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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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市场区,走过了几家饭店,对那几家饭店,有名气的字号和高等的门面望而却步,没有进去。最后来到了一个街角上的小小的饭馆,互相看看,站住了。

“就这里啦!‘香得来’,牌号起得不错。”姚守义抬头望着小饭馆字体拙劣的牌子,用做出什么重大决策的语调说。

“香得来阿拉肚皮咕咕响!”严晓东率先大摇大摆地走将进去。

“请吧,返城盟友!”姚守义对王志松姿态优雅地说。

王志松只好不欢不快地跟随在严晓东身后。

这三个返城知青伙伴都走入这个小饭馆后,站在门口环视了一番,占据了墙角一个杯盘狼藉的无人的小桌。

小饭馆里十分肮脏,空气污浊。已有六个醉意醺醺的小伙子,仍围着一张桌子高叫怪嚷地猜拳行令。

严晓东看了他们一眼,说:“这里还怪热闹的啊!”

姚守义却瞅着王志松问:“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觉得跟我们到这儿来喝酒辱没了你的身份?”

王志松勉强笑笑,说:“你干吗总挖苦我?”

姚守义说:“你让我瞧着别扭。一块儿喝酒嘛,你那么一副嘴脸多让人觉着扫兴!”将兜里的钱一股脑儿全掏出来,摊在桌子上数,数完了,瞧着那堆毛票钢镚儿,像个阔少似的说,“加上我自己的,一共是四块九毛七,今天咱们全开销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穿件油腻工作服的服务员姑娘,斜倚着小柜台,目光从眼角注视着他们。

严晓东大声对她说:“同志,你过来擦擦桌子行不行?”

她拎着抹布,像拎着条黑鱼似的,一扭一晃地走过去,将脏杯子脏碗推到小桌的一端,在半个桌面上胡乱地用抹布滚沾了几下,便一声不响地站到一旁,毫无热情地期待他们点菜。

“一盘花生米,一盘肠,一盘松花蛋,再来六两白酒,要……哪种酒最便宜要哪种吧!你先算算多少钱?”姚守义越是寒酸,越是要摆出一副腰缠万贯的样子,脸上毫无窘态。

“三块九毛五。”女服务员当即回答。一张敷粉的脸,好像挂了一层霜。严晓东讨好地说:“业务不错啊!”人家连瞥都没瞥他一眼。

严晓东装出来的那种笑模笑样,一时不知往哪种表情过渡才自然,迷失地留在脸上。

王志松替他觉着难堪,将脸转向了一旁。

姚守义却还要十分郑重地问他:“剩下一块零二分,再添个什么菜?”

女服务员一手托着胳膊肘,一手托着那团能拧出半碗汤水的脏抹布,有点儿不耐烦。

“呃?再添个什么菜?”姚守义沉着得让王志松恨不得揍他一顿。

“随便。”王志松压着火,希望那张挂了霜的脸快点儿离去。

“别添菜了,买两盒烟吧!”严晓东搂过剩下的钱,起身去买烟。

王志松看得出来,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个体面的机会较合理地恢复正常状态。

他买了烟回来后,表情果然改观,搭讪地说:“剩下的钱还够买盘花生米哪!”

姚守义不错过可以嘲弄一下别人的机会,盯着严晓东说:“提醒你一句,那姑娘并不值得你讨好,脸形歪。”

严晓东用一种惭愧的语调回答:“我坐的位置不利,刚才没看出来。”

王志松低声说:“你俩再这么油嘴滑舌的,我可就走了啊!”

姚守义说:“我不反对啊!”看着严晓东问,“你呢?”

“我甚至还表示支持。他那份酒归我了!”姚守义嘲弄的目标转移向王志松,使严晓东挺高兴。

“你们今天存心气我是不是?”王志松又恼又恨地瞪着他俩,瞪了几秒钟,到底还是苦笑起来。

姚守义和严晓东也苦笑了。

一会儿,女服务员将他们要的花生米之类和酒分两次送来,又回到小柜台那里,斜倚歪靠地去继续想她的什么心事。

三个返城知青伙伴同时默默举起了酒杯。

姚守义说:“还要保持在北大荒喝酒时的习惯,不举无名之杯,两位谁来句什么?”

严晓东略一思忖,高声道:“为‘鞋趿拉’!”

“为‘鞋趿拉’?好!‘鞋趿拉’包括一切了:工作,房子,老婆……就为我们返城知青的‘鞋趿拉’,干……一口!”

