看孙老闷儿,身子一歪,偎在周成果怀里,撒娇作俏地:“我不跟他回去!不跟他回去嘛!”摇得头上钗簪首饰乱晃。孙老闷儿气急败坏地扑向小俊:“你这**!”他被斜挎“盒子枪”的大汉拽胳膊捉住了。孙老闷儿跺脚骂:“别忘了,我是花一头毛驴的钱娶的你,天皇老子眼前你也是我女人!虎义村个个都能给我孙老闷儿作证!”
“住口!”周成果勃然变色,厉声呵斥:“你怎么敢在我‘虎义山庄’口吐粗言,造次的东西!”孙老闷儿被镇住了。“好吧!”周成果从小俊手指上捋下一只金戒指,抛下地:“拿去!买匹马也用不完!快滚!再敢来纠缠,我把你送到县警署去!”手抚小俊肩头,走进侧室门去。小俊头也没回。侧室传出娇浪调笑声。斜挎“盒子枪”的大汉从地上拣起那只金戒指,塞在孙老闷儿手里,推着他出门,低声地:“识相点,学个明白。走吧,走吧!”孙老闷儿懵里懵懂地被一直推出庄院大门外。“咯”一声,门关上了。孙老闷儿回头看。所见只有一对张牙舞爪的大石狮子。他面对石狮子久久地,久久地发呆……
他走在往昔的县城的破烂街道上……
他走进酒馆,把金戒指往柜台上一丢。店掌柜的拣起戒指,舔一舔,看一看,忙吩咐跑堂伙计给他打酒……
他昏昏然走进赌场大篷里去……
他身披破衣,沿街乞讨……
他走过“虎义山庄”大门前,大门前停着骡马轿车,周成果和小俊被仆役丫鬟们簇拥着爬上轿车,小俊穿戴得花团簇锦,似乎看见了他,又似乎全身颤抖了一下,便忙放下轿车帘。骡马轿车扬长而去,留下了“叮当”铃声……
山庄大火映红半边天,孙老闷儿鹑衣百结,醉步踉跄走出家屋门,爬上院墙向外望:“谁家?”他开院门跑上街。他站在村西南角,望着大火,幸灾乐祸地。“天报!”
“轰”一声巨响,把孙老闷儿从深沉的回忆中唤回现实。一辆自卸汽车翻下了一车红砖。他忙跑过去,冲着司机吼:“你们这也叫干活?这得撞碎多少?心疼不心疼?要是你自己的,舍得吗?……”司机把眼一翻:“怎么?嫌干得不好,你另请高明!老子伺候不着你!滚,我还不愿干呢!”孙喜禄闻声从旁奔过来安慰司机:“哥们儿哥们儿,有我呢,啊,看着我,老头子糊涂了,别见怪!”司机:“什么话这是!”喜禄转身训斥老闷儿:“还不快走!”孙老闷儿顺从地又是恼怒地怏怏而去。
孙老闷儿回到自己家屋,不脱鞋,上了炕,拉过炕桌,抓起酒瓶,倒杯酒,抓过罐头,憋着满腹别人无法理解的情绪,独吃独喝……
“当”,房门被撞开了。几个旧警察,黑制服,白裹腿,白帽箍,提着长枪,气势汹汹,不由分说,把个“叫花子”孙老闷儿捆了个结结实实。
孙老闷儿惊叫:“你们干什么?”……绳索、炉火、飞舞的皮鞭和大板。孙老闷儿在诸般刑具里哀叫翻滚,惨不忍睹。旧警署法官一迭声喝问:“是不是你放的火?”“是不是你放的火?”“是不是……”孙老闷儿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一只手把一支毛笔塞到一息仅存的孙老闷儿手中,孙老闷儿在供词上画个十字。孙老闷儿被推进铁窗囚牢,踉跄扑地。“哐啷”,铁门关上了,“咔嚓”,上了大锁……他眼里淌下泪来,以头撞牢门,大喊:“冤枉啊!冤枉啊!……”
牢外响起密集的枪声,脚步声混乱。一个穿便装背枪的人,砸开孙老闷儿的牢门……
黑烟从高二楼家房门涌出。高二楼院上空一片烟雾弥漫。
高二楼搬梯子上房,拿长杆捅烟囱,捅了半天无效果,急得在房顶团团转。马永乐扛着锄,从房旁巷里走过。见状,停住脚:“二楼书记,打烟囱?”高二楼:“人倒霉了,是物都欺负你。”“我看看。”马永乐进高家院,放下锄头,爬梯上了房顶,拿过长竿,捅了一阵,同样无效。高二楼气急败坏动手扒下一层砖,便用长竿捅一阵,直扒到快齐房顶了,还捅不透,忽然“啌”一声响,烟囱周围房顶塌下一片,黑洞洞冒上烟来,高二楼把长竿一扔:“破房子!”马永乐:“修补修补吧,烟囱加高点,拔力大就好了。”高二楼:“拿什么修?”马永乐向西南一努嘴:“那不是有砖嘛!要多少有多少。石灰洋灰,要什么没有?”高二楼向西南望去,废墟那儿,包工队施工的景象,清晰可见。愤愤地:“都说天有眼,有眼在哪儿?孙老闷儿是那么块料。养个浑小子,不务正业,投机倒把倒发了大财,盖起山庄来了,给他那前爹周成果显显业绩!”
