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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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

城市安静了,酣睡了。

他忽然很想唱歌。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返城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一副多么好的嗓子。

“城市不缺少歌唱家。”那个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的人说的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真想向城市证明自己有一副完全够资格当歌唱家的好嗓子啊!尽管它不缺少歌唱家。

他情不自禁地放开自己那浑厚宽广的男低音,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当年,他就是凭这副好嗓子,从连宣传队调到营宣传队,从营宣传队调到团宣传队,从团宣传队借调到师宣传队,参加第一届全兵团文艺宣传队大会演。

在佳木斯,在兵团总部的大礼堂,当他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时,台下许多人发出了笑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那几步,是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自己的荣誉的历程。他当时是那么缺少自信。后来人们告诉他,那几步他走得像一位农村老大娘。他站得也毫无风度,肩膀歪斜着,一肩高,一肩低……可是,当他敞开自己的嗓子开始歌唱后,台下一片安静。不,一片肃静。

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他本来只应唱一段,可是人们用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掌声将他从台后唤出来。他唱了全部杨白劳的唱段!他的嗓子将参加会演的三百多个宣传队的队员们镇住了!刘大文的名字在他们中间变成了最响亮的名字!虽然他的容貌一点儿也不出众,但各师团的女宣传队员们,却都不放过随时随地的机会向他投以最起码是友好的目光,并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们的目光。他注意了。结果她们中有一个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

会演结束后,兵团宣传部部长给他那个师的师长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兵团宣传队又增加了一个人。”

师长明白兵团宣传部长的意思,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师宣传队少一个人没什么,但你如果采取扣留的方式,不是太不照顾我这个师长的情绪了吗?”

兵团宣传部长照顾了师长的情绪,师长却一点儿也不照顾兵团宣传部长的情绪。他回到师里的第一天,师长就找他谈话:“刘大文你听明白了,但凡是个好东西只有傻瓜蛋才愿送人。我可不是傻瓜蛋!只要我当一天师长,你就是我这个师的人!从现在起,宣传队长是你了!”

以后,沈阳军区文工团来调过他,省歌舞团也来调过他,他的种种锦绣前程,都被“喜爱人才”的师长软拖硬顶断送了。

兵团解体,改为农场,各师团的宣传队也随之解散。宣传队员们入林投渊,另寻出路。名噪一时的“金嗓子”,成了无处栖身的“寒号鸟”。良机已逝,时过境迁。在师里继续混下去,谋求个轻闲工作,他觉得没趣。怀着些许凄凉,几缕幽怨,他又孑然一身地回到了七营。营里也正“精简机构”,没个适当的位置安排他。他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老连队,重新当农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兵团会演时对他一见钟情,与他通了半年信的上海姑娘,不远千里,从佳木斯市兵团造纸厂来到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二龙山下,带着一股炽烈的爱情投入了他的怀抱。

连队的知识青年们对他真好。他们还需要他,还需要他的嗓子。劳动休息的时候,他们常常向他提出请求:“大文,给咱们唱歌吧!”他一次也没拒绝过他们的请求。即使在他心情最不佳的情况下,也没拒绝过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听,他便唱。他有了一个生活伴侣,他们有了一个新节目——“男女声二重唱”。

她原是兵团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队员,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性格温良气质文静。来到连队不久,便主动提出跟他结婚。

婚后,他们那一间半低矮的泥草房,成了连队知青们的“快乐园”,几乎每天傍晚,家中都聚集着男女知青们。聊天,扯淡,吹牛。几对有情人,腻烦了河旁树下的幽会,偏爱在他家里那种特殊的热闹气氛中公开表现你娇我爱,促进感情发展;他们往往至夜才归。他们在,她就欢欢乐乐,有说有笑。他们若要她唱歌,她便大大方方地唱。像他一样,从不拒绝他们。他们若要听男女声二重唱,她便走到他身边,轻轻偎靠着他,柔声说:“我唱低点,你唱高点啊,我伴你。”……他们走了,她就勤快地敞开门窗放走烟雾,倾倒茶根,涮洗茶杯,扫瓜子皮、土豆皮、榛子壳。然后就跪在炕上铺展被褥。接着又下到地上,转入厨房去烧洗脚水……

当他将妻子搂在怀中,欲睡未睡之时,他常常闭着眼睛暗想:我刘大文真他妈的幸运啊!我凭什么与这么好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就凭一副嗓子吗?于是陷入对女性对生活的不可解的迷惑之中。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妻在山上伐木,林中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过后,妻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了妻的一只手套。他焦急得四处狂奔,大声呼喊妻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回声。喊着喊着,他变成了一个哑巴。最后无论怎样喊,竟连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

妻仍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一缕月辉从窗外洒进来,映在妻那张美丽的脸上。妻睡得那么香甜,他觉得妻那张脸美丽得胜过天仙。他一下子将妻紧紧搂住,亲吻着妻的头发,无声地哭了。那时刻无边无际的爱充满他的心间。自从他朦朦胧胧地开始感到需要去爱和被爱那一天起,他就没对“爱情”两个字抱过多大希望,也从没想象过自己会这么深这么痴地去爱一个女性,更没想象过自己会被一个美丽而温良的女性这么深这么痴地爱着。他总觉得自己获得的幸福是非分的,就像一个美梦,总有一天是会如同烟云一般倏然飘散的。这种无法摈除的想法使他内心里恐惧极了,他哭出了声音。

妻被他哭醒,吃惊地问:“怎么了,你?”

他捧住妻美丽的脸,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任自己的眼泪往下淌着,用发颤的声音说:“我爱你!”

妻仿佛没有听懂他说出的这三个字。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啊!”

