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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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子却坐得更端正了,如一尊石雕。表情不但庄重,简直还有些凛然了。

海妖似的少女声音嗲嗲地问:“怎么,亲爱的老师,您不吻一下学生的小手吗?”

学子目光往上一撩,盯着她的脸问:“为什么?”

“这还用问?外国电影里,绅士初见淑女,都要吻她们的手。这是贵族之间的普遍礼节。”

她不露齿地一笑,妖媚而又狡黠。

学子以平静的语调回答:“第一,我不是贵族,也不是什么绅士。第二,我也不觉得你是淑女。第三,我从不装模作样地模仿外国电影里的人物。清华大学的学生一般都没有你所喜欢的毛病。”

她脸红了。

学子以为,她这样一个被富奢生活宠惯得忘乎所以不知拿自己如何是好的小妖精,也许早已经丧失了脸红一下的少女本能了,却不料她竟然脸红了。

学子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仿佛无视那伸向自己的白皙的手臂。她的腕部柔软地下垂着。那同样白皙的小手一翻,手心朝上了。手指微微分开着,一种讨要什么似的状态,迷人得令人难以抗拒。

而学子此刻心里想的,是她的父亲将付给他的很高的辅导费。是的,每小时一百元,三个小时三百元,那对他更是难以抗拒的**。他再次提醒自己别忘了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小妖精”的父亲的手机那会儿响了。他踱往窗前听手机去了。

“小妖精”说:“那么,咱们初次见面!彼此握一下手总是应该的吧?”

她的语调听来正经了点儿。学子犹豫片刻,收回目光,伸出了自己的手……

不料她迅速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一触即分的一握。她缩回她的手的同时,大笑着转身朝楼上奔去,跑脱了一只拖鞋,也不转身穿上,就那么赤着一只脚跑上楼去了……

学子感觉自己的手心粘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她嚼过的泡泡糖。

她的父亲从窗子那儿踱了回来,未再坐下,站在他面前说:“那么,大学生,就这样吧。我女儿已经跟你握手了,表示她接受你这位家教老师。我很忙,实在是忙。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从下个星期开始,你要准时来……”

于是学子站起,礼貌地说:“那我走了……”

学子刚走几步,被叫住了。是房地产商的那一位父亲板脸又说:“你也看到了,我女儿是多么单纯,我警告你的话,你可别给我忘了!”

学子不愿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

“还有,我女儿爱好多,她的时间是从早晨起来就有她自己的种种安排的。你一定要准时,你如果迟到了,哪怕仅仅迟到五分钟,可别怪她不等你。而且,你白来一趟完全要由你自己负责,因为你迟到了嘛!一次的课时费也要扣除。不是我们的条件太苛刻,我们是不在乎课时费的。中国人的时间观念太差,我们希望以我们的方式使别人懂得时间观念的重要性……”

他说得一板一眼,如同是在以老板的身份向下属布置工作。

学子忍不住大声说:“再见!”

学子说完,转身便走。

学子走出了别墅区后,才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将粘在手心的东西刮下。

他原打算告辞时将粘在手心的东西抹在那人家的一只大花瓶上来着。他原打算在那样做了以后,也冷着脸一板一眼地说:“这是您女儿和我握手时给我的,而我们有家教纪律,不背着家长接受学生的任何赠予。”

这一种打算在他的内心里形成得很自然,连那样做那样说时的表情和语调都在内心里酝酿好了。

如果那样做那样说了,这学子是会觉得非常快感的。

为了三个小时三百元的课时费,他抑制住了他的打算。

当他从手心刮下那黏性很强的东西时,认为自己的种种忍受都是值得的。

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朋友,你为什么不开心点儿?难道一切不是特别顺利吗?那当父亲的男人那一种煞有介事的中国贵族似的感觉使你嫌恶吗?但是你如果庆幸三个小时三百元的课时费,你的嫌恶就恰恰是你自己想不开啊!那小妖精的作秀不是像她父亲所言的什么单纯。当然不是!如果那也算是单纯,单纯的少女不就是邪性的少女了吗?那分明是张扬得过分的优越感,那是耍笑,因而那是不折不扣的轻蔑!她引诱你这名家教老师,就像某些资质天生低俗的什么明星以性感的动作挑逗台下的观众,完全是出于一种羞辱的心理!是的是的,也许她自己习以为常,但事实上正是那样!可正是那样又有什么呢?你不是一点儿也没使自己丢脸吗?你不是一点儿也没使“清华”二字因你这一名大二的学子而受损吗?朋友,你是有理由因你今天的表现而欣慰的呀!……这学子如此一想顿时心情愉快起来。他竟大声唱了几段歌。他返回校园的一路上都保持着那一种好心情……

