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默默沿着江畔向前走,走过那一对雕塑般的情侣身旁。
他们一动不动,还是那个样子,好像还要那个样子在那个地方再站上一个世纪。
他们走过青年宫。它前面的场地被江畔的路灯和它的门灯照耀得如同白昼,显得又空旷又寂寥又冷清。
他说:“这儿好像缺点儿什么。”
她说:“你忘了?这儿原有一尊天鹅雕塑,‘文革’中被砸了。”
他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又说:“把那一对摆在这儿也挺好的。”
她也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说:“我倒真想变成一尊雕塑,摆在这儿。不过希望能被雕成中学时代的样子。”
无形的手又攥他的心。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确是欠了她很多很多,比他所能想象到的还多。远非陪她“走走”“再走走”所能抵偿的。
他心里很难过。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桥下面。
她站住了,用极低的声音说:“陪我过一次江桥吧。”
江桥在夜色中沉默。
他抬起头望着它,觉得它仿佛是具有生命的,不过此刻睡了。
他和她曾一块儿从它身上走过。一块儿走过去,一块跑回来。跑回来是因为走过去后下大雨了。那天是他的生日,她送给他一柄冰球拍,是用她平时积攒下的零钱从体育用品商店买的。他嘲笑她多此一举,声明自己使用惯了学校发的那柄旧冰球拍,根本不会用她送给他的。她就伤心地哭了,他费了不少唇舌才将她哄好。
她说:“那你得陪我过一次江桥。”
他不忍心拒绝。
从江桥上跑下来后,他俩的衣服都淋湿了,躲在桥洞避雨。
她冷得发抖,可是在快活地笑。
她告诉他,那是她第一次过江桥。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是你陪着我一块儿过江桥的。”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那么幸福。
她问:“你将来肯定爱我吗?”
他说:“肯定。”
她又问:“什么时候算将来呢?”
他说:“等我们长大了吧。”
“什么时候算长大了呢?”
“二十七八岁的时候。”
“还要等十多年啊。”
“你要爱,就得等。”
“我等。”
“那你等吧。”
“那你现在得吻我一下。”
他轻轻在她脸蛋上吻了一下,同时心中暗想:小丫头,你等不了那么久便会着急慌忙地嫁人的。
那一天,他说的那一切话,不过都是在哄她,像一个大哥哥哄一个小妹妹。
不能白要她一柄冰球拍,总得还赠给她点儿高兴——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
人的回忆像打水漂的石头……
他在心中对她说:吴茵吴茵,我当年欠你的,我今天晚上都还你!你如果愿意,我陪你来回在江桥上过一百次!他妈的,我怎么欠下别人那么多啊!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曾欠下过我点儿什么应该抵偿……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孩子般的委屈。
“也许我耽误你的时间太久了,你走吧!”
“别把我看得那么自私。”他有些生气地说,挽住她的手臂,和她同步踏上了江桥台阶。
江桥沉默着。
冰封的松花江也沉默着。
江桥仿佛一个巨人的手臂,它搂着一个肌肤洁白的美人儿的身体在熟睡,它的梦境连接着对岸的黑夜。
他们一步步登上了江桥,缓缓走在它的梦境之中,缓缓走向对岸的黑夜。
月亮在他们头顶上伴着他们一齐走。
“我真傻。”她边走边说。
江桥竟也是能产生回音的。她的话声在钢铁的支架间缭绕——“我真傻,我真傻,我真傻……”
“记得吗?‘文革’中,我参加了‘炮轰派’,你参加了‘捍联总’。我们两派的大喇叭天天广播‘最高指示’:革命群众没有必要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可我们就是势不两立。每天,你们在教学楼里喊消灭‘炮轰派’的狗崽子们。我们就在操场上列队跑步,边跑边喊:锻炼身体,准备夺权!那时我常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瓦解你们,夺取到政权,在学校建立一个真正的‘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我要以革命的名义亲自审问你,迫使你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面前低下头来。只要你肯低下头来,承认你们是假革命派,我就当众拥抱你,吻你。后来,我们‘炮轰派’的据点一〇一厂,也被你们‘捍联总’攻陷了。那是真正的战斗哇,你说不是吗?每一面迎窗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弹洞,我们一共死了十七个人。你还记得杨宏良吗?就是在咱们学校两次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一名的那个男生,戴眼镜,脸挺白的,秀气得像个女生。