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在兵团时的一件事:一年冬天,男知青排到山上采石头。最初几天小伙子们个个都蛮有干劲的。后来干劲渐渐松懈下来了,泡病号不上山的一天比一天多了。知青排长每天出工前带领大家学语录:“艰苦的工作就像担子,摆在我们面前,看我们敢不敢去承担……敢于承担的,就是好同志……”天天学这段语录也不能重新鼓起大家的干劲。排长无可奈何了,去找连长请示解决问题的办法。连长指示:抽下两个男知青班,配合两个女知青班。排长一听急了,大叫大嚷:“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姑娘们能抡几下大锤?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可别怪我!”连长胸有成竹地说:“你懂个屁!这叫领导艺术,以后学着点儿!”两个女知青班上山后,情况果然大有改观。她们掌钎,小伙子们抡锤。小伙子们的干劲,又个个无端地焕发了。还自动比赛,你一气儿抡一百下,他一气儿准比你多抡几十下,仿佛谁都想争个抡大锤的冠军。笑声也有了,歌声也有了,泡病号的也自觉上山了,劳动中友爱精神也大大发扬。结果,提前半个月超额完成任务……往后,男知青排再接受什么苦的、累的、脏的劳动任务,排长便直言不讳地向连长提出要求:“给我两个班姑娘!”
如果说当年抡大锤的时候,姚守义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姑娘给他掌钎和一个小伙子给他掌钎,对于自己是本质上多么不同的事情,那么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穿糖葫芦和有她陪着一块穿糖葫芦,他的心境可是太不相同了。近乎“艺术工作”的颇有些高雅的体验,是自然而然地在他心里产生的。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无论一个男人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乏味的事情,如果有一个并不令他讨厌的女人陪着他一块儿做,这件事就绝不那么乏味了。甚至可能恰恰相反,越是那种简单的,机械的,乏味的,仿佛没完没了的事情,越容易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沉浸在一种忘我的,从容不迫的,内心平和而充满友善的境界。
正是这种感觉,使姚守义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妈的一个女人使你变得这么有耐性了!他暗暗嘲笑自己。眼见满满一大盆山楂似乎转瞬间剩半盆了,他不免因为刚才自己穿得太快而后悔,故意穿得慢起来,还对她说:“别急,没人监工,得保证质量。”
她抬头瞧了他一眼,又瞧瞧自己穿好的那近百支糖葫芦,不安地问:“我这些还合乎质量标准吗?”
他怕被她窥破内心的“阴谋”,掩饰地拿起她穿的一支糖葫芦,装模作样看了看,说:“很好,很好。”
她笑了:“听你那话,我还以为我穿得不行呢!”
她这时的笑不再是苦笑了。
她那笑,使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要比她复杂得多,他因此而感到羞耻。
他不敢再抬头,怕接触到她的目光。她的手,却总在他的视线以内,不是左手,就是右手。他想不注意它们,眼睛又没别的地方好瞧,所以也就不管他妈的她是不是会认为他老在盯着她的手看起来没够了。她的手很小,手背的皮肤很白嫩,手指细长细长的。他不禁忆起连队里有一个绰号叫“棒极啦”的北京知青。那小子看过几本古书,承认是“文革”中抄家时弄到的。时不时就给大家哨一段。哨到女人,照例是大家百听不厌的一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唇不施而朱,眉不描而黛,那双玉手,十指尖尖如笋,整个儿棒极啦!”往往在这时刻,便伸出他自己一只指甲老长藏污纳垢的手:“上烟!没烟不讲了……”
姚守义认为她的两只手就堪称“十指尖尖如笋”了。想到这双小手不久将在大冬天里给人掌鞋,他不免觉得有点儿心疼。二十八的小伙子胸膛内阵阵涌起令自己难以把持的冲动,想轻轻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久久地亲吻。这也难怪,二十八岁了,第一回如此近便地欣赏一双女人的手。他猛地意识到,在自己心目中,原来她不惟是一个返城知青,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业已做了母亲的年轻女人!他记不得是听什么人说过的了——只有做了母亲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那么她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和老子面对面地坐着一块儿穿糖葫芦,他想,难怪我他妈的尽胡思乱想,今天有点儿不对头!
