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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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当父亲上班了,弟弟上学了之后,姚守义才起床。

他踩着鞋后跟下了地,也不先洗脸,也不先吃饭,弯腰将头钻到床底下,拖出一只积满尘土的不大的柳条箱来。

他打开箱盖,里面是一堆破棉絮。他就翻起棉絮来,突然一只老鼠蹿出,逃向床底,吓了他一大跳。

母亲已将昨晚穿的糖葫芦装进两个水桶里,进得屋来,欲待他吃罢早饭吩咐他给冰棍厂送去,见他翻东找西的样子,没好气地说:“哎呀我的祖宗,你倒是在干吗呀?!”

“找书。”他又往床底下钻。

这个家,表面看还算干净,还算规矩,床底下可就是另一个世界了:空瓶子破罐子缺口的坛子,掉跟的鞋,椅子的腿,漏了没法儿修的痰盂,外加一捆麻袋片,几块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的木板……他记得这些没用的东西他下乡前就存在,这么多年了母亲分明还一样也没舍得扔掉,就是不见他要寻找的书。

“书?什么书呀?”母亲好生奇怪。

“就是我上中学时学过的那些课本!”他努力使身子也钻进床底下去,竟将双层的铁床拱动了一下。

母亲顿脚大声叫道:“早就当废纸卖了!你要拱倒床呀!”

他绝望地从床底下退出身子,站起来瞪着母亲说:“妈,你什么破烂儿都舍不得扔舍不得卖,怎么单单把我的课本都给卖了呢?我当年不是嘱咐你要给我保留着嘛!”

“当年,当年,当年你还说要扎根北大荒呢!谁承想你又返城了,快三十岁了,还要再回头看中学课本?快洗脸吃饭,吃了饭把糖葫芦送去,领两桶山楂回来!”母亲叨叨着,转身走到外屋去扫地。

他低头瞧着打开的破柳条箱发呆。

一片棉絮微微在动,他弯腰小心地掀开那片棉絮,见是几只还没长毛的粉红色的耗子崽,活像几截刚被剁下来的还带着神经的女人的保养得很娇嫩的手指头。

他觉得一阵恶心,赶快又用那片肮脏的棉絮切断了自己的视线。

他突然对母亲大为恼火。什么破东烂西都留着,偏偏只把他的中学课本给卖了!他上学的时候,成绩虽然不过在班里属中等,爱护课本却是全班公认的。有一次老师还表扬过他,拿起他的课本,高举着对全班同学说:“看看人家姚守义的课本,都到期末了,还跟新的差不多。这才是念书,不是啃书!”

此后他便习惯了将自己每个学期的课本都保留起来,像一个人保留自己的立功奖状;下乡前他特意放在那柳条箱里的。

却被母亲给卖了,一册都没剩!

“还不快到外屋来洗脸吃饭!”母亲催促他。

“妈,破棉花套子你放进柳条箱留着干什么?!”他狠狠踢了柳条箱一脚。柳条箱和破棉花套是同样货色,被踢凹了一处。

“破棉花套子也比你那些课本有用!”母亲在外屋用教导的口吻大声说,“居家过日子,破东烂西值万贯!那是我当妈的一片心,给你留的!”

“给我留着干什么?给我絮棉袄,还是给我絮被褥?”他又踢了柳条筐一脚,又踢凹了一处。

“唉……”母亲在外屋叹了口气,不无伤感地说,“我不是指望着你早点儿抱上孙子嘛!那棉套洗洗弹弹,给小孩絮个屁股垫什么的不是挺好的!”

听了母亲的话,他觉得那破柳条箱里,那片肮脏的棉絮之下所盖着的,不是几只粉红色的、女人娇嫩的手指头般的耗子崽,而是一个**裸的、正在蠕动着小腿小胳膊的婴孩。

难道我姚守义要是有了儿子就用这类破烂东西做襁褓?

他这一怒真非同小可!他用脚尖将柳条箱盖挑起扣上,复加一脚,恶狠狠跺将下去,那玩意儿就报销了。

母亲听到这番大响动,奔进里屋,骇然道:“我的小祖宗!你要败家呀!”

