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虎义山庄”废墟。
残垣断壁,纵横连错。瓦砾积丘,蒿蓬丛生,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月光下像一堆骷髅。荷花池水凝滞地反射出一点惨淡的月光。池边一棵老树,弯而枯,拙而怪,像个疯子将扑下水。流萤明灭隐现。
月光下的虎义村。
家家院里燃着驱蚊的蒿草堆。户户窗子都敞开着。火炕上,男女老少,赤身**,四仰八叉地睡着,他们都是安泰的。有的还“在睡梦中露出甜蜜的微笑”,也有的发出挣扎的鼾声。仿佛白日里的生活,在睡梦中并未停止。
月光下的刘满满家院。
刘春萍坐在屋门前小凳上,拿葵扇赶蚊子。陷入烦恼,怎么坐着都觉得不对意,不舒坦。
一条瘦狗趴在院角,把头搁在地上,闭着两眼,嘴角边似乎也挂起笑意,大概梦见一根骨头。远方传来轻弱的摩托车响声,它连半只耳朵也没竖一竖。
春萍却侧起耳朵听那摩托车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辨不分明,声音消逝了。
她叹口气,六神无主地站起,脚步懒散地回到她的西间房。
她爬上炕,揭开炕柜,里面衣物颇多,质料熠熠闪光。她从一件上衣兜里摸出张名片。借着月光,低头凝视,那上面的字迹,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友联拆船公司副总经理孙喜禄电报、电话号码。她把它放在鼻前,轻轻地嗅。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地响起,温柔诚恳:“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不做第三者,只求你当我姐姐,收下这点东西!”一双手捧着个纸壳衣盒。她的手接过盒子揭开,抖出一件漂亮的时装来。她甜蜜地一笑,妩媚百般。“咔嚓”,照相机快门响了。孙喜禄手里拿着照相机,向她笑着。夕阳将下山,柔和的余晖映着春萍那娇嗔的面庞。“哎呀!你……人家没穿外衣!”她确实只穿一件粉色小背心。隔着院墙,举起手要打他,却没打下去,手停在半空里。孙喜禄忙说:“就这样才好,人家大城市现在照相,都讲个露字!画报皮上的大美人们都这样的!”
“头也没梳!”她扭动身子。
孙喜禄:“梳得光光的,死板,显不出你的美来。”
她举在空中的手不知该怎样落下。
“你打吧,打呀!怎么不打?”孙喜禄将头凑近她,送上一面脸,就势从小背心的领口斜瞅她丰满的胸脯。
“打就打!”她笑着,在他脸上轻轻抹了一下。孙喜禄满足地笑了,双手将照相机送到她面前:“喏,这是为你买的!日本进口的,尼康!名牌。”
“多少钱?”
“才一千七百多。”孙喜禄无所谓地一笑。
“一千七百多!”她低声惊呼。盯着照相机,不敢伸手去接它。它太贵重了!
“你不收,我就当你面儿摔了它!反正是送你的!”孙喜禄举起照相机,真的要摔。
“别!……”她忙伸出双手,小心地接过照相机。
孙喜禄笑了:“有空到我家去玩!”他摘下挂在门框上的网兜,里面全是吃的,烟、酒、罐头、袋装烧鸡之类。孙喜禄走了,头也不回。她脸上现出万分感激,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忽然回头向她一笑,招了下手。她也情不自禁地举起了自己的一只手。
她的妈妈满满婆子,站在家屋门口两眼直盯着她。“什么东西?”
“照相机。”她惊回头答。
“他给你的?”
“呃!”她挤过门,跑进西间房。
“他故意来送给你?”满满婆子跟来问。
“他从城里回来,路过咱院外,碰上了我。”她歪在炕柜上摆弄照相机,褪下皮套,不知该触动什么地方,怕弄坏了。
满满婆子站在炕前,直盯着她:“他对你,到底有那意思没有?”
春萍反问:“什么意思?”
“妈问的还能什么意思?”
她只顾摆弄照相机。满满婆子仍直眼盯着她。“强华来信了吗?”
“前天来了一封。”
“念给我听听。”
“有什么好念的?入了党。上个月,爱民月,立了个三等功。”
满满婆子叹口气:“入党不入党的,也没什么,部队上立功也不发奖钱,还是个三等的,不过发根钢笔什么的!”
“别说他了。”春萍烦恼地扑棱一下头。
“不说他说谁?不能脚踩两只船,旧情不断,新情不舍,到头来,能把你一劈两半?……”片刻又问:“喜禄对你是真心?”
她抬头迎视着母亲,反问:“能不是真心吗?”
“你拿得稳?”
“他送我的东西越来越值钱。”她把照相机在手里一扬:“日本造的,进口的。尼康,名牌!”
满满婆子惊奇地:“米糠能做照相机?”
她好气又好笑:“你懂什么?得花好多钱呢!”
满满婆子:“花多少?”
“你猜”
“顶多花个克朗猪的价,用不了一百!”
“白给你得了!”
“花多少?”
“你猜就是了!”
“一百五?”
“你就慢慢往上加吧,加到睡觉也许能到那数。”
“难道还要二百不成?”
春萍嗤鼻一笑。
满满婆子:“那要多少?”
“你猜嘛!”
“妈猜不着,多少?”
春萍一字一点头:“一千七百多!”
满满婆子大吃一惊:“多少?”
春萍伸指头帮助:“一千,七百,还要多!”
满满婆子目瞪口呆。
春萍:“这下你该信他对我真心实意了吧?”
满满婆子瞅了她半天,慢慢坐在炕沿上,抹起泪来。
春萍:“你怎么了?妈?”
