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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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

母亲站了起来,肯定地说:“他来了,就是我为你找的那个家庭教师!”

阿姨去开了门,引到房间里一个年轻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见他一身灰色。灰色的布料中式袄罩,灰色的布料长裤,袄罩比外裤新,因而颜色深些。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从领口直刷到裤角,由深而浅;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围脖末端脱线,黑框眼镜,黑重的眉毛,分明来此之前刚刮过脸,瘦削的脸颊发青。浓密的头发早就该理了,看那不经常梳的样子,不是因为舍不得。

他手中拿着帽子,矜持地站在门口。

母亲不疏不近地介绍道:“这就是小张。”

“张复毅。”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随即将脸转向别处。虽然他尽量显出很大方的样子,姚玉慧还是觉得他的神态有些拘谨,甚至有些不自然。似乎他不是来做家庭教师的,而是不太情愿地来相对象的。

别担心,她有点儿玩世不恭地想,我是个独身主义者!

“这就是我女儿。”母亲又说,还做了一个无比郑重的介绍的手势。

她觉得母亲的神态中也有某种不自然的成分。大概是因为有一个尽管当过教导员但却需要补习中学课程的女儿而感到羞惭吧。

她存心连头也不对他点一下,只是漠然地望着他。

“玉慧,你们今天先随便聊聊,明天开始吧!”母亲一边说,一边走到桌前,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戴上后,又拿起了一张报纸,走回来,款款坐在沙发上,就看报。

“请到我的房间。”她对他说,走在前边,引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请随便坐。”她仍不看他,径直走到窗前,背对他望着窗外。

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玻璃一层水雾,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往窗上写字。写出的竟是“北大荒”三个字,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仿佛有一种神秘的意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使她不能够忘记自己生活过十一年的那片广袤的土地。“北大荒”三个字,渐渐被顺着笔画流淌的水雾模糊了。她不由得将额头紧贴在窗上,感到了一股凉意直沁心肺。

有好一会儿工夫,她把那个张复毅忘了。她想象着自己是在一条清凉的幽静的小河中游泳,就是营部前面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只有北大荒的小河,才那么清凉!那么幽静!

“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抽烟吗?”他问,那口吻就好像问一个卖菜的——“让挑吗?”

她转过身,见他仍站着,反问:“你为什么不坐?虽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啊!”她的语调中流露着明显的嘲弄。多半是自嘲,也在嘲弄他。由于他的到来,使她和母亲之间的可能是一场非常严峻的冲突没有发生。为此她想对他说几句感激的话,又想说几句使他大扫其兴的话。她认为严肃的冲突不应避免!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你让老师坐在地板上吗?”

她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摆在床边,睡觉时放衣服。椅背上还搭着她换下来的一件衬衣。除了那把椅子,再没有为客人预备的座物。母亲曾说过,要给她的房间里添置一套沙发,嫌家具店里的沙发样式不好看,没买,决定雇人做。

她脸红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衬衣塞到枕头底下,搬起椅子,放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他将椅子搬到门旁,正襟危坐,像个严肃的守门人。

“你可以抽烟,还可以往地板上弹烟灰。”她坐在**,以研究的目光注视他。

“不胜感激。”他掏出烟,从容不迫地抽了起来,还将手绢铺在双膝上,往手绢上弹烟灰。

她站起身,说:“我给你去取个烟灰缸。”

“多此一举。”他说,“我的烟灰,我要带走。”

这句话无论怎么品味,都不够友善。

“是我母亲……迫使你来的吗?”

“没有人能够迫使我做不情愿的事情。”他的话中隐含着一种傲慢无礼。

“那么,是情愿的啰?”

“是。”

“我使你大扫其兴了吧?”

“什么意思?”

“市长的女儿并不如花似玉,而且早已失去了妙龄芳华。”

她怀疑他的“情愿”,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为动机的。母亲和他串通一气,以帮她复习功课为借口,实则是在导演他“凤求凰”也说不定。可他又为什么显得那么高傲呢?是演技,还是性格?她冷笑着,暗想:活该扫你一大兴。

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用平静的语调反问:“一元一次方程的几种解法,你还记得不?”

“忘了。”

“因式分解呢?”

“忘了。”

“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的求法呢?”

