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许局长,坐我这儿!”“啪”的一声男主人拉亮了灯,给他让出了自己在正中位置的座椅。于是整齐完好的“观众席”出现了**和碰撞,你推我挤。男主人硬拉他坐在正中,青年们把自己的椅子尽可能拉得离他远一些。
唐三彩:“阿姨,快给许局长泡茶!”
许天放:“哎哎,别忙活了,看球,看球!”
唐三彩:“不忙活。是他刚从福建带回来的武夷茶,原想给你送点过去,又想,嗨,隔壁邻居的,办这些礼道,倒显得见外了。”
许天放:“是是,看球看球。”
老保姆战战兢兢地给他捧来茶。
男主人接过茶杯,放在他面前的小凳子上:“许局长,尝尝!”
许天放:“哎哎,看球看球。”
男主人:“您近来身体怎么样?”
许天放:“可以可以。还可以。”
男主人:“机关里呀,没有什么大变化。”
许天放:“嗯嗯。”
男主人:“大家在办公室里,经常念叨您。”
许天放:“嗯。”
唐三彩:“许局长,您尝尝这茶!”
许天放:“嗯嗯。看球,黄队赢几个了?”
广播员:“好球!三天连过三关,直插禁区,守门员还没醒过味来,毫无准备,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太棒了!”
许天放:“嗯?进了?”他身后响起谨慎的凳椅碰撞声、脚步活动声。他回头看,几个青年悄悄提着椅凳,留恋地望着电视屏幕退出房去了。他忙挽留:“哎哎,你们看吧。别走,继续看!”
唐三彩:“他们明天都上班,早点睡,养精神!”
广播员的声音:“好,又一个,真叫绝!观众们,朋友们,我们是在香港万国体育馆,通过卫星向大家转播世界足球邀请赛的实况……”
男主人:“我们一直都想去看看您,可是这一改革,上下班制度严格了,大家自觉要求效率……”
唐三彩:“你也别说得那么好,许局长领导的时候,哪点差?不也有很多要求条条?许局长,如果您哪天不愿做饭烧水的,尽管过来吃,过来喝,这说了,人老退休是国家政策,一辈子的功劳抹不掉。我们有阿姨。阿姨呢?阿姨!”
阿姨老保姆怯生生地走来:“什么事?”
唐三彩:“以后,许局长缺什么就送过去!”
老保姆:“知道了。”
许天放:“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做!”说着,向老保姆点点头。老保姆忙躲了。
广播员的声音:“好球!又进了,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许天放看看周围,空****,再看看男主人和唐三彩那勉强做出的热情,顿觉歉疚不安,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打扰了你们,真不该!”
唐三彩:“许局长,看您说哪里话,想请您过来一起看,还不好意思呢!”
许天放:“不不,我,你们看吧,我——”
唐三彩:“嗨,看吧看吧,在这儿看吧。”
许天放:“不不,我该休息了,休息了。”
男主人顺水推舟:“许局长作息时间一向是很严格的。”
他终于告退了。男主人和唐三彩把他送出门。他回到自己家。电视屏幕上映出的球赛在激烈进行,但没有声音。他呆呆地站在墙前,谛听隔壁的声响。果然,像配合电视屏幕画面一样,欢呼、嬉笑,又在隔壁热烈地响起来,传过来,一浪高一浪。他无计可施地站在房中间发愣。不知什么时候,球赛实况转播完了,电视屏幕上跳动着小黑点,“沙沙”响。他无奈地拔了电源插销,开了灯。墙上大木钟不慌不忙地敲响十二下:“当!”“当!”……他三间房里各处巡视了一遍,然后脱衣上床,以“寿终正寝”的姿势,规规矩矩地躺好,拉线关了灯。只有墙上大木钟长摆发出的缓慢的响声:“嘀——嗒——!嘀——嗒——!……”
他所居住的这座大楼,在他窗口的灯光消失以后,便没有一个窗口还亮着灯了。
只有路灯还亮着,那等距离而各有不同亮度的灯光串成的线,纵横交错地把城市分割成不同形状的小块,像一张经过修补的闪光的网铺在大地上。其间一盏红灯,那是派出所门上悬挂着的。至于商业区的霓虹灯,更显寂寞,因为街上没有一个人,乘凉的人们早就进入梦乡了。
“啪!”许天放拉亮了灯,室内顿时光照刺眼。他顺势把光胳膊压在眼上,以求适应突然出现的亮度。过了一会儿,他挪开胳膊,慢慢睁开眼,坐起身,下了床,房内各处看了一遍,又抬头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墙上的大木钟,时针指着凌晨一点零七分。他轻声叹口气:“又来了!”
他走到沙发前坐下,抬眼观察房内的家具:床、床头柜、地毯、沙发……似乎这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他站起,走到另一间房,开了灯。这是女儿娟娟住过的房,如今连一点痕迹也不见了,一派人去物非的景象。他走进去,愣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转动着身子重新看了一遍,似乎很陌生似的。
极轻极低的画外音:“也许……如果,当初我的态度再坚决一点,反对得再激烈一点呢?或许,她不至于和他结婚吧?……但是,谁知道。也许会真的出现意外结果……”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走出去,进了书房,顺手拉亮了灯,书房里的摆设,似乎是他所熟悉的,然而他的眼神同样显得陌生。他在沙发上坐下,发愣。他起身走到写字台前,拿起电话话筒,伸手想拨号码,想了想,又放下了,站着,发愣。墙上大木钟的长摆声越缓慢,越显得响亮:“嘀——嗒——!嘀——嗒——!……”
他又关了书房的灯,走出,顺路也关了另一间房的灯,然后终于回到寝室,重新上床,关了电灯。他所居住的这座大楼又没有一个窗口亮着灯光了。
但那响亮的木钟摆声却不停歇,并且传出室外,响彻整个大城市的夜空。街上,一个清洁工在扫马路,动作节奏恰能和大木钟的长摆声相谐和:“沙——沙——”两者组成的声音和节奏,催人昏昏欲睡。“嘀——嗒——!”“沙——!”“嘀——嗒——!”“沙——!”