马永乐:“连本村个小工都不雇,比老闷儿还闷儿,比周成果还周成果!不是也抢了人家高强华的媳妇!”
“呸!”高二楼狠狠啐一口。
一列客车在南方绿色山野间铁路上驰行。软席车厢里,孙喜禄坐在窗口,用手指按动电子计算机。列车穿过沿途小站,疾驰而去……
何其猛回到家。范桂兰歪在**,用一个枕头压着头。
何其猛开了电视机。
电视机屏幕上现出广告节目:洗衣机。
电视声音:“当代美满家庭,需要现代电器设备……”
范桂兰“唿”地爬起,扔开枕头,下床去关了电视机,又爬上床,躺下,拉过毛巾被蒙面。何其猛坐到床边,抚摩着她,温柔地:“怎么啦?”范桂兰踹他一脚。何其猛:“又触犯了你哪根筋啦?”范桂兰猝然坐起,拢拢头:“你上星期六在虎义村干的好事!”何其猛装糊涂:“我干什么了?”范桂兰:“哼!问你自己!”何其猛:“问我什么?”范桂兰:“铁哥们就是不透风的墙啦?”何其猛:“又听谁胡说八道!”范桂兰:“你能捞到什么?尝着什么甜头啦?啊?”何其猛:“你说的什么呀?”范桂兰:“还装!还装!还装!”打他。何其猛躲闪着:“我装什么啦?”范桂兰:“刘春萍是个什么东西?你说,她哪点勾你魂啦?说!借酒当脸儿,摸两下子你解决什么问题了?”继续打。何其猛逃进东屋关上了门。范桂兰疯狂地用拳头擂门。范桂兰在正间房里摔些小东小西,“呜呜”哭。叫骂:“臭不要脸的!臭不要脸的。刘春萍是什么**?你也去舔!臭不要脸的!”
“怎么了?桂兰?”孙喜禄提着大包小件,跨进房门。范桂兰愣住了。喜禄分明听到了她的话,却笑嘻嘻地:“又闹什么?”“二哥回来了?”何其猛开门走出来。喜禄:“你们闹什么呢?”何其猛:“闹着玩,闹着玩。”转向范桂兰:“快给二哥泡茶!”喜禄在沙发上坐下:“春萍怎么了?”何其猛:“闲聊天,我说她不如春萍长得好看,她就生气了,闹着玩,闹着玩!这趟怎么样?”喜禄从提包里掏出一捆钞票,往茶几上一放:“这是你的,点点吧。”何其猛:“点什么?二哥辛苦奔波,我好意思都接吗?”喜禄:“点点。还是点点。都有份。”弯腰拿起包,抽出两个纸盒,揭开盖:“在深圳买了几双凉鞋,给你和桂兰,每人一双。”
何其猛向范桂兰一皱眉:“快给二哥泡茶,你!”范桂兰拿起纸盒,掏出一只凉鞋,在沙发上坐下,脱了脚上鞋,试穿,踩一踩,挺满意。喜禄:“合适吗?”范桂兰点点头:“多少钱?”喜禄:“嗨,问什么钱?二哥给你的!”范桂兰:“谢谢二哥!”喜禄弦外有音地:“不用谢,好好照顾着我老四就行了。”范桂兰狠狠瞅一眼何其猛:“看得住他?”起身泡茶去了。何其猛:“下次跑哪儿?”喜禄:“南线挺紧,不怎么方便了。”何其猛瞪起眼:“不能停着!”喜禄:“我也想回家看看,山庄不知盖得什么样了!”何其猛:“这些小事你就放心吧,有我呢!”范桂兰送茶来,瞪何其猛一眼。喜禄明显地看出了范桂兰的眼色含有什么意思,但掩饰着:“放心是放心,可是……”何其猛:“二哥,你为盖房子的事,可没少耽误工夫啊,还是抓紧夏秋好天气,多跑几趟吧,公检法三家,都得及时打点,山庄的事就交给我们,呃?”喜禄沉吟地:“我再想想。”何其猛口气似乎严厉了:“你想什么?”喜禄明智地:“想想哪方好活动点!”何其猛笑了:“哎这才对头!喝茶!”
高二楼在房顶上砌烟囱,铺房顶。新砖新瓦。马永乐在院里帮忙和洋灰,铲起一锹扔上房,高二楼在房上麻利地接住锹,倒下洋灰,把锹扔下。马永乐:“二楼书记,我再给你和点灰,就势把房顶都抹了吧?闲着淋了雨也要坨了!”
院角里,堆着几袋洋灰。
房外,巷子里,孙老闷儿边走边骂大街:“……都是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好意思吗?我儿子挣几个钱是容易的?泼命的偷!黑你们良心啦?”