满满婆子悲伤地说:“我的傻孩子,你上他当了!他说啥你信啥!这么个东西哪值那么多钱?他是骗你,把你骗到手,任他摆弄够了……我的傻孩子!……”
春萍沉思地:“他……敢!……”
驱蚊烟和浓雾笼罩着虎义村。
人们在昏暗的晨曦中扛着锄下田。
春萍提着布兜在村口快步越过马永乐和强妞。
永乐:“春萍,这么早哪儿去呀?”
春萍:“进县城办点事儿。”
强妞故意转脸不睬她。
永乐望着她的背影问强妞:“你怎不跟她说句话?”
强妞一撇嘴:“哼!狐狸精!”
走在蜿蜿蜒蜒高高低低的土路上的春萍。
远远看去,虎义村像一颗洋葱头,被光秃秃的虎义山三面围拢,仿佛含在虎口中,更加使人感到这是一个隐藏在山凹中的偏僻穷村。炊烟晨雾压迫着那些低矮的屋舍。走在土路上的春萍像一只小甲虫……
热闹异常的柏油公路,车水马龙,其中尤以各种旅游车辆居多。一块大广告牌竖在公路旁,上面赫然写着——“新辟旅游胜地小黄山。恰似黄山,美过黄山。有宾馆,有温泉,快来玩吧!尽情领略生活新潮流!”公路两旁的村中农民,沿路边摆设处处摊床,大声叫卖,招徕生意。旅游车纷纷停住,乘客一拥而下,奔向摊床。春萍登上了公路。一个摆摊的小伙子两眼色眯眯地只顾望她,竟没心思应酬买茶蛋的人们了。春萍左瞧右瞧地慢慢走着。她的心声:出生在公路边上哪个村,也比出生在虎义村强!离这条公路都四十来里!她回头望着自己走过来的那条土路……
汽车轮在公路上滚动,发动机不时发出“噼”“啪”的爆炸声。车里乘客拥挤,包裹筐篮几乎压到人身上。春萍被挤在一个窗口,小心地保护着怀里的布兜,扭头向窗外望着。她的画外音:如果他骗我,我就把他送给我的东西都摔到他脸上,一件也不留,用照相机砸他的头……
虎义村。
孙喜禄走进高二楼家院里。
高二楼在院里修理镢头。
“高书记,忙什么呢?”
高二楼转头看他,眼光忠厚、呆滞。
“噢……该换新的啦。”喜禄掏出香烟,给他献上一支:“我替你修吧?”高二楼把破镢头一摔,就算答应了喜禄的请求。孙喜禄搬个木墩在他对面坐下,动手收拢镢头和木楔,边拿过镢把比量、试套,边说:“高书记,我是来求您给个恩典。”高二楼眼光呆滞地瞅着他。他这种目光,因对方的心理不同而对其产生不同的解释和判断,上级从中看到了忠厚、老实、坚决、服从……村民们从中看到了威武不可犯,莫测高深。孙喜禄从中看到他的麻木、茫然,因之也就无拘无束,洒脱自如:“把周家虎义山庄那地基的建筑权卖给我。”高二楼像没听明白他的话。
孙喜禄:“我要在那里重新起个山庄。”高二楼的眼光里含着仇恨和恼怒了。孙喜禄掂弄着镢头:“唉,高书记,该换新的啦!”“当啷”,他把镢头扔在一边,搓搓手,从西装胸袋里摸出一沓钞票,小心而恭敬地送到高二楼面前:“算我给你用坏了。买把新的。”
高二楼毫无表情地接过钱,但眼珠一动不动地仍瞅着孙喜禄的脸,手里摸索着点数钞票,全是些十元一张的。十张,他点完,送回喜禄面前。
几乎与此同时,喜禄又从胸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送到他面前,大方地一笑:“这点,是我的意思,你,一句话,我就动工。”高二楼把两沓钞票,一并掖进裤腰里,眼光仍旧不离开孙喜禄的脸:“你家老房子呢?”
孙喜禄:“我把它翻修一下子,盖个二层,给村里当俱乐部。”高二楼又向他伸出手,中指和食指互相搓动着。孙喜禄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打燃打火机,给他点燃香烟,然后自己也抽出一支烟,吸着,把烟盒放在高二楼脚前。高二楼的眼光仍旧紧盯着他的脸:“去跟队长商量商量,就说我同意了,价钱好说。”
孙喜禄:“谢您了……”
县城里。
刘春萍脚不沾地,直奔上百货公司三层楼。在“照相器材、修理专柜”外略定定神,从布兜里摸出照相机,送到修理师傅面前:“师傅,您看这台照相机,是不是尼康牌的?”
修理师傅只瞟了一眼:“是。是尼康。怎么?坏了?”春萍:“没,没坏。这照相机,是别人转卖给我的。我花了一千七百多元,怕上当受骗,所以问问您。它的价格是一千七百多元吗?”“那没错,一千七百八十四元。”修理师傅肯定地说,开了片箱,看了看,极在行地:“还没用过呢,你绝没上当。”她脸上现出了笑容……
她沿县城大街走着,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但仍有某种不安。路人——尤其那些长头发,穿着肮脏花衬衫、喇叭裤的青年,毫不掩饰地向她投来羡慕的眼光。
她幸福不已,激动不已。哪里人多,她往哪里走,竟走进了农贸市场。农贸市场里,摊贩拥挤,叫卖声刺耳。她保持着镇定的脚步,旁若无人地走。当然,眼睛的余光也使她敏感地看到有多少人向她投来目光。
“春萍!刘春萍!”是柳叶儿,站在街旁高台上向她招手,她走过去。柳叶儿,描眉擦粉抹口红,上身弹力丝短袖衫,下身仿裙短裤。柳叶儿好像存心不注意她胸前的照相机,却只亲热地问:“你也来了?”显然她把春萍误会成“倒爷”了。“来请人检查一下我的照相机。”她把照相机向柳叶儿推推。“高强华复员了?”柳叶儿有几分惊疑。“没有。”“他捎给你的?”“不,我……我买的。”“啊呀,你发了?”“没有。不……你来干什么?”“跑了趟海蟹,你称点吧?”