“啪!”他又拉开了电灯,光胳膊同样压在眼上。过了一刹那,他忽地坐起来,下床,叹口气,上厕所,开了灯站在马桶前,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声响。
在缓慢的大木钟长摆声里,他窗口的灯光,亮了熄,熄了亮。大街上,一辆洒水车喷着高高的、银色的水帘,缓缓驱行。
便道上,一个人头戴着帽,像和洒水车比赛一样,用力蹬自行车,车上捆绑着布包、钓鱼竿。十字路口,路灯下站着个人,旁边停着辆自行车,车上同样捆绑着鼓鼓囊囊的布袋和钓鱼竿。见他来了,高兴地招手。
东方天空,在大木钟的五响报时声里,染成红色。
当大木钟第五响的余音完全消逝时,他挣扎着勉强睁开了眼,下床,刷牙漱口、洗脸。他从墙上摘下电镀长剑,然后东一头西一头挨房挨屋地找钥匙,折腾了好一阵,终于在枕下找着了,便急匆匆锁门,出门去。他像获得了某种解放,却又很难明晰这个某种解放的内容是什么,但仍旧挺了挺胸,振作精神下楼去……
公园的早晨是明媚动人的,雾笼翠柳,霞映红花……早晨的公园是生气勃勃的,湖水中有早泳的,岸边柳下有钓鱼的,花坛、树丛、小径、亭阁各处有练嗓子的、遛鸟的、跑步的……许天放在一片树林里舞剑,不甚熟稳,有点笨拙,却很认真,一招一式的花架子,累得汗透衣衫……
大街上,汽车风驰电掣地疾驶……便车道上,上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像潮水滚滚流淌。小巷一角的一家早餐馆里,许天放喝豆浆,吃油饼。和周围景象相比较,他吃的速度不显过慢。
他上楼梯了,脚步的速度却突然变慢了。他一步挨一步地上楼梯……他开了门,走进屋,站住了,东瞧西瞧。三间房里,仍旧空盈盈,寂静无声,他茫然若失。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走进书房,挂了剑之后,不知该不该在沙发上坐一坐,犹豫片刻,进寝室,叠了床铺,抹了床头,各处收拾一番,最后,索然无味地又回到书房,终于在沙发上坐下了。
还是发呆!不知该干什么。他起身,走去开阳台门。阳台上,挂着只鸟笼子,空的。角落里的大养鱼玻璃缸,干的。
栏杆上摆着几盆花,早枯萎了。他到厕所里放了半喷壶水,提到阳台上浇花。一盆还没浇完,放下了喷壶,双手叉腰站着,望着远方的楼顶,还是发愣!
“我在想什么?”他喃喃地问自己。
电视屏幕上映播电视大学科技讲座课,教授讲得很认真。沙发上,许天放在垂头而睡。墙上大木钟的长摆缓慢地摆动。“嘀——嗒——!”“嘀——嗒——!”“当!”“当!”……大木钟声调悠长地敲了十一下。他渐渐睁开了眼,隔壁传来剁饺馅的“咚咚”响声。他想起了吃饭,起身懒洋洋地走进厨房,看了看,开了冰箱,站了一会儿,拿出一小碟菜、一个面包,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坐下,瞅着饭菜。
幼儿园大门外树荫下,一个女孩在哭,连声呼唤:“妈妈!妈妈!”老师——那个曾在摩托车上撞倒过许天放的漂亮机灵的姑娘——搂着她的头,焦灼地举目远望。许天放向她小心地赔着笑脸:“交给我,你放心,她就住在我隔壁!”
老师埋怨地说:“说得好好的,叫他们今天早半个钟头来接……”
许天放:“不信你问她,认不认识我,圆圆,认得我吗?啊?”
圆圆点点头。
许天放:“爷爷带你回家好不好?”
圆圆仰头看老师。
老师:“所有人家都接走了……”
许天放:“我替她妈妈接吧,你尽管放心!”抱过了圆圆。
许天放领着圆圆上楼梯。许天放敲他隔壁的门,圆圆用一双小手拍着门板叫:“奶奶!奶奶!”屋里却没有声响。
许天放:“好,圆圆,先到爷爷家,等奶奶回来,啊,哎!走!”他急急忙忙在各衣袋里**,终于找到了钥匙。
厨房门紧闭着,许天放在大动干戈地煎炒烹炸,长案上已经摆着几大盘做好的菜。书房里,圆圆坐在沙发上,她面前的长茶几上摆满各种糖果,冰淇淋、汽水、花生米、瓜子、饼干……许天放端着两大盘热气腾腾的菜走来,放在圆圆面前:“哎,看!这是什么?”
许天放搓搓手在圆圆对面的小凳上坐下,得意地看着满茶几大盘小碟的菜,拿起一只大空盘,从每只盘里拣出几筷菜:“圆圆要吃什么呢?啊!喜欢肉呀?这是莲子,哎,吃虾呀?啊?哎,来点。牛肉呢?牛肉好吃,啊,再来点芹菜,不吃芹菜不好,它帮助消化。再来点炒鸡蛋,啊,有营养。还有鱼,啊呀,尝尝爷爷做的大鳜鱼,啊呀!真好吃。还来点什么呢?哎,一小块羊肉,哎,圆圆跟爷爷一起吃饭,吃得饱饱的,饱饱的……”他拿着的盘里的菜堆成山。
“好。”许天放把菜小心地放在圆圆面前,“吃吧!”