高二楼在房顶直起腰:“老闷儿!骂谁呐?”孙老闷儿:“谁偷我骂谁!偷我们砖、我们瓦,还偷我们椽子木料!”高二楼:“骂就骂个明白,要指名道姓的!啊?别看见人家有几块砖就眼红!”孙老闷儿:“是有那眼红的!看见我们盖房子就噎气,用我们的瓦铺房顶他要招天火!”马永乐走出高家院门,拦住孙老闷儿:“老闷儿,天火那是迷信!我可知道咱虎义村有放火的!”老闷儿一跺脚:“我就是放火了!怎么?你们还没那个胆量呢!我就是放火了!坐大牢,判死刑,刀山火海我孙老闷儿过来了!”马永乐:“行了,行了,行了!回家歇着去吧!啊,你那英雄好汉怎么回事,我们都知道,回家吧,回家吧!”王小玉扛着锄走近来,瞪着牛眼:“老闷儿!谁偷了你什么啦?”孙老闷儿:“偷我们的砖瓦木料!谁偷了谁不得好死!”王小玉:“你们砖瓦木料放在哪儿?”孙老闷儿:“周家山庄!”王小玉:“那就是周家的,怎么变成你们的了?怎么?周孙两家串种了?”高二楼在房上笑了。孙老闷儿干跺脚,说不出话来。马永乐推着孙老闷儿:“回家歇着去!啊!歇着去!”孙老闷儿憋着一肚子气,不往家走,往村东北去了。一路走,一路左右转头看。几乎家家的院墙都加固,或者加高了,在那黄色的土圩墙上,加砌了崭新的红砖。有几家还在门外和石灰,抹墙。他又骂起来:“这是刮我们肠子的板油!有本事你们自己出门挣去!”满满婆子迎了来:“她大爷!快到我家去歇歇!走,走……”
刘满满家东炕上。孙老闷儿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唉!这个喜禄,不听我的,撂下这大个摊子,走了!”满满只点头:“唔,唔。”孙老闷儿:“我说满满,你帮我一把吧,他们是整夜地偷啊!明抢明夺呀!”
马永乐在井台,摇晃着井桶的水,浇着洗泥腿泥脚。春萍手扶钩担,在旁等辘辘。马永乐像没看见她,只顾不慌不忙地洗。强妞担着水桶来到井台。放下,等着。马永乐:“强妞,打水呀?”强妞:“永乐大哥,你慢慢洗,我们家不着急。”春萍如芒在背,偷看强妞一眼。马永乐:“你哥来信了吗?”强妞:“来啦,又立个二等功!”马永乐:“噢?”强妞:“他放哨,来了一帮地质勘察队,一个工程师踩塌石头掉下山崖,挂在树上,我哥把她救上来了,信上说险着呢。”马永乐:“噢!”强妞:“工程师是个大姑娘。刚大学毕业。”马永乐:“是吗?”强妞:“给我哥一张相片,长得可好看了。”马永乐:“怎么?有意啦?”强妞:“还没定呢,我哥可是个福人儿,掉了破鞋穿皮鞋。”春萍脸通红,回头看强妞。强妞:“哼,有那黑良心的,嫌我们穷,没钱。我哥没钱,可心眼好。好心必有好报,将来给我领个七仙女似的嫂子回来,那时候,那种贱货、**,给我哥舔脚丫子都不够资格!”春萍扔了钩担跑了。强妞在她背后喊:“跑什么?我能把你推下井?害你贱货的命?”春萍正走着,碰见锁子等孩子们。他们一见她,便拍手唱:“刘春萍,点油灯,打扮打扮当妖精。喜禄喜禄你快来,双手拉你爬窗台。爬窗台,搂在怀……”
井台边。马永乐:“强妞,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强妞:“救了个工程师是真的,不过是个男的。那么说,我是故意气一气那**!”马永乐:“是该气一气她!”
虎义村沉浸在沉沉黑夜中。刘满满披着棉袄,捏着手电筒,走进孙老闷儿院子,轻声叫:“老闷儿,老闷儿,打更去啰。”孙老闷儿应声走出家门,也披件大棉袄,对满满压低声音:“别带亮儿去,他们看见亮儿就躲我们了。”满满熄了电筒。他们摸黑向“虎义山庄”废墟走去。孙老闷儿和满满绕过包工队的帐篷,在一处新墙后轻轻蹲下了。满满:“抽袋烟吧。”老闷儿警告地:“不能出亮儿。”包工队帐篷里响起收音机传出的轻音乐声。孙老闷儿和满满蜷缩在矮墙前望星空。满满向孙老闷儿讨好地:“喜禄这孩子是出息啦。”孙老闷儿点点头。满满:“可惜小俊死得太早了。”孙老闷儿又点点头。满满:“要不,如今也该沾孩子点光,享享福啦!”孙老闷儿含糊地点点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县城。到处洋溢着一种解放的气氛,县委门前站着持枪解放军哨兵。三十多岁的孙老闷儿,披着大棉袄,拉着小棍,走进县委大门。
县委组织部里。人很多,乱哄哄,新安的电话不好用,有人在拼命呼喊,就是叫不通。各个角落里都有人在谈话,干部们都穿旧军装。孙老闷儿拉住一个干部,小心地:“我找管事的。”干部:“什么事?说吧!三言两语,干脆!”孙老闷儿:“我来要人。姚小俊,我老婆。大汉奸周成果霸占去的……”
孙老闷儿提着个小布包,带着小俊走进虎义村,回到他的家。小俊低着头,刚进家门,突然跪倒在孙老闷儿脚下,抱着他的两腿,连连叩头,忏悔地大声痛哭。
孙老闷儿:“过去的……都不用说了。”拉起小俊。小俊紧紧搂抱着他,痛哭。孙老闷儿抚摩着她:“别哭了,别哭了,我什么也不说你……好好过日子吧……还是当初那句话,快点,快点给我养个儿子!”小俊紧抱着他,连连点头……
