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所承受不了的,心灵能够支撑着;心灵所承受不了的,肉体却无法分担。
这种时候,沉重的劳动,对人意味着变相的解脱。
两种负荷加于一人,人就分不清哪一种负荷属于肉体方面的,哪一种负荷属于心灵方面的。这是文明的现代人拯救自己的古老而原始的方式,人类至今还想不出比这种方式良好却又比这种方式更有效的另一方式。
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压在徐淑芳背上,她那虚弱的身体没走出几步就被压倒了,幸而没被压伤。她爬起来,去抱那木箱,抱不动。几双脚在木箱四周站住了:穿翻毛皮鞋的,穿大头鞋的,穿棉胶鞋的。
她因为自己被压倒了而感到无比羞耻,没有勇气抬起头来。
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感到了那只手的宽大和分量。她执拗地又抱那木箱,它像有一个底座深埋在地下,纹丝不动。
那只手抓住她的腕子,毫不费力地将她拉起来,轻轻扯到了一旁。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怜悯地瞧着她,摇了摇头。
“帮我放到背上吧……”她苦苦地请求。在北大荒,她曾扛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装满麦种的麻袋上过四级跳板啊!力气,生活曾给予她几乎等同男子的力气。如今生活又把这样的力气从她身上收回去了。就像一个大人捉弄一个孩子,在孩子被骗下深坑后,却将梯子从坑中撤走了。生命所给予人的一切都是有限量的。人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的,可能一辈子都失去了。人在青春年华付出太多的,以后在这方面就贫乏了。如果她早已懂得这个生命的哲学,她当年就不会被一种近乎自我摧残的劳动热情所促使而不惜以耗损血肉之躯去获得表扬了,可她当年不懂。“徐淑芳劳动积极肯干。”一句这样的口头表扬,会使她心甘情愿在某种最沉重的劳动中活活累死。生命总是在人不懂的时候收回它给予人的宝贵的一切。
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弯下腰,用一只手抓住捆绑在木箱上的麻绳,拎起便走,像拎一只空木箱。
另外三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
她呆呆望着那个拎走木箱的男人的背影,一动也不动。更准确说,是想动而不能动。羞耻感像一根无形的钉子,从她头顶穿下,将她牢牢地钉在那个地方了。那一时刻,她是多么自卑,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而自卑。如果可能,她愿求助于某种神明或巫术,将她立刻由一个女人变成一个男人。哪怕变成世界上最丑的男人,她也感激不尽。只要能使她变成一个有力气的男人就行!力气,力气,她宁愿用一个女人内心的全部柔情和在别的女人们看来是最美好的一切一切,换取能扛起四十八公斤重量的力气。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仓库里走出,迎着她一直大步走过来,走到她跟前才站住,低声说:“我瞧不起他!”
“谁?”她机械地问。
“你丈夫!我绝不会让自己的老婆顶替自己来干这种活!如果我有老婆的话!”
“不许你侮辱他!”她本能地维护“丈夫”的人格,大声说,“是我非要来,他才不得不同意,过几天他要参加考试,他得复习好多功课……”
“所以我才瞧不起他!他自私透顶!他不配做一个丈夫!你回去告诉他,虽然我跟他交情不错,可我从今天起开始瞧不起他!”他满腔怒火地说罢,撇下她在那儿,一转身就走。
她怔了片刻,赶紧追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其实我能干……”
他站住,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吼道:“你能干个屁!”吼罢,又大步朝前走。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男人扛着木箱从她身旁走过。他们扛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走起路来轻轻松松的。一个个还故意在她面前显出力大无穷的样子,一边走,一边你撞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像耍坛子的杂技演员一样,将木箱从左肩移到右肩,从右肩移到左肩,尽情炫耀男人们的力气。其中一个,扛着木箱一边从她身旁扭扭搭搭地走过,一边学着她的语调说了一句:“其实我能干……”另一个立刻接了一句:“你能干个屁!”于是他们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她由羞耻而愤怒了。她跑着追上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他前边倒退着走,同时盯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敢侮辱我和……我丈夫一句,我就跟你拼了!”