“我就是要败败这个家,谁让你把我的课本都给卖了!”当儿子的内心里那种种忧烦愁怨,此时都变成气恼,嚣张地对自己的母亲大发作起来。

姚守义他是有点儿歇斯底里了!他一步跨到床头,双手握住上下床的支铁,使足劲往后一拉,就将双层铁床从靠墙壁的地方拉开了两尺多。床下那个对母亲说来很重要的“仓库”的“门”仿佛被敞开了。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了,他要由着性子为了他的中学课本对母亲实行报复。他的胸膛像一只高压锅,而他那些中学课本不过是米粒。虽然是米粒,但它堵塞了高压锅的喷气阀,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顷刻就要爆炸了。

他挤到那两尺多宽的墙壁与床之间的夹缝中去,弯下腰抓起一只还带有什么商标的空瓶子,高高举起,狠狠摔下。

啪的一声,瓶子粉碎。

母亲尖叫道:“你疯啦?!”

“我叫你留着!”又一只空瓶子被摔碎。

紧接着,一只破罐子碎了,一只破坛子碎了,第三只空瓶子碎了……

“我叫你留着!”他一边机械地抓起,摔碎,一边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叫你留着!”——啪!

“我叫你留着!”——啦!

“我叫你留着!”——啪!

转眼间,瓶子、罐子、坛子的碎片遍布满地。

母亲懵懂了。母亲呆呆地瞧着对自己一向很孝顺的儿子,不晓得他为什么对那些空瓶子破罐子之类发这么大火。

生了锈的破暖瓶壳被摔到了墙上,撞扁了掉在地上。

破鞋——棉的、单的、皮的、布的、塑料的,一只接一只,手榴弹似的,接二连三从里屋飞到外屋。

“守义你是疯了呀!”母亲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安,脸色都变白了。

儿子却分明进入了一种机械运动的亢奋状态。

他脸色发红,出汗了,双手捧起了一只不小的坛子。

“别……”母亲慌忙上前制止。

迟了。

一声重响,坛子碎成几片,满坛子的咸菜撒在各种碎片之间。咸菜水溅到了他身上、脸上,也溅到了母亲身上、脸上。十几个咸萝卜疙瘩,朝三面的床底下滚去。

他顿时清醒了。

母亲惊骇至极地望着他。

他看着自己由性子一顿发作的结果,缓缓地将脸扭向了一旁。

母亲撩起衣襟,默默地拭着脸上的咸菜水。

母亲慢慢弯下腰,用手去抓咸菜,抓起了,一时又不知该放何处。

母亲无声地哭了。

母亲的眼泪使儿子感到了无比的羞愧。

他望着母亲的满头白发,懊悔不及。

他走到外屋,拿了一个小盆进来,蹲下身,也去捡咸菜。

母子俩都默默地捡着。

他知道,母亲腌这一大坛子咸菜肯定费了不少事。放在床底下,是目前舍不得吃,留待开春以后,缺菜的月份内,全家人顿顿下饭吃的。

母亲的眼泪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也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滴落在小盆里。

咸的东西混合在咸的东西之中。

再也抓不起来了,再也捧不起来了;一大坛子咸菜,变成了小半盆。

“给我,我去洗洗……”母亲侧转着脸说,并不看他。

他将小盆无言地递给了母亲。

母亲一手接过小盆,另手解开一颗斜襟扣襻,从衣内兜掏出卷钱,也不点数,仍侧转着脸,塞给他后,低声说:“妈兜里就这些钱了,你拿去买几盒烟吧,别再当着你爸的面抽了。”

他低头一看,全是毛票。

他发现母亲手上在流血,无疑是刚才捧咸菜被碎瓶片划破的。

“我说过我要戒烟!”他将那卷钱替母亲塞进衣兜,从母亲手中拿过小盆,放在桌上,拉开抽屉,翻出一截白布条,为母亲缠手上的伤口。

他不知母亲是在用怎样的目光瞧自己,是宽容,还是谴责?他没勇气抬头看母亲一眼。

母亲仍在默默流泪,泪水一滴又一滴滴落在他手上。

他替母亲包扎好了手,仍没勇气抬头,也没勇气从母亲面前离开,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真想说:“妈你打我吧!”