孙老闷儿扶犁,小俊拉犁,汗水湿透她的褴衫。孙老闷儿摇晃着犁把,使犁头更深地、更深地插下土里。小俊扑倒在地,爬起又拽犁绳。孙老闷儿摇晃着犁把,犁头插得更深,更深。新土在犁前缓慢地翻起,翻起。“布谷!”“布谷!”孙老闷儿无暇抬头看天上的布谷鸟。
“布谷!”“布谷!”“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满满触碰孙老闷儿,把他从回忆中惊醒。满满:“听!”“布谷!”“咕咕咕咕!”“布谷!”是人学鸟叫。孙老闷儿侧起耳朵,探头四望。四面一片黑,包工队帐篷里还响着轻音乐。小窗口泄出昏黄的煤油灯光。
“布谷!”“布谷!”声音来自废墟北边,木材垛那里。孙老闷儿爬下身,摸索。摸到一块砖头,握着,慢慢探起身。“嗖!”一个黑影从他背后的矮墙后窜起,瞬即不见了。是锁子,他猫着腰,跑到另段矮墙后,趴下,嘻嘻笑着:“咕咕咕咕!”孙老闷儿的身影在昏暗的天幕映衬下轻脚走来。锁子灵巧地蹦起,“嗖”地又跑了。
砖垛后,一群孩子的黑影活动着,从垛上取下一块块砖,跑动着,你抛给我,我抛给他,组成一条运输线,直连到山庄废墟外的田野里,“青纱帐里逞英豪”,他们把砖重新码成垛。
孙老闷儿弓着腰,蹑着脚,在黑暗中四处寻视着,移动着。
“咕咕咕咕!”
初秋的雨,淅淅沥沥,没个了时地下。绿树上落下几片黄叶,躺在污泥里。山庄废墟各处砌起一人高的砖墙。有了脚手架,墙下石灰桶里灌满了雨水,洋铁皮上的砂浆泡在雨水里。孙老闷儿顶着麻袋,各处转来转去,看哪儿都心疼,急得跺脚,唉声叹气。他弯腰进了包工队的帐篷,脸上堆起笑:“师傅们,这天,能凑合着干活呀!”包工队员们没人理他。照样聊天、打扑克。
秋雨也淋着虎义村,淋着房屋,淋着几家用新砖修补起的院墙、屋角,淋着高二楼抹了洋灰的平屋顶和高烟囱,淋着马永乐用新砖砌成的猪圈、羊棚,淋着几多人家后院新盖起的小仓库、储藏室……
满满家房坍屋漏,院墙倒。满满婆子把东间炕上的被褥,搬到西间春萍房里。拿脸盆、铁桶、破锅到处接雨水。满满在修院墙,匹马单枪,没人帮忙。烂泥墙,不动还好,铁锹一碰,便倒下一大块土。他懊恼起来,扔了锹,进了家屋:“这个喜禄!买那多砖瓦木料,便宜了虎义村多少家子!”
满满婆子:“你夜夜陪老闷儿打更,就不能捎几块砖捎几张油毡回来?”满满:“那算什么话?”满满婆子:“给老闷儿说一声嘛,是别人用了?不强于给些白眼狼偷了?”满满:“老闷儿不敢当喜禄的家,这是……喜禄的财产。”满满婆子:“叫春萍跟他说。春萍,春萍!”春萍在西房没好气地:“你说去吧。”
屋外下着雨。孙老闷儿坐在炕桌旁,白酒肥肉,漫吃漫喝,悠然自得,美中不足的是缺个做伴的,或者说灶下缺个烧饭的。他想起了小俊,醉眼蒙眬里,那个小俊便出现了。
她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身穿破烂的灰长褂,小心翼翼地收拾了炕桌上的剩饭碗筷,端到炕半壁外锅灶上洗涮去了。
四十多岁的孙老闷儿,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添了更多更深的皱纹,他把炕桌向外蹬了蹬,拉过身旁一个四岁的男孩,搂在怀里,拿指头划动着他沾满饭渣的肮脏嘴巴逗着玩:“噢!——噢!——”
不用说,这是儿时的喜禄。
老闷儿左右两旁,坐着三个闺女,七岁的、九岁的、十二岁的。这是小俊为他“养个儿子”前生下的三个“没奈何”。她们规矩地坐在炕上,一动不动。
小俊抹了炕桌,要拿下炕,孙老闷儿伸手按住,小俊便规矩地在炕前地下站定,微低头,等待着。孙老闷儿把小喜禄往面前推推,摆弄他坐好。
三个闺女像得到一声听不见的号令,个个盘好腿,双手抚膝,挺直腰,坐得比之前更规矩端正。孙老闷儿干咳两声:“开讲!”小俊儿打个战,更低了头,轻声地:“我没良心,你们爸花了一头驴的钱娶了我;我嫌贫爱富,忘恩负义,跟了汉奸恶霸周成果……”她抬头看大女儿一眼,眼光正与大女儿那充满仇恨的眼光相触,她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低低地垂下了头。孙老闷儿瞧着大闺女投向小俊的表情和眼色,再瞧瞧麻木的小俊,感到了一种解仇、解恨的满足、愉快、兴奋和享受……
坐在炕桌边的孙老闷儿得意地眯着眼,久久地凝视着炕前。炕前的小俊不见了,左右的儿女不见了,炕下的破凳扔在角落里,眼前炕桌上是酒肉,他捏起盅,一仰脖,灌下一盅,拿起酒瓶又斟满了一盅,喃喃地:“小俊,喜禄他娘……”
雨,淅淅沥沥地下。傍晚,天色昏暗。刘满满顶着麻袋,磕磕绊绊跑回家,一进门,呼哧带喘地:“死……死了……死了!”满满婆子:“什么死了?”满满:“他!……他死了!”满满婆子:“谁?说明白了!”满满:“喜禄他爸,老闷儿,老闷儿死了!”满满婆子倒吸一口冷气:“啊?下午还见他好好的。”春萍揭门帘走出西间房:“谁?”满满:“我去找他打更。见他趴在炕上!”