他又吃惊地站住了。她转身朝货车跑去。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守在一节货车车厢门两侧。
她跑过去后,一句话也不说,在他们面前将自己的后背弯成了一个平面。
半天她也没感到有重量压在背上。
她缓缓直起了腰,见他们各自靠着一侧车门框,都将两臂交抱胸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皮笑肉不笑。几个男人站在她四周,一个个的神态,像期待着她耍什么把戏。
在她身旁,一把铁锹靠着车皮。
她突然抓起那把铁锹,抡过头顶朝站在货车上的一个男人砍去!那男人急忙一闪,锹头擦着他的肩膀,当的一声砍在包着铁皮的车门框上,迸出几颗火星。锹头断了,掉在地上。那男人朝车门框瞥了一眼,上面留下了一道几乎被砍透的痕迹。
她双手仍紧握锹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以一种打算拼命的目光瞪着车上的两个男人。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默默去搬一个木箱。
她第二次在一些男人的观看之下,弯平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后背。
车上的两个男人,存心将木箱搬起得很高,企图报复地重重地压在她背上,将她压趴在几个男人面前。幸亏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这时走来并看出了他们的企图,当木箱还没有压在她背上之前,伸出一只手用力在箱底托了一下。否则,她是一定会被压趴在地的。
和她如今的体重差不多相等的重量,仿佛一块由千斤锤锻成的铸铁,压在她的后背上了。这一次,她竟挺住了。她反臂用双手扳住木箱两角,腰弯得更低了,她的身体被压得像一把曲尺。她觉得,木箱中装的不是机床的笨重部件,而是铅水,从她的后背上,浇注到了她的两腿中,并且立刻凝固了,使她的两腿不能朝前移动半寸。
足足有两分钟的时间,她背负着那木箱,一动不动。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不安地说:“实在不行就快甩下吧,别逞强。”
她觉得一股股血液涌到脸上,凝聚在脸上,停止了流动。她一阵头晕目眩。
水泥地面倾斜了。
货车开走了。
她在心中对自己叫喊:“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能被压倒,你朝前走啊!”
她的两腿却还是迈不出去,它们开始发抖了,它们的支撑力达到了极限。
她恨不得从自己胸前立刻再生长出两条腿,支撑住自己马上就要被压垮了的弯平了的身体。
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头牲口,或者一张四腿带轮子的桌子!她觉得她必须从口中喊叫出某种声音来,以减轻压在背上的实际无法减轻的重量。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多么奇怪啊,此时此刻,竟真有一个声音,在对她念这段“最高指示”。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像是有一张嘴贴她耳朵念着,又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时有时无地飘过来的。那是一种絮絮叨叨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其实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那声音纯粹是在她的幻觉之中产生的。那是肉体在重压下发出的无声的呻吟,是绝望了的意识在崩溃前发出的可怜的寻救的呼号,而绝不会产生所谓的精神力量。精神力量变成物质力量的奇迹,只有人在迷信这种转化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就像只有迷信鬼神的人才会看到鬼神一样。当年她就是念叨着那段“最高指示”,扛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装满麦种的麻袋踏上四级跳板的。当年她本身具有这样的力气,当年她口中不论念叨着什么都不会被压倒。
人的意识是有记忆的。它在绝望的濒临崩溃的时刻,当年储存在它记忆中的某种讯号发出了条件反射。
她的意识一旦本能地捕捉到了那种似“最高指示”而非“最高指示”,似自己的而非自己的,飘忽不定的,又远又近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就像饥饿的婴儿寻找到了可以裹吮的东西一样,迷乱地亢奋起来。母亲的**,橡皮奶嘴,自己的手指,对饥饿的婴儿在一定的时刻起同样作用。意识的亢奋虽然不是精神力量,但它的亢奋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带动人的运动神经中枢也亢奋起来,带动人的每一块肌肉也亢奋起来,带动人的整个身体也亢奋起来。
她感觉到那种声音确实给予了她一些力量。
水泥地面仍是倾斜的。
货车仍在从她身旁开走。
她的身体仍弯得像一把曲尺。
她仍觉得一股股血液涌到脸上,凝聚在脸上,停止了流动。
但她终于迈出了一条腿。接着,迈出了另一条腿。
在几个男人无比惊讶的目光的注视下,她背负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像一台被遥控的机械一般,朝仓库极其缓慢地运动而去。
四十八公斤的重压一脱离了她的身体,她就赶快跑出仓库。跑回到货车那里。她不敢休息一会儿,也不敢站一下喘口气。她害怕自己身体这种奇迹般的状态松懈下来。她一弯下腰,就连声说:“快,快,快……”第二个木箱一压到她背上,她的两腿就迅速朝前运动。她是完完全全坠入了一种亢奋的,机械的,奇迹般的状态之中。似“最高指示”而非“最高指示”,似自己的而非自己的,飘忽不定的,又远又近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耳边。她一次比一次运动得更快了。
休息的时候,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找不到徐淑芳了。
仓库旁的小屋里非常暖和,炉火很旺,将炉体烧红了。炉盖上放着一个粗铁丝架,摆着她的和他们的饭盆,散发出混杂在一起的诱人食欲的香味。男人们打开各自的饭盒盖后,并不急于吃饭,他们一边尽情嗅着那种混杂的香味,一边烤火,喝茶,抽烟。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见屋里没有她,又到外面去寻找,甚至爬上了那节货车车厢找,却还是找不着她。
他回到小屋里,问众人:“你们谁看见那个女的在哪儿啦?”