“哦,我知道……你这个……傻孩子,我知道的呀!”妻吻了他一下,又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同时用一条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呀你,快睡吧。”

他非常了解自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嗓子,自己在许多方面都不过是一个极平庸的人。乐观一点儿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听人讲“胖大海”是保养嗓子的好东西,他请求上海知青从上海为自己搞到了一点儿,像长生不老药一样泡在罐头瓶里,每天喝三次。

“你的嗓子更需要的是专业水平的训练,而不是喝‘胖大海’,我可以当你的指导老师。虽然我的嗓子先天条件远不如你,但声乐知识比你多得多!”妻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他有些不相信。

“怎么?不相信?对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祖父是声乐教授,我父亲是歌唱家……”

看得出来,妻不是在开玩笑。

他怔住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以为这一点在我们的爱情中不是很主要的。”

“可你还说你父亲死了……”

“是死了,在‘运动’期间。”

妻见他的表情那么异样,不安地问:“因为我以前没告诉过你这些,你生气了?”

他勉强微笑了一下,阴郁地回答:“没有。”

妻说:“可你的样子像是生气了。”

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

妻柔情地望了他片刻,又问:“真的?”

他将妻子轻轻拥抱在胸前,说:“真的。”

可是他的内心里,从那一天产生了一种潜在的自卑。在他的家族中,没有一个人,曾与音乐有过丝毫的缘分……

他慢慢推开妻子,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爱我,就是因为我有一副好嗓子?”

妻说:“瞧你问得多怪呀!”

可是他固执地问:“你回答我。”

妻说:“我没想过。”

他说:“那你现在开始想。”

妻说:“不,我才不傻乎乎地去想呢!爱就是爱,想也想不明白的。明明白白的爱,让别人去爱吧!”

妻抿着嘴儿笑了,用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不由得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了自己那张缺少男子魅力的脸:额头太宽,眼眉太粗,嘴唇太厚,下巴有些翘……一张令自己感到沮丧的脸。

“佳木斯市比这个山沟里强百倍,你一点儿也不后悔?”

“不啊。”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后悔了,你怎么办?”

“除非你欺负我。”

“天啊,我?……欺负你?!”他叫了起来。

“你可永远别欺负我呵!”她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凝视着妻,暗暗替她感到惋惜:糊里糊涂地爱上了自己这么一个人,而且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情,那么天真又那么幸福。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羞愧,好像一个大人靠着大人的狡猾,做了一件对不起一个好孩子的事一样。他担心有一天这个好孩子变得聪明了,这个大人可就无法拯救自己了。

从那一天始,妻认真地做起他的音乐指导教师来。在小河边,在白桦林中,在山顶上,每天清晨,都留下他们碰碎露珠的脚印,都出现他们双双的身影……

有一类年轻女性,在她们做了妻子之后,她们的心灵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纯良的少女一般,她们是造物主播向人间的稀奇而宝贵的种子。世界因为她们的存在,而保持清丽的诗意;生活因为她们的存在,而奏出动听的谐音;男人因为她们的存在,而确信活着是美好的。她们本能地向人类证明,女人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世界助长雄风,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

连队所有的男知青都羡慕地甚至是嫉妒地说:“刘大文这小子真比一位国王还幸福!”而刘大文则不无自豪地回答他们:“王冠和我的妻子比起来算什么!”

他们是全连知青中的第一对夫妻。直至大返城开始,仍然是第一对夫妻。连里的其他几对有情人儿,对他们既充满了羡慕,又下不了决心像他们一样结婚。

某些小伙子私下问刘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诉我们,到底是恋爱幸福,还是结婚幸福?”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很自信地回答他们:“幸福是一种感觉,是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恋人和醉汉是同一类人。而结婚呢,好比你潜到了爱河神秘的水底!男人女人要结婚,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到了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爱人身体一部分的地步!你们都还不想结婚,证明你们都还没有爱到我们这份儿上,继续爱吧!”

幸福和寻欢作乐是同父异母的两姊妹。人性与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与坏女人生出了寻欢作乐。幸福的男人与一个好女人结为伴侣便会感到终生幸福;不幸的男人与一百个坏女人厮混也总归还是不幸。北大荒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条件,刘大文和他的爱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丽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谁以为他们整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手携着手,互相依偎着逗留在小河边,漫步在白桦林,伫立在山顶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们要在冬季里每隔几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后将木柴用小爬犁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拖回家中。他们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扒一次炕洞。他们春季夏季还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证自己有足够吃一冬的萝卜、土豆和白菜。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没结婚的知识青年们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维持一个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绝不像给表上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也许正因为生活是清苦的,他们才尽心尽意地培育着他们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株娇贵的小花。

有一个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刚吃过晚饭,他便疲劳得一头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轻轻推他,他还醒不过来。他睁开眼睛,见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戏谑地说:“未来的大歌唱家,今天想旷课呀?”

他翻了个身,嘟哝道:“还没睡够呢,今天算了吧!”又闭上眼睛,要继续睡。

“那可不行,起来,起来,大懒孩子!”妻不停地推他。

他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个长久以来想要对妻提出的问题,便问:“你这么下功夫地指导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歌唱家呀?”

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

妻的话令他格外认真起来,又问:“要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呢?”

妻回答:“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你的嗓子先天条件好极了,你才二十七岁,咱们还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三十七岁正是歌唱家的黄金时代!”

他什么话都没有再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穿好衣服,牵着妻的手走出了家门。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终于理解了,歌唱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维他命。那一天,他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妻对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运气……

不久,妻怀孕了。

妻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鼓大了,每天早晨还要陪他走出家门去幽静处练声。为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的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入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妻柔弱无力地用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两个护士哧哧地笑起来。

她们走入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别人得千斤,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一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甚至往脸上抹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

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他命一样。在人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