那双可爱的小手又从盆里抓起了几颗鲜红的山楂。红是红,白是白。
十指尖尖如笋。
一双玉手“把玩”着几颗“红宝石”……
他妈的如果我就亲它们一下又会怎样呢?不行!妈在家。她要是恼了,在妈面前自己太下不来台了!
“玉手”……
真他妈的会形容!他有点儿恨“棒极啦”,也有点儿恨自己。人家一心一意在帮自己穿糖葫芦,而自己却在肚子里胡思乱想琢磨人家!姚守义你他妈的真不是个玩意儿!他暗暗咒骂自己。
笋是什么样的东西呢?他这个北方人没见识过。听上海知青讲,南方人当菜吃,炒片、炒丝,还做罐头。必定很好看也很好吃。有了正式工作后一定要饱吃它一顿,请着严晓东和王志松一块儿吃,还要买几听笋罐头尝尝……他企图将思想从她的手上转移开……
她突然问:“你瞧着我的手发什么愣呀?”
他故作镇定地反问:“你在兵团没干过什么粗重的活吧?”
“没干过?你怎么知道?”
“瞧你这双手,十指尖尖如笋……”
她咯咯地笑出了声,随将双手翻过来,伸到他面前。
她那双小手布满了手心纹,那么密,那么深,像用精毫毛笔描画出来的。十指根一排厚茧,每个手指肚都有着几道细微的血口子。
他难为情了,觉得刚才自己从“棒极啦”那儿学来的奉承话对这样的一双手是大不敬,是亵渎。
“伸出你的手来!”
他默默地将自己的双手伸出来,也像她一样,手心朝上。
“有什么两样?”
他无言以对。
“脱大坯、和大泥、锄大地,三大累,哪一样粗活重活我都没少干!看手背你能看出一个人来?!”
他有些尴尬地笑着。
她慢慢将自己的双手收回,注视着,自言自语道:“这才不是一双小女孩儿的手呢!你小瞧我这双手,我可不小瞧我这双手。今后,我就要靠着我这双手谋生路,混个样给世人们看,也给咱们返城知青争口气!”
姚守义听了她这番话,内心里不由得对这个看上去弱小的年轻母亲肃然起敬,更为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了。
他妈的十指尖尖……
他盯着她的眼睛,用乐观的语调说:“咱们返城知青就像这盆山楂。山楂不是越好的越酸,越酸的越好吗?有一天咱们要是穿成串,再挂上糖浆,绝对变成货真价实的东西了!”
她听他说得有意思,无声地笑了,将他那双手推开去,挺认真地问:“那是不是我们每个人身上也要挨一刀,再从我们心里剔除点儿什么呢?”
大娘这时已将米淘下了锅,将菜切好了,见那孩子独自玩得入迷,过去蹲下,帮他们一块穿糖葫芦。
有大娘在一旁,两个返城知青不再继续说什么。
三个人一会儿就将剩下的山楂都穿完了。姚守义的父亲这时下班回来了。
大娘起身去炒菜。她围上头巾,叫过孩子,要走。
大娘诚意留她吃饭,姚守义也留,她竟腼腆起来,不肯留下。
姚守义送她走出家门,走出大院。
天黑了。没有风,却很冷,小胡同像一条战壕。远处,胡同口那盏路灯,像一个橙子挂在电线杆上。
她说:“你快回去吧,我又算不上个客人。”
他说:“送你到胡同口。”
她说:“何必呢!”
他说:“不送你一段,我心里觉着不对劲。”
他送她走到胡同口,她站住了,又说:“你快回去吧!”
他说:“要不我把这份穿糖葫芦的活儿让给你吧?你就不必撇下孩子,去跟人家学掌鞋了。”
“那算什么事!都是返城知青,一样的命运,我怎么能从你手里夺饭碗?掌鞋毕竟是门手艺,不像穿糖葫芦,到了夏天就失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来我只好祝你早日学成了?”