众人都说没看见。
“奇怪,能到哪去呢?”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突然大发脾气,吼道,“你们都给我去找!找不到,谁他妈的也别给我回来!”
他是他们的头儿,又是他们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个。他们见他真发脾气了,不免有几分怕他。他们都乖乖地离开了小屋,四处找她。
最终还是他自己将她找到了。原来她躲在仓库里,躲在几排木箱后,蜷缩在一堆没使用过的纱线之中。她的双膝曲收在胸前,她的脸被纱线掩埋着,她的两条手臂一上一下,瘫软地伸展着。她那样子像一只伸展着翅膀死去了的小鸟,然而她的全身却在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她并不感到冷,是因为她全身的肌肉都在**地颤动。她的身体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亢奋的沉重的耗损之后,此刻是半死不活了。她是再也没有丝毫力气了,纵然她身下的纱线着起熊熊火焰,她也站不起来了。那种荒谬的亢奋状态彻底过去了,耳边那种怪诞的声音逝去了,她的意识完全消散了,她的肉体完全松懈了。只有从她还呼吸着这一点,可以认为她仍活着,连她的呼吸也是**的,一阵急促,一阵微弱。
他蹲下身去,轻轻推她,不安地问:“哎,你怎么了?”
她还是那样子蜷缩在纱线堆中,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你为什么不到屋里去,屋里暖和啊!”
“……”
“你总得吃午饭啊!”
“……”
“你是不是在发高烧啊?”
“……”
他不知所措地慢慢站了起来,依然瞧着她。
他突然开口骂道:“郭立强,我操你祖宗!”
她的头转动了,露出了掩埋在纱线中的脸。
她声音微弱但很恼怒地说:“你……滚!”
他见她开口说话了,又蹲下身去,像大人哄小孩似的说:“跟我到屋里去吧,啊?屋里可暖和了,还有一张床。吃饱了饭,躺在**休息,不比你躺在这儿舒服吗?”
“你……走吧!我……现在骨头都……散了……一会儿就到屋里去……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躺一会儿……”她说着,又将脸埋进了纱线中。
他无可奈何了。他脱下棉袄盖在她身上,站起来摇头叹气地离开了仓库。
二十多分钟后,她披着他的棉袄,走进了那小屋。
她见他们已经将炉子围住了,用目光巡视着,想找一个离火炉不远,又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坐下。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炉旁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将她推到了自己坐的地方。
她一声不响地在他坐过的两块摞起来的砖头上坐了下去。
他默默地替她将饭盒从炉盖上取下来,放在她膝上。
她感到饿极了,也不怕烫手,打开饭盒盖,抓起一个包子就咬。这只手里的还没吃完,另一只手又抓起了另一个。三口五口,一个包子就不见了。她简直不像一个女人在吃东西,像一个饿鬼饕餮。她吃得两手是油,满下巴也是油。油从双手和下巴滴淌在她的衣服上。她那样子,恨不得要将嘴嚼的过程省略,将胃从胸腔内掏出来,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塞入胃中。饭盒里顷刻就剩两个包子了,她的胃似乎还空着一大半。
她忽然有所觉察,停止吞咽,抬起头来,见男人们一个个都拿着饭盒,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像瞧着一头饥饿的母狮子在吃鲜血淋淋的肉,担心她没饱,接着会把他们也一个个都吃掉似的。
她不由得侧转身子,两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比较斯文地吃掉了饭盒里剩下的两个包子。
“真够吓人的!”