沙尘暴终于小了些。

学子眯了的那只眼,却还在流泪不止。他捂着那只流泪的眼,仅用另一只眼像观察显微镜似的看了一下手表——两点四十五分了。他唯恐自己看得不真切,那只眼闭了一会儿,睁开再抬腕看一下,这才确信自己看到的时间是准确的。他要去的那一幢别墅,近在二三百米处,但隔着高高的铁栅栏。倘从这儿绕到别墅区的正门那儿,再从正门那儿走到那幢别墅前,走得再快,也还是需要十五六分钟。那么一来,他就迟到半个多小时了。他还一次也没迟到过。以前的几次,他总是提前到,在别墅的台阶上坐一会儿,望望喷水,望望水塘彼岸的桃林,准点起身按门铃……

这一次他已经明摆着迟到了。

他是那么的不甘心迟到半个多小时,攀上栅栏跳入了园中。但听哧啦一声,衣服被栅栏的尖端刮开了一尺来长的一条口子。不待他站稳双脚直起腰身,双臂已被人牢牢抓住拧到了背后。两名保安一左一右,像捉住一名歹徒似的,将他带到了保安室严加审问。无论他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信他是来进行家教的清华学子。如果他带了学生证,情形自然会不同。可他偏偏没带着学生证。自称是清华学子,并且是来进行家教的,却拿不出清华的学生证用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们对他的怀疑越发地大了。“你们看啊,我戴的不是清华校徽吗?”他一手指着校徽,内心焦急地往人家跟前凑。

“老实点儿,别往前凑!一会儿让派出所的人验明你的正身吧!”一名保安扬起了警棍威胁他。

而另一名保安正在给派出所打电话。

所幸从外进来了第三名保安,是管着那两名保安的班长,并且认出了他。

保安班长说:“是你啊,清华的才子,这是发生什么误会了?”

于是另外两名保安不好意思了,先向班长汇报他是翻栅栏跳入的,所以才引起他们的怀疑;接着向他说了些由衷的道歉的话。三名保安都是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青年,也都是来自外省的农村青年。在他们眼里,他是特别值得他们尊敬的同龄人。他们看他时那一种崇拜的表情,仿佛他脑后闪耀着光环。

保安班长又说:“你别怪他俩,他俩刚来这儿。”

两名保安又是一阵难为情。

学子赶紧说:“是我不好,我不该跳进来。”

“你今天来得太晚了呀,她已经离开别墅区了啊。”

“什么时候?”

“几分钟前吧。是我给她那辆白色‘宝马’开的电动门。她自己驾驶着她的车离开的,我看得非常清楚。”

听了保安班长的话,学子不由得发呆。

保安班长问:“你眼睛怎么了?”

学子说:“半路眯了,你们谁给我吹吹吧。”

于是保安班长翻开他那只眼的眼皮,连吹了三大口气。

他还是觉得眼磨。

两名保安中的一个想起了自己有眼药水,跑回宿舍去取来,替他点了几滴眼药水,才将沙从眼中冲出。

人家用一根手指在他脸颊上轻按一下,将沙按在自己手指上,一边竖着手指让他看一边说:“瞧,有它粘在眼皮上,能不磨眼嘛!”

保安班长说:“就是,眼里藏不住沙子啊!”

学子请求道:“你们这儿哪有水龙头?让我冲冲头洗洗脸吧,要不一会儿肯定落我学生的桌面上一层沙土,招人家烦。”

保安班长说:“我们这里二十四小时热水,我们保安也跟着沾光,你干脆就冲个热水澡吧!”

学子犹豫之际,已被保安班长握着一只手带出了保安室。一路上,保安班长深为遗憾地向他述说着自己未能实现的大学梦,以及对他这一名清华学子发自内心的仰慕。

学子洗澡时,保安班长在换衣间大声问:“哎,你真是你们那一届考生的省份状元吗?”

学子反问:“你怎么知道?”

保安班长说:“是你学生的司机跟我聊天时说的。那人家,有钱嘛,自然什么都要求最好的!”

学子又问:“连女儿的家教老师也不例外?”

保安班长回答:“我想他们应该是那样的吧?这院子里的人家爱互相比。比谁家的装修气派,比谁家的小车高级,男人们也比谁的老婆摩登……”

“你说男人们也比老婆怎么样?”

“比谁的老婆摩登!”

学子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摩登”一词。尽管他明白其意,却还是觉得听到了一个怪异之词似的,暗暗感叹时代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

“那么,我这一名家教老师,也值得他们和别人一比了?”

“当然!这儿的人家,一半有高考落榜子女!别的方面都比过了,可不就比家教老师了嘛!要不他家的司机跟我聊你?那是希望我替他家做义务宣传。他们互相比来比去,关我什么事?我才不替他家宣传呢!哎,你究竟是不是省份状元啊?”