圆圆噘着小嘴:“我不吃!”
许天放:“不吃?吃吃,在爷爷家,什么都可以吃。”
圆圆:“我不吃!不!不吃这个。”
许天放:“要吃什么?啊?”
圆圆:“吃大苹果!”
许天放:“大苹果?噢,大苹果,大苹果!”他忙起身去开冰箱,冰箱里没有苹果,有香蕉。“吃香蕉好不好?圆圆?”他拿起香蕉,送到圆圆面前。
“不!苹果,大苹果!”圆圆叫。
“噢噢!”许天放看看墙上的大木钟,时针指在六点过七分,“圆圆,你坐在这儿。等着爷爷,爷爷去给你买苹果,好不好?”
“不!”“哇”的一声,圆圆哭了。
“噢,别哭别哭,爷爷不去,钥匙呢?”
“圆圆!”唐三彩破门而入。
“奶奶!”圆圆从沙发上爬下,扑向唐三彩。
唐三彩看看茶几上,明白了八九分,不好意思地向许天放点头:“许局长……”
许天放:“我把她接回来了。”
唐三彩:“看麻烦您,圆圆,快谢谢许爷爷!”
圆圆:“谢谢许爷爷!”
“不谢不谢。”许天放转向唐三彩,“以后,你们忙,我就去接她。”
唐三彩:“这可劳苦您了,她妈妈班上严得很,改革了,头都不敢抬,小锅饭难吃呢!我们阿姨今天又休假,她们老师又一刻也不等。我忙完再赶了去,人影也没了。”
许天放:“噢噢,坐吧坐吧,和圆圆一起吃顿饭。”
唐三彩:“不啦不啦,抬脚就是家!”
许天放:“在这儿吃吧,我已经做好了。”
唐三彩:“不啦,我还得忙他们的饭。”
许天放:“要不就把圆圆留在这儿,我陪她吃。”
唐三彩:“不啦,不啦。她妈进门就得搂着她转!”
许天放悲哀了:“是啊,如今,都是独生子女,一个儿,珍贵。”
唐三彩:“也不像话。越少越宝贝。宣传大标语到处写,谁敢生第二个?圆圆的老师刚结婚半个月就闹离婚,哼,这样结一次半个月,半个月结一次,一辈子连一个也不能生,倒符合政策了。要不怎么这几天老叫早接孩子?她忙着跑法院呢。”
许天放:“半个月就离婚?为什么?”
唐三彩:“谁知道,说是两口子雇了个小保姆,干了不到十天,把他们的金项链、新衣裳啦,都偷跑了。他们报了案,公安局把那个小保姆抓住了。哪想到,小保姆说,她男人头天晚上就强奸了她,她气恨不过,才偷了他们的,是报复!圆圆的老师信了,就闹着离婚,你说这事!”
许天放怔怔地坐着,走神了。唐三彩领着圆圆轻声告别,他也不再挽留了。
下午五点,太阳还毒烈。许天放领着男女五个小孩走出幼儿园大门,他倍感幸福,孩子们围着他走。许天放开了自家房门,五位小天使拥进了房。许天放从冰箱里搬出各种吃食,西瓜是早切好了的,摆满书房茶几上:“来来来,都吃,在这儿玩!”
他又进厨房,开启水蜜桃罐头,倒进大盘里。“啪!”书房里传来一声响,接着传来哭声。他忙端着盘走进书房,一只盘子打碎,花生米撒满地,一个女孩吓哭了……
许天放忙安慰女孩:“别哭别哭,爷爷有的是盘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快,别哭,吃水蜜桃,啊呀,可甜呢,可凉呢,好吃,快!”
男孩子们动手了,女孩子也不甘落后,你抓我抢。
许天放:“哎哎,先洗手!洗手!”
沙发上,茶几上,孩子们围嘴上,到处溅着糖水。
一个男孩:“还要!爷爷!还要!”
许天放:“好好好,先洗手去。都洗手去!”
孩子们却不动,一片喊叫声:“还要!……”
许天放又进厨房开罐头。“啪!”一声巨响由书房传来,许天放端着罐头进书房看,写字台上台灯被打落在地,电话机话筒挂在柜旁晃悠,书籍纸张撒满地,两个男孩在写字台上夺一支笔。
许天放笑了:“大闹天宫!好!”
房门开了,进来一位年轻母亲:“许局长,你带毛毛来了吗?”
许天放顿显愧疚:“今天没接他,我估计你会去接呢?”
“噢!”年轻母亲满脸不快,急转身出门去。
许天放追出门喊:“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接吧。”
楼梯下传来年轻母亲的声音:“不用了,我走得快!真是!”
又是下午五点。许天放慢步走进幼儿园。迎面走来了那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向他点点头,脸上做出笑意:“来接孩子?”
许天放:“稍微早了一点是吧!”
老师:“不早。哎,孩子们的家长对您帮忙都很感激,叫我转告他们的谢意。”
许天放:“没什么,反正我也没事,也是个活动。”
老师:“可是,他们说,以后不再麻烦您了。”
许天放:“呃?”
老师:“免得家长来扑个空,有时还得往您家跑,没准头!”
许天放:“噢!”
老师:“您帮忙这一段,我也得谢谢您!”
