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幽灵似的,他在这座城市的这条“战壕”中踟蹰而行。
“放开我!”突然他听到一声怒吼。
他站住了。朝前望,不见人。转身回看,也不见人。
他妈的出鬼了!他以为自己的神经得了毛病,呆愣片刻,又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呢?这么晚了,也没个去处。只有一个明确的意识:离开家,离开这条“战壕”,离得远远的。走到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靠着楼角或者电线杆子什么的,忘掉一切烦恼,安安静静地抽根烟。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衣兜,同时想到了自己刚刚向父亲发誓——从今天起再也不抽烟了。
发誓归发誓,戒了烟怎么能活下去?
还是母亲更体谅自己,强迫他戒烟,他非得精神病不可!
“放开我!”又是一声,像抗议,充满了愤怒。
这声音就发自附近。
他第二次站住,有些悚然地向两边缓缓转动着头,瞪目观察,终于发现,就在身旁,在一家歪斜的矮门前,在黑暗中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知道,那是个疯子,也算是一个返城知青。
他见过那疯子几次,也听说过关于那疯子的一些事。几年前,为了达到返城的目的,吞了一块铅。吞的方法很是聪明——用尼龙丝将铅块拴住,牢系在一颗牙齿上,然后吞下就到团卫生院拍片子,说胃疼。X光片上有暗影,竟骗过了医生,以为是癌,给开了返城必需的诊断书。在团里办妥了返城手续,没想到兵团总部又下达了一个文件,团里的手续是一级手续,还要经过师部和兵团总部复查。三道手续齐全,才能返城。结果在师部医院里,就被认真负责的医生识破了“阴谋”,返城目的终成泡影,还被在全团批判了一遭。仍不死心,用一根筷子插入耳穴,自己狠命一掌,穿聋了耳朵。聋了白聋,又受一次批判。其实那批判不过是走形式了。双耳已聋,人家批判他些什么,听不见的。于是接下来便装疯,连里也就任他疯去。再后来那疯就由似乎伪装的而相当逼真,人们终于觉得有些疯得不成体统,送他去医院检查神经,却果然是疯了。疯了,三级手续也就畅通无阻,被捆着绑着,护送回了城市,护送到了家里。自那以后,这条胡同就有了他这一个真实的疯子。
黢黢的黑暗中,姚守义看不清那疯子的脸,唯见那疯子的两眼,炯炯闪光,分明正眈眈地瞪视着自己。好像他正预备猝不及防地猛扑到自己身上,双手抹自己的脖子,或者紧紧抱住他,咬他的喉管。总之,他觉得那疯子在黑暗中炯炯闪光的眼里,似乎正向他投射出仇视,有种琢磨着怎样才能置他于死地的险恶的用心。
若是在白天,他并不至于害怕。可是在夜晚,在那疯子连吼了两次“放开我”之后,面对着那疯子的两眼在黑暗中投向自己的两束仇视而险恶的目光,他心里不由得发怵。
疯子在嘿嘿地笑。
那不像是一个人的笑。笑得那么鬼气森森,仿佛在说:看你往哪儿跑!