“你问她饱了吗?没饱,我舍出一条胳膊给她吃!”
“你?除了皮就是筋,有啥吃头?”
“就你有吃头?”
“那当然!肥的在腰上,瘦的在腿上,她想吃哪儿吃哪儿好啦,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他们拿她开心取乐。
只有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闷头吸烟。
她不理他们,起身从炉上拎起水壶,倒了半饭盒开水,重新坐下一边吃一边喝。
这时她才感到身上有些冷了。衬衣完全被汗湿透了,毛衣也湿了,棉袄里子也湿了。她被烤得冒着蒸气,但湿衬衣却是冰凉地贴在身上。如果没有他们在,她真想将衣服全部脱下来,让炉火烤暖自己的身体。
她从头上摘下了棉帽子,却连那顶旧的单军帽也一起带下来了。
“嘿呀!从尼姑庵还俗没多少日子吧?”
他们中的一个油腔滑调地说。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
她仍不理他们,赶紧戴上单帽,将棉帽里子翻出来,拿在手中贴近炉体烤着。
她的沉默,她的容忍,助长了那些男人们对她的放肆。而且她越是沉默,他们越觉得不满足。她越是容忍,他们越觉得快活。他们是习惯了将拿女人逗笑开心当成正常娱乐的。他们是些没有幽默感,只有庸俗,没有羞耻感,只会竞赛下流的男人。
他们开始讲起种种下流话来。这种话,由一个人口中说出第一句,就像打呵欠似的,引得其他几个人也产生了连锁反应。粗俗的,没接受过文明教育的男人,在这方面各个都有举一反三的天才。某个女人在场,对他们发挥这方面的天才是鼓舞。下流话一句接一句从他们口中说出,像螃蟹吐沫,越吐越多。他们一个比一个更无耻。他们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不堪入耳。他们的话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无异于变相奸污。他们仿佛获得着一种又满足又不满足的快感。
她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在她今天早晨来干活之前,郭立强仍那么坚决地阻止她。
她猛地站了起来,将饭盒里的剩水朝他们泼过去。他们被烫得失声叫喊,一个个慌乱地跳起来,向后躲避。
她抓起一切随手能够抓到的东西,砖头,木墩,蜂窝煤,向他们接连不断地狠狠砸过去。她的发泄,比起她当年的教导员姚玉慧在市场管理所的发泄,要猛烈得多。如果“金嗓子”刘大文在场,一定会为她鼓掌并高呼“乌拉”的。她转眼由一只兔子真的变成了一头母狮,她那种积聚在胸的要和自己的命运一拼的勇气,此刻全部表现出来了。仿佛她若将他们一个个打死,便也战胜了自己的命运似的。
几十块蜂窝煤朝他们砸光了,碎落满地。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却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她尽情发泄。
她从墙角操起一把拖货的搭钩,像古代士兵挺着长矛一样向他们冲去。
他们狼狈地纷纷逃出了屋子。
她失去了进攻的目标,挺着“长矛”在屋里打转。
突然她举起“长矛”,向吊在半空的烟筒狠狠砸去。烟筒分节了,在半空晃来**去。
顿时满屋青烟。
她还要将炉子踹翻。
这时,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才从身后抱住了她。
“放开我!你放开我!”她喊叫着,挣扎着。
他说:“你疯了!”将她抱得更紧。
她扔掉“长矛”,低下头便咬他的手。用她全部的愤怒,全身的力量咬他的手。那一时刻,她觉得咬的不是一个男人的手,而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而是她的命。她要将它咬碎。由于用着发狠的力量,以至于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子都绷得发抖了。
他不作声,使劲攥着那只手。
终于,她觉得自己的牙齿咬进了“石头”。它不那么坚硬了,碎了。
她放松牙齿,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只流血的大手在痛苦地抽搐着,咬痕那么深那么深。她几乎从他手上咬下一块皮肉来。
“放开我,放开我呀,我这是怎么了啊!”她哭了。
他放开她,向她伸出了另一只手,低声说:“还想咬,你再咬吧!”
