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本市晚报,在无数返城待业知青心中唤起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姚守义去报考那一天,报考表已经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发光了,据说发了一千五百份。可是,仍有数千名没获得报考表的人不肯离去。他们几乎都是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他们从三楼走廊东头的招考办公室门前排到长长的走廊西头,顺着楼梯排下二楼,再从二楼走廊西头排到东头,排下一楼,排出楼外,围着一幢大楼绕了两圈,排向一条甬路,从甬路排向操场……似乎有头无尾。
招考办的人几次走出来,在走廊里大声宣布:“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再排了!报考表已经发完了呀,你们就是排到今天夜里,排到明天早晨也白排啊!”
没一个人走。
“只招收一百五十名啊!一百五十名你们听清楚了没有?可是我们印了整整一千五百份报考表,不算少了呀!十比一的录取名额呀,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还是没一个人走。
男的,女的,年龄都在二十六七岁至三十几岁之间。从他们身上都能一眼便看出知青的特征,或者是衣服,或者是裤子,或者是鞋,或者是帽。他们都在以耐久的沉默,期待的表情,恳求的目光,希望感动某一位上帝,发给他们一份报考表。他们更多的人,其实并无准备,也无自信,和姚守义一样,不过想碰碰自己的运气。这是在他们返城之后,社会第一次公开赐给他们每个人的权力和机会,谁不想碰碰自己的运气呢?虽然,在教育界,中学教师们牢骚满腹:工资低、待遇低、操心、吃粉笔末子,有时还要受学生们的气,“臭老九”的帽子还未彻底摘掉……但作为一种工作,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来说,却是命中的“上上签”!他们渴望获得一份报考表的情形,使人联想到解放前灾荒年间大户人家施舍的粥棚前的万千饥民!
一九七九年,一九八〇年,这是十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二千多万返城待业知识青年的命运和前途堕入彻底渺茫的时期,是整整一代人沦落街头的时期。哪一座城市有返城知识青年存在,哪一座城市便笼罩着积怨、愤怒和骚乱不安。
“即使考上了的,毕业后也只发大专文凭。上学期间,没助学金,没宿舍,走读;而且毕业后的分配去向,是条件很差、教学质量很落后的学校……”那个招考办的四十多岁的、秃顶的男人,一次次从办公室走出来,嗓子已经劝说哑了,已经不知道再继续劝说些什么话才好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力图表明,这里没有能够被感动一下的上帝,期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毫无意义的。
而他们,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却固执地、坚决地、苦心孤诣地幻想着今天一定要感动谁,感动什么。
这是两种根本无法相互谅解,相互妥协,相互调和的信念和目的之间的冲突。
“我对你们讲了几次,讲得明明白白,难道是对牛弹琴吗?”秃顶男人的涵养终于崩溃。
一双双眼睛向他投射出了敌意的目光。
“出言谨慎点儿啊,我们可是还没开始发火呢!”一个声音平淡地说。
这句话潜在的威胁足以使一位将军打个哆嗦。
秃顶男人品味出了这句话的分量。
楼内楼外,两千多名期待者倘若开始发火了,情形会怎样,他那并不迟钝的头脑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
他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用道歉的语调说:“大家别生气,大家千万别生气,我刚才那句话用词不当,实在错误,非常的错误,我向大家赔礼,赔礼……”一边说,一边连连鞠躬。
他不是将军,所以那句话在他身上起到的效果,也就大大超过一个哆嗦。
在他的腰又一次躬下去又一次直起来时,一个小伙子走到他跟前,挺礼貌地问:“我们原谅您了,您是招考办负责人?”