他就死在我身边。他从窗下站起来喊了一句:‘我们炮轰战士誓死不……’没喊完就倒下去了,子弹正打在他眉心……他死在我怀里。我一点儿都没怕,掏出手绢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替他抚上了眼睛。还将他被打断了的眼镜用血手绢包上,放入胸罩里,想要亲手交给他的爸爸妈妈……然后我就拿起枪朝外射击。子弹打光了,又拿起了杨宏良的枪继续射击。是的,那是真正的战斗。我们每一个人都视死如归,非常英勇……你们终于占领了我们的阵地,我们有的人跳楼了,剩下的人,被迫举起双手,从同一个楼口走出去。两个你们‘捍联总’的人,守在楼口两边,手中拿着刀子,往我们每一个走出来的‘炮轰派’身上都扎一刀。我是流着眼泪从那个楼口走出来的。他们问我哭什么,说只要我喊一句‘炮轰派完蛋了’,就放我。我回答:‘我哭,是因为我不能像捍卫巴黎公社的女战士那么英勇地牺牲,做了你们的俘虏,我感到羞耻。’他们就往我身上扎了好几刀,有一刀扎在我左胸上。还好,他们没往我脸上来一刀……”
她站住了,一肩斜靠着桥栏,俯视着江面。
冰封的江面像一个睡美人儿的窈窕的身体。
她嘴角又浮现那么一种使他害怕的冷笑。
“围攻一〇一厂的时候,我已经成了逍遥派,那天没去。”他用自己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说,似乎是在替自己辩解什么。
“你很幸运,”她说,“那是一场噩梦。”
月亮也停止了移动,悬在他们头顶上,倾听着她的话,也倾听着他的话。
“再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你们都先后报名到北大荒去了,我一个人回到了我父亲的老家——安徽农村。那个村子生活很苦,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我宁肯孤独,也不愿和许多熟悉的人在一起。我想忘掉一切,也希望被一切人忘掉。只有一个人我无法忘掉,那就是你。我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着你对我说过,你将来肯定做我的丈夫。我给你写过许多许多封信,却不知应该往何处寄。写一封,放在小箱子里保存起一封。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我相信你的话,胜过相信‘最高指示’。我在对你的希望中熬过了两年多孤独的生活。‘**’还在继续,但是对于我,它结束了。我却想错了,有一天,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两个公安人员将我戴上手铐铐走了。他们说我在守卫一〇一厂那一天打死过人,我像一个逃犯似的被从安徽农村押回了我们这座城市。我生平第一次被审讯,被关入了真正的牢房。审讯我的是当年‘捍联总’的一个头头,当上了公检法的什么‘领导小组’成员。他有一天单独提审我,忽然对我变得客客气气,对我说,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中。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究竟打死过人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没有证人。那一天‘炮轰派’死了十七个,‘捍联总’死了十三个。说不定那十三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死在我的子弹之下。他说只要我答应和他结婚,他就有权宣布我无罪,还可以在城市替我找一个理想的工作。如果我不答应,那么他有足够的证据判我死罪,至少是无期徒刑。‘还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你。’他说。‘还要将你交给那些死去的捍联总烈士的家属,让他们拿你解解恨。’他说。‘炮轰派,已经定为反动组织,我们想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你。’他说。他说的这些话使我内心害怕极了。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心中还想到你。我想只有你才能救我。我想即使你不能从他手中救出我,我也要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是怎样的真心实意。我对你的爱绝不是一个女中学生的轻浮。我请求他给我一段时间,一段自由。我一获得自由,就到处打听你家的住址。终于打听到了,去找,你们家却搬了。又去新的住址找,见到了你母亲和你妹妹。她们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还拿出徐淑芳的照片给我看。她们告诉我,你和她已经是对象了。真没想到,你会爱上我们班最老实的,中学时代和你接触最少的一个女同学。我原以为,只要找到你的家,就会得到你的通信地址。一个星期内,你就会收到我的电报。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回到城市,至少会在我最最渴望见到你的时候,你能够回到城市来让我见上你一面……我所得到的却是彻底的绝望……我想死,又不忍心使爸爸妈妈遭受打击。我那时才明白,你当年对我说的话,是不认真的,是说着玩的,是骗我的……”