孙老闷儿家里。孙老闷儿趴在炕上,两手和头垂在炕沿,一只酒瓶子倒在炕上。
满满婆子的声音:“是喝醉了吧?”满满的声音:“不……不是喝醉了,是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当!”“当!”“当!”满满婆子在孙老闷儿家屋门上十字斜花钉木板。满满蹲在一旁,春萍在满满婆子身后捏着手电筒照亮,直打哆嗦。满满婆子:“这也好。喜禄倒插门没人拦了。春萍头上也少了块拖累。”满满:“得赶紧给喜禄报个信呀!”
飞驰的列车。
软卧车厢内,孙喜禄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
(回忆)
夏日,县百货公司对面的人行道上,孙喜禄守着他的摊床车子,双手抖着一件连衣裙大声叫卖:“削价处理啦,削价处理啦,不惜血本大牺牲!此时不买,更待何时啊!”
他招徕着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县城里爱赶时髦的姑娘:“几位小姐一人来一件吧?要颜色有颜色,要款式有款式,七元五一件,每件我只挣五毛来钱呀!您几位穿上,三围线条优美动人,挽着手儿一走,高跟鞋咯噔咯噔的,保证满县城的小伙子,眼睛不看别处,只在你们几位身上睃溜啦……”
姑娘们在摊**挑选起来。几个青年忽然出现,为首的是何其猛。他们不由分说,将摊**的衣物一股脑儿收拢进他们的一只麻袋里。孙喜禄:“哎,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的动抢啦?”何其猛:“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你小子有执照吗?”孙喜禄:“你们眼睛有毛病啊?这不是吗?”拿起挂在车上的执照给他们看。何其猛:“你违犯市场管理条例啦!”孙喜禄:“我违犯什么条例了?”何其猛:“跟我们到市场管理所去,你就明白了!”
何其猛家。孙喜禄:“这不是市场管理所!你们带我到这里干什么?”何其猛:“你坐下说话。”何的几个伙伴像在自己家一样,随随便便地落了座,抽烟,喝茶,都在打量孙喜禄。孙喜禄不坐:“我不认识你们,跟你们没什么话说。”何其猛:“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注意你好几天了!怎么样,赚了不少吧?”孙喜禄将脸转向一旁,不回答。
何其猛向一个伙伴丢了个眼色。那伙伴站起,走到孙喜禄身旁,拍拍他的肩:“哥们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兄弟几个,要开办青年联营商店,眼下白手起家,缺的是资本,急需你这位倒爷慷慨解囊,捐献点意思!”孙喜禄:“捐献?那么是情愿的了?”对方:“当然。你若是个识时务的,今后我们哥几个会给你方便,照顾你的生意……”孙喜禄:“我不情愿呢?”对方:“那我们也就……对不起你了!那一麻袋衣物,没收。执照呢,吊销。”孙喜禄:“只怕你们没有这个权力。”对方一笑:“哥们儿,你犯傻了!”转脸看着其他人:“我们兄弟几个,什么权力没有?啊?”其他人纷纷笑了。
孙喜禄屈辱地沉默着。对方又拍拍他的肩:“哥们儿,出点血吧!出点血,买下我们弟兄的交情,你值得!”孙喜禄一字一句地:“多少?”对方:“捐献么,量力而行,你就给一个数吧!”孙喜禄:“一百?”对方:“你太开我们弟兄的玩笑了吧?”孙喜禄:“一……千?……”对方微微点了一下头。孙喜禄屈辱地沉默着。他们中的又一个不耐烦地:“看来他是个不识时务的。算了,别跟他啰唆了!”“动员”他的那一个打圆场地:“哎,让人家思考思考利害关系么!”孙喜禄:“行,我给你们!”何其猛:“好,够朋友!”起身朝他递过一支烟。孙喜禄看着那支烟不接:“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宽限我三天时间。”何其猛:“可以,可以。”
孙喜禄背着麻袋,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在县城大街上。
还是何其猛家。还是他那几个弟兄。孙喜禄将一个红纸包放在茶几上。他们对他的态度显然亲善多了,几个人同时向他递烟。喜禄接过其中一人的烟,另一人按打火机替他燃着了。
孙喜禄吸一口烟,望着何其猛说:“我想往南边跑一次生意。亏了,赔我自己的。赚了,你们人人有份!”何其猛:“什么买卖?”孙喜禄:“枸杞子。”何其猛:“要我们弟兄帮什么?”孙喜禄:“开几份县农业土特产公司和公安局的空白证明信。再派一辆卡车,替我和铁路上打通关节……”
何其猛沉吟着……
“新潮时装店”的牌匾悬在一个小小门脸儿外。顾客出出进进,买卖挺兴隆。何其猛一行人撞入店中——柜台后站的是孙喜禄。他俨然有了几分小业主的派头。何其猛:“孙喜禄!……”孙喜禄:“弟兄们光临?停业,暂时停业!”将几位顾客请出,插了门,落下窗帘。何其猛:“你耍我们?从广州回来了,连个面儿也不照,托人捎给我们个信儿,说赔了,就完事了?”孙喜禄:“我做买卖没赔过。”何其猛朝他伸出一只手。孙喜禄打开小钱箱,取出几个红纸包,一一摆在柜台上。何其猛等就去抓红纸包。孙喜禄:“慢!我这一次赚的还不少,知道你们会找上门来!我不过是想让你们明白,我孙喜禄不是个只能当催拨儿的角色!跑买卖赚钱,我有一套!你们从今往后别小瞧了我!”何其猛审视着他:“讲讲,你这一笔大买卖怎么做成功的?”
