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
又一阵风沙漫卷而来。
斯时清华的这一名大二学子,正匆匆行走在京郊。严格地说,那只能算是一条成胎阶段的路。刚刚翻起不久的松土还没被压道机压过,其上深深浅浅交错着各种车辆留下的轮印。土中半露着大大小小或尖或圆的石块,像远古时代食肉恐龙们丑陋而瘆人的甲皮。路的左侧,被一人多高的蓝色的建筑隔板挡着。几台塔吊瘦骨嶙峋的长臂,在防护板那边,在被风沙搅浊的空中缓缓移动,短促的哨音此起彼落。一只肮脏的塑料袋,仿佛被斩了头、拔了尾、断了足却又未死的鸟,忽上忽下挣命般地打着旋乱飞一气。路的右边,掘土机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坑,还在挖……
学子眼见风沙漫卷而来,无处躲避。路两旁连一棵树也没有。原先是有的,两行很粗壮的树,全被伐了。连树根也被从土中弄了出来,堆在路右边的坑里,浇上汽油烧掉了。有点儿焚尸灭迹的意味,似乎要证明这一带从没有过树。
前一天晚上的天气预报说,沙尘暴将再次袭击北京。而这一名学子觉得,自己在市区所经历的前几次沙尘暴,与此刻自己正经历着的相比,简直是不足论道之事了。那大风的风根,贴着地面,也紧贴着一边的防护板,滚滚波涛一般卷来。学子的眼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路上一些指甲大的乃至啤酒瓶盖大的石子,怎么样被风根从地面卷起,并在风根里随着它的漩涡做了一次圆周运动,然后被抛上天空。那风如同是有性情的,仿佛因受到隔板的阻挡而被激怒了;还仿佛认为右边的大坑对它是阴谋,是陷阱,偏要与人较量一番似的——它将它的威力集中在学子正行走着的这一条土路上了,左贴着隔板,右贴着大坑的边沿,一点儿也不分散地扑过来,仿佛身材单薄的学子便是它要与之较量的唯一对头……
那样的一条路上,那一时刻,只走着身材单薄的学子一个人。
他无处躲,无处藏。
而那一阵大风沙来得迅猛异常,转眼就快到跟前了,他只有原地一转身……
他被风刮得踉跄了一步,又踉跄了一步,身不由己地踉跄数步……
学子感到夹克衫的后领一下被风吹得立了起来,接着听到一阵细微的声音,他明白那是沙子扫在衣服上发出的。风过后,觉得头上像戴了一顶帽子,也明白那是落了沙土的缘故。他不禁双手抚了抚头发,结果沙土落了一脖梗,并顺着脖梗落了一脊背。学子已经走出了一身汗,他觉出沙粒这儿那儿的被汗粘在身体上了……
突然他听到头上方的空中有异响,抬头一看,但见一大块蓝色的塑料隔板,不知何时被风吹上了天,正朝着他当头坠落下来。学子大惊,急向旁跃开一步,不承想慌忙之下竟跃到了大坑的边缘,险些栽下坑去。他伸展开双臂,身子前仰后合了一阵才算终于站稳脚跟;而那块塑料隔板,“啪嗒”坠落在离他仅仅一米多远的地方……
在学子走来的这一条路的路口,本是横了栏杆的,而且竖立着“前方施工,禁止通行”的醒目标牌。学子从大坑边缘退开时,心中暗想,倘自己果真掉下去,且摔残了,除了是自己的不幸,责任大概是怪不得别人的。甚至,也难以获得同情的吧?人们是不是会这么议论呢?——一名大学生,又不是不识字,明明横着栏杆,明明竖立着那么醒目的一大块标牌,你却偏走这一条禁止走的还不成其为路的路,后果不是自找的吗?……
学子这么一想,心里就后怕极了。
学子是因为要赶时间才走这一条路的。两点半,他应准时去到一户人家,给那家的女儿上三个小时的家教课。学子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两点二十了。即使自己为了节省时间走这一条不该走的路,即使接下来走得再快,走到那一户人家也肯定还需要二十分钟。不知那家的女儿,将会以什么样的一种态度对待自己的迟到?那是一个被父母宠惯得对他人完全没有体恤之情和悲悯心肠的女孩儿。学子进而一想到她,心中就产生了大的不安,类似于一个上班迟到了的雇工,对没碴儿还要找碴儿的雇主那一种畏见心理。
事实上学子离开清华园的时间并不太晚。预先考虑到今天有沙尘暴,学子比上次提前了一个小时上路。学子一路须转乘三次车才能到这一带。由于沙尘暴,公交车都开得慢。第二次转乘时,在风沙中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车。这是学子怎么也没预想到的。原本以为,走这条禁止通行的路会近点儿,不承想估计着近,实际上反而多走了一长段冤枉路。是因为那个巨大的坑,他几乎绕着那个巨大的坑兜了一圈才走到这儿……
学子是后悔极了。
学子眯眼了,越揉眼角越磨得疼,眼泪不停止地往下流。
那一阵迅猛的大风沙是卷过去了,但是在天地间肆虐逞威的五六级风并没有停止。好比海上一排大浪啸过,汹涌的波涛并没有平息。
学子也顾不得那只眼磨得疼不疼了,一手捂了那只眼,低下头,身子微微前倾,顶着大风继续走……
眼泪仍在流啊流。由于眼角被沙子磨的,也由于一种自怜的心情。
“呀,你眼睛怎么了?眯眼了吧?快让我帮你吹出沙子来!……”