学子谦虚地回答:“我也只不过是理科的状元,而且只不过是一个省份的。每个省每年都会产生一个,没什么了不起。”

他痛痛快快地冲完澡,从洗浴室出来。保安班长说,他衣服裤子上的沙土真是不少,不过已经替他抖得干干净净了。人家还借给他一件外衣让他当场穿上。

学子过意不去地说:“那多不合适啊!”

保安班长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下次捎来就是了嘛!”又问:“那人家每小时给你五百元?”

学子一愣:“这又是谁说的?”

保安班长说:“还是给他家小姐开车的那个男人呗。我们每个月的工资才六百元,人比人,比死人。”

学子叹了口气,安慰道:“他撒谎,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瞒你,其实那人家给我的课时费是一百元。不过这也是很高的了,所以我今天迟到了,那小姐又离开了,我心里别提有多不安了。”

保安班长就劝他干脆回学校算了,说那小姐一旦离开了别墅区,就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说后半夜回来是常有之事。说有的时候根本就不回来,玩乐够了,便直接回市内的家了。甚至有的时候,连市内的家也不回,不定留宿在什么地方鬼混。而且关了手机,连她父亲也找不到她。说好几次,她父亲担心她是被人绑架了,不但调动了手下许多人四处找,还报了警,结果她竟是住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了……

“她母亲也像她父亲一样吗?……”

学子更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自己一次也没见到过她母亲?想问的话在心里一犹豫,便问出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保安班长困惑地瞪着他,不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母亲,也像她父亲一样忙,平时顾不上多关心她吗?”

学子的脸微微一红。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觉得自己仿佛是成心刺探别人的隐私似的。事实上,自从当了一位成功的北京的房地产商的女儿的家教老师,他心中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难以分析清楚的兴趣,或者说是一种好奇。它与他本人倒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那更是一种对中国当下的某些富人们,尤其北京的某些富人们的生活真相的一种窥知欲望。在他走出他家乡的那个贫穷景象咄咄逼人的小村庄之前,他对中国当下的富人的概念是理解得极其肤浅的。

“他们,撮一顿那就是几口猪!”

在他是孩子的时候,每听大人们这么议论。在现代传媒这一只章鱼的触爪所达不到的地区,穷人们对富人们的想象,往往首先从吃的方面开始。到了北京以后,他才渐渐明白,其实富人们之所以是富人们,头脑里倒并不整天盘算和渴望吃什么。甚至一听到“吃”字就皱眉,就厌烦得不得了。正如专为他的学生一个人做饭的那一名老厨师,每天都因不知再为她做些什么饭菜而发愁。她呢,有时一天也不正经吃一顿饭。两次在他对她辅导着的时候,她忽然说饿了,于是吃几片饼干,喝一杯奶,或者吩咐那厨师为她煮一碗方便面。在一户住着那么豪华的别墅的人家的厨房里,竟备有方便面,这一点是他从前绝对没有想到的。

“哼,她母亲!”

保安班长不屑地撇了撇嘴。从保安班长口中,学子得知他的学生的母亲,从她父亲的账上卷走一大笔钱跑到国外去了,既不离婚,也不回来,在国外轮流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洋男人同居。缺钱了,就往她父亲的公司里发传真。而她父亲不敢怠慢,每次都如数寄去。据说是因为有什么把柄掌握在妻子手里……

学子不禁地说:“原来竟是这样……”

保安班长不以为然地说:“看你的表情,好像还挺同情那‘小妖精’的?”

学子想到她动辄对自己进行的羞辱,意识到自己内心里悄然萌生的同情其实有点儿贱,于是掩饰地反问:“你们也叫她‘小妖精’?”

“住在这儿的女孩子顶数她最**,小姐架子也摆得最足,反正我们保安都背后叫她‘小妖精’!看来,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喽?”

学子觉得自己失言了,一时沉默不语……

他并没听保安班长的劝立即返回学校,他决定等。规定的辅导时间是两点半开始,结束时是五点半。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三点半了。他想自己既然来晚了,那么起码应该等到五点钟以后。也许在自己等着的一个半小时内,她竟回来了。那么他要请求她原谅自己来晚了。扣课时费就扣吧,谁让自己来晚了呢?但等是一定要等的,请求原谅的态度也是一定要有的。他想,毕竟错在自己啊!如果她不反对,那么他愿意将今天的辅导进行下去,哪怕辅导到七点半、八点半。哪怕辅导了也白辅导,也仍要扣课时费。他并不是为了那三百元课时费才决定等的。这会儿,三百元对于这一位每天需要钱像植物需要水分一样的穷大学生似乎已经不在考虑之内了。不,不是似乎,他的确已经不因将被扣除这一天的课时费而沮丧了。他觉得由于自己的迟到,自己对于家教这一件事一向极为重视的态度也大受损害了。他企图通过自己心甘情愿的等来弥补……