许天放:“咳,没什么没什么。”他不知是否该马上离开这里。
许天放找话掩饰窘态,关心地说:“听说,听说你离婚了?”
“还没判决呢!”老师狠狠瞅他一眼,转身去了。
许天放像根木桩似的站在院子里……
许天放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开了门,进了房,坐在沙发上,四处看,不知该干什么。突然,他眼睛一亮,门板后信箱里有一封信。他起身走去,看了看,是香港寄来的。他在写字台后坐下,剪开信封,抽出信笺看。
(女声)画外音:“爸爸,五日来信收到了。哥哥的信,给鸿翔看了。鸿翔的意思是,应该鼓励哥哥自己克服困难,如果寄钱去,会造成哥哥的依赖性,反而对他不利。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应该自觉培养一种能在逆境中克服困难的坚毅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就等于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在美国找一个临时性劳动职业并不难……”
许天放不再往下看了,画外音也停了。他呆坐了一阵,把余下的几行字匆匆掠了一眼,拿起剪刀,把信纸剪成两段,把开头的一段,折好,装进信封,吃力地描写英文字母:“AMELCA……”
他坐在沙发上翻影集。第一页上是他和妻子年轻时的婚后照。我们一眼便看得出来,他的妻子正是那个在太原车站电线杆下向他急急走来的姑娘。
他久久地注视着照片,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各种尺寸,木框的,金属框的,只用两页玻璃夹着的他妻子各种着装、各种姿态、各种表情、各种背景的相片。这些照片,展示了他妻子从少女到少妇各个时期的芳容倩影。
许天放触目都可看到照片上的她。
他在三间房里走来走去,或坐或立,故意低一会儿头,再猛地一抬头,眼前便是她。他似乎得到了一种可触及的带有真实感的安慰。他坐在沙发上,凝视着放在写字台一角的妻子照片。照片上,他的妻子若兰微笑着。他的画外音:“我把咱们的儿女都抚养大了,他们都走了……现在我离休了。我每天一个人按时吃饭,按时起床,按时活动。你放心,我不会消沉……”然而,他流泪了……
初秋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也显得清爽宜人。王科长和黄米姑敲唐三彩家的门,门马上开了,唐三彩把他们迎进屋。
唐三彩:“已经三天了,不出门,天天晚上自己说话,一会儿开灯,一会儿关灯,有时还听见哭……”
王科长和黄米姑颇为吃惊。
唐三彩:“我看老头儿是太孤单了……”
王科长和黄米姑轻敲许天放的门。门开了——许天放苍老了许多。
王科长神色不安地说:“老局长,我们来看看你……”
许天放勉强一笑,默默让进他们。屋内很凌乱。黄米姑瞪大了惊愕的眼睛扫视着全屋的若兰的照片。许天放一言不发地拿起暖瓶,要给他们倒水。
王科长接过暖瓶,觉出是空的,对黄米姑说:“到唐大姐那儿灌壶水……”
黄米姑赶紧从王科长手中接过暖瓶走出去。
王科长口气轻松地说:“最近怎么样?”
许天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光迟滞地让王科长在沙发上坐下。
“是不是病了啊?”王科长挨着他坐在沙发上。
许天放不抬头,不回答。
“睡眠怎么样?”
许天放木雕泥塑一般。
“我看,去作保健检查吧,啊?”
许天放的表情神态没变化,黄米姑回来了。王科长起身走到黄米姑跟前,又看了许天放一眼,低声地说:“要个车,去医院。”黄米姑惊愕……
许天放躺在病**,头上、胳膊上、胸前都贴着电磁片,乱七八糟的电线像把他捆绑起来一样。旁边小桌上,医生在操作仪器,许天放闭着眼,任其摆布。
另间房里,王科长和一位医生交谈,医生频频点头:“幽闭阴郁症。他还比较典型。”
王科长:“怎么治疗呢?”
医生:“治疗?!这种病,靠药物是难以奏效的!”
王科长:“怎么办?这些老同志,革命一辈子,风风雨雨,坎坎坷坷……”
医生:“是啊是啊,所以……反正药物没用。关键是要改变他的生活状况,调整他的内心世界,有个亲近的人经常跟他交流交流感情才好……”
王科长扶着许天放上楼梯,到了他家门口。黄米姑闻声开了门,也伸手扶许天放。许天放抬眼看看屋里,站住不动了。屋里,墙上、桌上、写字台上、茶几上,所有若兰的照片,统统不见了,到处擦洗得一尘不染。许天放怔怔地想了想,走到沙发前坐下,垂着头。王科长也在他身旁陪坐。黄米姑给他杯里泡了茶,也给王科长泡一杯,然后又挨着王科长坐下。
王科长向黄米姑使了个眼色,然后端起杯,喝口茶,轻松随便,却是坚决诚恳地说:“老局长,我看——我有个想法,根据你这个实际情况,呃?给你找个老伴吧——怎么样?”
许天放的眼皮抬了抬,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些老妇女的头像:在百货公司“老年服装专柜”前和售货员吵架、在湖边嫌老头儿茶热、催老头儿去买冰的那位;满头白发,在湖边哄孩子“钓鱼”玩,把老头儿气歪了鼻子的那位;还有他平时接触过的、见过的五十多岁的、六十来岁的、高的、矮的、花白头发的、满脸皱纹的……各种各样的老妇人,在许天放眼前徐徐转动,其间还有隔壁唐三彩家那位老保姆,向他瞪着惊恐的眼……
“不!”许天放坚决地说。
沉默。许天放和悦一些:“医生诊断得不对,我不是什么幽闭阴郁症,我自己了解自己,我是……”
又沉默了一阵,黄米姑小心地说:“许局长,要不,我们帮您物色个小阿姨怎么样?每个月不过花个五六十块钱!可您生活上会得到照顾啊!”
