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呈现出悲伤的表情,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垂在胸前,他的两只手紧紧抓住衣边,他那样子像哀悼谁。她看得出来,她妹妹对他的取笑,严重亵渎了他内心的某种感情。她想,那感情肯定是对他非常圣洁的。她怜悯他。
“能讲吗?如果我配听的话。”
“……”
“讲讲,你的心情也许会轻松些……”
他渐渐抬起头,凝视着她,用极低的声音回答:“没人理解……”
“我妹妹不能理解的,我能理解。”
“难道你没听出来我的北京口音?”
“第一天就听出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不愿主动询问你什么。”
“大学毕业后,我本可以分配回北京的,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留在了这座城市,尽管我并不喜欢这座城市。”
“为了……爱情?”
“不,为了寻找妹妹。”
“亲妹妹?”
他摇头。
“表妹?”
他又摇头。
她一时不知还应不应该询问下去了,期待地沉默着。
他终于反问:“你空虚过吗?”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她看得出来,他已经不能不向一个人敞开心扉了。某种感情正在他内心翻涌。
她坦率地回答:“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没空虚过呢?”
“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当过知青教导员的女人。”她苦笑了一下。
“我指的是另一种空虚,它足以造成人的灵魂死一般的寂寞,这也许是唯有我们知识青年们才会产生的空虚。我们被称作知识青年,可我们身边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一本值得我们翻阅的书,甚至,连可以引起我们兴趣的消遣和娱乐也没有。只有各种政治学习材料和《毛主席语录》。生活像一块海绵,它将我们的种种热情和愿望都吸收了,可它还是它本身的颜色。”
“我曾亲手把这块海绵放入各种政治运动的颜料缸里,捞出来后叫别人承认它是丰富多彩的。”她不禁又苦笑了一下。
他看她一眼,接着说:“我们连队是个新建点,离最近的连队四十多里,我是知青排长。我们太无聊了。打扑克是被禁止的,因为有的知青赌香烟。下象棋也不行。连长和指导员来到大宿舍时,发现哪两个知青下象棋,没有一次不批评:‘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学毛著?’后来我们捉到了一只小鹰养在大宿舍里。白天,我们常把老职工家的小猫小狗偷偷抱到大宿舍,促使鹰与猫狗相斗,我们从中获得一种低下而可怜的乐趣。夜晚,我们打着手电,四处扒房檐,掏麻雀。我们最开心的事,就是躺在被窝里,趴在枕头上,观看雏鹰贪婪凶残地吞食羽毛未丰的麻雀。
“有一天,鹰不见了,被一个知青释放了。这个知青叫林凡,他是我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我们之中最瘦弱的一个。他的脸很清秀,像南方少女。他的父亲是这座城市一位颇有名气的话剧编剧。他好像没有兄弟姐妹。关于他的母亲,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也没人问过他。他不是那种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性格的青年。他明智,他灵敏,他观察细微,他思考周密,但他一点儿也不善辩。他被人揶揄和讥讽时,甚至有点儿拙口笨舌,他还很忧郁。
“起初,大家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离群索居,不和任何人交朋友。每天晚上,大宿舍里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的时候,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呆坐在最靠墙角的铺位,幽思冥想。他从不愿引人注意,也从不愿侃侃而谈。但当别人的什么话题使他发生了兴趣,他会从旁突然插入一两句。而这一两句,往往使大家陷入沉默,品味良久。他说过之后,又会独自进入他那种幽思冥想的境界。好像只有他自己的心灵,才是他愿意与之交谈的良友。在这种时候,大家便会觉得他身上具有某种不能不引起注意的魅力。
“一次,全排开会讨论民主问题,谁都发过言了,唯有他独坐一隅,一言不发。我指名要他也发言,他才慢言慢语地说:‘民主对主观武断的人是极不舒服的训练。’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语调非常平淡。但这句话的效果相当强烈,全排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认为,他这句话明明是冲着我这位排长来的,瞪着他严厉地问:‘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攻击我吗?’