他去到那一幢别墅前,靠廊柱站着,眼望别墅区欧式的栅栏门,耐心地等。望见有几辆小轿车开进来过,却都不是在等的白色“宝马”。毕竟已顶着沙尘暴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他站累了。台阶上积了一层粉细的沙尘,他将他被刮破的衣服铺在台阶上,缓缓坐了下来。别墅的门内,是一个一尘不染、处处闪耀华光丽彩的空间,他不愿自己随身带入一点儿沙尘。他明白,那是会遭到白眼的……

坐了一会儿,这学子觉得饿了,也觉得渴了。上午看专业书看得入迷,忘了钟点,没赶上在学校吃午饭。往这儿来时,顺路在小摊上买了个烧饼,一边走一边吃掉了。渴的感觉比饿的感觉更强烈,他极想起身到保安室去讨杯水喝,又怕自己离开时,他的学生偏巧回到了别墅。他不愿事情接下来变成了那样。那样他就不得不按门铃;那样开门的一准是那位老女佣;那样她不敢自作主张立刻让他进去,她一定会先请示一下那小姐的;而那小姐如果没好气地说:“都几点钟了?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他可就真的是白等了。他想,那小姐是很可能会那么说的。

他所希望的情形是这样的——当他望见她那辆白色“宝马”开进别墅区,他已从台阶上站起了;当“宝马”停在台阶前,他将会主动走到车门旁,恳切地对踏下车的她说:“真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请你原谅。如果你不反对,我愿意现在为你辅导……”

他想,只要自己表现得实心实意,那小姐也许是会接受他的提议的。甚或,还会被小小地感动一下吧?

来到北京以后,他一直很困惑,某些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怎么那么不容易被感动一下了?比如他的学生。比如有次他在辅导她时,那位老女佣进来给她送一杯热奶,她奇怪地问:“你怎么眼泪汪汪的,好像谁欺负你了似的?”

老女佣说,家里来信,孙子生了急病,在医院抢救治疗,本想赶回去看看,却又舍不下这里的事,所以心情悲伤。

她又问:“这里有什么事是你舍不下的?”

老女佣说:“你不是在接受辅导,准备今年复考吗?正是你要劲儿的时候,我走了谁照顾你呢?来个新人,怕不会像我照顾得那么周到啊。”

不料她说:“你以为离了你我活得就不舒服了?我看你是怕来个新人顶了你这一份挣钱的工作吧?”

老女佣听了她的话竟一时呆住,他见那老女佣眼眶中霎时充满了泪水。

老女佣默默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大叫一声:“杯子!”接着数落:“杯子不带走多碍事,这还用说啊!”

分明的,他见那老女佣默默拿起杯子时,一行眼泪已经流在面颊上了。

门关上时,她还嘟哝:“现在的人,都会拣好听的话说!明明是出于个人打算,却偏偏要说是为别人考虑,讨厌劲儿的!”

而他瞪着她问:“刚才那道题怎么解,想通了没有?”

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着大哈欠回答:“没有啊,你急什么?”

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训斥道:“你怎么这么笨?还需要我讲多少遍?你弱智啊?如果你弱智,你父亲还凭什么指望你今年榜上有名?那不是痴心妄想吗?”

他拍桌子那一下,吓了她一大跳,因打哈欠而张大的嘴,半天没闭上。而他那一通儿严厉的训斥,使她不停地眨眼,显出一副吃惊不小的模样……

身后响了一下,学子扭头一看,别墅的门微微推开了,从门缝挤出一颗女人的头——三十多岁的脸化着淡妆,挺受看的一张脸,使人一时难以判断她在别墅里的身份。

“你怎么坐人家门口?”

女人冷冰冰地问,两条描过的眉紧皱着。

学子一次也没见过她。他赶紧站起说自己是已经来过几次了的家教老师,在等他的学生归宅。那女人却什么都没再说就缩回了头,门于是关上。学子本想向她要水喝的,见门关了,心中只有徒唤奈何。

沙尘暴是完全地停止了,天空却没有因而变得澄清。远处,大堆大堆的乌云,缓慢而又气势汹汹地朝天空正中聚集着。乌云将桃林上方的天空遮蔽得不透一线光亮,整个桃林望去仿佛是处在暗夜之中。

身后又响了一下,学子再扭头看时,从门缝一上一下挤出了两个人的头,在下边的仍是那女人的头,在上边的却是学子见过的老厨师的头。

厨师认出了他,于是门开得大了些,他们走了出来。

厨师作证道:“他是咱们小姐的家教老师。”女人的两条细眉又皱了起来,瞧着厨师说:“那我也不敢做主请他进去呀。你要是敢做主,你就请他进去。小姐若问,我就只好声明不关我的事,是你擅自做的主。”

“这……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厨师看他一眼,脸上顿现为难之色。学子理解地笑了。

他说:“你们别怪为难的,我不进去。给我一杯水喝吧,这你们谁都能做主的吧?”