江桥震颤了。
一只独眼从对岸的黑夜之中射过来一束探照灯般的强光。
一列火车接连发出三声长嘶,犹如一头猛兽风驰电掣地冲到江桥上。
一个伤感的梦境破碎了。
一团雾气吞掉了两个身影。
江桥的钢铁骨架仿佛在抖动,仿佛顷刻就要解体。
松花江却依然像个身体窈窕雪白的睡美人似的安眠着。
当一切都重新归于宁静之后,两个身影又在雾气弥漫中渐渐显示出来了。
雾气纱绢一般,从江桥上飘落到松花江上。
月亮没移动。
她仍周身缭绕着雾的纱绢。
他说:“我们往前走……”
她朝对岸的黑夜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我害怕了……”
“那,我们往回走。”
“等一会儿,我头有点儿晕。”
“……”
“我如今怕高处,一站在高处,就想往下跳,好像有只手从背后推我。我倒不是想死,我如今很怕死。我是想飞。我总觉得自己只要从高处往下一跳,就会凌空飞起来。像只鸟似的,自由自在地飞,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久就飞多久,想落在什么地方就落在什么地方……”
她说得很天真,她笑得很古怪。
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那双眼睛愈发显得大而空,美而冷。
他也害怕极了。
他害怕再有一列火车开上江桥,再有一团雾气吞掉他们,雾气过后,她“飞”了……
“我们下去……”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就往回走。
“如今我们可算长大了是不是?”
“是的。我们长大了。”
“我想回去。”
“我送你回去。”
“我想回到少女的时代。”
“……”
他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像领着一个小女孩儿似的,领着她匆匆往回走。走下了江桥,走在来的路上。
她忽然站住,使劲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低声说:“我到家了……”
他便站住了。
他们站在一幢楼前。
她抬起头,又说:“你看,四楼,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就是我的家。”
他也便抬头仰望。
“你没忘怎么叠小狗吧?”
“没忘。”
“我还留着那些情书,你要是愿意,哪天我送给你,闲得没事时,你可以叠小狗玩。”
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把他的心攥碎了。
当他从那个粉红色窗帘的窗口收回目光,她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入楼里去了。
他想:在那粉红色的后面,每天都进行着什么呢?
吴茵,吴茵,我真对不起你。还有你,淑芳,我更对不起你。还有你们,晓东和守义,我多想给你们一点儿安慰,可是我顾不上你们了。从明天起,我的时间将不属于你们了。我不能够再陪你们在马路上闲**,也不能够再陪你们在哪家小酒馆里喝酒了……
哥们儿,工作会有的。迟早会有的,要耐心地等待,等待……他妈的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就再付出一点儿耐心吧!
他怀着种种的惆怅种种的失落回到了家中。
母亲躺在炕上,躺在孩子身边。
妹妹坐在凳子上发呆。
他问妹妹:“妈病了?”
妹妹不回答,起身把饭菜给他端上了桌子,神情忧郁地退出了里屋。
他端起饭碗,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他不由得放下了饭碗,走到炕前,双手撑着炕沿,俯身注视孩子的脸。孩子睡得很甜,含着自己的一根指头。
母亲坐了起来,问:“工作的事定下了?”
“定下了,明天就开始上班。”他的目光仍注视在孩子脸上。
“跟妈讲实话,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
“妈,我不骗你了。这孩子,并不是别人委托给我抚养的。我回来那天,在火车站,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将这孩子遗弃给一位解放军了。那解放军又将这孩子送到了站长值班室。站长不知如何是好,要让这位解放军把这孩子送到失物招领处去。我想,这孩子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他不应该没有爸爸和妈妈,我就将他抱回来了……”
“那……今后怎么办?”母亲犯愁地望着他。
“我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他坚定地说。
妹妹从外屋走进来了,说:“哥,我喜欢他。我帮你抚养他!我真怕你把他再送人!”
“我谁也不送!”他说着,在那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心里说:“儿子,快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