许天放略抬了抬头,渐渐地,眼前出现了幼儿园圆圆那位漂亮的老师,狠狠地瞅他一眼,说:“还没判决呢!”
许天放明确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其实我不需要什么人的照料。”
王科长和黄米姑相视着……
墙上大木钟的长摆缓慢地摆动着。许天放呆坐在沙发上。有人敲门。他不无厌恼情绪,但还是起身去开门。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穿着入时,全身整洁,连笑也充满某种特有的活力,向他略点点头:“局长!”态度恭敬诚挚。
“唔!”许天放似乎想应酬地笑一笑,没笑出来。
“我到丹麦去了一趟,刚回来。”来人说,“身体好吗?”
许天放:“唔……”
“我一直忙。以前给您做秘书,也体会些领导工作忙,可没想到当上了个处长,这么忙法……”来人并不是抱怨,而是领会了的语调。
许天放不作声。来人给许天放杯里泡了茶,恭敬地轻轻推到他面前。
许天放喃喃地说:“没离休前,总以为,少了自己,各方面都不行。现在明白了,少了谁,地球照样转,还转得更……好些……”
“也不能这么说,机关的同志还是很怀念您的。”
许天放:“我那时,在同志们面前,也太严肃了点……”
来人从提包中拿出个塑料薄膜小袋,托在掌上,送到他面前,虔诚地说:“局长,我带个小玩意儿给您。是我一点心意,挺有意思,无论掉哪儿了,只要是在它直径十米的范围内,吹一声口哨,它就会有反响,还会说几句呢!人家外国人就是聪明!什么都能想到。”
许天放抬眼皮看了看。
来人:“您不缺什么大件的东西。我知道您有个丢三落四的习惯,特别是好丢钥匙。您把要紧的钥匙拴在这上头,就可以放心了。”
许天放又抬眼皮看了看,来人把小玩意儿在手里掂了一下,翻过来,正面贴着个西方女郎的头像,金发碧眼,长长的假睫毛,艳红的嘴唇,做出卖弄风情的媚态,她使许天放想起电视广告里模特做作的姿态。
“当啷!”小玩意儿上拴了几把钥匙,扔在写字台上。墙上大木钟的长摆缓慢地摆动。“嘀——嗒——!”初秋傍晚的轻风拂动着窗帘。许天放毫无目的地开阳台门走出去。阳台上鱼缸里积了浅浅一点雨水,生了青苔;花盆里的枯花,叶子黄了,过早地报告秋季的来临,鸟笼一半被雨水淋得变形了。他无意关心这些,倒是楼下路边杨树叶子任秋风翻动的景象,诱得他下决心要出门走一走,他返身回房找钥匙。
他站在书房中央,嘟起嘴巴吹口哨。“吱!”他有点惊喜,决心再吹。就在这时,大衣柜前,写字台旁的地下,发出“嘟”的一声悦耳的音响。他精神为之一振,又吹了三声,都响了。在那里,断定在那里,又响起两声:“嘟,嘟!”他大步跨去,弯腰拣起了那拴着几把钥匙的小玩意儿。
忽然,它发出了女性温柔而亲昵的声音:“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
他把这小玩意儿放在掌心,惊喜不止地仔细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含笑女郎在望着他。他一步倒退到沙发前坐下,把这小玩意儿——钥匙坠,放在茶几上,对着它,尖起嘴,用力吹了一下:“吱——”“嘟”“嘟”“嘟”——“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许天放脸上露出了信任的笑容。他把钥匙坠放回写字台上,自己回到沙发上坐下,尖起嘴:“吱——!”“嘟”“嘟”“嘟”——“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许天放霍地站起,奔到写字台边,伸手拿起这小玩意儿——钥匙坠,翻弄着看,出奇地看,爱不释手……
许天放所居住的大楼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许天放睡在**,黑影里,尖起嘴:“吱——!”“嘟”“嘟”“嘟”,声音来自枕边,“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
年轻时的许天放,伴着年轻的若兰,徜徉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轻风吹动她浅蓝色的长裙,吹动他的头发。草地是柔软的,铺满各色鲜花,前面有百灵鸟时起时落地飞翔……
天际飘来音乐,令人陶醉,令人神思驰骋……
周围飘落蒲公英种子羽状的小伞,数不清有多少,纷纷扬扬……
他们携着手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
前方是无垠的大草原,有绿色的森林……
纷纷扬扬的蒲公英种子里出现了飞舞的彩蝶,数不清有多少,围绕着他们飞舞,飞舞,飞舞……
他的声音:“活着,而且觉得自己年轻,多好啊!”若兰幸福地笑着,舞动着双臂向前跑……
转瞬间,若兰消失了,在她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棵枇杷树。许天放含笑在树下躺下了,头枕着突出地面的树根,像枕着她的腿,仰望着枇杷树那茂密的枝叶……
渐渐地,入睡了……
他进入了梦乡,梦见许多彩蝶纷纷扬扬在他眼前飞舞。一束枇杷花在他脸上擦过,他醒了,睁眼不见枇杷树……
他跃起来,茫然地四顾。草原上响着他的声音:“若兰!若兰!若兰!……”
声音轻弱却随风飘向天际,以至那晴朗的天外……
忽然,若兰出现了,站在他面前,举着一束枇杷花,挑逗地在他脸上抹了一下:“就不怕把我丢了呀?”