王志松一脸阴郁地和他的两个朋友碰了一下杯。

不惟那个想心事的女服务员,就连那六个在划拳行令的小伙子,也都朝他们这边拧过头来。

“这酒够冲的!”姚守义说。

“跟咱们的北大荒酒一比差远了去啦!”严晓东说。

“还不如说为‘破鞋’干杯呢!”六个小伙子中,有一个阴阳怪气地说。其余五个,爆发一阵哄笑。

王志松刚触到唇边的酒杯,在这阵哄笑中又缓缓放下了。

严晓东侧转身扫了他们一眼,瞧着王志松和姚守义说:“我想劝他们安静点儿。”

王志松知道他其实是想干什么,冷冷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

姚守义也说:“算啦,别理他们。”

这时,有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三个返城知青伙伴的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她。从年龄上看,她应该属于他们的同代人。她穿一件咖啡色呢大衣,脖子上搭着一条紫毛线围巾,发式很优雅,长及肩头,恰到好处地烫成几叠波浪,发梢向内收卷,衬着一张白净的眉目文秀的脸。

她的出现,使这小小饭馆里安宁了片刻。

那六个喝醉了酒的小伙子望着她,变成了六只姿态不同的泥人。

那个女服务员,简直是在用一种嫉妒的目光“欢迎”这位顾客。

她见再没有清洁些的位置,便将一只折叠式小圆凳搬到窗前,从呢大衣兜里掏出张报纸展开垫着,而后撩起大衣下摆款款坐定,对女服务员竖起两根细长的手指:“二两面,就放在窗台上吧。”

女服务员懒洋洋地走入后灶,片刻端来一碗面,照她的话放在窗台上,又懒洋洋地退回原处,仍靠着柜台,交臂叉脚,乜斜着暗暗打量她。

她从从容容地拉开自己小坤包的拉链,取出一双用白纸包了半截的骨质筷子,似乎不经意地朝王志松瞥了一眼,端起碗,挑起面条文雅地吃着。

他觉得她有点儿面熟,仿佛在他记忆的深层,朦朦胧胧地存在过她那么一张冷漠而秀丽的脸,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见过她,并对她保留下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印象。

她这时又看了他一眼。

他一接触她的目光,马上转移了视线。

他觉得她那目光有些奇特,似乎像个女便衣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也似乎要引起他对她的某种注意。

姚守义盯着他的眼睛问:“秀色可餐是不是?”

“什么?”他装傻充愣。

“一没工作,二没票子,老兄,像咱们这号的,得有点儿坐怀不乱的修炼啊,别心猿意马!”姚守义挖苦他时,一向不乏好词儿。

“我不是就看了她两眼嘛!”他低声替自己分辩,拿起筷子去夹花生米。

姚守义却将盘子挪到了自己嘴巴底下,对严晓东说:“都是咱俩的,他看着她下酒就可以啦。”

严晓东说:“我也这么认为。”

他狠狠地在桌子底下朝姚守义腿上踢了一脚。

姚守义咧了咧嘴,暗中回敬了他一脚。

严晓东欠起身,将他的酒杯拿过去,说:“反正你是不情愿来的,干脆连酒也别喝了吧,陪我们坐会儿,尽点哥们儿情分。”

他尴尬极了,恼火极了,起身欲走。

严晓东正色道:“坐下!”口气近于命令。

他只好坐下。

“你知道我们两个有多么后悔吗?”严晓东红着眼瞪着他问。

他摇头,不理解这句话从何谈起。

严晓东恨恨地说:“你小子他妈的还摇头,自己做过的缺德事自己连想都不想,真没人味!”

“我没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他伸过胳膊,将自己的酒杯又拿在手中,喝了一大口。

“可是你对不起她!对不起徐淑芳!她总归是真心实意地爱过你一场,你那么报复她,缺德不缺德?我们两个没能劝你,反而成了你的帮闲,这种事儿他妈的准叫我们后悔一辈子!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会后悔!老实告诉你,你小子他妈的在我们俩心目中的形象算彻底玩完啦!”

王志松注视着两个朋友,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

他心中痛苦地想:淑芳,淑芳,你在哪儿啊?你还能当得成别人的老婆吗?要是还能当成,就当吧!但愿你能获得点儿幸福!你迟早总归是要当了一个什么男人的老婆的。你知道我虽报复了你,我的良心为此多么内疚吗?幸亏你没死啊,这是命运可怜你和我!一报还一报,就让咱俩的情账从此一笔勾销吧!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严晓东还欲说什么,姚守义举杯道:“喝酒,喝酒!志松,你别信晓东的话,没那么严重。”

王志松恶狠狠地说:“以后你们再当着我的面提这件事,我就对你们不客气。”