厨师对那女人说:“你去!”

那女人进门后,学子问厨师:“她是谁?”

厨师说:“新来的,接替老阿姨照顾小姐的。”

学子又问:“那老阿姨还回来不?”

厨师说:“八成是不会回来了。”轻轻叹口气又说:“下人不是好当的。那么大岁数了,被支使来支使去的,生活但凡过得下去,才不受那个呢!”

学子心头便漫过淡淡的莫名的一缕忧伤,似乎一个和自己关系亲近的人不辞而别了。其实他和那老女佣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但他每从她望自己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在她心目中是受尊敬的,正如在那名保安班长心目中一样。

“你们平时都叫……我的学生小姐吗?”

“不叫小姐又能叫什么?我刚来时,叫她孩子,结果惹得她父亲老大不高兴,训斥我说孩子是你叫的吗?叫下去,这别墅里的关系不就叫乱套了吗?后来我又叫过她小名,结果惹得她自己老大不高兴,说她的小名只有她的亲爱者才可以叫。细想想,可不嘛,咱们一个人家花钱雇了给人家做饭的,哪配叫人家小名啊!于是我有一天就称起她小姐,称起她爸先生来了。于是就成了规矩,这别墅里的下人都跟我学了。他们父女虽没强调过,可我觉得,由我们下人那么主动叫了,他们是爱听的,听了心里是舒服的。”

厨师似乎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能对一个属于“自己人”的人一吐为快。

学子说:“你们不是下人,别自己认为自己是下人。”

厨师说:“也不是自己怎么认为的事啊,拿人家的工资,替人家服务,哪天人家看你不顺眼了,板起脸说你走吧,那你就得乖乖离开。不管受过多少屈辱那也只能揣在心里带走。你说是不是下人?”

学子被问得一愣。

厨师接着说:“也好。这社会重新将人分出上下尊卑来,也好。下人明白自己是下人,小心地夹着尾巴做下人,总比明明是下人,自己心里却偏偏糊涂着,以为和上人们是平等的好吧?”

学子听了,更加的不知说什么好。很有心反驳厨师一番,使对方懂得人只有长幼之分,而无尊卑之别的道理。但那原本认为正确无疑的道理,自己个儿在内心里寻思了寻思,忽觉经不起细寻思了,忽觉其正确性很值得怀疑了。甚而,开始认为那根本上就是不正确的了。因为,那厨师的话听来更是不无道理啊!

学子没话找话地说:“沙尘暴停了,多好啊!”

厨师却说:“最多也就停上今天下午这一会儿。电视里预报了,明天还刮,比今天更大。”

学子就又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人端了一杯水出来,一声不响地递向学子。学子刚要接,厨师阻止了他,问那女人:“哪儿接的这杯水?”

女人说:“还能哪儿接的?从自来水龙头接的呗!”

厨师生气地说:“我猜你一准就是接的自来水!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嘛!你怎么可以接杯自来水给咱们小姐的家教老师喝?万一喝得他闹肚子你担待得起吗你?!”劈手夺过纸杯,泼了水,递给那女人时命令道:“去接杯纯净水来!”

那女人受到训斥,撇嘴作色地似欲顶撞,显然连自己也觉理亏,老大不情愿地掠回纸杯,像某些动物归穴似的,倒退着身子闪入门内去了。

厨师歉意地对学子说:“你千万别见怪啊,这种初来乍到的下人,不懂规矩,得慢慢地**才会像个做下人的样子……”

听来,倒好像他自己是位上人似的。

学子笑笑,低声说:“我不见怪。其实我喝口自来水也是可以的。小时候渴极了,还喝山里淌下的野水呢。肠胃习惯了,从不闹肚子。”

……

下雨了。

坐在台阶上的学子又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半多了。

厨师退入门内之前,再三请他理解,说怕主人或小姐突然归来,见他站在台阶上闲聊对他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学子笑笑说当然理解的。实际上他自己也最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在台阶上坐着。