在她旁边,有两筐海蟹。春萍这时才发现柳叶儿手里捏着个不大不小的钱包。“不称了,不好带。”“少算你点,来几斤?”“不。你赚足了吧?”“没准,有赚有赔,你在干什么?”“还在家里。等……”“还等什么?还要考大学?”“……没那指望了。”“你准是发了,要不,能挂这么高级的照相机?”“朋友送的。”春萍只得如实承认,但很矜持。“谁?我认识吗?”春萍摇摇头。“什么时候吃喜糖?”“还没定呢。”“能办就早办吧,看大娴,你看见她了吗?她结婚了,可出息了。”柳叶儿说着转身呼叫:“大娴!大娴!”身材高大健壮的郭大娴,抱着钱兜走过来,见了春萍,极亲热地:“春萍,你也来了?”春萍:“听说你结婚了?”大娴:“结了,早晚是这步,你呢?”春萍:“没有,还没有。”大娴:“还等什么?咱这农村户口的……”春萍:“你爱人,干什么的?”大娴用手一指:“那不是,在那卖韭菜。”春萍顺她手指望去,一个身材矮小的青年在掌秤称韭菜。大娴:“比我小三岁,矮一个半头,都说还能长,谁知道他。”像在评论一头牲口。柳叶儿怏怏地:“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有窝落了,我还贴天飞呢。”大娴:“你身边那一大帮子哥们儿,挑一个就是了。”柳叶儿:“我还不着急,城市户口。”
春萍用微笑掩饰对自己命运的迷茫……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县城街上。响起画外音:“还等什么?还要考大学?”“还等什么?咱这农村户口的!”“我还不着急,城市户口。”“喜禄?还是强华?”“跟哪个,能过幸福的生活?……”她犹豫地站住了。左侧是“县计划生育办公室”,门口挂着牌子。她看看胸前的照相机,想了想,毅然走进大门去。在院里,她却又把照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布兜。她从窗外挨次向每间里看。在一间屋门外,她停住了。屋里,范桂兰在嗑瓜子。这是个装束入时的女青年。她轻轻敲敲门玻璃。范桂兰转头见了她,高兴地叫着开门迎接她:“呀!刘春萍!”两人亲热地紧紧拥抱,进了屋。“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范桂兰极热情地给她泡茶。春萍把布兜轻轻放在靠墙桌头,扫视了房里的一切:“你自己单独一间办公室?”范桂兰:“嗯,原先还有一个人,是杜副县长的儿媳妇,你还记得那个杜新位吗?”春萍不自然地一笑。范桂兰:“就是他媳妇。比你可差远了。县里不是建立电视台了吗?她调去了,过不几天,我也要调去。”春萍在范桂兰桌前椅上坐下,仔细看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多是范桂兰和她丈夫的,不由得羡慕地:“你……真幸福……”范桂兰:“嗨,我幸福什么呀?窝屈在这么个小县城,只好自满自足自安慰呗!”
春萍阴郁地:“总比我强百倍吧。”范桂兰把茶杯和瓜子推向她:“你没朋友吧?”春萍:“有啊!”范桂兰:“虎义村的?”春萍一本正经地:“不,县城的。”范桂兰大为惊诧:“县城的?你行啊,到底找了个县城的!在哪部门?住县委大院吗?”春萍:“不。”范桂兰:“在哪儿?”春萍:“计划生育办公室。”范桂兰惊呼:“谁?”春萍:“范桂兰。”
范桂兰:“我认真问你呐,别开玩笑。”春萍:“没开玩笑,除了你,县城里,还有谁是我的朋友?”范桂兰大为感动:“是啊,朋友得尽朋友的责任。我也一直没忘你。一直想在县城给你物色个称心如意的,合适般配的,可一直就碰不上。怎么说也得给你找个干部家庭,城市户口的。”春萍:“我敢做那个梦?”范桂兰:“看你,条件在这摆着呢,天下真够得上漂亮的姑娘有几个?那时在县一中,咱俩走一块儿,哪个男生不看咱们呀!如今我是再享不着那份当姑娘的福啦。”
春萍:“姑娘的福,靠父母;媳妇的福,靠丈夫。现在我算信这话了。”范桂兰:“你是错过了我当时那一拨,我那位他们从部队回来的那些,条件都挺好,杜新位对你可痴心了,现在他老婆已经怀孕了,刚在我这领去准生证。”春萍:“我不后悔,后悔也没用。”桂兰:“可除了县里头头的儿子,谁也解决不了你的户口问题呀,将来生了孩子,还是农村户口,祖祖辈辈当乡巴佬呀?”春萍沉默许久叹息一声:“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命不好。”
范桂兰有意扭转话题,改换气氛:“你到县里干什么来了?”春萍:“不干什么,就是烦闷得慌,来看看你。”范桂兰:“我也想去看看你,可这摊子整天无事忙。”春萍:“县里变化也真不少,街上比前几年热闹多啦!”范桂兰:“比人家大城市差远了,不就卖个花生绿豆的?搞活经济靠这些?人家是搞进口,搞系列,搞零件,搞带英文字母加阿拉伯号码的。”
春萍:“听说县里成立了个拆船公司?”范桂兰:“有那么一个。我那位也在那挂个理事的空名。地区王书记的儿子当经理。你打听这事干吗?”春萍淡然一笑:“听说了,随便问问。”范桂兰:“啊,我猜着了,想去挤个工作?”春萍:“能行吗?”好像真有此心。范桂兰:“你找孙喜禄呀!他和你一个村的,又是同学,求他帮你疏通疏通关系嘛。”春萍:“孙喜禄算个什么人物啊?不过是个小‘催拨’,我犯得着求他?”范桂兰:“你可别小瞧人家孙喜禄,他是公司的副总经理呢,说句话是落地有声的。”春萍嘲讽地一笑:“每个月还开七百九十九元的工资是不是?吹这大个牛,谁信?”范桂兰张大了眼:“谁信?你可别冤枉人家,这才不是吹牛呢,差一元八百,半点不假。他们谁每月多少工资,我能不知道?除了工资每个月还有分红呢!”
