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母校去看看。于是便跑着赶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乘了三站,怀着放了很长很长时期假盼望早点儿开学的小学生的心情来到了母校。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滑冰场融化了,如一个人工围造的小湖,水平如镜。他走到冰场外换鞋的木凳前坐下去,出神地注视着“湖”面。十一年没进过母校的大门了,十一年没滑过冰了。
母校——不知是谁创造的这个词,它将学生对于自己读过书的学校那种感情表达得多么准确!
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冰球两队激烈争战的种种声音:球拍击球的声音,球拍击球拍的声音,冰刀刹冰骤停的声音,呼叫声,呐喊声……
当年,冰场曾给他带来极大的骄傲,使他在女同学面前高贵得像一位英名遐迩的骑士。
他自矜地微笑了一下,站起来朝教学楼走去。教学楼的窗框全修好了,玻璃也全镶上了。他抬头仰望着,判断和印证着哪几个窗口是保留在他记忆中的窗口——三楼,左数第四个、第五个,还有第八个,对,就是这三个窗口,当年曾用沙袋和耐火砖构筑成工事……
他像个幽灵似的悄悄走入了教学楼,走到了二楼自己当年那个班的教室门外,站在门侧,踮起脚,从门窗向内窥望。
一位陌生的、很年轻的女教师正在讲代数题:“那么,我们将Y代入公式X=2Y,于是,X=7,Y=3.5……这道题就解出来了……”
女教师的声音很明朗,口齿清楚。
讲得不错,没那么多废话。他给她下了一个良好的评语。
女教师瞟了一眼手表,说:“还有二十分钟,大家开始做第二和第三道习题。”说着,用一个仿佛习惯了的优雅的动作,将半截粉笔轻轻丢在粉笔盒里,迈下了讲台。
他还希望她讲一道题,她却不再出现在讲台上。
他掏出烟盒,吸着一支烟,不死心地期待着从门窗再窥望到女教师。
他不但认为她课讲得不错,而且还认为她长得挺漂亮,不乏某种女性的风度。
从别的学校调来的,还是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在这么一位女教师的班里学习,大概每一个男学生都想争当数学课代表吧?他有点儿嫉妒他们。
“你找谁?”
他转过身,见是一位老校工。
“不找谁,随便看看。”他吐出了一缕烟。
“随便看看?这又不是市场,有什么好看的?还吸烟!把烟掐了!你怎么一点儿学校的规矩都不懂?上过学没有?”老校工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往楼梯口推他。
他掐灭烟,揣进兜里,尴尬地笑着说:“您别推我呀。要是我没认错,您是杨大爷吧?”
老校工已将他推到楼梯口了,听罢他的话,不由得站住,歪着头辨认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我是王志松呀!当年冰球队的,您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干吗?”老校工对他这个当年为母校争得过无数次荣誉的鼎鼎大名的冰球队长竟毫无特殊印象,不免使他大为扫兴。
他搭讪着问:“孙老师还在吗?就是我们初三四班的班主任孙桂珍老师……”
“她调走了。”
“教语文的庞颖老师呢?”
“退休了。”
“教政治的……”他的话问一半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市委大楼前还想到这位老师,此刻却忘了这位老师早已死了。
他一时觉得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而老校工似乎也正希望他再没什么可继续问的了。
他留恋地回头向自己当年的教室望了一眼,默默走下楼去。
就在那个教室里,有一天,他们那个组织的“红卫兵”正在开会,对立派的“红卫兵”突然闯进来,将他们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不分男女,或轻或重地都揍了。唯独对他格外开恩,没碰他一指头。在武斗中冰球“明星”享有豁免权。
但他因为被豁免感到羞惭极了,好像自己是一个内奸似的。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暗暗拿起一块带钉子的木板,咬咬牙往自己手背狠击一下……至今疤痕犹在。
“小子们,好好念书吧!”他心里说,“你们他妈的算赶上好运了,不必像老子这么傻,自己用钉子往手背上来一下了!”
他很遗憾没有窥望到坐在自己那座位上的是个男学生还是个女学生,也因为没有再窥望到那位女教师一眼而感到有些惋惜。
他走出教学楼时,郑重地对老校工说:“请代我向全体老师问好!”
老校工十分不耐烦地敷衍他:“行行行,快走吧!快走吧!”