她微微一笑:“到时候你的鞋坏了,我给你修。”说罢弯腰抱起孩子,快步走了。
他站在那儿,忧郁地目送着她。
忽然附近响起一声口哨。他扭头看去,见一个人从一排房子的黑影中向他缓缓踱来,直至踱到他跟前,他才看出是严晓东。
严晓东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傻青,坦白交代吧!”
“坦白交代什么?”姚守义莫名其妙。
“哥们儿可全观察到了!”严晓东审问道,“那位是谁?”
“你他妈的别胡说八道!”姚守义有些生气,“她也是个返城知青,我今天刚认识她!”
“你挺有法子嘛!”严晓东用不无佩服的口吻说,“今天刚认识,不久之后便老婆孩子一块儿有了!省事儿也省了一个过程。”
姚守义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揍他。
严晓东又用悲悲戚戚的语调说:“哥们儿的出路刚有点儿希望,又被你未来的老婆孩子断送了!这他妈的就是命。”
姚守义双手捂住两耳,冻得缩起脖子说:“你小子到底有正经话没有?没正经话,我可要回家吃饭去了!”
严晓东从棉袄兜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张叠起来的晚报递给他:“看报。”
“大冷的天,我没穿棉衣没戴帽子,你倒让我站在电线杆子底下看报!滚你的吧!”他转身就走。
“别走!”严晓东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看完了报,我自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有话到我家去说。”
“我的话不能到你家去说,你爸你妈要是听见了,准不会再把我当成你的朋友看。”
姚守义放下一只捂耳朵的手,狐疑地接过报,问:“看什么,快指!”
严晓东赶紧和他一块儿展开报:“不对,在那一面儿!”
两人将报翻过来,严晓东指着中缝的下方说:“看这启事!”
挂在电线杆上的“橙子”发的亮光太暗,报上的字太小,姚守义根本看不清。
他缩回那只拿报的手又捂上耳朵,不耐烦地说:“到底什么事?到底跟咱们有关无关?无关你干脆别说,有关我他妈的就听着!”
“有关!当然有关!大大地有关!”严晓东重新折叠起报纸,宝贝似的揣进兜里,这才言归正传,“本市师范学院师资班要招生了!一年半毕业,分配去向是本市各中学……”
“这他妈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招生要考试,我又考不上!你有把握考上你就报名吧,我才不去报考给返城知青丢人现眼呢!”姚守义没好气地说着转身又要走。
“你敢走!”严晓东火了。
姚守义无可奈何,双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凑到嘴边哈气,搓。
严晓东摘下自己的帽子,往姚守义头上一扣,接着便脱棉衣。
姚守义嘟哝:“你别脱,脱了我也不穿,我身上不冷。”
严晓东已将棉衣脱下,边往姚守义身上披边说:“你是重点保护对象。今晚冻坏了我没什么,冻坏了你我的一切打算都告吹!”
“别他妈废话,快说!”姚守义紧裹着棉衣催促。
“好,我直话直说。咱俩的老头子,都在木材加工厂。听我老爸讲,厂里过几天要解决几个老工人的子女待业问题,名额太有限,才三四个,已经通过什么后门内定了一个。咱俩呢,是都够条件,都有指望,但也可以说都没指望。这种事儿你比我明白,往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咱俩就谁也进不了厂了!”
姚守义听得心里竟有些暗暗紧张。
严晓东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接着说:“所以,我希望你报考。因为咱俩比起来,你上学时成绩一向比我好,抓紧复习复习,有考取的一线希望。我呢,自己知道自己,一线希望也没有。你考取了,我进厂就少了一个比条件的,估计问题不大,你上学期间,我每月给你十五元,哥们儿绝不至于有了工作,就忘恩负义!这一点你总会相信我吧?”
严晓东不再说下去,默默期待着姚守义的回答。
他许久不作声。
严晓东又问:“你没听明白?”
“听明白了。”他低声回答。
“那你给哥们儿句痛快话。”
“让我临阵磨枪?”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让我拿我的自尊心去撞大运?”