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哭着。
她已经哭过不少次了。
今天,她第一次感到,哭给她带来了一种痛快。
这是她返城后唯一感到痛快的一件事。
“你必须忍受,”他一边接烟筒一边说,“他们就是那样!要么,你用什么东西把耳朵堵上;要么,你明天别来干。”
他将烟筒接好,朝窗外看了一眼,走到她跟前,俯视着她,又说:“这仅仅是开始。以后,他们可能还会对你动手动脚。你还想继续干下去,就必须忍受。在你之前,也曾有几个女人来干过。她们不像你,她们不在乎。这给她们带来了好处,她们愿干就干点儿,一点儿不干也无所谓。这儿的活累,很少有女人来这儿干活。他们都愿意替来这儿干活的女人多出把力气,但那个女人得对他们做出让步。他们认为这是公平合理的,所以他们不感到羞耻……”
她不哭了。她的双手慢慢从脸上放下了。他站起来了,她瞪着他。
她说:“我不需要谁替我多出力气,我绝不会比他们干得少。我明天还来干,我要随身带把刀,谁敢再对我说一个脏字,我就和谁拼命!”
“现在你应该理解,我骂你丈夫是有道理的了吧?”
“你敢再骂他,我也和你拼命!”
…………
下午上班后,那些男人们在她面前一个个变得规矩多了。再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一句非礼的话,也再没有一个人敢以哪怕是极微小的轻薄举动冒犯她。
人的尊严,像人类的和平一样,捍卫它,它才存在。而某些女人们在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尤其某些弱女人们在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不怕一切不顾一切不惜一切的勇猛,是足以令男人们感到惭愧的。尊严是她们在没有做母亲之前的孩子,不能够捍卫自己尊严的女人也必定不能够成为一个好母亲。
那些男人们的目光,甚至都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一下。她的眼睛里仍闪耀着一种母狮般的凶猛。他们教会了她如何捍卫自己的尊严,她纠正了他们对于女人的错误认识。
对于她来说,下午的时间要比上午的时间长得多。但是她已不再将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放在眼里了。正如她不再将那些男人们放在眼里。她想——原来生活中能将人压倒的东西并不很多。
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她走进小屋去喝水,他们竟都不敢进屋。
她喝罢水,一转身,愣住了。
郭立强出现在她眼前。
他说:“跟我回去。”
她说:“不!”
“你怎么能扛得动四十八公斤的木箱!”
“不是扛,是背。”
“背也一样!”
“我已经背了七十多箱,并没被压垮。”
“我不能让你来顶替我干这么重的活!我是个男人!”
“我需要干重活,我是个女人。”
“难道你需要虐待自己?!”
“我需要解救自己。”
他不说话了。
他默默地望着她。
她也默默地望着他。
他又说:“用这种方式解救自己是愚蠢的。”
她回答:“我在这里比在你的家里感到自己……更是一个人。”
“你胡说!”他恼怒了。
“不是胡说,”她望着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是实话。”
“你心里恨我?”
“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你,我永远感激你。”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录取后,让我顶替你在这里的名额。”
“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我没有权力再对你要求什么了!”
他又不说话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几颗脑袋立刻缩到窗台下。
她却说:“我该干活去了!”就朝门外走。
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说:“你哭过。”
她说:“沙土眯眼了。”
他说:“别恨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我也是。”又苦笑了一下,掰开他的手指,走出去了。
他在屋里呆呆站了一会儿,也走出去了。
他看见她背着沉重的木箱,身子弯成九十度,缓慢地走过来。
她经过他身边时,吃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做出一种近乎天真的微笑。
那微笑的含意好像是——你瞧,压不倒我!
她那一笑使他肝肠寸断。
他不忍心再看到她“表演”第二次,一转身大步走了。
“你给我站住!”
他听到了一个人的怒喝。
他站住了,扭回头——是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你小子不是人!呸!”对方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
他无法解释,也根本不想解释什么。
他心中暗暗发誓:郭立强,郭立强,你一定要考上!你一定要考第一!为了你自己,为了弟弟,也为了她……
他说:“告诉他们,谁敢欺负她,我找谁算账!”
他猛转身离开了货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