真想说,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

母亲轻轻抓起了他的一只手,那卷钱又塞在他手中了。

“妈知道你返城后因为待业心里憋屈得慌啊!烟要是能解你心里的忧烦,你就买去吧……”

他猛地抬起了头:“妈,我不,我……”

他从母亲眼中看到的是充满怜悯的目光。

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抱住母亲的身体,将脸埋在母亲肩上,像个受了许多许多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这么大的人了,快给我闭嘴!”母亲推开了他,“还不赶紧打扫打扫地上,来个人成什么样子!”说着,拿起小盆,到外屋去淘洗咸菜。

他刚拿起笤帚要打扫,严晓东来了。

“你们家这是怎么啦?”严晓东诧异地问,站在里屋门外,进不得屋。

“守义他帮着我搞卫生呢,那些破东烂西的,早就该摔巴摔巴扔了,留着没用,还占地方……”母亲替儿子搪塞着。

“有你们家这么搞卫生的?”严晓东大为怀疑,一双眼睛黏在姚守义身上,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

姚守义装作只顾打扫的样子,低着头,不让好朋友看到自己的脸。

严晓东也不再问什么,从外屋墙角拎起垃圾桶,帮着姚守义打扫。

所有那些碎片,装了满满一桶。

姚守义拎起桶去倒,严晓东说:“挺沉,我和你一块儿拎。”

他也不拒绝,两个好朋友合拎着桶一块儿出去了。一气儿拎出胡同,拎到垃圾站,倒了之后,他正要拎起空桶,严晓东一脚踏在桶底上,瞪着他:“说,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呀?”他佯装不懂。

“都是你摔的?!”严晓东逼问。

他默不作声。

“趁大爷不在家,对大娘发火?!”

“我妈把我的中学课本全卖了……”姚守义嗫嚅地回答。

“卖了你就对大娘发火?!居然还摔起东西来了,你要反教呀?我替大娘教训你!”严晓东说着,一把从姚守义头上扯下帽子,往姚守义头上使劲抽打了一下。

“你自己还有脸哭!”又是一下。

严晓东是真生气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自己的好朋友欺负老母亲的行为。

“我没哭……”他抬起一只胳膊护着头。

“那这会儿就叫你哭!”严晓东手下无情地用帽子往好朋友头上抽了第三下。

他疼了,也急了,朝后跳开一步,大声说:“你小子他妈的别过分,别仗着你是哥们儿就横三竖四的!我为课本发火,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你才跟我妈发火!”

严晓东眯起眼睛盯了他半天,冷言冷语地说:“原来如此,你昨晚嘴上乐意,其实心里并不乐意,是不?”

他见好朋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辩白:“我要那样,是王八蛋!”

严晓东却认真起来,说:“告诉你守义,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求你替我严晓东着想是假,鼓动你报考是真!我父亲昨晚让我写份简历和家庭情况,我压根儿没写!哥们儿是觉着你还有几分可能,希望你比哥们儿出息点儿,并没安小心眼!也绝不会与你争着比着进木材加工厂!你听明白了!”说罢,将帽子朝姚守义怀里一扔,扭身便走。

姚守义接住帽子,戴在头上后,叫了一句:“晓东!”

严晓东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姚守义望了他的背影很久,叹口气,拎起空桶怏怏地回家去。

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放着五盒“大前门”,几册中学课本。

他将烟一盒一盒并排着压在褥子底下,拿起几册中学课本翻了翻,想:晓东晓东,冲着你对哥们儿的一片真心实意,我也要豁出去撞撞大运!

母亲拿着一封电报跟进里屋,递给他:“你出去这会儿工夫送来的,哪儿来的?”

他拆开电报看了一眼,坐在了**,一声不吭。

“是你妹来的吧?”母亲猜测地问,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点了点头。

“出了什么事儿?你怎么不说话呀?急死个人!”

“她后天要回来探家,让接站。”

“探家?是就她自己,还是三口一块儿回来呀?”

“三口一块儿回来。”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母亲旋转身子,环视着屋里的三张床,自言自语,“往哪儿睡呢?往哪儿睡呢?一个个都是大姑娘大小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