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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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返城期间,离开连队前,上海知青李凤林找到他,开诚布公地对他说:“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个女儿……”

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快三岁了,都长得非常美丽可爱,那白净的皮肤,那修长的眉,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们的妈妈,没有一个人见了这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不喜爱的。他爱两个女儿,一点儿也不逊于爱妻子。

听了李凤林的话,他惊讶万分,连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绝:“不行,不行!你开的什么玩笑!你要是非常喜爱女孩儿,将来让你老婆给你生一个不就得了嘛!要我的图什么呀!”

“你不是有两个嘛!”李凤林不放弃进一步争取的希望。

“我有两个,可他妈的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他认为李凤林荒唐透顶。

“你先别急,你听我讲……”李凤林似乎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耐心地说,“我告诉你,我回上海后,可以继承十几万块的遗产。我们家那幢小洋房,也迟早会退还的。我向你发誓,你将哪个女儿给我了,我保证你那一个女儿从小到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你仍然是她的父亲,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随时随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只不过,想做她的一个抚养人……”

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大白天说梦话,他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完全被对方搅糊涂了,懵头懵脑地问:“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钱,返城后找个漂亮老婆,不就什么都齐了嘛!还是刚才那句话,喜爱女儿,叫你自己的老婆给你生嘛!女人生男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李凤林却火了,凶狠地说:“我他妈的不想结婚!你到底给不给我一个?”

他也火了:“不给!你不想结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大白痴!难道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动心吗?”

李凤林的脸倏然涨得紫红紫红,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婆就使我动过心!她没成为你老婆之前,我给她写过情书!”

他用尽全身之力扇了李凤林一个大嘴巴子。

李凤林看了他一眼,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连里的卫生员赵晓刚走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打他?”

他怒不可遏地说:“这小子他妈的不是人!他纠缠着向我要一个女儿,我不给,他就说……他对我老婆动过心……”

赵晓刚望着李凤林的背影,低声说:“他够可怜的啊,这辈子算别想结婚了,完了……”

“活该!”

“是你把他害的。”

“我?”

“你还记得有一次盖房子的时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头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吗?”

他记得这件事,好像砸在李凤林小肚子上。

“过了几天,他就住院了。全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住院,只有我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个人断子绝孙的地方,医学上叫作性神经坏死……”

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赵晓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胡说!”

卫生员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两眼盯着他说:“我要是李凤林,没准儿早把你宰了!”说罢,一转身走了。

他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立了足有五分钟。

李凤林竟没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从没有明显地对他表示过仇恨,反而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那个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

性神经坏死……

这几个字像一条毒蛇紧紧盘绕住他的心,啮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液。

我刘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我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

他感到有一把刀凉森森的刀刃压在他后脖颈上,猛一回头,身后却并没有人。

他怀着一种无名的惶恐往家里跑去。

两个女儿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了。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两张小脸蛋都是那么俊秀,那么可爱。

他站在炕沿前,犹犹豫豫地瞧着她们。

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轻轻抱起了一个女儿,转身就往外走。

妻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奇怪地问:“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儿抱她呀?”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净没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妻放下盆,从他怀中抱过孩子,又慢慢地轻轻地放在炕上。

妻见他神色异常,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他不敢正视妻的眼睛。

他想哭。

他想用头撞墙。

他一转身又冲出了家门……

李凤林比他提前三天离开了连队。李凤林平素人缘不错,全体知青和许多老职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连队,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辆卡车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没去送。

连妻也去送了。

妻回到家里问他:“你跟小李闹过什么别扭吗?”

他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送?让别人怎么猜想呢?”妻第一次责备他。

他低声说:“我不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嘛!”

“可你要有点儿打算送的样子,我就留在家里看孩子了!”

“……”

“好几个人说,刘大文真不够意思!”

“你他妈的住嘴吧!”他第一次对妻子以那么粗暴的态度说话。

妻怔怔地瞧着他,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她噙着泪走到厨房去,抽泣起来。

他内疚地跟到厨房,将妻搂在怀中,说:“别生我的气,你不知我心中有多么难过……”

妻止住抽泣,轻声问:“因为小李的走?”

他没回答。

“听人讲,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运的一个,返城后不但可以继承十几万遗产,还会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真的?”