墙上大木钟缓慢地敲响五下:“当!当!……”
许天放慢慢睁开眼,一夜梦中的景象,余味笼罩着他,他眼睛里闪现着一种新生的光。他从枕头下摸出“她”——钥匙坠,举在眼前,尖起嘴:“吱——!”“嘟”“嘟”“嘟”——“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
他看着金发碧眼的女郎愣了一阵,马上起身下床,开了书橱下层小门,取出影集,翻弄着。他从中摘下一张若兰的小照片,拿起剪刀比着钥匙坠,剪下四边……
若兰的照片贴在了钥匙坠上,代替了金发碧眼的女郎,在许天放手掌上向他甜甜地微笑。
许天放尖起嘴:“吱——!”“嘟”“嘟”“嘟”——“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
许天放眼圈噙泪喃喃地说:“我怎么会把你弄丢呢?啊?怎么会把你弄丢呢?”他找出一只塑料膜小袋,小心地把钥匙坠装进去,小心地装进胸前的小口袋里。
许天放进厨房,点灶烧水,刷牙漱口、洗脸,对镜照了一下,又刷了肥皂,刮脸,重又洗了脸,对镜子照了一番。回寝室换了件新上衣,把钥匙坠放进胸前小口袋里,回到镜前端详了一番,自我满意地点点头,尖起嘴:“吱——!”“嘟”“嘟”“嘟”——“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
许天放慷然慨然地说:“怎么会呢?走,现在咱们一起吃早饭去!”
他拿着钥匙坠,拉开了门,像身旁有若兰同行:“走。”估计,大概她已出门的时间,他才走出门,关上,用钥匙锁上门,看了看甜蜜微笑的若兰:“咱们去散步!”
他把“她”装进胸前小口袋里,神情明朗舒畅,挺起胸脯,一步步下楼梯……
许天放走在公园树林里,精神十足,目视前方,全不顾身边是否有人走过,尖起嘴:“吱——!”
恰好那对在“老年服装专柜”前吵过架的老夫妻从他身旁走过,闻声见状,大为惊疑,不解地回望他。而他昂首阔步地走去了,留下了“嘟”“嘟”“嘟”的响声……
许天放回到家,从上衣胸前小口袋里掏出钥匙坠:“若兰,请你打开门吧!”
他用钥匙开了门,停了一会儿,然后才自己进门,关上门,说:“咱们锁上,啊?”
他锁上门,小心地走进书房,小心地把钥匙坠——“她”,他的妻子若兰,放在写字台上,摆正了:“看着我,给你画一幅,不,先写上你的名字!”说着,忙摊开文房四宝……
一副工整的隶书大字“若兰”被许天放贴上墙……一副工整小字《滕王阁序》被许天放挂上墙……一幅形象生动的鳜鱼水彩画被许天放挂上墙……
他下了凳,往后退着,欣赏:“怎么样?啊?你喜欢吗?”
没有声音。他尖起嘴:“吱——!”“嘟”“嘟”“嘟”——“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
许天放微笑着走在楼梯上:“吱——!”
许天放微笑着走在公园里:“吱——!”
许天放微笑着走在马路上:“吱——!”
数不清有多少人,在不同地方,驻足回视他,莫名其妙地瞧着他的背影,如堕五里雾中……
同时,无处不响着那温柔而多情的女声:“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
许天放在作画。墨池旁录音机磁带转动着,过一阵便响起一声:“亲爱的,谢谢。”
许天放如痴如醉地写、画,在房里舞剑、抹桌椅,在阳台上浇花、洗鱼缸、往笼里放鸟,在厨房里做饭……尖着嘴吹小曲《我们的希望》。
“亲爱的,谢谢。”
唐三彩把耳朵贴在许天放门上。这次她真的吃惊了,蹑足轻步地回了自己家。她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喂!老干部科……”
有人敲门。许天放精神抖擞走去开门,说:“亲爱的,看看谁来了?”
他开了门,门外是王科长和黄米姑,他们简直是提心吊胆地先观察了他一眼。
许天放很高兴:“噢,你们,请进。”
他们随他进了书房。
王科长:“许老,最近……怎么样啊?”
“好,好。”许天放要给他泡茶。
王科长:“别麻烦了,不渴。”
许天放竟也不勉强。
王科长:“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
“没有,没有。”
王科长:“一个人生活,有时是会感到孤独寂寞的,最近心情还愉快吗?”
“愉快……会有什么不愉快的呢?”
“今天,天气……突然回升了……”
“是,秋老虎……”
“您,精神还……可以吧?”
“精神……可以的,可以的。”许天放抬眼看了看房内的陈设,神态说明他很满意。
王科长和黄米姑也用眼光陪他扫视了室内一遍,的确,整洁了,墙上的字画也布局讲究,平添了某种生气,仿佛有位能干的女主人在操持家务。
黄米姑大着胆子起身把三个房间连同厕所各处看了一遍。结果是:一切井然有序。她又用极关心的微笑掩饰着疑惑开了阳台门,走上了阳台。阳台上也显出某种生气:枯萎的花,经过修剪,叶子又绿了,抽出了新枝,有了花苞;鱼缸里水清草绿,两条大金鱼悠然游动;笼里,鸟在跳跃,鸣叫。她回到了书房,向王科长投去疑惑的眼光。
“还是泡杯茶吧。”许天放说着,动手给他们泡茶。
“不用了,不用了。”黄米姑拦住他,在王科长身旁坐下,仔细打量他。他脸上气色很正常,脸刮得很干净,神态自若。
许天放微笑着问黄米姑:“你们很忙吧?”
黄米姑:“也不算特别忙,倒也闲不住。”
许天放:“是啊是啊,改革,大家都忙。只有我,闲着。”
王科长:“我们想,天气凉了,秋高气爽,您,是不是,出去旅游旅游?呃?想出去走走不?”
