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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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天到师范学院去得非常早,所以侥幸获得了一张报考表。往校外骑自行车时,在一条甬路上,有一个人低头走在她前边。她不断按铃,那人却不让路。不知是耳聋,还是装听不见。结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随车摔倒在雪地上。两人爬起后都欲发火,却同时认出了对方。那人是姚守义。

她对他并无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礼上,他给她留下了一个“帮凶”的印象。她顶憎恶协同别人作恶的人。

所以她理直气壮地问:“在你听来,自行车铃声是音乐吧?”

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说:“对不起,我没听到任何声音,这座城市对我像他妈的一片大沙漠!”

她的心为之一动,因为她也颇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站下,回头又问:“你也来报考?”

“碰碰运气。”

“得到报考表了?”

“运气被别人抢去了!”

“有把握考上吗?”

“什么意思?取笑我?”他怒目而视了,大声说,“我不信这么多返城待业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们大家!”他抬起手臂,朝聚集在操场上的人群一指。

“你误会了……”她想解释。

“我和你有什么误会?你过去是教导员,如今是市长的女儿!我过去是臭知青,如今还是臭知青!等你当了什么科长处长的时候,老子说不定仍是个无业游民呢!没工夫和你闲扯淡,分道扬镳吧!”

他转身往另一条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她猛喝一声。

他扭头看着她,用嘲讽的语调说:“教导员同志要开始教导人了吗?别忘了老子现在是党政军三不管!”

她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报考表,塞在他那件兵团黄棉袄的两颗纽扣之间。他那件破而脏的黄棉袄也只剩下两颗纽扣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冷笑着说:“市长的女儿在好善乐施吗?”

“机会均等,生活才算公平!”她一说完,就跨上了自行车……

“为什么又点头,又摇头?”父亲不解地问。

“得到了报考表,但给别人了。”她低声回答,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说:“既然已经给别人了,也就不必沮丧懊悔。你不要因待业而烦恼,我和你妈妈不是都对你保证过吗?会为你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的。你不是缺少机会,而是缺少耐心!”

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这一点。我太明白了!与任何一个返城知青相比,我都是拥有最多机会的人。你和妈妈为我创造的种种机会!机会多了,人就没有了失去机会的遗憾,同时也就没有了自己捕捉到并把握住机会的感奋和自信!我可以自己捕捉到的机会在哪儿呢?在哪儿啊!”

父亲也是这么不理解她。

她想哭。

“爸爸,我是不是不应该返城?三十岁了,还让你们为我分心!”她仰起脸望着父亲,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

“别这么想,爸爸妈妈对你有责任。你妈妈考虑的不过只是你的就业问题。我是一市之长,要考虑二十几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啊!二十几万……”

父亲也叹起气来。

她有些怜悯父亲了。她知道,仅仅就这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也足以使父亲感到市长不好当了。

她侧着头,将脸贴在父亲手背上,又喃喃地说:“爸爸,今天晚上都是我不好,让您和妈妈产生不快了。可是我真希望您作为我的父亲,作为市长,不但能理解我,也能理解所有的返城待业知青,我们一个个都生活得太累了……”

父亲的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她肩上。

父亲说:“我们的国家也累了啊,我们的党也累了啊,十年动乱是过去了,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得精疲力尽。可紧接着,党和国家又开始向历史还债了!历史的债,是无法拖欠的。拖欠得越久,越是难以还清。市委已经召开过两次会议专门研究返城待业知青的安排问题了。不是两千,不是两万,而是二十多万,加上近几年没考上大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三十来万啊!哪一个常委也提不出良好的方案……”

父亲原来也是这么需要理解!她那欲对父亲彻底敞开的心扉,关闭上了。

父亲的手从她肩上放下了,说:“我还有些工作,去替我向你妈妈赔个礼!”

她极想留住父亲,恳求父亲再陪她坐一会儿,再与她谈些什么,但又不忍侵占父亲的时间。

父亲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匆匆离去了。

饭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个家此时真是静极了。全家人都各有各的事,除她而外。

眼泪从她眼角淌了下来。

她仍坐着不动。饭厅也罢,她自己的房间也罢,都是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聊,一样的无所事事。妹妹借来的那本《简·爱》,她已再不愿去翻了,许多段她都能背下来,“简”也安慰不了她了。

阿姨悄悄走了进来,撤去盘子碗,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妈妈让你到她房间里去一次。”

她转脸拭去眼泪,缓慢地站起身,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坐在一只沙发上,她走过去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她看了母亲一眼,看出母亲刚才分明也哭过。是因为父亲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对母亲的抢白,还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的顶撞?她低下了头。

母亲用向下级交代工作的语调说:“玉慧,我要和你谈的是你的工作问题,你要认真听着。”