“他反问:‘你懂含沙射影这个典故吗?’
“我不懂。大家也不懂。
“我和大家只有怔怔地望着他而已。
“于是他就向大家讲述,什么什么湖中,有一种叫作蜮的怪物……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突然意识到,权力在知识面前,哪怕极威严的权力在极一般的知识面前,对于缺乏知识的头脑,也会产生动摇。我大声宣布:‘散会!’从此暗暗记恨他,总想寻找机会报复他。而他,却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得罪了我。
“从那一天开始,我怨恨起我的父母和所有的亲人来。因为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对我的种种溺爱和娇惯,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培养我对权力的崇拜,却没有给予我一点儿可以充实和丰富头脑或心灵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文学,比如艺术。社会后来也没有给予我这一切对人极其有益的东西。
“我至今仍记得一件小时候的事:袜带太紧,勒疼了我的腿,我便号啕大哭,满地打滚,阿姨赶紧哄我,问我为什么哭,我就是不回答。爸爸妈妈也从各自的房间跑出来问我,我仍不回答,哭得更响,闹得更凶。家人一个个都围着我,束手无策,慌慌乱乱。我一边哭,一边从指缝偷瞧着他们,心中暗暗得意。我在支配他们,我的哭闹对他们具有无比的威力。这种意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无比的快感。最终还是三姐聪明,放松了我的袜带。爸爸妈妈脸上都急出汗了。妈妈说:‘我儿子真凶,闹得全家人心惶惶,围着他团团转!’爸爸说:‘将门出虎子嘛!’我造成的一场风波,得到的却是赞赏之词,使我更加暗暗得意。
“在我家的客厅里曾挂过一幅字,隶书体写的是:‘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哲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我的父亲非常珍惜这幅字,因为它是一位老书法家在他的一个生日赠送给他的。但是很遗憾,他并未从这幅字画上获得什么良好的性格。也没对我,他唯一的儿子的性格进行过什么良好的培养。他所珍惜的不过是书法,虽然他对书法也一窍不通。
“接着说林凡吧!大家收工回来后,发现那只鹰不见了,分头到处寻找。林凡当众承认,鹰被他放了。他对那种弱肉强食的‘游戏’,早就表示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了。每当那时,他便在一片兴奋的叫嚷声中,独自离开大宿舍,直至‘游戏’结束才回来。他剥夺了大家唯一的乐趣,大家都很恼火。有几个知青甚至想揍他,我存心不加制止。
“‘你们打我吧!’他环视着大家,从容而平静地说,‘你们的头脑太空旷,你们的心灵太空虚了!我常常替你们难过,难道你们自己就一点儿都不?那究竟能给你们带来一种什么满足呢?你们也许有一天会把一只狼崽子弄到大宿舍,把谁家的小孩偷来给狼吃!我瞧不起你们!鹰是禽类中刚勇而坚强的象征,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欣赏它的凶残呢?难道你们谁都没有读过高尔基的那篇寓言小说——《鹰和蛇》吗?’
“接着,他用他那种特殊的,平缓中流露出淡淡忧郁的语调,低声朗诵起高尔基的这一篇寓言小说来。
“他的记忆力是那么惊人,我在大学里读到了《鹰和蛇》之后,才知道他当时朗诵得一字不差!然而当时并非在显示什么。他仅仅是要把他自己,也把大家带入到一种境界,使大家的心灵和他的心灵一块儿得到片刻的升华,一块儿感受文学的美。
“他朗诵完许久,大家仍肃然地静默着。
“我说:‘林凡,看来你读过许多文学书,你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不过生活也太不公平了!不公平的,就是应该打倒的!’
“他愕然了,问:‘打倒我吗?排长?’