孙喜禄淡淡一笑:“容易得很!花钱印些宁夏特等枸杞的商标,将咱们这儿出产的枸杞装了塑料袋,贴上商标——广州人吃名牌,却不识货!”何其猛的一个弟兄:“哥们儿,你还不愧是个实干家呀!”何其猛瞅着他渐渐笑了:“孙喜禄,钱你收起来。我们不是来要钱的。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们中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实干家!从今以后,你是我们自己人!”何其猛向他伸出一只手。
画外音:“你们利用我,我也要利用你们!咱们谁是鬼,谁是磨,还难说呢!”
孙喜禄握住了何其猛那只手……
火车软卧车厢,孙喜禄面对窗外的黑夜,一边吸烟一边沉思。他的目光又自信,又迷茫,又有几分憧憬,也有几分忧虑。黑暗中,列车轰隆隆的行驶声……
春萍坐在何其猛单门独院的家里,坐在正厅沙发上,何其猛从右室门走出来,春萍不自主地站起来。“坐,坐……”何其猛轻按她肩头。两人一同坐下。“今天有点不舒服。”何其猛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的脸:“没去上班。情况桂兰已经给我说了,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喜禄不在。他父亲的丧事,我们有责任替他办了,一会儿我就去发个电报,通知喜禄。”春萍感激地:“那可替喜禄太谢谢你了。”“只替喜禄?”何其猛眼里又闪出那种难说清含意的光。
“我对你的感激比喜禄还大呢。”春萍诚挚地:“喜禄不在,要是没有你帮忙,我们一家真不知怎么办好。我还该替我爸,替我妈谢你呢!”何其猛不值论道地笑笑:“这有什么,你又说见外的话了。”“那我走了,”春萍站起身:“赶紧回家告诉我爸,告诉我妈,叫他们放心。”何其猛:“急什么?在我家里吃了午饭再走吧!”“不了。”春萍站起身,朝右间房瞧一眼:“这已经够给你添麻烦的了!”何其猛送她到院里。右房里传出范桂兰的声音:“看把你热心肠的。还要留吃饭!……”
春萍停住脚,回头看一眼何其猛,默默地低下头,仿佛觉得对他抱歉……
刘满满家院里站满包工队的人,一个个气势汹汹,大叫大嚷:“要钱!”“要钱!”“不给不行。”“在他家吃!”……
满满和满满婆子站在家屋门口,张皇失措。满满低眉顺眼地:“师傅们,师傅们,真没钱,喜禄没给我们一分钱!”包工队员们只是叫嚷。“快给钱!谁信你的!”“不能白给他干了!”“……”锁子和一群半大孩子也夹在其中起哄。“给钱!”“给钱!”“揭他的锅!”
满满家院墙本来塌出大豁口,现在成了锁子等来回奔跑、蹿跳的大门。院墙外围满虎义村的人。高二楼、马永乐、王小玉,还有高强华的爸和妈、高强妞,都来了,他们默默地瞧着,幸灾乐祸。
“来了来了!”虎义村的人们给春萍让出道儿。春萍强作镇定地走到院里。顿时被包工队的人围住了。“好,大妹子,快拿钱给我们吧。”春萍早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仍问:“什么钱?”—条大汉:“大妹子,我们干了四十多天了,原说一个月一结账,该给我们开工钱了。”春萍:“开工钱你们找喜禄去。别到我们家。”大汉:“这话!我们哪儿去找喜禄?”包工队员们又叫起来:“就冲她要!喜禄的钱能不在她手里?”“给钱!”
春萍“事到头不自由”。不得已,充起硬架子:“没有钱!不愿干的,请便,愿哪去哪去,等喜禄回来,自己找喜禄去结账。我们家不是孙喜禄的账房。愿意干的,干活去,我保证喜禄欠不了你们的!”