从前她自己也曾用这种语调跟许多人谈过话。那些人不但认真听,有时还要用笔记。

“为了你的工作妈妈已经分了不少心。你父亲是一市之长,不便出面去办,对你的责任全落在妈妈身上了。可是真办起来,也并不那么简单……”母亲的口吻中包含着委屈。

我并不愿依靠你们。她想,仅仅为了今后不再听到这类话,我也不愿依靠你们。

母亲接着说:“你在兵团,不是一名普通知青,是一位教导员。相当于处级,和妈妈一样的级别。可是对于你们返城知青,兵团的职务是不予承认的。如果妈妈破例按你在兵团的职务为你安排工作,不是不可以,但肯定会引起闲话,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自己今后也不好处理种种关系。如果给你安排一个一般的工作呢,那太容易太简单了,可妈妈又会觉得内疚,觉得并没有对你尽到一位母亲的责任……”

原来母亲因为她这个女儿曾是一位教导员,内心里竟产生了如此的苦衷,这又是她完全没想到的!看来教导员的职务和老姑娘的年龄一样,对于母亲都成了精神上的心理上的负担。她不惟不应该是一个老姑娘,甚至也不应该曾是一位教导员了!

“你在认真听吗?”

她点了一下头,表示听得很认真。

“所以呢,妈妈想,你应该具有一种什么学历,一个文凭;哪怕大专文凭也好。所以呢,妈妈就为你要了一张报考表……”

妈妈长妈妈短的,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儿,全没当成一位曾是教导员的女儿看待,但却对她曾是教导员这一点那么重视!

她突然想哈哈大笑。

母亲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格递给了她,复又坐下。

她一看,正是一张师范学院师资培训班的报考表。

“你还不知道,这个师资班,是专为解决一批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才招考的。将来的分配去向,也不是什么中学。同样都是返城知青,对干部子女嘛,应该优先考虑。他们的父母们,在十年动乱中挨过整,他们又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块儿受过苦,不优先考虑他们,优先考虑哪些人呢?总不能再让他们返城后,仍和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样待业吧?这也是落实干部政策的一个方面啊!”

她呆呆瞧着那张报考表出神。

“据我估计,今后的社会趋势,学历和文凭是相当重要的。有没有学历和文凭,将会成为提拔干部的一条重要原则。你们这一批干部子女的名单,早已交到招考单位去了。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所以你们注定是要考上的,不论成绩如何。两年后,你们有了文凭,社会上的返城知青待业问题,也不像目前这么严重了,各个单位各个部门的新老干部,也需要调整需要充实了,你们的安排去向,也就更不成其为问题了……”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听了自己母亲的这番点拨,愈加发呆发愣。母亲不愧是多年的干部处处长,眼光远大,为她铺就了一条将来通往领导岗位的道路。两年后,她自己也当上某个局干部处的处长,想必是不无可能的。但是,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欣慰。

母亲见她那种淡漠的样子,问:“你怎么不说话,不愿意……上学期间对你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你可以照样解决个人问题……”

她仿佛又听到了手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母亲问:“既然是这样性质的一个师资培训班,为什么还要在报上公开登招考启事?”

母亲反问:“不公开登启事,那不成秘密培训班了吗?”

她心中可怜起今天亲眼看到的那许许多多返城待业知青来,包括像姚守义那样只不过想碰碰运气而已的人。他们全都被蒙在鼓里,不自觉地扮演着可悲的陪衬角色。而真正的主角们,除了她自己,是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今天也出现在那种大场面之中的。可母亲还说他们聚众“闹事”!警察们还前往驱赶他们!在他们之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仿佛又看到了他们那一张张脸和一双双眼睛。为了获得一张报考表,他们期待了三四个小时之久!他们谁不是对考上这个“师资培训班”满怀着莫大的希望或侥幸的幻想?他们的脸上尽是渴望!他们的眼中尽是恳求!她也想到了姚守义,重新咀嚼和品味着他说的那些冷言冷语。

也许,因为她“恩赐”给了他一张报考表,此时此刻,他心里仍在感激着她。而他一旦知道,她所“恩赐”的,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他会做何想法呢?今天那两千多名报考者,一旦全都了解了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他们又会做何想法呢?他们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如果他们由于受了欺骗由于愤怒而重新聚集起来了,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

母亲是无法猜测到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的。

母亲不慌不忙地又说起来:“当然,妈妈还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码应该争取及格。分数太低,判卷的人是会笑话的。传出去,也不太光彩。所以呢,妈妈给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师,在这十来天内,帮你温习温习初中课程……”

母亲的口吻中,流露出对她这位女儿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没有了解到这个“师资培训班”的内幕之前,她也像姚守义一样,将它看成一次机会。她也怀着种侥幸心理,怀着种幻想,要碰碰自己的运气,并决定开始埋头温习中学课程。考不上,也毕竟算自己为自己做出了努力。

但此时此刻,她对这个“师资培训班”愤恨极了!

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默默盯视着母亲。

“玉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话呀!”母亲急了。

她想大声喊:“不!”望着母亲那种十分迫切的样子,她张了张嘴,没喊出来。

母亲毕竟是在为她这个女儿尽着自己的责任。何况“师资培训班”绝非是母亲策划的,母亲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母亲只不过是像她这样的一百五十名特殊的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母亲中的一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