“瞧你一头一身的沙土,瞧你脸被眼泪搞得花脸猫似的!别急着给我上课了。先在我家冲个热水澡吧!……”
不知为什么,学子一手捂眼,一边低着头大步走,一边想象着到了那一户人家,会受到那女孩儿令自己心里热乎乎的深受感动的善待。
他明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明知情形肯定恰恰相反。
但人心真怪啊,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越偏偏要朝那样去想。
他甚至进一步想象,自己冲过热水澡后,会有一杯热牛奶,或一杯热果珍,或一杯茶,哪怕只不过是一杯开水,被女孩儿那一双玉白的小手放在他面前,而且她温柔地怜爱地以大人对孩子说话那一种口气说:“喝吧,别急,慢慢喝……”
这更是根本不可能的。
然而人心啊,人心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啊,它对别人的心里的仁爱,往往存在着多么本能而又自欺的幻想啊。不,那简直是一种非分的乞念,是一种痴心妄想啊!
学子的眼泪,也是由于自己心里的幻想而流的。他越是羞恼于此,眼泪越是流个不止。眼中的沙子,却还是没有随着眼泪流出来。
学子在这家当家教已经快一个月了。确切地说,每星期日三个小时,算今天他已经该教第五次了。这一份家教,是学生会通过电脑帮他联系的。
一个月前,学生会的一名干事,也是外经贸系的一名女硕士找到他,试探地问有份家教他愿不愿做。
他说愿意。他怎么能不愿做呢?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只要哪一个学期没有家教可做,那一个学期他的伙食费就大成问题了。事实上他从入校以来,每学期至少有两三个月的星期六是在做家教。有时机会是他自己寻找的,有时是学生会帮助联系的。因为星期日他自己也要复习功课,所以家教的课时,一般总是安排在星期六。这一点,几乎也是做家教的任何大学的任何一名学子的普遍要求。课时如果安排在星期日,而且是下午的话,而且路远疲于奔波的话,往往会影响他们第二天上午的听课质量。在学业压力极大的清华,那么一来,他们的学习成绩很快就将落后于他人的。在清华,这是每一个学生都不甘的。对于清华的学子们,清华是一所优与优相互竞争的学府。不是与日俱进,便是名退末游。他是以他那个省的理科状元的荣耀考入清华数学系的。入校后得知,仅数学系,就有四个省份的理科状元。其他同学的考分普遍也相当之高,平均下来,仅与状元们差二三分而已。难怪每年的高考生们如此评价考入清华的学生——“他们都不是人!”言外之意,是人根本不可能甚至根本不应该考得那么高的分数,只有魔鬼才能那样。
因为每个学期几乎都有四五个月的星期六在做家教,他的学习成绩已由前几名退步到中等生之中了。但这于他是很无奈之事啊!他父亲的肺结核病复发了,基本丧失了农业劳动的能力。弟弟在县里读着中学,每月至少也需要几十元钱。现在,中国的农民们,靠土地挣钱是越来越难了。逢上年光不好,辛辛苦苦一年,也许还会倒赔不少钱在土地上。何况父亲已经基本丧失了农业劳动的能力,而且须花钱治病。母亲即使是一头牛一匹马,再怎么不惜命地干活儿,也分明地供不起他的伙食费了。家教是他一定得做的事,是他将学业坚持下去的唯一方式。至于成绩,他已经很想得开了,不打算非要保持前几名的水平了。中国的银行系统,对于清华的学子们,给予了很特殊的信誉优待。如果他们须贷款以保证学业,尽管手续照例烦琐,数额有限,但一般还不至于遭到拒绝。但他认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最好不贷款。是学生而欠银行的钱,是件使他这名来自农村的大学生感到惴惴不安的事。贷款之钱,他花起来心理负担实在是太大。既然自己已获得学生会发的做家教的资格证,他觉得还是多些做家教为上策。上一个学期,他甚至省下了二百元做家教挣的钱寄给了母亲。那是他作为儿子最大的欣慰,其心理意义远超过以一省理科状元的高分考入清华。对他而言,当年的荣耀已成为历史,早已结束了持续性。
学生会的女干事,以长姐般关怀的口吻又问:“那人家离咱们清华远,要转三次车,还要走上二十几分钟,来回差不多三个小时。再加上三小时的课时,一下午就没了。如果你回来得不顺利,可能都赶不上在学校食堂吃晚饭……”
不待她把话说完,他平静地回答:“没关系。”
而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毫不犹豫的决心。
她默默注视他片刻,又说:“还有一点,对你将有不利的影响,那就是——那人家非要把课时定在星期日……”
他有些感到意外。路远,课时又长,而且正如长姐般关怀自己的学生会干事说的那样,倘归校不顺,确实赶不上在学校食堂吃晚饭。在校外吃,怎么省一顿饭也要多花上三四元钱的。三四元钱是这一名学子极为在乎的。倘在校外吃上三顿,多花的钱能买一册旧的专业参考书啊!