大汉:“大妹子!还要我们干呐?还想骗我们?你当我们不知道?”
春萍:“你们知道什么?”大汉:“知道什么?知道你那孙喜禄在外地给公安局扣起来了!”春萍一怔。大汉:“我们不信孙喜禄的钱全带在他身上,今天你给了我们钱,我们好走好散,不给钱?哼!我们不是好耍弄的!”
满满和满满婆子早已目瞪口呆。春萍更是不知所以,她叫起来:“胡扯!我刚从城里回来,没有这事!我还见了他们拆船公司的何理事呢!”大汉:“胡扯?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我们包工队是谁请来的?不就他们拆船公司?我们消息不比你灵通可靠?”春萍着实地大为吃惊:“啊?!”
滚动的汽车轮。春萍坐在汽车里,神色焦虑不安,小心地保护着怀里的布兜。
电视屏幕上映出电影《甜蜜的生活》。对面,何其猛歪在沙发上,玩弄扑克牌,百无聊赖。春萍隔着玻璃敲门。他忙起身,开门迎接。
春萍:“你在家?”
何其猛:“身体不大舒服。没去……”
春萍:“我有事问你。”
何其猛:“什么事?进来说。”
春萍犹豫地跨进门。
“坐,坐。”何其猛招呼春萍在沙发上坐下;收起扑克牌:“她带孩子回娘家去了,今晚不回来。”春萍开门见山:“喜禄现在在什么地方?”何其猛:“又出什么事了?”春萍:“盖山庄的包工队,传出话来,说他给公安部门抓了?可是真的?”何其猛歪着头,沉思。春萍:“啊?是不是真的?”何其猛犹豫地:“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怕你着急上火。等我们把事了啦,再给你当个笑话说说。现在既然你知道了,也不必瞒你了。”春萍惶恐地张着眼:“真的?”何其猛:“他押在外地公安局。”春萍要站起身,何其猛按她又坐下。伺其猛:“明天,县公安局要派人去把他押回来,要回来……”春萍“呼”地站起,扑向前,抓住何其猛一只手:“那可怎么办?啊?怎么办?”何其猛轻轻从春萍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我也正为这事费脑筋哪!”转身关了电视机。在春萍面前踱来踱去,焦灼地思索。春萍瘫倒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哭起来,哭得悲痛,哭得伤心,哭得何其猛站住脚。
“别哭,别哭……”何其猛开冰箱,兑了一杯冷饮放在她面前茶几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抚摩着她的肩膀,宽慰她:“也许事情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严重。由本县公安局处理,对喜禄有利。我和他是兄弟一样的关系,别人不搭救他,我一定要搭救他。总能想出些办法,多托些人情,争取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春萍哭得更伤心:“你要是搭救了他,也就是搭救了我了,我一辈子不忘记你对我的好心……”
何其猛:“别哭别哭,无论为了你,还是为了喜禄,我一定尽力而为。”起身去拿暖瓶往脸盆里倒了水,绞条热毛巾,复在春萍身旁坐下,温柔地扳过她的身子,使她面对着自己,替她擦脸。
春萍低着头,脸上泛起了羞涩,却一动不动,情愿而驯服地听任他给自己擦脸。何其猛给她擦完脸,把毛巾抛到脸盆里,双手捧起那杯冷饮,送到她嘴边。春萍微微张开嘴,喝了一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何其猛多情的目光注视着她。春萍脸上不好意思的笑容渐变成坦然的微笑。从小布兜里取出了“尼康”照相机,放在何其猛怀里,低了头:“那,我和喜禄可就全靠你了,你替我们求人情,得用钱,这个,你拿去卖了吧,钱归你用。”何其猛:“喜禄给你买的?”春萍点点头:“嗯。”
何其猛将相机重放进她的布兜,盯着她的眼睛,像受到侮辱而委屈地:“你永远不能把我当成你的亲近人吗?”同时握住了她的双手。春萍不抽回手,声音很低:“我不把你当成亲近的人,今天能来找你吗?”何其猛起誓地:“为你办事,花费多少钱,我都心甘情愿。”春萍更压低了声音:“可我怎么感谢你呢?”何其猛也压低了声音:“别说这种话。我心甘情愿,就是不需要你任何方式的感激。”说着,站起身。春萍被他拉着双手,也跟着站起来。何其猛:“我们到里屋去,好好商议一下。”春萍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没有任何表示,只有那一瞬间的目光说明,她是顺从的。何其猛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膀走进西屋。春萍半推半就地随他走到床前。何其猛那只搂着她的手,从领口探入她的怀里。“你别这样啊……!”春萍喃喃地,声音很温柔。没有抗拒、挣扎和撕扯。他将她缓缓推倒在**了……春萍微合着眼,似在忍受,又似在享受……
画外音:“他一定能救出喜禄……”“范桂兰,这不能怪我……”“……”
虎义村街上出现了两个民警,使村民大为惊讶,他们一左一右地跟在高二楼身后走。高二楼边走边喊:“都听着,大伙都听着,凡在山庄搬的砖瓦木料,洋灰石灰,不管用了的,没用的,统统自觉送回去,这是国家的财产!私人不得侵占!”“大伙都听着,都听着,凡在山庄搬的东西,都给送回去。咱就不开大会动员啦!看你们自己的觉悟!……不送回的,查出来要罚款!……”
山庄废墟上,停着些载重卡车。一个民警指挥些人往车上装砖瓦、木料……
高二楼的喊声也传到了刘满满家。满满婆子唉声叹气。满满缩在炕旮旯,像要挤进墙缝里去。春萍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满满婆子:“唉!没长那前后眼!哪承想,这喜禄,说发了发了,又落这么个下场。”春萍一扬头:“爸,妈,你们不用后悔,小何亲口对我发誓,他要全心全意地搭救喜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满满婆子:“你就那么信他?”春萍:“他是副县长的儿子,说到准能做到。”满满婆子:“不会拿话敷衍你?”春萍:“不会。他们的总经理是地委王书记的儿子,喜禄为他们犯的事儿。他们哪个也逃不了干系,不为喜禄,为他们自己,他们也得想方设法保喜禄过了这一关。明天我还去找他!他一定能办!……”
何其猛家屋门口。何其猛板着冰冷的面孔,拦住要进门的春萍:“今后,你别再为孙喜禄的事登门找我了,我帮不了他什么忙。”春萍惊呆了,生气了,但忍耐着,乞求地:“可是……他四处跑买卖赚钱,也是为你们呀!他往你们兜里揣过不少钱啊!”