“我说:‘我们先不急于打倒你,你对我们还挺重要。要打倒头脑的空旷,打倒心灵的空虚,打倒精神上的无聊和庸俗!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都给我们讲点儿什么,随你的便,但不讲不行!’
“他听完我的话,笑了。
“从那一天起,林凡成了我们大家所共有的,谁也无法查收,谁也无法禁读的一本书,一本《一千零一夜》……”
他讲述到这里,停止了,问她:“能再给我一支烟吗?”
她马上走出房间,到客厅里去取了一支烟回来,无言地递给他。他由于内心激动,划了三次火柴,都将火柴划断了,最后还是她替他划着了火柴,点着了烟。
虽然她始终在认真听,但听到这儿时,也没有弄明白那使他内心如此激动的真正原因,并根本无法预料他接下来所要讲给她听的事情。她不想问,不想干扰他的情绪。她深信不疑,他如此激动,必然是有原因的。她退回到墙边,像先前那样靠墙站着,望着他,静静地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他吸了差不多半截烟,才接着说:“书,是一代人对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是时代的生命,是记载人类文明的阶梯。可惜我们大家当时只有林凡这一本‘书’。他把我们大家寂寞无聊的空虚的时刻,变成我们精神上获得巨大享受的时刻。我们相信,我们是‘读’不完他的。他是我们大家的‘船’,带领我们从空虚的心灵天地驶向广阔无垠的生活海洋……
“我们大家都开始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劳动中重活绝不让他干。我自己尤其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像爱护一个亲弟弟。因为,我内心对他的忌恨与嫉妒,已转变成对他的崇敬。
“一天,我替他收到了一封电报。简短的一行电文,传告了一个噩讯——父因肝癌病故。
“我将电报交给他,他一看过,立刻就哭了,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那天晚上,在连队前的小河边,我找到了他,安慰他。他向我讲述了他的不幸身世:在他十一岁那年,他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和话剧团的一位女演员结婚了。按照法律的判决,他由父亲抚养,他的妹妹由母亲抚养。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母亲和妹妹一面。母亲调动了工作,带着妹妹不知搬到何处去了。父亲是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落的,但不肯告诉他,怕他经常去找母亲,会在感情上失去他。继母虽然对他挺好,但却不能使他忘记亲生母亲和亲妹妹,书便成了他心灵的唯一安慰。他的父亲有近千册藏书,他下乡前,几乎遍读了父亲的那些书……
“我今天仍记得林凡对我说过的一番话。他说:‘对于少年人,书是父母。对于青年,书是情人。对于老年,书是儿女。书是一切能读书的人的朋友。’
“而他后来是我们大家的朋友。
“我当时对他充满了同情。
“他还告诉我:他到北大荒的前一天,再三向父亲哀求,父亲才答应,负责通知他的妹妹在火车站和他见一面。
“第二天,直到列车开动,他才发现一个少女冲进火车站,在站台上追随着火车,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哥哥!哥哥!……’
“他无法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的妹妹。那一天,有那么多妹妹去送自己下乡的哥哥。他没看清那少女的面容,只记得那少女穿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
“他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我并不恨父亲。虽然在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最初时期,我心里暗暗恨过父亲。但我长大后,怨恨就渐渐消淡了。我开始理解我的父亲了,他同我继母之间的爱,对他是无比重要的,也是他们各自都无法战胜的。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对爱情不严肃的男人。恰恰相反,他不能忍受夫妻关系之外的所谓浪漫爱情。他同我母亲的离异,对他也是一种很大的痛苦,并且一直承担着良心的深重谴责。我相信,父亲对继母的爱,是他一生中最真实最强烈的爱。