“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姚守义呷了一口酒,接着说,“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绝不后悔!谁后悔谁是王八蛋!我返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所以我理解你。我弟弟对我说:‘哥,你得帮我去报复!街头有个坏小子,欺负过我。有次他和另外几个坏小子,把我绑在树上,和一只野猫绑在一起。’我这才知道,他脸上的几道疤是怎么留下的。这他妈的是要影响到他将来找对象的!我问:‘以前我探家时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弟说:‘以前不敢告诉你,怕你找他算账。你走后,他更欺负我!’我说:‘如今你不必怕了,你哥返城了!这个仇你哥一定替你报!’晚上,我就让我弟带我去找那个坏小子。我拿了一根大棒,从外面一块块敲碎他家的玻璃,敲得一块都不剩。然后,一脚踹开了他家的门。那坏小子结婚了,已经和老婆孩子躺在被窝里了。他一见我弟,立刻明白了,光着膀子坐起来,低声下气地说:‘别吓坏了我爱人和我孩子,你们容我穿上衣服,离开我家,随便你们把我怎么样都行。’他老婆从**扑下来跪在我跟前,只穿着短裤和内衣,抱住我的一条腿,浑身哆哆嗦嗦地说:‘你们就饶了他吧!你们就饶了他吧!我知道他以前做过一些坏事,你们要报复,就报复我;要打,打我,我替他挨着。’孩子吓得哇哇哭,抱住那小子的脖子嚷叫:‘爸,我怕,我怕呀!’那一时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面前,是多么凶恶!那天夜里真冷。西北风呼呼地从没有了玻璃的窗口往屋里灌,刮得墙上的画和挂历哗啦哗啦响。那一家三口冻得瑟瑟发抖,那女人的嘴唇都冻紫了。我手里的棒子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了,我一转身走了出去。我弟跟出来,问我:‘就这么便宜他了?’我甩手给了我弟一耳光……”

三个返城知青,各自注视着自己的酒杯。

严晓东又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说:“某些时候,我们被许多人认为做错了什么事,内心却很坦然。另外一些时候,我们觉得所作所为天经地义,做过之后,良心却会永远不安。他妈的,人为什么要有讲良心的毛病呢?”

王志松拿起酒杯,咕咚一口。

姚守义苦笑了一下,又说:“他妈的不谈良心问题了。好人深谈这个问题,也会怀疑自己不是好人了。咱们谈别的。我今天早晨去知青办,他们问我有什么特长。我一想,就我,初中还没毕业就到北大荒去了,赶了十年大车,城市哪有大车让我赶呀?我他妈的什么特长也没有哇!但又不甘心这么回答,便说:‘我唯一比别人做得好的事,是能认出自己写的字。’你们俩知道,我写那笔字,像老蟑爬的,别人还真挺难认。对方回答得也挺高:‘回家给你爸爸妈妈重读你写的那些家信吧!大概他们因为看不懂,都给你保留着呢!’……他妈的我逗你俩笑,你俩干吗不笑一笑?”

王志松勉强一笑,仿佛在行善。

严晓东朝姚守义伸出了一只手,板着脸冷淡地说:“给钱。不给钱绝不笑。”

姚守义在严晓东手背上亲昵地拍了一下,同情地说:“卖笑?到这地步了?”

严晓东缩回手,叹口气道:“卖笑要是果真能挣钱,老子何乐而不为呢?”突然举起自己的酒杯,小半杯白酒一饮而尽。之后将酒杯朝桌上啪的一放,对姚守义说:“再给我来二两。”

姚守义就从破棉袄衣兜里往外掏钱,掏出两把毛票和钢镚儿,放在桌上,细数起来。数完,笑了,高兴地说:“咱俩可以每人再添二两,还剩一毛七分钱。”

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遗憾地说:“要是再能添一盘花生米就更带劲儿了。”

姚守义说:“兴许你的愿望还真能得到满足。”脱下破棉袄,仔仔细细地捏袄边儿,口中喃喃自语,“这里有,这里也有,这里还有……今天我他妈的可发了!”将棉袄底边撕开一条,伸进只手去掏,掏出了一把钢镚儿放在桌上,对严晓东说,“数数,还有呢。”

严晓东欣喜异常,就数。

“我这棉袄破,兜也破。破虽破,可掉不到马路上去。”姚守义说着,又掏出了一把钢镚儿放在桌上。

严晓东接着数,数完,笑道:“全算上,六毛二,够添盘花生米了!”

王志松默默瞧着他俩。

这时,那个穿呢大衣的年轻女人吃完了面条,站起身走过来,问王志松:“你是十九中毕业的吧?”

王志松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

“十九中当年的冰球队长,没错吧?”她的目光一直大胆地注视在他脸上。

王志松更加疑惑,说:“可我并不认识你。”

“还记得吴茵这个名字吗?”她那语调,仿佛一位极富耐心的医生在启发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

王志松不由得站了起来。

吴茵——这是保留在他头脑中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名字之一。

哪一个男人能忘记自己中学时代同桌女同学的名字呢?她们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