“为了哥们儿,也为了你自己,你该去撞撞你的运气!”
姚守义又不作声了。
“考上了,一年半以后就是中学教员,比在木材加工厂当出料工强多了!”严晓东分明在敦促他下决心。
“考不上呢?”姚守义用完全缺乏热情的语调反问。
“你必须从今天起一心一意开始复习,下一个考不上誓不为人的决心。果真考不上,你算为哥们儿尽到了交情!我进厂后,月月分一半工资给你!”
“到那时我好意思要你的钱?”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忘了咱俩是不分你我的哥们儿。”
“你他妈的……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你小子别说这种话,哥们儿今天是男子汉低头折腰,求你这一遭了!”
姚守义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和好朋友拼刺刀,并且被刺刀尖逼到了一个高处的边缘。
“严晓东,严晓东,你他妈这小子可真是个好哥们儿!你他妈的这不明明是在逼着我答应吗?”他盯着严晓东那张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的脸,心里骂着。
严晓东浑身打了个哆嗦,也双手捂住了耳朵,说:“别装哑巴。愿意还是不愿意,干脆一句话。”
姚守义脱下棉衣还给严晓东,用一种很情愿很乐意的虚假口吻说:“我想通了,愿意。”
“够哥们儿!”严晓东像是没听出他的话有多违心,高兴了,又说,“报考的事儿,可别当着你爸你妈卖我!那我没脸到你家去了。”
“绝不卖你。这是我自己情愿的事儿嘛!”
“也不许向别人卖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吧。我他妈的就为你做无名义士!”
“够哥们儿!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要是有考上的希望,哪怕一点点希望,我也会反过来成全你的!你信吧?”
我他妈的有个屁希望!姚守义心中暗想,嘴上却说:“当然啦!”
“那我走了!”
“你走吧!”
呆呆地望着严晓东走远了,姚守义才怀着一种近乎被出卖了的心情转身回家。
进屋后,母亲嗔怪:“你送到哪儿去了?这么半天!”
他搪塞道:“在胡同口说了几句话。”
一家人都已吃罢了饭。父亲坐在那张双人木床的床沿上吸烟,弟弟占据了那张方桌的一角写作业。
他内心无比烦乱地往自己的**仰面一躺。
母亲瞪着他说:“还不快吃饭!”
他朝墙翻过身去,嘟哝道:“不吃了!”
“不吃了?你在胡同口跟她说了些什么?一进家门就好像进了监狱似的!”母亲走过来推了他一把,“吃去!”
弟弟接嘴说:“插妹见插兄,两眼泪汪汪。人家那叫共同语言!”
他猛地坐起,对弟弟吼:“再耍这种贫嘴,小心我抽你!”
弟弟立刻噤若寒蝉。
母亲朝他脸上不轻不重地给了一巴掌:“你抽个试试!连工作都没有,还想在家里称二爷呀?不吃你就饿着!”一边转身去收拾碗筷,一边叨叨咕咕,“没返城,想。返城了,五大三粗的,整天价在眼前晃来晃去,又烦!”
他顶撞母亲:“那我明天回北大荒去!”
“你敢!”母亲用手中的一把筷子,使劲儿在饭桌上拍了一下。
好脾气的父亲,受到这会儿不够好的家庭氛围的刺激,终于忍不住也光火了,用那没有了手的棒槌似的腕头在**狠狠捣了一下,大声说:“他不吃就算了,你何苦逼他吃?他要是从今以后顿顿不吃倒好了!”
儿子毕竟二十八了,虽然没有工作,但年龄摆在那儿。所以父亲的呵斥,是冲着母亲去的。从母亲身上反弹到儿子身上,使当儿子的更加觉得难以消受。
姚守义从兜里掏出烟盒来。他想抽根烟,压压心中的烦恼。只剩一根了,他将烟盒攥成一团,朝墙角扔去。
他刚将烟叼在嘴上,父亲问道:“你哪儿来钱买的烟?”