许天放:“旅游?不不,我在职期间,开会、参观、交流经验,大半个中国都旅游过了,省下这笔钱,让给别的同志去吧!趁年轻时候多走走,既开了眼界,也可多了解信息。是不是?”
黄米姑吞吞吐吐地说:“听人说,您……近来……经常地……吹口哨?……”
许天放看她一眼,又瞥了一眼写字台上的钥匙坠,目光中流露出某种微笑,令人莫测高深。
黄米姑:“吹口哨当然说明您心情愉快,我们得知,很高兴。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她紧张地笑了。
许天放只是嫣然笑笑,不作一字的回答。
王科长用肘触了一下黄米姑:“多到室外散散心好。吹口哨嘛,只要能使身心愉快,也可谓老少皆宜。”
许天放还是嫣然笑着,不接话茬。
“那么,如果您没什么事,我们就告辞了,啊?”王科长站起身,“还是那句话,您有什么困难,给我们打个电话,啊?”
“一定,一定。”许天放走去开了门。
送别了王科长和黄米姑,他回到家,关了门,从写字台上拿起钥匙坠:“亲爱的,他们走了,我们又回到自己的王国了!”他定了定神,尖起嘴:“吱——!”“嘟”“嘟”“嘟”——“亲爱的,谢谢,别把我丢了!”他笑着,看着甜蜜微笑的她,窃窃私语般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没有看出来吗?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啊?他们想找你!咳!叫他们找去吧,我会把你告诉他们?”他笑出声来了,笑得那么天真。
墙上大木钟长摆缓慢地摆动。许天放在厨房里兴致勃勃,吹着口哨《我们的希望》,烧好两小盘菜,端进书房,摆在沙发前的长茶几上,茶几上早摆着“她”——他的妻子,钥匙坠。旁边放着一双筷子、一个小碟。
许天放又回厨房端来两碗饭。回书房时,房门上投信孔里落进一封信,“啪”一声响,说明很厚重。他放下饭碗,忙去信箱里取出。原来是两封信,信封上都写着中、英两种文字,一封特厚,一封极薄,显然是女儿和儿子来的。
他回书房沙发上坐下,看看妻子,微微一笑:“他们的信,来,若兰,咱们看看。”
他戴上眼镜,撕开厚信封,抽出信笺,里面裹着一张彩色照片:是娟娟和她老丈夫鸿翔的合影。他脸上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展纸看信。
(女声)画外音:“爸爸,我和鸿翔走遍了欧洲各国,只剩卢森堡还没去。经过旅游,鸿翔的身体明显好转,能吃能睡,体重增加了六磅,你应该高兴了。看看照片就知道了。”
许天放没急于看照片,只略带鄙夷地斜了一眼,继续看信。
(女声)画外音:“这次旅游,使我大开眼界,虽然欧洲是一片大陆,各地各国风景人情却各不相同。英国菜比意大利菜好吃,德国城市的树墙,人工太明显,法国人对女人特别尊重,但风度不及英国人的绅士派头足。”
许天放渐渐皱起了眉,无心再看下去了。
(女声)画外音:“你从照片上不仅可以看到鸿翔和我,还可以领略一下欧洲各大城市的风光……”
许天放厌恶地随手摊了摊那一沓照片,上面是娟娟各种姿势、表情、服装,陪在老鸿翔身旁的景象;至于“风光”,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领略的,凯旋门、埃菲尔铁塔,都极远极小极模糊。
他看“她”——他的妻子若兰一眼,若兰只是甜蜜地笑着。许天放用信纸把全部照片覆盖起来,似乎怕被她看到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脸色阴沉:“唉,若兰,就是你也做不了咱们女儿的主啊!……”
他拆开儿子的信,只是一张纸,寥寥几行华体字。
(男声)画外音:“爸爸,我还在校,功课很繁重,关于学费之事,我很着急。幸好最近在美结识了一位中国朋友,他将于近期回国,望你交给他人民币一万元,他有办法换成美金,也有办法带到美国来。此事不宜声张。另外,我已决心长期留住美国……”
许天放吃一惊,喃喃地说:“长期留住美国?”
(男声)画外音:“当然,你年事渐高,应该及早考虑晚年的归宿问题,我认为,鸿翔是香港商界有声誉的财老,妹妹有责任抚养您……”
许天放捏着信纸,呆了。许天放两手插在风雨衣口袋里,走进银行储蓄所。片刻,他走出银行,左手提着个皮包,右手仍插在风雨衣口袋里,目光呆滞,脚步蹒跚……他回家开门,走进寝室,拿钥匙坠,开一只木箱的锁,忽然对着钥匙坠上的“她”——若兰,久久地凝视着,眼眶充溢着泪水……
许天放两眼暗淡无神,两手插在风雨衣口袋里,走在长街人行道上,走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走在夜色幽暗的小街上,走在秋色荒凉的郊外草坡上,走在不知名的瓦砾废墟上,走过一片公墓旁……不吹口哨,不说话。
许天放上楼梯回到自家门前,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等在他门外,见他开门,凑上前:“您是许天放老先生?”
许天放看他一眼,没言声。
“我是……您看这里。”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许天放看。照片是两个人的合影,来人又把照片反过来给他看。照片背面两行草写的字迹。
(男声)画外音:“爸爸,来人便是我前信中所提的朋友,请放心将款交他。忙,不多写。”
许天放点点头,开了门,引来人进了房,径去寝室开木箱。忽然,停住了,两眼直呆呆地瞅着钥匙坠上的“她”——若兰。
若兰对他甜蜜地微笑着。画外温柔的、坚定的女声:“我对他们没有什么祈求,只要你别把我弄丢了就行。你又要求他们什么呢?随他们好了,何必烦恼呢?”