春萍眼睛仍闪着嘲笑的光。
范桂兰向她凑了凑,亲切而神秘地:“实话告诉你吧,除了孙喜禄一人掌着实权,其他几个,都不过是挂个虚名,什么都是孙喜禄拿尺寸,包括地委书记的儿子,那位总经理,也是挂虚名,你找孙喜禄没错!”
……
油灯昏光照着刘满满、满满婆子、春萍一家三口极为认真严肃的脸,他们围坐在炕桌周围,炕桌上摆着饭菜,却都不吃。
满满婆子:“这么说,都是真的?”春萍点点头。满满婆子:“会不会是他们串伙编瞎话?”春萍摇摇头。满满婆子:“你拿得稳?”春萍点点头。满满婆子:“这就好,这就好……这就好啊?”满满埋怨地:“这个喜禄!莫如买个百八十便宜的,省下那一千六七百,给了你,咱家房子也有钱修上了。”满满婆子:“高强华那儿你打算怎么跟他说?给他信了吗?”春萍摇摇头。满满婆子催满满:“你说怎么办?”满满触灯火吸着旱烟,深思熟虑地:“既然是这样,就那样了吧。”满满婆子:“哪样啊?”满满:“就那样,那样……”
春萍在房里往头上结扎缎带,仔细地梳理头发,把一枚别针别上衬衫领尖,戴一朵鬓花。满满婆子轻步走进来,心事重重地叹口气。春萍停住手:“怎么了?”满满婆子:“强华嘛,你们都说明了。他愿意上咱家来;喜禄肯不肯‘倒插门’呢?你问问他。”春萍:“一个村住着,还提什么倒插门不倒插门的?一早一晚我还能不过来侍候你们?”满满婆子心不落实地点了点头。
月亮照着寂静的虎义村。
春萍轻轻推开了孙喜禄家的院门。
满满婆子在春萍房里吹灭了灯。
春萍的鬓花在黑暗中一晃一晃地闪动。
她的眼神似充实而空洞,似陶醉而迷茫……
孙老闷儿,盘腿大坐火炕上,雄踞小炕桌,大吃大嚼。炕桌上摆着烧鸡、罐头、酒瓶和酒杯。
孙喜禄坐在他对面,研究性地瞧着他。这个六十多岁的方脸老头子,还能咬碎鸡骨头,发出很大的响声。房子一明两暗三间,东炕半壁连着锅灶,窗很大。开着,从窗口望出去,院子窄小,院门朝东。
孙喜禄胸有成竹地:“我步量过,合计过,院子的外围,可以围得和当年周成果的‘虎义山庄’一样大,假山、荷花池什么的,稍微拾掇拾掇就行了,也用不着什么都原旧复初,盖它三进六间,各配两厢,间角都宽敞点。”
孙老闷儿手摇鸡腿打断了他,拿起放在腿旁的图纸,抖着:“你这不过是要盖个庄稼户的院套,连周成果那‘虎义山庄’一个角的气派也比不上!”
喜禄笑着:“就照这个样子盖,没有两万元也起不来呀,里面家具布置还不得一万?”孙老闷儿:“既想在那块地盘盖,就得盖得像个山庄的样!”喜禄:“我若是有周成果那么大的财产,比你还想盖个像模像样的‘虎义山庄’,和周成果那座一样!。”孙老闷儿沉默片刻:“喜禄,这两年,你到底发了几万?”喜禄一怔:“你问这个干什么?”孙老闷儿压低声:“打解放到如今,我算看透一个理儿了,中国人,谁富了,谁不得好结果!你若是只闹腾到手三万两万的,切莫盖什么宅啊院啊的。你得学会藏富。小子,脸胖肚子瘦的,不是真富。有钱别露在外头,我也快一辈子了,只要你个月期程地回来看看我,不缺了我的吃喝,我就是死在这破屋里,不住那山庄,也没怨言。你呢,趁年轻,一蹦八丈,不如花几千,在县城里置下两间房,永世离开虎义村这片穷水土!自己发达去。”
喜禄喝口酒:“这个,你不用操心,哪能把钱全用在这上头?房子是要盖,要盖得虎义村人人羡慕。有钱也不在县城里买房子,农村人再富,也还是被县城人瞧不起!我不离开虎义村。”
喜禄态度很坚决。老闷儿大惑不解:“啊?”喜禄:“房子一盖起来,我就和春萍结婚。”“和春萍结婚?”孙老闷儿好生奇怪:“她不是都跟高家强华定亲了吗?”
