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营长家的。
她来时留下的足迹已被新雪覆盖得看不出了。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到宿舍门前的。
更新的雪来不及覆盖归返的足迹。
雪厚了。
那一行足迹深深的。
她真希望她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但她身后那一行足迹不容置疑地证明她在这个雪夜的一段非常历程。
她一点儿也不想进入到宿舍里去。
宿舍里还亮着灯。
她知道小周也不在里边。宿舍肯定还那样寂寞,那样冷清。
她背靠着门,坐在门槛上,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足迹。
她觉得她的心灵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迹,深深的,将永远存在。不可能被什么覆盖,不可能被什么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迹在她眼中变成了红色的,染红它的是她心里的血。
你满足了吗?
你满足了吧!
她对她的灵魂说,充满了轻蔑。
灵魂一声不吭。
教导员的自尊开始严厉审判一个女人的空虚。
灵魂罪过深重地缄默着。
我要获得的并不是刚才发生过的那件事。不,不是!“简”,“简”,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只有你才能替我做证!只有你才能替我辩护!
可你是不存在的……
她的泪水唰唰地往下淌。
羞耻感,这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逼照着她的脸。
她在这面镜子里瞧见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一样坍塌了。每一块都变成“人格”两个字,断裂着,重叠着,堆压着,如一座坟。
她双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脸。
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明天就会将这件事传遍全营的,会非常神秘地将今晚亲眼所见的情形讲给别人听的。
那我就完了。
营长也完了。
我和他从前的一切正常的关系都将被蒙上可耻的堕落的色彩。
一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从极遥远的什么地方将她的理智呼唤回来了,按捺住它并迫使它担负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个人的责任。
又一起恶毒地诽谤教导员的谣言?!
彻底否认这件事?!
我今晚根本没到过营长家?!
无中生有?!
用两个领导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为有力武器进行回击?!
但愿雪下得更大更快更厚,马上覆盖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迹。在它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前。
但愿明天早晨在宿舍和营长家之间,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将落到什么下场?
欺骗得了别人,能欺骗得了自己吗?
心灵上的那一行足迹是大雪无法覆盖也无法掩埋的啊!
他也绝不会与自己订攻守同盟!他不是那种人!自己这些念头,绝不会也在他的头脑中产生!
卑鄙!卑鄙!卑鄙啊!
这一连串的念头卑鄙得太可怕了!
她的灵魂被自己这一连串念头吓得瑟瑟发抖!
不!不!不!
她竟失声叫嚷出了一个“不”字。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背堵住了嘴。
不……
她想。那样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获得拯救,反而会堕落到自己和别人都无法再拯救的地狱中去!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一切形式的审判对我开庭吧!
“简”,你要给我勇气啊!
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进口中。
可耻!堕落!荒唐!毫无意义的一时的冲动!……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承担吧!后悔已晚了就绝不要后悔!
她决定对自己进行冷酷无情的挑战!
将会是一败涂地的挑战……
“教导员……”
她猛抬头,小周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
她缓缓站了起来,手中还攥着一把雪。
小周问:“教导员,你怎么不进屋?”月辉下,对方的眼睛异常明亮。
“我……屋里太闷了……”她喃喃地说。
她的视线不禁从对方的肩头望过去:雪地上,另一行脚印从公路的方向插过来,与她自己的那一行脚印并行至此。
但愿这是一场梦。
她心里还这么想。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尽量用一种正常的语调问:“管理员的爱人送往医院了吗?”
“已经送去了。营长也跟去了……”小周低声回答。
她没从小周的声音中听出什么特殊的意味。
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点儿。
她又说:“替我想着点儿,明天给营长家送一只灯泡。”
小周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进一步说:“我正在营长家和他谈冬季干部集训的事,灯忽然就灭了,接着你就来找营长……”
小周用更低的声音说:“教导员,这还用解释吗……”
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这是比对方虚伪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为对方的话把她“将”死了。
幸亏对方很快就使她从尴尬之中挣扎出来了。
“教导员,多冷啊,咱们进屋去吧!”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开了门。
进屋后,小周说:“嘿,屋里也这么冷!”
她说:“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还会赶回来。”
小周说:“那你自己就不怕睡凉炕啦?”
她说:“我自己无所谓。”
小周说:“傻瓜才会像你一样!你睡凉炕的次数还少吗?得什么妇女病再后悔就晚了!”说完,便蹲下身去,抡起斧头劈柴。
她望着这个一向对自己恭而不敬、顺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头倏地滚过一阵热浪。
她赶紧生火烧炕……
直至熄灯后,两人再没说什么话。
她穿着毛衣躺下了。
想到自己被扯断了带的乳罩,她不敢当着小周的面脱下毛衣。她彻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辗转。她几乎一动不动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着屋顶……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去了……
什么也没发生。
任何轻波微涟也没有。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个梦。
倒是小周对她似乎比从前亲近了些。而小孙因为小周对她的态度如此,也不再视她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几位营党委委员表示过一点儿奇怪。他们奇怪的仅仅是营长为什么不穿上教导员为他织的那件毛衣?不合身?
她和营长的话,对某些重要问题的意见,在营党委委员们中间,仍具有决定性的、互相补充的威信。
在各种工作会议或营党委会议上,营长还是常说那句话:“让教导员决定吧,她也代表我!”
在评选究竟谁有资格获得某种荣誉的时候,营长还是像从前那样,用无私的口吻说:“我看就是小姚吧,她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又是连续三年的标兵……”说时,还是像从前那样,连看也不看她。
营党委委员们,营机关的所有人,对此依然如从前一般毫无疑义,心悦诚服。
但营长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已不能像从前那样激起她心里由衷的感恩图报的回响了,她似乎觉得这些话是受了污染的,隐裹着心照不宣的肮脏内涵。
这是负着罪过感的灵魂对心理的反馈。
她明知自己非常不应该那样去领会营长的那些话,不应该对自己对营长这么无情这么严厉地进行并不公正的审判,不应该将自己也将营长的人格否定得那么彻底。
然而沉重的罪过感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的自裁意识,在她心灵中扩散、糜烂、腐蚀,形成一环又一环的痛苦链条,紧紧地箍在她身上,无法挣脱。
当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她和营长不能够再用正常的语调说一句话,不能够彼此迎视一眼。仿佛两个人的内心里都蛰伏着一个魔鬼。不是她逃开了,便是他逃开了。
天天读,政治学习,传达文件,还是由她主持的事。
腐化、堕落、败坏、丑恶行为、不良意识、生活作风、道德品质、灵魂、世界观、自己割自己的尾巴、伪装是不能持久的等等,等等。这些像《圣经》上的戒条一样,充斥语录本中,思想教育材料中和文件中的词句,使她口读着,心颤着。这些词句,这种对人的灵魂进行消毒的形式,是她以前所习惯的,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视为神圣职责的。而现在,却变成了一遍又一遍往她灵魂上刷的镪水。每天的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捆绑起来扔进了镪水池。那是她每天都要经受折磨的时候,那是她每天最难度过的时候。度过后,常常是一头冷汗。
然而在别人听来,教导员的声音仍像从前一样,咬字清晰,发音标准,铿铿然具有警告的力量。职务的训练,使她成为全营读语录、读材料、读文件最适合的人。
她心中暗暗开始诅咒这永无休止的种种宗教式的压迫人灵魂的形式了。
因为在这种形式中真正感到灵魂受压迫受践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别人可以将头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笔在破纸片上乱涂乱画,可以抠鼻孔,可以抓耳挠腮,可以胡思乱想……
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她只有如此抚慰自己。
她变了,憔悴了,常常发怔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