“忘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我来之前,想的是市长女儿起码还应该记得初一的课程,却并没有想到市长女儿的年龄和容貌。现在我不得不坦率承认,我很失望。”

她反唇相讥:“而我知道,在年轻漂亮的姑娘们面前,男人们总是努力掩饰起自己对她们的失望的。”

“谢谢教给我一条生活经验。那么你还记得什么?”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这真使我感到安慰。看来你在中学时代对物理比对数学感兴趣。”

这时,从弟弟的房间传来了弟弟的朗诵之声:

你是音乐,为什么悲哀地听音乐?

甜蜜不忌甜蜜,欢笑爱欢笑,

为什么你不愉快地接受喜悦?

要不然,你就高兴地接受苦恼?

…………

弟弟的声音使人听出来,他在明显地装腔作势。不知他何时回来的。

“停!你要朗诵,不要大喊大叫!要有抑扬顿挫,要表达出情感!要像我这样朗诵……你是音乐,为什么……像含着眼泪轻轻地诉说……为什么?”倩倩的声音,一点儿也不能算是“轻轻地诉说”,听来使人想象得到她在比弟弟更加装腔作势。

“你别打击我的情绪好不好?连于导演都说我有朗诵天才!”

“他那是奉承,因为你是市长的儿子!”当姐姐的冲出房间,在走廊高喝,“你们都给我停止喊叫!家里不是话剧团的排演厅!”

她走入房间,见他蹲在地上,用一小片纸认真仔细地拾烟灰。

她双臂抱到胸前,低头看着他,几乎是用恨恨的语调问:“带回去做药引子吗?”

他将撮起的烟灰放进手绢,像放入金沙一般,然后站起,又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说:“市长家的地板应该一尘不染。”

她离开他,又走到窗前,靠窗台站着,仍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他说:“无论我考得如何,即使交白卷,也必定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的一个,这一点你知道吗?”

他怔住了,一时不能理解她的话。

“所谓‘师资培训班’,不过是在目前情况之下,为返城知青中的一百五十名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女提供的理想就业途径,这一点你显然也不知道了?”

“真的?”

她点了一下头。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又问:“真的?”

她又点了一下头。

他猛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你不能这样做……”

“我一定要这样做!”他说罢,走出了房间。

弟弟也送倩倩从房间走出来,见他那种匆匆而愤愤的样子,绅士风度十足地向他鞠了一躬,故作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朗诵打扰你给我姐姐复习功课了!”

他站住,用嘲讽的语调问:“那么刚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啰?”

“难道你连起码的欣赏水平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连起码的朗诵水平也没有。朗诵和喊叫是有本质区别的,听着……”于是他镇定地朗诵起来:

假如我的爱只是家门的孩子,

那荣华一去,它就将失去爸爸,

它将被时间任意处理,

随同恶草,或随同好花被掐下,

不,它建立在远离偶然的所在,

面对含笑的富贵,它不会凋残。

在使人愤懑的摆布之下,它也不会倒下!

…………

他朗诵完,又说:“莎士比亚的诗不是为后人练嗓门而写的。”

弟弟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再兼任我的朗诵辅导教师吗?”

他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母亲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可以考虑。”

倩倩涨红了脸,插嘴道:“我们根本不喜欢你朗诵的这首诗!”

他不屑地看了那瓷洋娃娃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好诗总是被少数人所喜爱。”

当姐姐的,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俄罗斯大剧院包厢里的贵妇似的,无动于衷地观看敞开的房门这小小舞台上进行的话剧。

她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一切!

大生日蛋糕、三十支小蜡烛、褐色的细高跟的皮靴、大杂院的婚礼、婚礼上的花圈、徐淑芳手腕动脉流出的鲜血、“师资培训班”、这个叫张复毅的家庭辅导教师、莎士比亚的诗……

她想大声哀求:“给我安静!”

“话剧”仍在演下去。

弟弟:“我提醒你,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在我们家里也比你更懂得点儿礼貌。”

他:“非常遗憾,我来之前,忘了把礼貌戴在头上,却把高傲揣在兜里了。”

弟弟终于失掉了绅士风度,怒吼起来:“你他妈的立刻从我们家滚出去!”

“多谢你使我领教了市长家的礼貌家风。”他将一只手插进衣兜,仿佛在攥着他那完整无损的高傲,一转身从容不迫地下楼而去。

求求你们让我安静吧……她心里哀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