“为什么?”学子谈判似的问,仿佛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便是那一户人家的家长。
“那女孩儿的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工作很忙,只有星期日有些休闲时间,所以他要尽量和女儿在一起……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是吧?……”
他竟犹豫起来,沉吟片刻,却又点了点头,表示的确可以理解,也是自己可以接受的一个先决条件。
“我们学生会争取了半天,可是人家坚持课时定在星期日……”
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一脸歉意,好像怪对不起他似的。
他想了想,又说:“没关系。”
“真没关系?”
“真的。”
“大二是学业很紧张的学期,你可要考虑充分了。”
“我放弃前几名,但无论如何,我也会使自己的成绩保持在中上水平的。”
她听出了自信,微微一笑,于是以一种轻松的语调告诉他,其实她已经替他做主,应下了。
“你刚才说,我要辅导的,是个……女孩儿?……”
“对,怎么,你不愿辅导女孩儿?”
“不不,不是那意思。当然男孩儿更好。辅导女孩儿,我……没什么经验,怕辅导得不得法……”
学子极尽话语掩饰之能事,唯恐她对他的态度产生什么误解。此前他只辅导过一次女孩儿。那女孩儿的父亲是区法院的一位副院长。那是一个父女单亲家庭。他辅导时,女孩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去听得极为认真,其实是心有胡思乱想。后来那初三的女孩儿就对他这一名清华学子表现出大胆又热烈的亲爱,使他不得不单方面中断了家教。他怕再碰上那么一个早熟得春心**漾的女孩儿。
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又微微笑了,用手中卷着的校刊轻轻拍打了他的肩一下:“多辅导几个女孩儿不就有经验了?你呀,你又何尝不是个孩子!反馈到学生会的情况显示,几乎所有经你辅导过的学生,包括他们的家长,对你都是满意的。学生会还收到了三四封感谢你的信呢!”
学子不由得脸红了,微笑了。
学生会女干事接着说:“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替你做的主,学生会的几名同学为这件事还商议了一番呢。那人家课时费出得很高,每小时一百元!并且作了口头保证,只要他们女儿的成绩经过辅导确有进步,会给奖金的。如此优待的机会,大家都认为应该属于你……”
他当时感激得不知再说什么好……
现在,学子终于顶着大风沙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前边已无路可走,一排两米多高的、美观的、黑色的铁栅栏,庄严地横在他面前,给人一种排斥凡夫俗子接近的印象。由于风沙弥漫,往左,看不到铁栅栏的转弯处;往右,也看不到。事实上他站在铁栅栏的中段。在那铁栅栏内,一幢幢欧式别墅,错落有序。别墅和别墅之间,整齐的草坪已经泛绿。草坪和草坪之间,刚刚修剪过的龙爪树的树冠,已长出了片片绿叶。人工河环来绕去,于别墅区的中央地带,汇成了圆形池塘。隔塘一方,桃林闹红。河上有白玉石桥,别墅区后有假山。假山上小亭翘角,台阶迭现。如果今天不是刮着大风沙,而是一个明媚的日子,那么即使隔着铁栅栏,里边当是一派赏心悦目,值得驻足观望一番的风景。
这一处别墅区,是京郊被炒得售价最高的一处别墅区。北京的和想在北京有豪宅的形形色色的富人,组成了这地方的主人们。而学子辅导的那女孩儿,不,那小姐,正是这一处别墅区的开发商的女儿。面积最大也最美观的一幢别墅,是她的家。自然,在北京市里,她家还有着另外价值数百万的房产。只不过她在市里住烦了,偏要住到这地方来享受幽静。和她同住的还有一名女佣,一名老厨师,一名三十多岁的长得挺酷的司机;还有一条狼狗。据她讲,那专为她开一辆“宝马”的司机,还是位艺高胆大的武术师,收拾七八个强壮汉子不在话下。又据她讲,正因为她父亲成功地开发了这一处别墅区,惹得别的房地产开发商们眼红,也纷纷前来抢购地皮,各自准备大显身手,比赛魄力……
学子第一次给她辅导,是被“宝马”车接来的。当他走出清华正门,一眼望见那辆白色的“宝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时,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如同正在走向一辆警车。他听到自己身后有这样的几句议论:
“是咱们清华的学生吗?”