他仍没回答,只是将妻搂得很紧很紧。

妻偎在他怀里,又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地悄声说:“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

他摇摇头,低声回答:“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妻听了他的话,便微微闭上眼睛,将脸温顺地贴在他胸前,用双唇衔弄他衣服上的一颗纽扣。

他抚摸着妻的头发。

一滴眼泪缓缓从他眼中溢出,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藏进了妻的头发中。

他和妻就那样站立了许久。

终于,他开口问道:“小李给你写过情书吗?”

妻睁开了眼睛,仰起脸注视着他:“你为什么哭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我……我连看也没看就还给他了呀!”

“你当时看一看就……好了,也许你以后将会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同时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会跟李凤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会犯下那罪孽的过失……

“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妻推开了他,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爱你了!”

当他们一家四口乘上那辆“返城知青专列”后,妻一路是多么兴奋啊!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舞团去了!”

“他们要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掉了。”

“你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让他们重新赏识你。”

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却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儿。

妹妹和妹夫到火车站去接的他们。

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间住屋。大的十二平方米,小的七平方米。父亲母亲住小屋,妹妹妹夫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将新房让给了他们住,各自搬到工厂集体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厂在市内,妹夫的工厂在市郊。自从搬到各自的工厂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从夜市场踯躅地往家中走,经过一条被年轻人称作“爱情之巷”的街道。那条小街道,两旁都是工厂的高墙,只有三根电线杆子,竖在街头、街尾、街中。三根电线杆子上都没有灯。在这寒冷的漫长的冬季寻找不到谈情说爱场所的情侣们,就把那条小街道当成了他们的“伊甸园”。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互相拥抱,戴着手套彼此爱抚,脉脉含情地借着冬季清冽的月光注视对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对方冰冷的嘴唇。任凭飘落的雪花将他们渐渐变成一对对一双双雪塑……电业局的工人们不止一次为这条小街的三根电线杆子安装过街灯,但第二天夜晚到来后,这条小街依然是黑暗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条小街上,竟从未发生过什么非常事件。连流氓歹徒们也不到这里来滋扰。因为他们如果在此寻衅,这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会变成勇猛的斗士,无须呼吁,就会立刻结成同仇敌忾的阵营。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还寒冷。

有一对情侣手臂从身后互相搂着,像对儿幽灵似的拐出那条小街,缓缓地走在他前面,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

男的说:“我真想你。”

女的说:“我也想你。”

男的又说:“哪天给你哥哥和你嫂子买两张电影票,让他们一块儿去看场电影不行吗?”

女的忧愁地说:“可他们肯定不会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业,又有两个孩子,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啊!”

男的沮丧而苦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下个星期六你请一天假到我们工厂去行不行?我们工厂大仓库旁有间小破房,没有人到那里去……”

从他们的话语中,从他们的背影,他判断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自己转向另一条街道。

回到家里,他整夜无法入睡。他几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里的煤棚清理一下,四口移进去住。但看看两个幼小的女儿,看看妻那张失去了往日光彩的脸,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这样的事。从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生病,不断咳嗽,明显地瘦了。

没结婚或虽结了婚没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处境总会强一些,因为他们毕竟不至于两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小家庭中增添了两个孩子后,使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费,还是预先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妹妹给过他十五元钱,他如数交给了妻。妹夫也给过他十五元钱,他也如数交给了妻。妻说:“这三十元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乱花,谁知道我们待业要待到哪一天啊!”

“哥哥,嫂子,你们要是缺钱花可别不吱声啊!”妹妹又几次说过这样的话。

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钱花,真的不缺钱花,你们给的那三十元钱,我们还一分也没花呢!”

“我们带了一些回来,还够维持几个月的。”他用谎话欺骗妹妹。

其实妻也欺骗了妹妹。那三十元钱已经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为他买了一件铁灰色涤卡中山装。

他曾将这件体面的衣服套在兵团战士的破黄棉袄上,在妻的鼓励之下去到歌舞团碰了一次运气。

费了半天口舌,传达室的老头儿才放他进入歌舞团大楼。

他找到办公室,一位好像是领导者模样的人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明来意,用连点儿礼节性的热情都没有的口吻回答他:“我们的人员已经超编了,将要淘汰下来的歌舞演员还不知道往哪安排呢!”

他恳求地说:“那么您能不能先听我唱一首歌?”

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