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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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家可歸的徐淑芳一直“客居”在他家裏。

對於同院的鄰居們說來,他和她究竟以一種什麽關係相處,是個難猜的謎。他們懷著種種好奇,想從她臉上破譯謎底,但她卻很少邁出他家的門。他們偶爾在院子裏看見她,她便立刻低下頭,像自慚形穢的麻風病人一樣逃進屋去。他們想從他臉上獲得信息,滿足好奇心。可他臉上既沒有新婚後的和美表情,也沒有蒙受奇恥大辱的可怕陰雲。他一如既往,對所有的鄰居都很禮貌,很客氣,見麵一如既往地稱呼他們“大爺”“大叔”“大娘”“大嬸”……隻有從郭立偉臉上,他們才獲得一點兒反饋。這個當弟弟和當小叔子的,常常以一種警告的目光回敬鄰居們好奇的目光。那種目光的含意是——誰若敢議論我們家,我就對誰不客氣!於是好奇的鄰居們得出結論——她——依然是他們家的人。但鄰居們總還不免覺得,在那兄弟倆歪斜的家門內,經曆了婚禮那一天的花圈事件之後,居然還能進行著正常的、安靜的、平和的生活,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在那扇歪斜的家門內,處境最尷尬,最難堪,內心世界最複雜的,並不是郭立強,也不是他的弟弟郭立偉,而是既合法又不被承認的新娘子和嫂子徐淑芳。一張結婚證書,以我們共和國的莊嚴法律的名義,將她和這兄弟倆組合在一個家庭之中。而那架在婚禮上被燒毀的花圈,以一個,不,它代表二十餘萬返城待業知青的情緒和心理,無聲地發出道德的呐喊,全部詆毀了那張結婚證書的法律力量。普遍的良心是普遍的道德的基礎。這個古老而無懈可擊的邏輯,時常使她獨自悲哀地暗想:不僅僅是一個王誌鬆,二十餘萬返城待業知青都會譴責我,唾棄我,包括他。他雖然重新收留了她之後,待她以禮,但他內心深處肯定是極其蔑視她的,毫無疑問他已收回了對她的愛情。對於愛情,禮貌是比仇恨更加徹底的決裂。沒有人啟發她,她全憑一個女人的本能悟到了這一點,這是女人無師自通的箴言。它用看不見的文字刻在女人的心上,沒一個女人對此是“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