“谁知道呢,像是。”
“真给咱们清华争气!”
“此话怎讲?”
“意思很明白嘛。别的学校,都是名车接走漂亮的女生,咱们清华一名其貌不扬的小男生,居然也有人派‘宝马’车来接了,不知把他接去干什么……”
也许还有几句议论。即使还有,他也听不到了,因为他已经坐入车里了。他坐在后坐儿上,从车前窗望见,出入校门的一些男女生,都不由自主地将好奇且包含猜测的目光投向这辆“宝马”车。一男一女站在校门口说话的中年教师,也停止了交谈,向“宝马”车扭转了他们的头。在清华校门口,一辆“宝马”车接走一名学生的事是极少有的。清华毕竟是清华,毕竟不同于其他学院。何况,接走的还是一名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的小男生,人们有几分好奇是自然的。倘接走的是一名窈窕漂亮的女生,人们倒很可能见怪不怪了。那几句议论,使他颇觉不安,仿佛有一辆“宝马”车来接自己这一名清华学子,是自己之学子清名从此刷洗不掉的一个污点似的。
那是他出生以后第一次坐小车。他也是在考入清华进入北京以后,才知道有一款驰名世界的车是“宝马”。出生以后第一次坐小车坐的就是“宝马”,使他既产生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隐约产生了一种自卑心理。那种自卑心理,使他曾因自己是清华学子而一度巩固树立在意识中的自豪,竟打了几分折扣。
一名来自农村的,必须节衣缩食,必须掂量着花每一元钱才能最终拿到毕业证书的大学生,哪怕是清华的,其自豪在与现实的磨合过程中,往往也同样是极容易受损的。一次小小的即使不存在丝毫矛盾因素的碰撞,也会使那仿佛坚挺美丽实则十分脆弱的自豪破裂。
车开走后,很酷的戴双雪白手套开车的男人,头也不回地以一种揶揄的口吻问:“经常坐小车?”
他的脸倏地红了,窘迫地低声回答:“不,第一次……”
开车的男人朝车内镜瞄了一眼,又问:“你脸红什么?”
“我脸没红呀!”
而他的脸更红了。
“别人第一次坐小车,差不多都喜欢坐前座儿。怎么你这个第一次坐小车的和别人不一样?”
“我……我不可以坐后座儿是吗?如果是那样,您找个地方停一下车,我坐到前座儿去……”
开车的男人又往车内镜瞄了一眼,避开他的话不答,反问:“农村考来的是吧?”
他低声说:“是。”
“一看就是。”
因为自己一看就是农村考来的,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一种伤害似的,有点儿带维护意味地问:“从哪些方面一看就是?”说时,也朝车内镜瞄了一眼。镜中,自己的发型,是与普遍的北京各大学男生一样的偏分头;自己的衣服、裤子、鞋,也是北京各大学男生们惯穿的一套啊!那细说起来也没什么明显的特点。唯一的特点就是区别于打工仔,也区别于同龄的职业青年,总之旧但是干净。同样那么一套衣服、裤子、鞋,无论穿在打工仔还是职业青年们身上,都不会使他们看起来像大学生。
他真的不明白对方怎么知道他是农村考来的。
他维护自尊的同时,表现出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样子。
开车的男人的目光又一次瞄向车内镜时,他也正又一次往车内镜望。他发现对方的嘴在镜中笑了一下。
其实,人家只不过没话找话,和他闲聊几句解闷儿罢了。开车的男人似乎成心不回答他,只一味顺着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问:“你们那儿,农村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本打算实话实说的——不好过。
可不知怎么,话一出口,在舌尖打了个滚,变成意思相反的一句话:“不,好过。”
他是成心说谎。
他因自己成心说谎而暗觉羞耻。真相是,他们那一带的农民,尤其他们那一个村的农民,日子不好过得几乎只有全村上吊的份了。十五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女,差不多都离开了家乡,流浪向四面八方的城市去了。土地是无可奈何地一年接一年只有让它荒芜着了。某天晚上,同宿舍的同学大声读一篇显然是城里人写的文章给大家听,内容是针对大批涌入城里的农民的。文章说,你们农民毕竟有土地可以依赖着养活一家人,为什么还要到城市里来抢我们城市人的饭碗?措辞带有讨伐的性质。文章未读完,除了他自己,都鼓起掌来,都说好文章。
那宿舍里,只有他一名学生是从农村考来的。只有他比较知道农村现在是怎么回事,农民现在的生存处境有多么艰难。农民的劳作和汗水已经只有负效益了。种地就赔钱,不管种什么都是个赔。去年他家乡那个小村,家家户户的土地都种上了甘蔗。乡里决定他们村是试点,并向农民保证那对他们绝对是划算的。可到了秋天,甘蔗的价格低得不能再低,连县里的一家小糖厂也倒闭了。乡里解释,全世界的糖价都降了,认命吧。于是只有认命。他的父亲来信说,家里的地也全种了甘蔗,却根本没收,就让甘蔗烂在地里了。因为收,要一个多月。卖不卖得出去还难料。即使卖出去了,这个税那个税一扣,所剩无几。莫如出外打短工,一个月兴许能挣几百元。于是父亲就抱着患病之身又出外打短工去了……