怎么连我王志松也不记得了呢?他十分沮丧。
支撑阳台的水泥柱,一新一旧。
他扶着那根新水泥柱,又忆起了当年发生的一幕:他们学校的一个“红卫兵”组织,是“捍联总”中学支队的一个据点。制造坦克的军工厂的“炮轰派”要拔掉这个据点,出动两辆坦克开进了校园。也许这仅只是一次威胁行动而已。一个临危不惧的女“捍联总”从阳台上投下一枚燃烧瓶,使一辆坦克起火。两辆坦克撤退时,撞倒了一根水泥柱,碾平了校门旁小小的修理钟表的铺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一个少女怎样扑在那修理钟表的老头儿的尸体上,哭喊着:“爷爷,爷爷,你死得好惨啊!你死了撇下我可怎么办啊!……”
那一天离开学校,直至到北大荒去,他再也没有跨入过学校。
这件事在他头脑中造成的强烈印象太刺激太难以抹去了。正因为这一点,十一年中,他每次探家,从校门前经过,也不愿进入学校看看。学校的牌子白底黑字,但在他看来那上面是有血的。他甚至不愿向别人承认他曾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对于曾是这所学校的女“捍联总”们,他一概冷漠待之。使她们大惑不解,不明白他这个当年的“散兵游勇”,何以会对“捍联总”抱那么深的派性敌对情绪。
下课铃声突然响了。
他匆匆朝校外走去。
他不愿被如今母校的学生们用猜疑的眼光注视……
在那个被坦克碾平的钟表铺的原址,盖起了一所小房。小房的窗玻璃上写着“染发”“理发”四个字,是用红油漆写的。
他看了一眼,立刻转身。
一只手从后边搭在他肩上。
他回头见是同连的返城知青、好朋友严晓东和姚守义。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碰见你!”严晓东仿佛和他三年五载没见面了,上上下下打量他,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明显的变化。
姚守义问:“你到学校里去了吧?”
“没去。去干什么?”他矢口否认。
有什么必要否认呢?他暗问自己,觉得自己的心理太有点儿古怪了。怕他们瞧出自己在莫名其妙地撒谎,犯什么猜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闲逛才逛到这儿的。”
严晓东意味深长地说:“闲逛可是一门难掌握的艺术啊,我俩也正实践哪!”
姚守义将一块碎砖用鞋尖挑起来,一腿甩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说:“我俩本想到学校里去看看,可走到这儿,忽然又都觉得怪没意思的,不想进去了!”
严晓东说:“志松,你还记得吗?有年割麦子,咱俩累得半死不活的,躺在麦堆上,我问你在想什么,你回答我:‘要是有那么十几天,哪怕几天,可以什么事都不做,那真叫幸福!’如今你的话应验了,我们已经三个半月无所事事了,他妈的我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幸福!”
姚守义幸灾乐祸地嘿嘿笑道:“幸福?幸福是鞋趿拉,穿惯了的人才觉着那玩意儿舒服!”
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忽然提议:“咱们三个看电影去吧?”
姚守义不动声色地问:“你身上有多少钱?”
“够买三张电影票的就是!”严晓东掏出钱包,炫耀地在手上掂了掂,“到红少年电影院去看怎么样?”钱包是用牛皮纸叠的。
王志松丝毫没有想看电影的心思,为了不扫严晓东的兴,装出非常乐意的样子问:“演什么啊?”
严晓东道:“管它演什么呢,消磨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呗!我们看电影,让我们的灵魂从肚子里爬出来在黑暗中活动活动嘛!”
“你怎么知道灵魂是在肚子里?”姚守义认真地问。
“灵魂不过就是一口气嘛,不闷在肚子里能在哪儿?在脚后跟上?”严晓东继续掂着钱包,预备展开一场辩论的样子。
姚守义趁他不防,掠过钱包,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灵魂可是个经常借酒浇愁的东西!”打开钱包一看,撇了撇嘴,“连张整块的都没有,还不如我阔呢!”说着,将钱包里的毛票钢镚一把全部抓出来,揣进自己衣兜,随手将钱包塞进身旁的垃圾桶,“穷光蛋的钱包最好是放在这类保险箱里!”
“你干什么!”严晓东生气地将姚守义推开,胳膊伸进垃圾桶去掏,一边说,“还留着坑小偷呢!”
姚守义抱着膀子,撇嘴瞧着他说:“你小子真是缺德到家了!”
严晓东掏了半天也没能掏出自己的钱包,却掏了一手肮脏,先狠狠踢了垃圾桶一脚,后在树干上反复蹭手。
姚守义哈哈大笑起来。
王志松也忍不住笑了。
他本想告诉他们,他已经有工作了,但看出他们分明并不真正开心,觉得这时候告诉了他们,是再愚蠢不过的,便打消了念头,说:“我不跟你们一块儿去,我已经出来好长时间了。而且,从今天起,我要戒酒了。”
姚守义止住笑,皱着眉问:“向什么人发过誓了吗?”
他摇了摇头,挺严肃地回答:“向我自己发了誓。”
姚守义做戏般地长长舒了口气,在他肩上重重拍一下,嘲讽地说:“那你就大可不必装出这么一副严肃的样子啰!一个人向自己发誓,不过是为自己创造违背誓言的机会而已。”
他坚持地说:“我可是认真的。”
“但你没有同时让你的朋友养成尊重你誓言的习惯啊,这可是你考虑不周了!”姚守义说着,翻起他的衣兜来。四个兜都翻遍了,却只翻出两块多钱,显出有些失望的样子看着他,慢悠悠地说:“现在你维护自己的誓言也来得及,需不需要再还给你五分钱乘车?”
严晓东闻了闻自己那只不幸的手,说:“王志松,你他妈的以后要还我一个钱包啊!那天你充阔佬,把我俩的钱包也搭上了,没这么坑人的!”
姚守义说:“别翻小肠!老娘儿们才翻小肠。你不是还喝了喜酒吗?”
严晓东用吃了大亏的口吻说:“可咱俩不能白替他抬花圈满市游行吧!”
王志松默默听着而已。
姚守义又说:“得了得了,找个地方喝几两去!”
于是他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王志松半拖半架地劫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