许天放抖动着手,把一把钥匙艰难地插进锁孔,开了箱,从中拿出他从银行提回的皮包,交给来人。
来人:“您老已经准备好了?这么多钱,我也没带个包。”
许天放无所谓地说:“连包一起拿走好了,里面是一万元。”
“对对,许愿也告诉我是带一万元。”
许天放:“你不点点吗?”
来人:“不,不用了,那还能错?”
许天放:“您费心了!”
送走来人,许天放回到书房,坐在沙发上发呆。
画外音:“美国究竟有什么东西勾引得儿子不要老子?……”
墙上大木钟缓慢地一声声敲响了。“当!”“当!”“当!”
(回忆)晚。许天放在看电视,女儿下班回来。女儿一边脱外衣,一边问:“爸,您开工资了吧?”
许天放:“开了,在抽屉里。”
女儿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钱,点数一遍,说:“爸,我这个月发了四十元奖金。明天我存上二百吧!”
许天放:“存二百?就剩下几十元,不吃饭了?”
女儿莞尔一笑:“爸,您别急嘛,我心中有数。”
许天放:“你哥早就说了,要给他买一台小型录音机,学外语用。”
女儿:“哥不是借别人一台用着吗?”
许天放:“借的总是借的!”
女儿:“不买。让他用自己的奖金买!听他们同事说,这个季度他们奖金也不少呢!”
许天放:“我也要买双鞋。”
女儿看看他的脚,他脚上一双旧皮鞋已龟裂了。
女儿:“爸,您又不出门上班,在家有双鞋穿就行呗!”
他有些不高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扭回头去看电视。
女儿走到他身后,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俯头撒娇说:“爸,您不高兴啦?其实,我不攒,您也是替我和哥哥攒……再存二百,就二万啦!”
他终于微笑了:“自从你掌握经济大权,你爸都瘦了!”
许天放仍坐在沙发上,老泪纵横。
墙上大木钟长摆缓慢地摆动。
“嘀——嗒——!”
许天放两手插在风雨衣口袋里眼神麻木地缓步走在人行道上,身旁汽车一辆跟一辆在公路上飞驰。“嗖!嗖嗖!”许天放拐弯走上人行横道。一声刺耳、令人惊心动魄的刹车声里,他身后的一个行人为了躲车,狠狠地撞了他一下,把他撞了个趔趄。行人立刻搀住了他,向他抱歉地一笑,走了。
交通警察走过来,看了看他:“怎么回事?啊?没看见红绿灯?呃?噢!又是你!……”
许天放两手插在风雨衣口袋里缓慢地回到宿舍大门外。
唐三彩风风火火地从楼梯上跑下来,迎着他:“许局长,你上哪儿了?快回家!你家被盗了!”不由分说,搀着他,拉着他上楼梯。
楼梯口、楼梯上、他家门外,围满了男女老少。房门大开,两个警察在门里保护现场。人们给许天放让开路,唐三彩把他推进门里,自己留在门外,向警察叫:“他回来了。”
三间房里一片狼藉。
一个警察:“您快清点一下,看看都丢失了什么东西!”
许天放看看各处,急忙在身上各处搜寻什么,顿时惊慌失措,忙抬起头,尖起嘴,用力地吹了一声口哨:“吱——!”那么响!“吱——!”“吱——!”他连声吹。
警察大惑不解:“您……这是干什么?”
许天放失魂落魄地说:“找钥匙!吱——!”
众人皆大惑不解。
唐三彩:“哎呀,还找钥匙干什么?!先看看丢了哪些东西啊?”
许天放不理,尖起嘴,吹个不停:“吱——!”
他的书房。“吱——!”
他的寝室。“吱——!”
他的另间空房。“吱——!”
他的厨房。“吱——!”
他的厕所。“吱——!”
公园里,游人惊疑地四望。“吱——!”
早点小饭店,吃饭的人停下吃喝张望。“吱——!”
十字路**通岗亭,行人止步回望。“吱——!”
夜色中的城市,空寂的街道。“吱——!”
医院病房。口哨声虚弱了,许天放躺在病**。
内科医生办公室里,王科长焦灼、痛苦地问医生:“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他是典型的迷幻型神经官能症。”
警察坐在许天放病床旁,手里拿着记录夹:“你还记得前天在人行道上撞了你一下的那个人吗?”
许天放毫无表情,闭着眼。
警察:“是他作的案。他是你儿子托付从美国回来给他带钱的那个人勾结的扒手。他们合伙干的。”
许天放毫无表情。
警察:“那天他故意撞你,偷了你的钥匙。”
“钥匙?”许天放突然睁开了眼,差点坐起来,“我的钥匙还在吗?”
警察按他躺下:“您的存折还在,他们没敢去取款。”
许天放:“钥匙!我的钥匙在哪儿?”
警察:“钥匙,这……作案后,他们把钥匙扔了……没法找到了……这不算什么损失。您以后再配几把就是了……”
许天放的脸**了一下,无泪无声地哭起来。他的嘴唇嚅动着,凑拢:“吱——!”极微弱的口哨声。我们分明听到了,却不能相信是从他口中吹出来的,仿佛来自极远处,来自草原尽头,来自海天之际,来自深山峡谷——一个极幽怨的女声:“你到底把我丢了!”“吱——!”天穹广阔,白云悠悠。那呼唤的口哨声渐渐消失在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