一次,他在市里过一座天桥时,见一六十多岁的老妇,匍匐地上,不断地向过桥人磕头,口中喃喃着:“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他从她跟前经过那片刻,她恰巧抬起头来,竟望着他叫出了他的小名,而他也一眼认出了她。在村里,他应叫她“三姥”。那片刻他一阵心慌意乱,从兜里掏出些零钱扔在地上豁边的小碗内,逃跑似的奔下了天桥。此后他几次梦见“三姥”。梦见“三姥”在大庭广众之下清清楚楚地叫他的小名。醒来便满心的内疚,负罪于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和“三姥”说句话?为什么不扶“三姥”下天桥,搀她到小饭馆吃一顿饭?又为什么不问问她睡在哪儿?自己能照料自己吗?……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不见得知道,在农村,有些税是铁板钉钉的人头税。从刚生下来的孩子,到八十多岁的老朽之人,无一可免。像“三姥”那样才六十多岁的老妇,只不过是想减轻家庭的负担,自己能解决自己那一份儿人头税。而流落到城市里乞讨,是她们唯一的方式。后来弟弟在写给他的信中告诉他,“三姥”死了,冻死在北京一座立交桥下。弟弟只不过将这作为一件关于村里人的事告诉他,读来也只不过是顺笔一带。而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无声地哭了一场,仿佛“三姥”的死,他该负有很大的责任似的……
“是吗?如今情形很好的农村可是不多啊,真该为你们那儿的农民高兴!”
开车的男人的话,听来耐人寻味。“是吗”两个字,说得尤其耐人寻味。他觉得,对方不但一眼便看出了他是一名从农村考来的大学生,似乎也一眼看出了他的家乡很穷。怎么就能一眼看出来了呢?自己脸上也没打着一个“穷”的烙印啊!而且,对方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带有挖苦的成分。
可自己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考自一个穷的地方,仿佛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呢?全村乃至全县全省,不是都以自己考入了清华为一种荣耀的吗?连省报和省电视台,不是都宣扬过自己的名字吗?
真是的,自己又非专靠虚夸现实往上爬的官员,对方又非什么决定地方官员命运的权要人物,自己究竟有什么必要在对方面前说谎呢?
学子一时很不明白自己了。
在小小的空间里,在几句话后的沉闷时刻,他更加感觉那么不自在了。甚而,有点儿尴尬了。
完全是为了掩饰尴尬,他没话找话地主动说:“师傅,以后可千万别开车来接我了。我……我有点儿坐不惯小车……”
车速立刻减慢,并且立刻驶向了马路边。从车内镜里,他发现开车的男人皱起了双眉,耳边同时听到了这样一番话:“晕车?想吐吧?想吐你可趁早吱声,我找个地方停车,你也找个地方吐。吐尽了再上车!你要是吐在车上,那可不行!这车是我们小姐的专车,给你吐脏了,你也就干脆乘公共汽车请回吧!我也就干脆找个地方洗车去吧!……”
他急忙解释:“我不晕车。我不会吐在车上。我只不过是坐不惯小车而已。”
车又开快后,开车的男人说:“第一,别叫我师傅。我不是什么一般的开出租车的司机。我是专给我家小姐一个人开这辆车的人。而且,我和我家小姐沾着亲,论辈分我是她表姨夫。第二,你别以为每次都会开车接你。在我们眼里,不管你是不是清华的,你也只不过是一名大二学生。你又不和我们沾亲带故,我们根本犯不着多么抬举你。第三,你最好明白,这一次接你,是因为我们小姐她爸要见你,要当面交代你几条。他时间宝贵,怕你乘公共汽车转来转去,再找不到地方,耽误他的时间……”
学子听着,脸一阵阵地红,一阵阵地发烧。
他没想到,那开车而又不愿听他叫他“师傅”的男人,刚刚还在与他闲聊着,一下子就变得拒人千里了。自己不就是称了他一句“师傅”吗?除此之外也没再说什么令他不高兴的话呀!听对方的话的意思,给一个人开专车,和开出租汽车相比,地位上像是有什么大的区别似的。那又有什么值得强调的区别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对方自己也没有真的说道出什么区别嘛!对方左一句“小姐”,右一句“小姐”,直到说出了“我们小姐她爸要见你”一句,他才恍然大悟,所谓“小姐”,必是他的辅导对象无疑……
“坐不惯小车的人我倒是听说过,却是头一回见着了!而且就坐在我们小姐的专车里!坐不惯,还而已。这人命的三六九等,岂不是老天爷给定下了嘛!……”
开车的男人径自嘟哝着。学子又一次从车内镜望见了他的脸,顿觉他那张很酷的、男模特般标准的脸,变得那么俗不可耐,一副势利小人的攀骥附鸿而又自视不凡的表情。
学子突然大声说道:“少废话!好好开你的车!要不你给我现在就停车,我现在就下车,你们替你们的小姐另请高明!”