“多谢,多谢,不是,不是……”
“那么您就进办公室去喝杯茶,抽根烟好了。”
“我不会抽烟……”
“太遗憾了!抽根烟在这种时候绝对必要,您看我不是正在抽吗?”小伙子向他举起了夹着半截烟的那只手。
差不多所有的小伙子都在吸烟,走廊里烟雾弥漫。
这种烟雾在镇定着比他缺乏涵养的众多人的情绪。
更浓的烟雾从楼梯像一片制造舞台效果的冷气似的弥漫上来。
二楼和一楼的期待者们,所期待的已经不仅仅是报考表,同时也在期待着三楼发生点儿什么事。
楼外,甬路上和聚集在操场上的期待者们,也正期待着楼内发生点儿什么事。
似乎哪怕发生点儿什么事,他们今天也不算白来了。
那个小伙子,从兜里掏出半盒烟,慷慨地塞到秃顶男人手里,一边向办公室推他,一边诱导地说:“不会抽,学吧!第一口有点儿呛,第二口有点儿迷糊,三口四口之后,你就不会再打算出来劝我们了!……不过,麻烦您把负责人请出来……”
“这……”
秃顶男人,就如此这般地被推进了办公室。
并没有谁觉得好笑。
待业是一种特殊的训练,它能僵化人面部的笑肌,使人变得严肃。
几分钟后,一位剪短发的,五十余岁的微胖的女人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她不是待业者,可脸上的表情比待业知青们更严肃。这倒并不能说明别的,只说明她不乐意露面。
他们看到了这一点,也理解。
“我就是负责人。”她从容不迫地说,双手叠放在衣服最下边一颗纽扣的位置,声音很亮,一位善于应付局面的女人。
“我想,我们刚才那位同志,已经向你们讲明白了,我没必要重复他的话。作为我个人,很同情你们,我要对你们说的,只有这句话。”
还是刚才那个小伙子走上前去,依然用那么一种非常之礼貌的口吻问:“亲爱的大婶,对您的同情,我们表示十二万分的、最最由衷的、最最真诚的感激。”
“亲爱的大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请问,印了一千五百份报考表是不是?”
“是的。”
“那为什么只发了半数多,就告诉我们全发完了呢?”
“你有什么根据?”小伙子指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我是八百二十七号,却没得到报考表。”
他衣袖上果然用白粉笔写着“827”。
他转身指着另一个人的衣袖:“看,八百二十八……”依次指下去,“八百二十九、八百三十、八百……”
这个情况分明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她默默思忖着应该怎样回答才有利于自己,也有利于既成事实。
“你家里大概没有知青吧?”一个姑娘挑衅地发问。
她用目光寻找说这句话的人,寻找到了那姑娘,沉着地回答:“有。我的独生女儿。”
她们彼此盯视着。
“你女儿显然早就得到一张报考表了吧?”
“我女儿在北大荒被荒火烧死了……”为了向他们证明她不是在扯谎,她随即补充道,“我女儿是三师十四团二十八连的,叫郝秀娟……”
沉默。
一阵长久的沉默。
投射到她身上的,种种不信任的、不满的、敌对的目光,渐渐发生了质的变化。
姑娘讷讷地说:“请原谅。”
“没什么。”她将脸转向了大家,“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我回答的问题吗?”
他们又能要求这个女人,这位母亲回答什么呢?
她明明什么也不能给予他们。
那个小伙子,内疚地说:“我刚才对您的称呼,有点儿,有点儿……”他忽然从双手上扯下线手套,将一双手举给她看,“我认识您女儿,我们在一个连队……”
一双被火烧伤过留下了难看的疤痕的手。
她看了他那双手一眼,宽容地回答:“不必解释,我都理解。”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那个秃顶的男人又走了出来,拿着几张报考表,觉得自己功比天高似的大声说:“我从废纸堆里又寻找到了这几张,现在我来分发……”
无数只手伸向那几张报考表。
他的话尚未说完,已手中空空。
许多人互相争抢,走廊里顿时大乱。
更多的人抢到的是半张,或者是一角,一条……
二楼和一楼的期待者们,以为三楼终于又开始发报考表了。既然三楼先行混乱起来,他们还遵守着什么秩序呢?于是他们洪峰似的从楼梯涨上了三楼,于是这整幢大楼仿佛顷刻颤动起来。混乱之声传到楼外,使楼外的期待者们,一个个如同进攻冬宫的阿芙乐尔巡洋舰的英勇水兵,一往无前地直朝楼内冲去……
混乱两小时后才平息,归功于三卡车武装警察。没有发生正面冲突,当这所大学的校园里重新恢复了宁静之后,只不过在那幢楼的外墙上留下了一条用报纸写的标语——还我报考表!
它被警察中队长不以为然地撕掉了。
他对几个部下说:“完事了,我们可以撤了。”
然而他想错了。
他太不了解返城待业知青们了。
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要求获得的东西,而最终竟没获得,并且受到了驱赶,他们绝不甘罢休。
何况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要求获得的东西是太多太多了。岂止一张纸!那张纸不过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们失去的一切。他们总是要以某一种形式向社会表示出他们的索还心理的。不是在今天,便是在明天。返城后,他们还从未像这一天这么人数众多地聚集在一起过。这是情绪的聚集。
遗憾的是,警察中队长的头脑里并没有产生这个绝非无关紧要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