“知道,”喜禄爽快坦率:“那又怎么样呢?好看的姑娘,最终谁娶到家,谁是好样的,是强者。世上所有的事都这个理!”孙老闷儿:“唔,可这!这可……这可……”
他的醉眼里跳动着一种火焰……那往昔的、现在变成废墟的“虎义山庄”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火光映红半边天……孙老闷儿:“这可……也是这个理儿……不过,我怕你小子遭天报!”孙喜禄冷笑道:“现如今,只要有钱天也不敢报应!”
孙喜禄踏着惨淡月光走到“虎义山庄”废墟前。月光下的废墟,残垣断壁、奇形怪状,死树荒蒿、枝蔓交错,流萤明暗、似有若无,蝙蝠在头上“咝咝”飞过,一派瘆人的森森鬼气。
然而,在他想象中,往昔,那火焚前的“虎义山庄”,在废墟上逼真地出现了,楼阁相毗、台榭相连、雕梁画栋,大飞檐、曲回廊,富丽堂皇,丝竹乐声隐约飘散上空,还夹杂着留声机放出的京剧《奇冤报》唱段。
他在这宏伟建筑前望而却步了。忽然,远处的断壁后发出砖石碰动的响声。富丽的山庄,跟着响声顿时消失。出现在孙喜禄眼前的,又是阴森可怖的山庄废墟。并且,绰绰约约,有个人影在左前断壁后蹲下去。“谁?”他失声喝问,本能地从眼前断壁上抄起半截砖头。没有回响。静了片刻,仍不见声音,他扔掉砖头,拍拍手,摸出纸烟,打火吸着。眼前断壁外是几堆瓦砾,被枯草覆盖着。枯草覆盖的瓦砾堆,变成坟丘……
天上落着细雨。在坟前,一个青年女子,脱下外衣,交付她身旁的小男孩,这是儿时的孙喜禄,青年女子是他的大姐。大姐指点他把她的外衣撑起当伞,遮着她在坟前跪下,擦火点燃黄纸和三炷香,把香插进黄土里。“跪下!”大姐命令他。小孙喜禄撑着“伞”跪下,保护着燃烧的黄纸和香火,不使它们被雨淋灭。大姐磕头。磕完,换撑着“伞”,又命令他:“给妈磕头!”他磕完头,还跪着,仰脸偷视大姐。大姐也仍旧跪着不起,麻木悲哀的眼神里充满怨恨,似自言自语地对他说:“咱妈固然不好,可她终究是咱妈。没她,就没有咱。咱爸,比咱妈更让人瞧不起。他不是人!”
香纸烧尽了。大姐拉起小孙喜禄,穿上湿衣服,喃喃说:“咱们姐弟四个命都不好,要是现在还没解放,咱们都出生在老周家,不知该多么享福呢!你保管做‘虎义山庄’的少庄主,妈也不会这么早死!……”
……昔日的虎义山庄又出现了……
孙喜禄西服革履,气度不凡,叠腿坐在山庄会客大厅长沙发上,眼前电视机屏幕上播映古装戏剧电影《游龙戏凤》——微服的皇帝在调笑酒家女。他看得喜笑颜开。
一个穿黑衣衫的仆人,引着蓬头垢面的庄稼汉高强华进厅来:“少爷,他来了。”孙喜禄看也不看高强华:“什么事?”高强华:“我来找春萍。”孙喜禄厉声地:“什么?”高强华:“她是我老婆。”孙喜禄恼怒了,但抑制着,抬手一招,春萍从侧室门走出来,服饰华丽,婀娜多姿,直走到他身旁,规矩地婷婷而立。孙喜禄问高强华:“是她吗?”高强华怯怯地:“是她”。孙喜禄:“她已经是我的人了。”高强华:“老爷,她已经收过我的订婚礼物了,那些钱能买一头驴。”“唔?”孙喜禄转身从春萍手指上捋下一只金戒指,向高强华抛去:“拿去!纯金的!买匹马也用不完。”强华:“不!我要她!”“唔?”孙喜禄又抬手一招,两个穿黑长衫的仆人抬出一张长桌,上面摆满整捆的十元大钞。高强华望着满桌大钞,不知所措。春萍见状,掩面“扑哧”一笑。高强华把整捆大钞往衣兜里塞,形状卑微。孙喜禄和春萍互相勾肩搭背走入卧室……
孙喜禄吸一口烟,火光照亮他心驰神往的脸。他的幻想再次消失。远处的断壁后,忽然又传来砖石碰撞的响动声。“谁?”孙喜禄又抄起半截砖头。一堵宅基后,站起一个影子,头发蓬乱,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月光下惨白,一双咄咄逼人的眼,闪着阴冷的光。孙喜禄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失声大叫,打个冷战,强制自己镇静下来。“强华妈?你……这时候,到这来,干什么?”她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分明藏着什么东西。孙喜禄:“你拿的什么?”她仍不回答,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个老婆子,想干什么?快回家?不许待在这!”喜禄推她。
“这块地皮是我的了!”强华妈被推走,转身间将背着的手一甩,“啪啦”一声响,一个什么东西被抛在瓦砾堆后。孙喜禄机警地大步走向瓦砾堆后,低头弯腰,寻找一阵,拣起一段半尺多长的柴棍,上面刻着怒目獠牙的鬼头。孙喜禄喝叫:“这是什么?”“是恶煞鬼!”强华妈冷笑着:“你拆散我强华和春萍的婚姻,我让你和春萍住进这新宅子天天夜夜不得安宁。”
“你!……你这老东西,好恶毒!……”孙喜禄把“恶煞鬼”摔下地,狠跺两脚,“恶煞鬼”被跺进泥里,他又弯腰抠出,放在断壁上,用砖头砸,响声在废墟间回**。
“恶煞鬼,恶煞鬼,铁耙的爪子钢刀的嘴,挖我仇人的眼,掏我仇人的心……”强华妈念起咒语来。孙喜禄把“恶煞鬼”用力一抛。“扔了也没用!”强华妈高声冷笑着:“我回家一念,它就回到我放那地方,这儿盖房子,谁住谁不得好死,鬼宅!……”强华妈在月影里飘然逝去。
孙喜禄在废墟间打冷战。
十几辆中、小汽车沿着山坡弯道,颠颠簸簸向虎义村驰去,在山下拐个弯,开向虎义山庄废墟。废墟周围到处是虎义村的男女老少,像“赶庙会”,有那半老徐娘还换了衣裳、梳了头。孩子们在废墟瓦砾间喊叫着追逐、打滚、翻跟头。
两个老汉,在坡上对火吸旱烟。
老汉甲:“你看喜禄那小子能借上点虎义山的好风水吗?”