学子也从车内镜中望见了自己的脸,一脸凛然正气。连他自己都从未见到过自己脸上曾有那么一种表情。于是连他自己也对自己刮目相看了。他对自己大声说出的话很是满意,认为自己那话说得非常之及时。
开车的男人也就是他将要辅导的学生的“表姨夫”,一路噤若寒蝉。
车驶入别墅园区,停在一幢别墅前,开车的男人先于他下了车,并且一步跨至后车门旁,不待他的手有动作,抢先替他开了车门。他随之进入别墅,但见其内装修堂皇,处处皆显奢华。
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想必便是他将要辅导的学生的父亲了,一腿架在另一腿上,正吸着烟。
学子说:“您好。”
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坐吧。”
学子刚刚坐在男人对面的沙发上,男人已将脸转向了那“表姨夫”,皱眉道:“怎么才接来?”
“表姨夫”毕恭毕敬地小声解释:“一路堵车。”
男人挥了下手,他就悄没声地退去了。
男人按灭烟,直视着学子说:“我忙,很忙。就一个宝贝女儿,顾不上关心她的学习。去年,连所大专也没考上,这不行……”
学子微微点了一下头,对他最后说出的三个字表示同意。
男人问:“你,真是你们那个省当年的高考状元?”
学子又微微点了一下头,表情庄严。
男人又问:“带没带什么证明材料来?”
学子就将学生会给他开的家教资格和能力证明双手呈递了过去。
男人看了会儿,不以为然地说:“这上边也没写着你是高考状元啊。”
学子说:“学生会告诉我,已经在电话里将我是高考状元这一点介绍过了。”
学子的话中,也隐隐流露出对那男人的话的不以为然。
“你们学生会这封介绍信内容欠缺啊。你究竟是不是高考状元,这一点应该明确地写在介绍信中的。只在电话里介绍过,无凭无据,那是完全可以日后否认的。”男人随手将介绍信放在了茶几上。
学子起身走过去,将介绍信拿回,掏出支笔,以膝相垫,在介绍信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本人系省一九九九年理科高考状元,如此点有诈,愿在法律上承担欺骗罪名。
学子将介绍信二次双手呈递给那男人,语气郑重地问:“您觉得这样可以了吗?”