喝过一杯水,学子口内不干了,颇坐得住了。

雨下得很不均,还有风。雨随着风,一忽儿雨点挺大,稠稠密密地斜撒一阵。一忽儿是毛毛雨,稀疏而落,似下非下的。桃林那边扑啦啦飞起一群鸽子,飞向了水塘,既不往塘边落,也不飞往别处,一只只盘旋于水面戏水,仿佛在比赛飞行的技能似的。某几只飞行的技能的确高超,将爪子探到水里,腹部贴着水,猛扇双翅朝前滑行。滑行几米后,再一扬颈飞将起来……

学子想,沙尘暴停了,大地也幸得一场春雨,连鸽子的心情都好了。细看却又不是鸽子。以为是喜鹊,再细看也不是喜鹊,是一种自己叫不上名的鸟。经雨水一淋,别墅区的草地显得翠绿了。龙爪树也显得有精气神儿了。它们的新叶不再灰土土的了,一片片挺起叶柄,变得生机盎然了,如同一只只微掬着手心的绿色小手,都试图接满一手心雨滴似的……

学子的心情竟也变得好了。粘嗒嗒地胶着在心头的那一种沮丧,也仿佛被来得宝贵的春雨淋洗掉了。尽管一想到明天还将刮更大更猛的沙尘暴,暂时的好心情不免附带着几分惆怅,类似于借钱置了一身新郎装、期待着揭起新娘红盖头的男人的那一种心情。

心情一好,他就忘了自己对于这别墅区是一个外人;忘了被两名保安拧住胳膊时的狼狈;忘了自己只不过是坐在别人的别墅的台阶上;更不去想家教时日一结束,对于这别墅区他就是一个不得擅自入内的人了。背后,别墅的廊檐很宽,雨一点儿也淋不到他,只将他双脚以下几级台阶上的沙尘淋出了密密麻麻的湿痕,看去像伤心人儿的泪滴满了制成浅褐色的宣纸。学子觉得自己便是这偌大的别墅区的主人似的,觉得能够清清静静地独享眼前景色,实在是一种福分。

白日曜青春,

时雨静飞尘。

学子头脑中,油然地忆起了两句诗,却想不起是哪一位古人的诗了。想啊想啊,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他也油然对古人修辞方面的考究顿生佩服——初春的面目与其说是绿色的,还不如说是青色的啊!

不知叠嶂夜来雨,

清晓石楠花乱流。

心情一好,头脑中的好诗佳句,如同起网之际的鱼儿,弄出扑腾之声,水花四溅般在头脑中乱蹦乱跳,却怎么也不能有把握地和某一位古人的名字对得上号。

初中时,他的文科成绩也一向是优异的。入高中分科那会儿,老师说,你千万别报文科,现如今不比从前的时代了,文科就业时不吃香了。你总不至于将来甘心当什么刊物的编辑,或当什么报的记者吧?若侥幸是名刊大报还则罢了,要是去到了些小报小刊呢?那你这一辈子算是怎么回子事儿呢?他理解老师对自己寄予的厚望,也十分同情念了一通儿大学,最终混在小报小刊的那些个人,离开又没别的本事,一直干下去又深知耽误自己的人生,结果后来往往连心理也变得恶劣了。他一想到那些曾经也是孜孜学子的人,就替他们也替他们的父母遗憾得不行。于是他听了老师的话,将一切与文科相关的课外书全都送给了同学,包括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印有精美彩色插图的缩编《宋词》。那两本书是他用假期里打小工挣的钱买的。

高考时他报数学系,不仅因为自己喜欢数学严密的推理和计算魅力,还因为希望当一位数学家。及至考入了清华,才渐知当一位数学家的理想离自己还多么多么遥远。那得考硕士,接着考博士,成了博士以后,还得继续钻研。继续钻研多久,那就因人而异了。也许两鬓斑白了,仍算不上是位数学家。所以,现在的他,大二了的他,已经说服自己,不那么想当数学家了,只想当某所大学里的一位数学老师了。据说要想当大学里的数学老师,即使是清华的本科生,资格也是不够的。起码拿到硕士文凭,站在讲台上才不心虚……

由诗由词,学子的思绪转到了自己的将来。一想到还得读硕士,他的好心情立刻**然无存。考研对于他是不在话下之事,可继续供他读书,对于父母简直如同身背十字架啊!何况,那时弟弟也该高考了。弟弟也是聪颖勤奋的学生,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也是不在话下的,可那时让父母怎么办啊?