老汉乙:“屁!想当年咱们因为受不下去日本人和保安团的祸害,才把村子从公路边迁到这山坳里,不是也图的借风水?借着了吗?商会会长周成果六十大寿那一年,听信了算命先生,为避灾,也到这山坳盖起大庄院住。结果咋样?还不是一把天火烧了!我看这虎义山的风水凶啊!”
老汉甲英雄所见略同地频频点头:“就是,就是。我也这么寻思!”
一个小青年插言道:“你们老辈人算是缺德到家了!当年要不将咱村迁到这山坳里来,如今我们小辈儿也不会这么受穷!在公路边上摆小摊也早发了!”
两位老汉觉得不顺耳,怒目而视。
老汉甲:“滚!混账东西!”
老汉乙:“你没富起来,那是你没能耐!人家喜禄怎么就发啦?”
小青年嘟哝:“他那是进县城借的外劲儿才折腾成功了!”悻悻而去。
中、小型汽车一辆辆来到废墟前,停住,下来些穿西装、打领带的人,一个个神气活现;其中有我们在范桂兰办公室照片上见到的范桂兰的丈夫何其猛。
虎义村民们看着热闹,却不敢过于放肆地靠前。废墟四周,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唢呐和笙管乐——《百鸟朝凤》,是一队中西混杂吹鼓手,他们很卖力,眼珠、腮帮鼓得溜圆。“好!”虎义村民们在两边叫好:“好!”
大鼓咚咚咚……
洋号呜嘟嘟……
“好!”虎义村民们如痴如狂。
虎义村南北长街上垒起两排火灶。灶上架着铁锅,十几名厨师在灶前煎炒烹炸。十几个半大孩子,从灶前川流走过,端起一盘盘菜肴,走进长街两旁的小曲巷里。
高二楼在自家院里招呼走进门的村民们入席。他院里支着一排长木桌,桌边摆着各色椅凳,桌上摆着酒瓶、瓷碗、冷拼盘、开着的罐头之类的丰盛菜肴。
一个送菜的孩子端着一大满盘烧鸡进门来,高声叫:“第一道!红烧鸡!”高二楼向他招招手:“锁子,过来。”锁子:“什么事?”高二楼:“这烧鸡,还有没有了?”锁子:“多着呢,一大缸。”高二楼:“好,再去端一趟。你看,这么多人,一人一口都不够。”锁子:“哎!”高二楼招呼人们:“哎哎都别愣着,不吃白不吃!快,动手吧!到我家了,还客气什么?”虎义村民们,温文尔雅地就座,狼吞虎咽地就食,趁机实现一次一九五八年提出的“放开肚子吃饭”。一个个的吃相都不甚雅观。
马永乐在自家院里招呼村民们入席。他院里也支着一排长木桌,桌上一样摆满酒具冷菜,院角摆着满箱啤酒。村民中,刘满满和满满婆子,较比一般人带着矜持之色。一般人对他们也敬而远之。一个孩子端着满盘红烧鸡进门来:“第一道,红烧鸡!”马永乐把一条高脚长凳放在桌头位置,招呼满满和满满婆子:“叔和婶,你们坐这里。上座!来来,无论如何你们也得坐这条凳啊,来来。”满满假意谦让:“一样,一样。”马永乐:“哎,可不行,您是长辈,虽说今天是喜禄慷慨好施,请全村吃一顿,可是,就是他在这儿,也得请你们上座不是?!”“一样一样。”满满两口子就上了上座。马永乐招呼其他人:“都坐都坐,到我家了,不用客气!”他挽起袖子,把刚端上桌的红烧鸡拉到面前,动手一只只撕开,把腿、翅、脯,分给桌旁各客人盘里;最后,把几个鸡头和一堆鸡爪,分装两碗,送到满满和满满婆子面前:“叔,婶,这是凤头凤爪,晚辈不能吃,在城里大饭店,也是上等的,无论如何,也得给你们吃!”他说得虔诚之至。刘满满和满满婆子奈何,只得点头,眼睛却不离那一盘盘的鸡腿、鸡翅和鸡脯。马永乐:“叔,婶,吃啊,这喜禄,有风格。自己富了,没忘虎义村老少爷们,吃啊,吃啊!哎大家吃啊,别客气,别客气!”