“你胡说!”何其猛真像受到了污蔑,冲动地提高声音:“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往我们兜里揣钱?有账本?还是有我们的收条?你说这种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们有错,错在用人不当!让他当了副总经理。他利用我们给他的权力,贿赂、贪污、犯法!他还在外地胡言乱语,牵连我们。能牵连上我们吗?我们能为了几个臭钱,跟他同流合污吗?我们都是遵守党纪国法的人!”
春萍在惊呆中久久地站着,望着何其猛的脸,望着他的眼。何其猛一点也不躲闪她的目光,相反也直直地瞪着大眼狠狠地、蔑视地、恼怒地直视着她。
许久。春萍冲口嚷叫:“你不是东西!你忘了!前天亲口对我许下那些话,原来你是虚情假意,引我上钩!你……!”
范桂兰从西间房卧室走出来,柳眉倒竖,看看春萍,又看看何其猛:“怎么着,上钩?”
何其猛看看范桂兰,暴怒地向春萍大吼:“你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范桂兰推开何其猛,跨出门,照准春萍,“啪”“啪”,扇了两耳光。
春萍捂住脸,怔怔地望着他们。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他们。
春萍走过农贸市场,眼神呆滞。
“春萍!刘春萍!”有人在叫她。是郭大娴,抱着钱兜子,高声向春萍叫唤:“有处理黄瓜,一块钱两斤,称点吗?”春萍头也不转,继续走去。
春萍走进乱哄哄的汽车站售票处。买了车票,走过检票口,进车站后大院。等待上车的人排成队。队里,一个穿军装的人提着背包。春萍发现了他,胆怯地躲在人们身后。那军人回了一下头——年纪挺大,并不是高强华。春萍眼光呆滞地看着他。那军人觉得奇怪,频频回头看她。
夜晚。
春萍脚步蹒跚地走进虎义村口。
“虎义山庄”废墟上跳动着一小堆火焰。火光映着一个人影在活动。春萍踩着瓦砾走近。
是强华妈,蹲着,手里捏几张黄纸在燃烧。
春萍在她面前默默地站住了。
强华妈扭头看她一眼,撇嘴一冷笑,又低下头去捻动黄纸,使它烧得更旺些。狠狠地:“给孙老闷儿烧点纸钱。叫他阴间路上花!哼!我埋下的恶煞鬼显灵了,老闷儿死了,喜禄给抓起来了!是我的咒语灵!”她站起身,又瞧春萍一眼,“哼”了一声,脚步轻快地消逝在黑暗中了。
一阵微风吹过,将还在燃烧的黄纸旋得满地转。火光和昏暗中,影影绰绰,春萍面前出现了孙老闷儿,又似喜禄,又似喜禄的妈小俊,又似她自己的妈满满婆子,又似她的爸爸刘满满,又似高强华,又似强妞。忽然,他们互相重叠在一起,变得模模糊糊,谁都不像了,变成一个狰狞的鬼脸,渐渐逼近她,又渐渐消逝了。
阴冷惨淡的上弦月挂在西天,月光照着“虎义山庄”废墟。经包工队建起的砖墙都已拆除,各种建筑材料都已搬走。所剩不过些碎砖烂瓦,昔日“虎义山庄”的废墟上,又堆压上了一层新的废墟。春萍坐在废墟上,佝偻着身子痴呆地望着西天残月,像废墟上添了块奇特的残石。还有她家那条狗,在她身旁,无力地坐着,和春萍一起在蒙蒙天幕上组成一道奇形的曲线。
残月微光也照着虎义村。
修补过的院墙又复原了,残缺的形状,高二楼平房顶上的烟囱,自然也不见了,大黑洞里往外冒着丝丝青烟……
远望去,“虎义山庄”废墟和虎义村,格调和谐地连成一片了,“虎义山庄”扩大了……
远方仿佛有轻弱的摩托车声。那是风,秋天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