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用良心的力量战胜这种爱情的。这种爱情实际上是不可能被真正战胜的,它只不过可能被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埋葬在心里而已。而当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也将是他们最痛苦最巨大的遗憾。它导致悲剧,但不是罪孽。但父亲却那么不理解长大了的我。良心上的深重的自责,使他那么害怕失去我对他的感情,所以他长期对我封锁母亲和妹妹的音讯。他虽然是剧作家,在生活中竟不明白,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包容和取代母子之情、兄妹之情。在这一点上,我的父亲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我极其尊重和爱我的母亲。这种尊重和爱,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也愈来愈增长。在父亲提出和她离婚时,母亲没有哭闹过,没有诅咒过,尽管她爱父亲。在她看来,对一个女人,有高于爱情之上的原则,那就是一个女人的自尊。她以惊人的刚强,表现出惊人的从容和高尚的理解,那么平和地面对家庭生活中的突变。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母亲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父亲死了,我再向谁去询问母亲的下落呢?’他忽然紧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
“噩耗没有中断他对我们讲他的《一千零一夜》……
“那天夜里,我陪他回到大宿舍后,他还为我们讲了希腊神话故事《阿尔刻提斯的爱》……
“以后,他讲的故事,都带有更浓的感伤,忧郁和悲剧色彩了。我们仿佛经他介绍认识了许多朋友,都是些悲剧式的高尚的人物。
“那一年冬季,连里派我带两个班上山伐木。只有一个林凡,只有一本《一千零一夜》,每个人都需要他。他究竟应该和留连队的知青在一起呢,还是应该和上山伐木的知青在一起呢?大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大家在饥渴的情况下,曾彼此真诚地推让过一个馒头或一壶水,但当时为了和林凡在一起,都失去了推让的精神。最后,只有听凭天意来决定——抓阄。结果是,林凡属于上山伐木的知青。不是天意如此,是我在抓阄中施了诡计。我带着林凡和两个班的知青离开连队那一天,留在连里的知青纷纷叮嘱我:‘排长,你们可要好好照顾林凡啊!’
“在寂静的大山林中,在结束了一天的伐木劳动之后,在帐篷里,在火炉旁,林凡给我们讲永远也不会讲完的《一千零一夜》。而帐篷外,北风怒号,山林呼啸。
“一天,一棵被伐倒的大树砸倒了另一棵大树,林凡被压在了那另一棵大树下。
“我们一片惶恐地将他从大树下抢救出来。他靠在我怀里,嘴角淌出鲜血,喃喃地说:‘真对不起,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要讲给大家听的……我觉得我活不成了。你们把我的尸体送回连队,埋在连队前那条小河岸边吧!如果你们思念起了我,就到那条小河边去。小河的流淌声,就是我在继续给你们讲……’他吃力地仰起脸,两眼凝视着我,又说,‘排长,在我的箱子里,有一个白桦树皮做的灯罩。我请求你,帮我寻找到我的妹妹,替我转交给她。她的小名叫欣欣。大名是不是也叫欣欣,我不知道。是不是改姓了我母亲的姓,我也不知道。排长,够难找的,拜托了……她今年应该是十五岁了……’
“当他那双忧郁而明净的眼睛闭上时,我们的哭声响遍了山林……
“以后,我每次从北大荒回北京探家,途经这座北方城市,都要停留几天,寻找林凡的母亲和妹妹,却一直没找到。
“世上有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转托的——那就是一个人的遗嘱。白桦树皮灯罩一直保留在我身边。它是用极薄的,带有美丽纹络的白桦树皮做成的。它是那么质朴,又是那么典雅,宛如一件工艺品。两年后我被连队推荐到这座城市的工学院读书,我将白桦树皮灯罩从北大荒带到了这座城市。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各种书。凡是我能想办法搞到手的书,我都不肯没有认真阅读就放过。