人们大吃,无暇答话,只连连点头,鼻孔发声:“嗡,嗡。”“嗡!”“……”马永乐拿起酒瓶:“别光吃,喝酒啊,自己动手,别说我招待不周,啊!”“嗡。”“嗡。”“……”人们头也不抬。
孙老闷儿家。一条木板搭起的长案,从房里跨门支到狭窄的小院里。周围坐满穿西服、结领带的“友联拆船公司”的经理、理事和乐队队员们,呼幺喝六,觥筹交错,坐起喧哗,个个放浪形骸,其中,范桂兰的丈夫何其猛尤为活跃,手握酒瓶站起高叫:“哎、哎、哎,听我的,听我的!每人都把自己的杯子干了干了!”
哥们儿哄笑着把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何其猛:“好!”把酒瓶触到春萍眼前:“今天,你,出场。我们哥几个,我代表,敬你一杯,来来来!”给春萍斟满一杯,然后给自己杯里倒满,拿起,一饮而尽,把杯子向春萍一亮:“喝!”
春萍强作欢颜,端起杯,喝一口,又一口。何其猛:“哎哎,干了,干了,下面还有你的任务呢!”春萍勉强地一口灌下杯中酒,呛得咳嗽。
“好!”何其猛把酒瓶往她眼前一墩:“今天咱们就公开了,哥几个听着,从今以后,春萍姐的事,就是喜禄二哥的事。吩咐到哪个头上,都得尽力,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一片响应。何其猛:“哪个要是推三推四,别怪我老四发火!”“放心!四哥放心!”又是一片响应。“二嫂子吩咐一声就是了。”一个说。“叫嫂子还早。”何其猛白他一眼:“别不像样子!现在,请春萍姐给你们个见面礼,给每人斟一杯。姐,先给我!”春萍不娇不嗔,大方地微笑着,此刻她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幸福。
她给何其猛斟满杯,又依次一个个给哥们儿斟酒。“谢姐!”“谢二姐!”“谢二嫂子!”哄笑声自然地响起。春萍满面桃色,不好意思地抿起嘴,陶醉地赔着笑,继续给哥们儿斟去。最后又给自己倒满一杯,捏起,向哥们儿示意,一仰脖,喝下去!“好!”“姐!”“嫂子!”“……”哥们儿欢笑、拍手、敲杯盘、饮酒。何其猛向哥们儿瞪起眼:“怎么了?白喝呀?啊!”从脖子上抹下吊着红玛瑙心的金项链。“姐!”探身套到了春萍的脖子上,顺势在她胸脯上摸了一下。春萍本能而敏感地微微皱了一下眉,抬手摘项链,讷讷地:“这……这我不能收……”何其猛却紧紧捉住她的手,按着她的胸脯:“怎么?看不起你四弟?”春萍:“这……这不合适。”何其猛:“什么不合适?嫌弃?我是诚心诚意,桂兰常对我提起你,说你们是好朋友。今天我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又转头向哥们儿“把你们手上,脖子上的玩意儿都摘下来吧!”哥们儿纷纷从自己脖子上、手指上摘下项链和戒指,挨次传递给何其猛。“没太值钱的,拿去!”“送喜禄嫂子,太单薄了!”“将就着吧,不像样子!”“……”何其猛一件一件接过,往春萍脖子上挂,往她手指上套;一次又一次借机大胆地触摸春萍的手臂和**。春萍不敢发作,屈辱忍受,勉强地笑着,额头渗出汗珠。
孙喜禄在一旁瞧着,默默地、尴尬地笑着。何其猛放下春萍的手,一本正经地瞧着她:“转眼之间,我把你武装起来了,也不谢我一声?”春萍冰冷地:“多谢你的好意!”何其猛掩饰着难堪,向哥们儿一挥手:“傻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姐敬酒!”“噢!”哥们儿蜂拥而起,操酒瓶凑向春萍。一迭声地嚷叫:“姐!”“姐!”“二姐!”“嫂子!”“二嫂子!”“……”春萍不知所措,但她沉浸在某种满足心理中。
高二楼家院里。村民们围着长案大吃大嚼,大喝大灌,锁子端着大菜盘进进出出送菜来,端盘去,高二楼手抓一块肉,拦住要端盘出门的锁子,他夺下大盘,把盘底的残渣汤汁倒进案旁地上的铁桶里:“县上开三干会也没吃上这么好的!”
马永乐家院里。马永乐给刘满满斟酒:“叔,您放开喝,这竹叶青补身子。”刘满满眼睛偷斜着从箱里抄起两瓶啤酒走去的王小玉,恶声恶气地:“小玉!你上厕所还下边尿上边喝啊?”王小玉回头一翻眼:“你管得着吗?这是喜禄请全村,我吃的是喜禄的,喝的是喜禄的,就是往家里拿,也是拿的喜禄的,你心疼什么?”满满张口结舌。小玉:“冲你这没味的话,我还得多拿几瓶呢!”回过身,从箱里拿起四瓶,扬长而去。
满满婆子倏地站起:“小玉你个兔崽子,让你白吃白喝,可没让你白拿,把话挑明了,虽说春萍和喜禄还没办事,可喜禄的事,如今我们不能不管,你给我放回去!”
王小玉猛地转回身,气势汹汹:“你骂谁兔崽子?啊?你骂谁兔崽子?”放下啤酒,单抡起一瓶,拉开架势,像要当手榴弹向满满婆子投去。
马永乐忙赶去劝小玉:“小玉小玉,别闹,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你上你的厕所,啊,去,你上你的厕所!”王小玉朝满满婆子啐一口:“什么玩意儿,”弯腰又拿起四瓶啤酒,走去:“拿闺女当开店的狗皮褥子!”满满婆子又气又臊,直跺脚,说不出话。马永乐又忙返回头劝满满和满满婆子:“叔,婶,别当事,他喝多了,您喝您的!”