疯子笑得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人有时怕疯子是甚于怕鬼的。
他防范地注视着疯子的一举一动,倒退着走。他不敢转过身去走,唯恐疯子从背后悄悄扑上来抹住他的脖子或咬他的喉管。
疯子却一动未动。
只是那双黑暗中疯子的眼睛,仍眈眈地钳视在他身上,而且似乎离得愈远了,愈加炯炯闪光,愈加鬼气森森。
他就那么倒退着一直走到了胡同口,终于摆脱了那双疯子的眼睛的钳视。不知不觉,出了身冷汗。
挂在胡同口电线杆子上那盏昏黄的电灯,突然间熄灭了。
“放开我!”胡同里又传来了疯子的一声吼叫。狭窄的胡同对疯子不是一条“战壕”,倒像是一支什么乐器,通过细长的音管,将疯子的吼叫变调后传扬到夜空上,在夜空形成一种奇特的回旋。
“放开我……”
“放开我……”
余音在姚守义耳畔缭绕。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抬起头去看那盏电灯,以为它坏了。发现四周楼房和平房的窗子都黑了,才明白全市停电了。
星星也跟往日夜晚不太一样,也仿佛一颗颗都多少沾了点儿鬼气似的,从高处不怀好意地睥睨着他。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更准确地说,他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希望这个使他觉得一切都不怀好意的夜晚和以前的十一年,不过是一场做起来挺长挺累但又没多大意思的、完完全全能够回忆得清楚的梦。希望一觉醒来,是躺在自己的而不是父亲和母亲的家里。左边是老婆,右边是孩子。看看表,离天亮还早,搂着老婆再睡过去,就是搂着孩子再睡过去也是蛮美好的。
远处,马路上有汽车往来。路灯全灭了,车灯显得更加雪亮,如同一些看不清形状的飞窜着的怪兽的巨眼。
这一点告诉他不是梦。还有他身上那件仅剩两颗纽扣的兵团战士的棉衣,也告诉他不是梦。
这个夜晚不是梦。那十一年也不是梦。连是连在一块儿的,却都不是梦。没有工作。没有老婆。没有孩子。虽然正是应该有工作有老婆有孩子的好年龄,却他妈的一样也没有!
“放开我!”疯子还在胡同里像哨兵喝问口令似的吼叫,声调有些发抖。
大概那疯子冷了吧?还是也和他一样害怕?好冷的夜晚啊!他又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真可怜那疯子,也有点儿鄙视那疯子。为什么非要作践自己不可呢?就是一辈子不许他离开北大荒,他姚守义也不会吞铅块,也不会用筷子戳穿自己的双耳!这他妈的太没出息了!北大荒毕竟他妈的不是地狱呀!
就是返城淘厕所也干——这是当年某些知青的想法,这是一种心理变态的想法。基于这种变态的想法,返城到后来对于某些知青已经不是动机,甚至也不是目的了。它简直他妈的就演变成了一种信念,一种追求,一种理想了!仿佛只要返城了,他们一生之中最最主要最最重要的事情,不,事业,便算完成了!而返城后的命运,那时他们是根本不去想的。
哥们儿,不知你们如今是否称心如意了?他竟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我姚守义返城,可不是为了淘厕所!
忽然他又想到,听人说一手推车大粪卖到农村去能值四五十块!他妈的怎么早就没想到呢?四五十块!他妈的干吗不淘大粪?!他进而想到,可能就在这天晚上,可能就在此时此刻,除了他姚守义不知会有多少返城待业知青也在动城市里的公共厕所的念头!四五十块!这他妈的简直就是一个光辉灿烂的念头!这一带附近有五六个公共厕所,一个厕所淘两车,全淘遍了就是十几车!六七百块啊!一笔巨款!
天无绝人之路!现在需要的是行动!必要时今晚就开始!他甚至想到,应不应该在附近所有公共厕所里都用粉笔预先写下一行声明——此厕所淘大粪权已归姚守义所有。
公共厕所刺激了他的**。他早就憋着泡尿呢,于是像瞎子探路似的,摸着厕所的板墙一步步走了进去。
六七百块啊!
他仿佛觉得自己衣兜里已鼓鼓地装着六七百块钱了。
他感到这个厕所对他简直比他的家还亲切!他真想喊他妈的一句——公共厕所万岁!
突然又来电了。
胡同口电线杆子上的那盏路灯亮了,厕所里的灯也亮了,几幢楼房和几排平房的灯全亮了。四周光明了一些。
厕所里,灯下钉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毛笔字——此公厕属前进人民公社东风大队幸福二小队专淘,盗粪者罚款五十元!!!
三个肥胖的惊叹号表明了警告的严厉性。
他注视着那块牌子,好半天撒不出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