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梁曉聲小說精選集(套裝共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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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體所承受不了的,心靈能夠支撐著;心靈所承受不了的,肉體卻無法分擔。

這種時候,沉重的勞動,對人意味著變相的解脫。

兩種負荷加於一人,人就分不清哪一種負荷屬於肉體方麵的,哪一種負荷屬於心靈方麵的。這是文明的現代人拯救自己的古老而原始的方式,人類至今還想不出比這種方式良好卻又比這種方式更有效的另一方式。

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壓在徐淑芳背上,她那虛弱的身體沒走出幾步就被壓倒了,幸而沒被壓傷。她爬起來,去抱那木箱,抱不動。幾雙腳在木箱四周站住了:穿翻毛皮鞋的,穿大頭鞋的,穿棉膠鞋的。

她因為自己被壓倒了而感到無比羞恥,沒有勇氣抬起頭來。

一隻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感到了那隻手的寬大和分量。她執拗地又抱那木箱,它像有一個底座深埋在地下,紋絲不動。

那隻手抓住她的腕子,毫不費力地將她拉起來,輕輕扯到了一旁。

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憐憫地瞧著她,搖了搖頭。

“幫我放到背上吧……”她苦苦地請求。在北大荒,她曾扛著一百五十斤重的裝滿麥種的麻袋上過四級跳板啊!力氣,生活曾給予她幾乎等同男子的力氣。如今生活又把這樣的力氣從她身上收回去了。就像一個大人捉弄一個孩子,在孩子被騙下深坑後,卻將梯子從坑中撤走了。生命所給予人的一切都是有限量的。人在孩提時代就失去了的,可能一輩子都失去了。人在青春年華付出太多的,以後在這方麵就貧乏了。如果她早已懂得這個生命的哲學,她當年就不會被一種近乎自我摧殘的勞動熱情所促使而不惜以耗損血肉之軀去獲得表揚了,可她當年不懂。“徐淑芳勞動積極肯幹。”一句這樣的口頭表揚,會使她心甘情願在某種最沉重的勞動中活活累死。生命總是在人不懂的時候收回它給予人的寶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