这学子内心深处,是特别羡慕清华校园里的另外一些学子的。他们和她们中的许多人,进一步读书的目标是定在美英两国的。甚至,他们将来的人生目标,也是打算只在美英两国去实现的。连法国,似乎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他对他们的羡慕,简直接近嫉妒。他们也并非都是富家子弟。实际上清华学子中,算得上富家子弟的很少很少。但他们的家境,一般却都供得起他们读硕士读博士,也都供得起他们出国去留学。不似他的家境,一想便不由人愁上眉头。是啊是啊,那一种愁,每每的,正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好心情一受影响,这学子等得焦躁起来。正那时,一辆白色“宝马”驶入了别墅区,绕着水塘朝这一幢别墅驶来。

学子立刻站起,注视着“宝马”,心中再次组织自己要说的话。他希望自己能将歉意的话说得很真诚很真诚,希望自己能将内心里那一份真诚表现得令对方感动。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五点多了。因为下雨,天也早早地黑下来了。他不信感动一下人心真的反而比治疗心脏病还难……

然而那白色的“宝马”没往这一幢别墅前驶来,它开到旁边一幢别墅前停住了。车上下来的也不是他的学生,不是住在自己背后那幢别墅里的小姐,而是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和另外一男三女。那另外一男三女都特别年轻,各自背着提着乐器,看去像是些音乐院校的学生,或音乐团体的演奏者。他们有说有笑地进入旁边一幢别墅里去了,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如同一本书在他面前合上了……

学子更加烦躁了。坐着的时候,虽然也觉得饿,但不觉得很饿。往起一站时,胃里倏然地空了一下,接着仿佛整个胃开始**。仿佛那一种饿的感觉,直接是从腹腔的周壁传达到大脑的。连心也跟着那种饿的感觉跳得发慌了……

以为雨要住了,不料反而下大了,又起风了。那风,一起没多一会儿,就接近他来时的级数了。别墅区内的灯全都亮了。借着那些灯光,学子看见水塘周边的柳树的枝条,全在大风中飞扬。像些女人在那儿做猛烈的俯仰运动,头忽低忽抬的,长发在大风中纷乱地飞扬……

风像持帚之人,而大雨如帚,一阵阵直往廊檐下扫将过来。学子坐过的那级台阶,已被雨完全冲湿了。他不得不退上了门前砖地,靠一根圆形的廊柱站着。

几乎所有别墅的各式各样的窗,都先后亮了。

风雨中,又有几辆小车驶入别墅区,如同动物仓皇地奔回山洞……

学子顿觉一种大的孤独袭击了自己的心灵。

“哎,清华的,你将来打算干哪行啊?”

“当大学老师。”

“那每月能挣多少钱?”

“不知道。”

“你们清华名教授的月薪,最高也就一万多元吧?”

“不知道。”

“那也不过和我老爸的小助理的月薪一样而已。”

“现在是我的辅导课时,你别跟我谈这些辅导内容以外的事。”

“哎,清华的,你是不是有那么点儿死心眼儿啊?”

“……”

“你会来点儿事不好吗?”

“怎么算会来点儿事?”

“比如我想聊什么,你陪我聊什么;我想知道哪一本小说写的什么,你念给我听;我想看碟,你陪我一道看;我问你话,你要有问必答。如果我问了你自己不太了解的事,你也要装出十分了解的样子。我喜欢别人在我面前那样。我个人的存折上也有二十几万呢,只要你哄得我开心,给你一万两万我不在乎!……”

“那,你今年还考不上大学呢?”

“我考上考不上关你什么事儿?用得着你替我瞎操心吗?”

“关我的事。我希望我辅导过的学生,一个个都能考上大学。”

“你!……你是清华的有什么了不起?少在我面前装什么救世主!我一天大学也不念,这一辈子照样比你生活得富贵!……”

这学子听风观雨,想起了他和他的学生之间的一场言语冲突。当时她将手中的课本啪地往桌上一摔,起身就要离去。而他站起得比她还快,气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挥手一扫,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他们互相瞪了足有半分钟,之后她弯下腰一一捡起了那些东西,默默坐下,重新翻开课本,低着头乖乖地看起来……

“我猜你就没走!……”

背后传来厨师的说话声。学子转过身,见厨师已不知何时走出,手拿一把伞站在门口。

学子看看手表,六点二十了。

“你这孩子啊,怎么这么……你等她的心已经证明到了,别傻等了,快走吧!……”

厨师说着,将伞递向学子。

学子犹豫一下,接了过去。

“快走吧,快走吧,谈恋爱的小伙子等约会的姑娘,也不过就这么个等法!你不值得的啊!估计她今天是不会回别墅这边来了!……”

学子说:“大叔,求您见了她转告她,就说清华那个为她辅导的学生,虽然迟到了,但等了她三个多小时。”

“我一定照你的话转告,一定!”厨师走到台阶那儿,一遍遍向他做着请的手势,仿佛是在代主人送一位可敬的客人,仿佛因不得不在刮风下雨的时候送走他而愧疚。

学子感激地说:“多谢大叔的善待。”

他撑开伞,迈下台阶,匆匆行走在风雨中。

背后,厨师大声说:“伞是我的!我还有一把,那把送给你了!”