“昨天我妈给了我一块零花钱。”姚守义不由得从嘴上拿下了烟。
“好嘛,你没工作,还断不了零花钱!什么牌的?”父亲盯着他问。
“‘前门’……”
“不次嘛!你知道我抽的是什么烟?‘经济’,一毛二一盒,处理的!”
姚守义低下头去,闷不作声。他想:可不能顶撞父亲!父亲一只手挣钱养活一家四口,不容易!
“从今天起,你把烟给我戒了!”父亲的语调非常严厉。
“是……”他讷讷地回答了一个字。
母亲从外屋探进身替他说情:“打下乡的第二年就开始抽上了,你当老子的一句话他就能戒掉哇?那么容易你怎么不戒?待业,孩子心里就够窝屈的了,再从今以后不许抽根烟,还不窝屈出什么病来呀!”不待母亲话说完,父亲又冲母亲喝道:“闭嘴!我让他戒烟自有我的道理!”母亲的身子立刻闪回去了。
他将那支烟丢在地上,一边狠狠用脚尖去蹍,一边发誓道:“爸,你别对我妈发火,我从今以后戒烟就是了!”
父亲的脸转向他,换了一种稍温和些的口气说:“守义,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几个抽烟的钱。今天,厂领导找我谈了,厂里要解决几个老工人子女的待业问题,我和晓东他爸都是第一批要考虑照顾的对象。进了木材加工厂,还是把烟戒了好。我在厂里是从来不抽烟的。我怕你烟瘾太大,受不住厂里安全制度的约束,因为抽烟闯下什么大祸!你明白吗?”
姚守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父亲接着说:“劳动局只给了四个招工指标,内定了一个,还剩三个。可算我在内,有五个老工人提出申请。你爸是既不想托人情,也不想送礼走后门,全凭领导定。我寻思,八成没多大问题。因为我比别的老工人多一个条件,因工致残,领导可能会首先考虑照顾到我……”
姚守义问:“晓东他父亲呢?”
“论条件,也够。他母亲多年生病,他父亲的工资比我低一级。可现实情况摆着,只有三个名额。少一个比条件的,兴许有可能。但这种事比评工资还重要,谁让谁?你今晚就写个简历,明天我交给厂领导。”
他鼓起勇气说:“爸,我不想到木材加工厂去当工人。”
父亲瞪起眼睛严厉地问:“那你想干什么?总在家里穿糖葫芦?”
“我要报考师范学院的师资进修班。”他暗作精神准备应付父亲的恼怒。
父亲果然脸色顿变,没有了手的棒槌似的秃腕,又使劲在**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来,吼道:“你小子返城待业,还心比天高!你是瞧不起在木材厂当工人的是不是?可你现时还靠你爸这个木材厂的工人养活你!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小子可别后悔!”
他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爸,我不后悔。我报考的主意已定。”
“好,好!你考,你考!你考不上,你从此再别进我这家门!”父亲气得脸腮抽搐。
“爸,你别发火,我不是瞧不起当工人的,我……”他想要替自己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才好。
父亲近来脾气十分暴躁。他知道,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完全是因为他待业而烦愁的。
母亲慌慌地奔进了屋,责备他:“你考的什么师范呀?!十来年你连念过的中学课本都没再摸过一次,你不是纺线虫跟着蜜蜂嗡嗡,瞎凑那份热闹嘛!听你爸的话,快写简历!”说着一步跨到方桌前,将弟弟推开了,“写吧,写呀!”
“我不写。我一定得报考。”他固执地说。
“不写就给我滚!别叫老子瞧着你来气!”父亲连连跺脚。
他很理解父亲的心情。他觉得自己惹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很对不起父亲。同时又觉得那么委屈,想哭。
他噙着泪,一声不吭地从自己的**拿起棉衣棉帽,往外就走。
“守义你给我回来!”母亲扑向他,拽住了他拿在手里的棉衣。
“妈,你让我出去走走吧!我不远走,一会儿就回来。”眼泪从他眼中淌了下来。
母亲不由得松开了手。
他戴上帽子,一边穿棉衣,一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