男人看了不作声。
学子又说:“我们清华大学的学生会,是绝对不会替一名学生的家教资格和能力进行虚假介绍的。”
男人这才说:“我也不是怀疑他们电话里对你的介绍。我讲的是一封介绍信本身。”
学子也不作声了。
“你字写得可不怎么样。和我这根本没上过大学的人比都差远了!”男人说着,将介绍信叠几叠揣了起来。
学子只有沉默。
他的字的确写得不怎么样,所以他买了一小册钢笔字帖,经常练习。
“你能保证我女儿今年考上大学吗?哪怕考上一所大专,我也会重谢你的。”
男人的语气变得和蔼了,流露出期望的意思。
学子一愣,没料到对方会那么问。想了想,态度保守地回答:“我还没有开始辅导,不了解您女儿的实际学习状况,现在不能向您保证什么。”
男人却一味接着问:“你明白重谢的意思吗?我说重谢,和一般个小老百姓说重谢,分量可是大不一样的。”
学子则以更加郑重的口吻说:“这一点,我已经回答过您了。”
“唉,我那个宝贝女儿啊,不谈这一点了,不谈这一点了!”男人忽然变得烦躁,抓起烟盒,又点着一支,大口大口地吸着。
学子看出,女儿是那男人的一块心病。他竟对发迹的房地产商产生了小小的同情,随之想到了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他低声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并且,他对自己即将进行辅导的女生,心生出比同情大得多的好奇。那种好奇使他暗觉刺激和兴奋。
男人又将没吸几口的烟使劲按灭,又直视着他说:“好!我信你。”停顿片刻,补充道:“我信农村孩子出身的大学生。”
学子不禁又一愣,不知他何以也看出自己在是清华学子之前,是一个农村孩子。
学子正愣着,男人话题一转:“不过我得预先警告你,别打我女儿什么主意。”
学子立即语气严正地说:“我不明白您的话。”其实他一听就明白了。
那男人自然也不弱智。他以比学子更加严正的语气说:“你明白。你明白我也要更明白地警告你——我女儿早恋过,不止一次。只要男孩子稍一勾引,她动不动就和男孩子好上了,还给他们钱花。如果你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可别怪我不客气!实话告诉你,你之前有名别校的大学生,差点儿被我送到公安局去……”
学子的脸,早已红到了耳根。
这清华的大二男生,自从记事以后,几乎不曾脸红过几次。他天性内向,懂事也早,在他那个穷且人家不多的小村里,他有点儿与世隔绝地成长着,没做过一件讨人厌的事,因而也从没被什么人猜疑过,训责过,更没被什么人当面警告过。
然而今天,准确地说仅仅从学校门口到这幢豪华的别墅里的一个来小时内,他已连续地脸红了。
他觉得当面被羞辱了。
他抗议地大声说:“先生,我没有您讲的那种毛病。因而您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是庸人自扰!”
男人看着他也发愣了。愣了片刻,自己也脸红了,道歉地说:“对不起,我的警告也许多余。先小人,后君子,丑话在先嘛,是不是?其实你的样子就让我挺放心的。勾引过我女儿的那些男孩儿,一个个都是些小帅哥。我也不该将我女儿的眼光估计得太低……”
学子又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请您也不要把我看女孩儿的眼光估计得太低。”
男人张了一下嘴,又张了一下嘴,分明地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学子却觉言犹未尽。他也直视着对方,目光有那么点儿咄咄逼人。
他又说:“尽管在您眼里,我是那么其貌不扬。”
男人的脸再次红了。
男人不自然地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别认真啊。我这个人,面僵。所以即使是在开玩笑,初次接触的人也容易发生误会。”
学子说:“我也是您那样一种人,也请您别误会。”
“彼此彼此,都别误会,都别误会。”男人扭动了一下身子,始终叠架着的双腿终于分开,另一只脚也终于落地了。
他忽然客气地问:“哎,你渴不渴啊?什么喝的都有!”
学子摇头。
男人的目光竟从学子的头上方望过去,向什么人训斥道:“你怎么这样子就下楼了?不像话!上楼去穿整齐了!”
学子不禁扭头,见楼梯上站立着一个女人,双手按在栏杆扶手上,长发一半披散在前,一半散在后,穿一件红色的丝质睡衣,也不系腰带,敞开着前襟。而睡衣内,除了黑色的薄透的内衣和短裤,身体上再无一物。红色和黑色,将那发育得过分成熟的,可以用“丰腴”二字来形容的身体衬托得特别白皙。那是肌肤很润洁的女性的身体,在照耀到楼梯那儿的阳光下,看去和那件高级的丝质睡衣一样柔细无比。上一段楼梯的折角,恰恰挡住了那女人的脸。而那女人的一只脚,却伸出在栏杆的缝隙外,拖鞋挑在脚尖上,五个染红了的脚趾甲,使那只脚也显得特别白皙……
学子顿时心如撞鹿。
他立刻将头转正了。
这来自农村的大二男生,除了在电视里,在报刊的彩页广告上,还从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那样子的女人的身体。他不由得坐得更挺直了,目光望着窗外的桃林。桃花还没开放,但桃树枝已冒出了小小的花蕾,仿佛有缕缕红雾缭绕在桃林间。那情景使他没法儿不联想到背后那女人的睡衣,并进而联想到那女人白皙的身体。
“别再看,别再看……”
无须对面的男人警告,学子自觉地在心中暗暗地严厉地一遍遍地警告着自己。仿佛只要再回头看一眼,就构成了对他人财物的侵犯罪行似的。
背后传来啪的一响……
学子断定,是那只挑在脚尖上的拖鞋掉下了。
“你没听见我的话啊!”
男人生气了。
没有回答。
啪、啪、啪……
显然,是另一只穿着拖鞋的脚一级级蹦下大理石台阶的声音。
“你以为我肯定舍不得打你是不是?!”