学子刚出别墅区的门,一阵大风刮来,将伞刮得反折了过去。费了半天劲儿,没修好,浑身上下淋透了。他索性也不撑伞了,拎着顶风冒雨而去。附近没有公共汽车站……

学子冷得浑身一阵阵哆嗦。走着走着,想起了刚上初中时的一件事:中学在乡里,乡里离村里四十多里路。他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星期日下午回校,要带足够一星期吃的米,还有咸菜。那一个星期日因为帮家里干活儿,傍晚才离家,走了十几里天就黑了,接着就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他害怕极了,可是又只能往前走——第二天上午要考试。怕米被淋湿了,他脱下衣服,包了米袋子,抱在胸前走。风顺着他走的方向刮,雨鞭一阵阵抽在他**的背脊上。由于有衣服包着,脊背挡着,淋在米袋子上的雨水少些。走着走着,后边跟上来一个人,也没撑伞也没披雨衣,和他一样,也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那人一边和他并排走,一边和他说话。那人说自己是乡村邮差,不承想自行车坏了,只得步行回家,并问他有没有吃的。他有吃的。母亲给他煮的五个鸡蛋扎在手绢里,放在米袋子上,盖在衣服下边。他怕说没吃的,邮差叔叔不陪他走了,绕近道回家去。于是他伸手摸出一个鸡蛋给了邮差叔叔,而邮差叔叔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

一会儿邮差叔叔又问:“还有鸡蛋吗?”

他说:“还有。”

邮差叔叔说:“看见前边那村子了吗?我家就住那个村子。可是你再给我一个鸡蛋吃呢,我就愿意再陪你往前走一段路。”

于是他又给了邮差叔叔一个鸡蛋。

二人走了七八里,他主动开口说:“叔叔,如果你肯再往前送我一段路,我还给你一个鸡蛋吃!”

邮差叔叔说:“可以。”

走到离学校还有十来里地的时候,邮差叔叔问:“你还剩几个鸡蛋?”

他说:“只剩两个了。”

邮差叔叔说:“都给我吃吧。我知道你一个人走害怕,我保证陪你走到校门口,行不?”

他犹豫了一阵,将最后两个鸡蛋也一并给了。给时他默默地流泪了。反正是在晚上,天黑,又下着大雨,流泪了邮差叔叔也看不见。他流泪是因为着实地心疼那五个鸡蛋。那是母亲为了他增加点儿营养才给他带上的。没有了鸡蛋,下一个星期他只有就着咸菜吃饭了……

邮差叔叔果然将他送到了校门口。

邮差叔叔转身离去时,摸了他的头一下,以父亲般的口吻说:“好好读书。”

几天后,乡里抓到了一个被通缉的罪犯,据说是公安局抓了几年没抓到的一名大盗贼。学校里的学生都跑去看,他也去了,见那大盗贼,竟是他记在心里并不无几分感激的“邮差叔叔”。

那“邮差叔叔”似乎也认出了他,望着他苦笑了一下……

学子忆起此事,脸上一阵愀然。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走在家乡那一条四十余里长的山路上;想象背后是家园,前方是中学母校。于是,进而思念起了父母和弟弟,思念起了同学和老师……

那是一条多么熟悉的山路啊。从初一到初三,每星期都要来回走上八十多里呢。在那条路上,自己磨破了多少双鞋啊。有多少次走在半路,刮起了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下起了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雨啊……

前方自己要回到的地方仍然是学校。但已不是乡里那所连操场都没有的简陋的中学了,而是有着英才济济的近万名学子的清华了;背后仍然是家乡。对于家乡在中国版图上的地理方位,他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一清二楚的。北京并没有使他晕头转向。是的,他想,家乡确实就在背后。那个白天看去穷得让人心酸,晚上连电灯都没有,静谧得仿佛溶解在夜色中的小村,确确实实就在背后的方向。父亲母亲和弟弟,也许同样在默默地思念着自己吧?穿着别人的上衣,持着别人的雨伞,饿着肚子行走在大风大雨中的学子这样想——如果人的心灵能像鸽子一样脱离心窝飞翔,那么,只要朝背后的方向一直飞去,当然能够终于落在自家的土窗台上……

“站住!……”

学子猛地睁开眼,见跟前站着一个穿雨衣的人。一道手电光照射在他脸上。

“是你?……”

手电光灭了。学子从脸上放下手,从声音听出了那个人是保安班长。原来保安班长在绕着别墅区的栅栏外围巡逻,而他走出别墅区的正门并没多远……

风啸啸……

雨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