高强华家院里,吃喝猜拳声阵阵传来。强华妈从院门里直起腰回到家屋,强华爸在灶前喝稀粥,强妞在门旁择菜。强华妈狠狠地骂:“你这个老东西,就不敢出门啦?”强华爸:“出去干啥?”强华妈:“出去扫扫喜禄那小子的兴!”强华爸:“怎么个扫他的兴?”强华妈:“当场对面,问问他,霸占了别人的媳妇,他怕不怕报应?”强华爸:“他霸占谁的媳妇啦?”强华妈:“你个老废物,他霸占了你儿子的媳妇,你还装糊涂!”夺过强华爸手里的大碗,“啪!”摔下地。碗碎粥撒,泼一地。强华爸忽地站起,“啪!”扇了强华妈一耳光:“强华啥时结的婚?你哪辈子有了儿媳妇?没结婚,没过门,就不是咱家的人。如今,结了婚的还许可打离婚呢。咱有那权力不让春萍嫁他?”“啪!”又扇强华妈一耳光。“天呐!”强华妈一头向门框撞去。强妞扔下菜冲进屋,抱住妈妈,拖进里屋炕上:“妈,你不用生气,气出毛病来自己受罪,我这就给你出气!”强华妈伏在炕上“呜呜”哭。强妞怒冲冲拿起脸盆、擀面杖,拔脚往外跑。强华爸:“你,你哪去?”强妞:“我去骂大街,不骂孙喜禄,单骂刘春萍,骂她嫌贫爱富,骂她朝三暮四,骂她**不要脸!骂她跟我哥海誓山盟定了亲,如今又要嫁孙喜禄!骂她烂货!恨只恨我哥太老实,太规矩,当初跟她相好时,没把她弄了,恨只恨我是个女的,不能替我哥报仇,把她拉到野地里去!”
“住嘴!”强华爸手抖腿颤:“你迈出屋门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不许你去给我丢这个人!不信除了刘春萍我强华找不着儿媳妇!穷要有穷志气!她刘春萍跟我儿子,我还不同意呢!她个**!贱货!”
春萍在酒兴中已经完全适应哥们儿的气派、风度、举止了,她给他们斟酒、劝杯、欢笑应酬,已经明显是主妇身份了。她给何其猛斟酒。孙喜禄趁势对何其猛说:“盖山庄的油毡、瓦,还缺;洋灰、木料也缺。我可就指望你了!”何其猛头一仰,胸一挺:“放心二哥,早给你张罗了,明天就往这运!”他们心中各自有数地轻轻碰碰杯,一饮而尽。何其猛放下杯,点支烟,问喜禄:“那条荷兰船,能拆成吗?”孙喜禄蛮有把握地一笑:“已经和港商签合同了,没跑儿!”何其猛又给孙喜禄倒满杯:“二哥,你办事,我放心,我们办事你也放心好了!”孙喜禄看一眼刘春萍,骄傲地一笑。“来来来,”何其猛向哥们儿招呼:“为咱哥们儿互相放心……都干!”哥们儿纷纷举起杯来,醉醺醺地嚷叫:“互相放心!”“放心!”刘春萍也端起了酒杯。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跑进院门来,喘吁吁,扑上春萍,扯一把:“春萍姐,你爸喝多了,醉哩,躺在地下不能动弹哩,你快去看看吧!”春萍大为尴尬,看哥们儿一眼,站起。又看一眼孙喜禄,跟着女孩出院门去了。何其猛劝孙喜禄:“没见你这样的,不懂事!快跟去看看呀!”喜禄醒悟地:“是,是,我是该去看看,哥们儿,少陪了……”刚站起,还没转身跨出凳子,便摇摇晃晃地伸手按住案桌,碰倒一只酒杯。何其猛忙扶他一把:“怎么喝多了?”喜禄半眯着眼,口齿不清地:“这……这点酒…哪儿……到……到哪儿呀?”说着,顺势软软地瘫倒在何其猛身上。何其猛扶喜禄坐下,开了一听山楂罐头:“喝几口解解,解解!”孙喜禄喝过几口,强挣扎着往起站了两次,都站不稳:“扶,扶我去!……去!”何其猛:“开什么玩笑!你醉成这样子,送给人家看笑话?”“嗯,嗯。”喜禄含糊地眯着眼答应。
春萍跟着小女孩走进马永乐家院,院里村民们正在大吃大喝,一片喧闹。马永乐和满满婆子在往狗窝旁拖满满。满满烂醉如泥。满满婆子见了春萍,低声吩咐:“快帮我把他弄回家,没出息的老东西,在这丢人现眼。”
马永乐已回到案旁坐下喝酒去了。春萍和满满婆子合力抬满满,一个抱头,一个抱脚,满满全身绵软,任她们怎么努力,也抬不离地面。马永乐转头瞅瞅她们,故意高声拖腔地问:“春萍,要我帮把手不?”春萍冷冷地:“不用!”马永乐:“不用拉倒!不花钱的酒饭也不能不要命啊?”春萍满脸羞臊,蹲下身,背满满,满满婆子从后往她背上,无奈,试了几次都未背起,急得她简直想哭。何其猛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来!让我背大伯回家!”春萍既感激又难为情:“这怎么行,你这身西服,会弄脏的……”
何其猛诚恳地一笑:“怕什么?你可真见外!”说着,略歪身,舒臂一?,把满满?上肩,脚步轻松地扛出马永乐家院门。春萍紧跟了去,边问:“喜禄怎么不来?”何其猛:“他也醉了。”春萍:“真让你们见笑了。”何其猛:“这有什么?大伯今天是高兴,多喝了点,情有可原……”后面,满满婆子急风急火地追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