男人霍地站了起来……
男人这句话使学子明白了,那使他感到强烈**的白皙的身体,并非属于一个什么女人,而是属于他将要辅导的学生,属于一名去年落榜的高三女生。
学子暗暗叫苦。他那种以后一段时日里当好家教老师的信心,顷刻动摇了。
他在头脑中自行推倒了以前多次当家教老师积累下来的全部经验。而那些经验之中很有些是堪称宝贵的。他也辅导过初中的女生。她和背后这一个最大的区别在于,她既是少女看去也完全是少女的样子,而背后这一个,似乎完全不是。起码在他是这么感觉的。虽然他看见的只是她的身体,还没有看见她的脸。
在那初中女生面前,他是很有几分师道尊严的。她也都很尊敬他这一名清华学子。事实上她都不知道他是以一省之高考状元的荣耀考入清华的。此点他在她面前是讳莫如深的。倘她知道了,他确信,他将不仅仅被尊敬,肯定还被崇拜。但是背后那一个,他究竟该如何辅导她呢?她又会以什么样的一种心理接受他的辅导呢?
学子因她对自己具有的**性而心乱如麻。
他开始对此番家教感到害怕了。
“老太婆真讨厌,总是把空调开得这么热!哎,老爸,咱们别墅这边换一名男佣行不行啊?外国就时兴男佣!咱们家也该在中国引导引导这个新潮流啦!……”
语调娇嗲而又流露着霸悍。随着脚步声,红睡衣从学子眼前飘过,飘到了他对面的沙发那儿。红睡衣一旋,前襟分为两片旋了开来。那小姐双手将衣裙往上一提,就要学她父亲刚才的样子叠腿坐在他对面。
在她将坐下还没坐下之际,那当父亲的房地产商一把抓住了她手腕,将她拖向自己,接着为她系睡衣的腰带。那时她仿佛不经意似的,扭头看他。学子并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根本连看也不看她。学子的目光违背了他自己的理性的命令。她扭头看他时,他也不经意似的转脸看起她来。他是在完全凭感觉判断她已看着自己以后才朝她转过脸去的,目光带点儿惊讶,仿佛直至那一时刻才发现她的存在似的。他望着她,偏不将目光移开,如同望着照相机的镜头。而她也定定地望着他,嚼着口香糖,不时吹出大大的糖泡。一脸的漠然,漠然中混杂着傲慢无礼和让人分不清是二百五还是丝毫也没了羞耻感的那么一股子劲儿。
她的父亲给她系好了腰带之后说:“那就给你介绍一下吧……”
她打断她父亲的话说:“用不着了。清华的,哪一个省两年前的理科高考状元,你们又给我请的家教,不就是这么个人吗?”
她说时,也不坐,仍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她父亲说:“怎么这么说话,不能学得对人有礼貌点儿吗?”
她说:“我跟谁学?谁又对我有过礼貌了?”
而学子冷冷地说:“先生,您的女儿太没教养。我在考虑,我是否适合做她的家教老师。”
当父亲的连忙说:“适合,你适合。我越来越觉得你适合了!”
她一捂嘴扑哧笑了。
她父亲又训斥道:“你正经一点儿不行吗?”
她反而一转身大笑起来。
“笑什么?!”——那当父亲的也猛一转身,目光四睃,看样子是想找一件什么东西实施或曾有过的家法,却自然是并没发现什么可以随手拿起对女儿重加教训的东西,于是复转过身,呆望大笑不止的女儿,跺了下脚。
学子冷眼旁观,看出那女儿的大笑,分明是在作着一种自以为特别可爱的性格之秀。而且,分明是作给他看的。学子也看出,那父亲毫无实际意义的威严,也分明是作给他看的。因为他的女儿未免太丢他的面子,证明了他在管教她方面的无能为力,倘不作一下威严之秀,实在是让外人看着难生尊敬之意。
学子的头扭向窗子,目光又望向窗外了。仿佛对那女儿的大笑充耳不闻,也仿佛对那父亲的装模作样视而不见,是一位又聋又瞎又有身份的重要客人似的,一脸庄重坐得端端正正。
那女儿终于笑够了,也笑得没趣了,扑向当爸的,搂抱着在他脸腮上亲了一下,突然懂事了似的说:“老爸别生气,我不跟你闹了。好,我按你的要求正经点儿。”——说罢,离开她的父亲,走到学子跟前,提了一下睡衣下摆,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将一条白皙的手臂缓缓地伸向他。
学子从窗外收回目光,垂下目光望着她的手臂,一动未动。他闻到了一股香气。那是香水的气味儿,也有少女的身体所天然散发的肌肤的诱人气味儿。两种气味儿混在一起,对学子的嗅觉造成一种未曾经受过的刺激。它使学子产生了很大的冲动,恨不得双手抓牢那白皙的看去像暄软的面食一样的手臂,不管不顾地咬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