“除了读书和学习,我其余的时间,几乎都用在寻找林凡的母亲和妹妹这件事情上,却还是没有找到她们。几年来,这座城市处在动乱之中,无数的人下放了,迁移了,无数的单位实际上不存在了。没有地址,没有单位,没有姓名,只有‘欣欣’两个字,我要在这座对我来说并不熟悉的,三百多万人口的动乱的城市中寻找到她们,就像在大森林中寻找两棵没有特殊标记的树木一样难。我见到过无数个小名叫欣欣的二十岁的姑娘,她们都不是林凡的妹妹。我曾在大马路上尾随过容貌酷似林凡的姑娘,我为此被公安局带走过,讯问过,遭到了种种怀疑和侮辱。
“毕业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放弃分配回北京的机会,留在了这座城市里工作。我向白桦树皮灯罩发誓,一定要寻找到林凡的妹妹,将它当面交到她手里。我感到,我要寻找的,不仅是林凡的妹妹,也仿佛是我自己的妹妹,也仿佛是我们许许多多北大荒知青的妹妹。这件事情,成了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成了我无论如何要实现的一件事情。简直可以说,成了我始终在独自进行着的事业。我觉得我好像中了巫术。白桦树皮灯罩,也许它将成为我命运的一部分。白桦树皮灯罩,在某些人看来,可能一钱不值,但我甘愿为它继续付出很多很多。只要林凡的妹妹还活在这个世上,不管她仍生存在这座城市里,还是迁到别的城市去了,哪怕在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也要亲手把它交到她手中……”
他不再讲下去了。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
她望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柔情。
他望着她的目光似一片迷雾。
门又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她的母亲。
母亲看看他,又看看她,猜疑地问:“你们站着一个,坐着一个,这是干什么?”
他没动,没说话,也没看她的母亲一眼。
她回答:“他在考我数学公式。妈妈,你现在最好别打扰我们。”
“哦,是吗?那好,那好,你们进行吧!”母亲高兴地转身出去了。
他站起来,说:“我早该走了。”
她不说话,仍望着他。
他又说:“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白桦树皮灯罩。”
她这才说了一句话:“我完全想象得出,它会是多么美丽。”
他走到门前,她伸出一只手替他轻轻推开了门。
“你明天还会来给我补习功课吗?”
“是。”
“以后我帮你找。”
“谢谢。”
他走了……
她靠墙站了好一会儿,才关上门,踱到床边。她先是坐在床边出神,呆呆地坐了很久,仰躺下去了。
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四点半了。她觉得自己在近三个小时内一无所获。是的,一无所获。一条代数公式或者定理也没有弄明白,没有记住。他走出房间时,她真想叫回他,告诉他这一点。并且还要告诉他,明天大可不必再来帮她补习了,她对那些数学公式或定理毫无兴趣。但她太不忍心使他扫兴而去了。
归根到底,我不能成为称职的中学数学教师。机会均等,不错,他说得很不错。这是很公平的社会学的理论。但是为了维护这个理论,她不是已经决定放弃机会了吗?他却又激励她去竞争!
竞争——让人一听就肌肉紧张的词!她心理上极端排斥这个词,如同病人从心理上排斥苦涩的草药汤。为什么要去竞争?这明明不是一种健身运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一个三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没希望被什么人爱上的老姑娘,竞争到了博士学位又怎么样?仅仅为了一个就业的机会便用那些数学公式和定理折磨自己的头脑吗?她可是完全不必如此跟自己过不去的呀!
她开始认为不是他在给予自己什么帮助,而是自己在为他做着一种无谓的可笑的牺牲罢了!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博得他对自己的某种好感?可他瞧着她时的目光像瞧着一大群人!她觉得自己真可怜。
白桦树皮灯罩——他走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并不属于她的白桦树皮灯罩,留在她心里了。
她真嫉妒那个叫欣欣的二十岁的姑娘。她想,大概我这辈子也不会被一个人像他那样一门心思去寻找。如果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这样寻找我,我立刻就死了也对生活感激不尽了。她想,老姑娘对生活是多余的,好比狗尾草对花园是多余的!由于自己这想法对生活带有亵渎,她感到心里很解气。
母亲不知何时走入房间,坐在床边,俯身关切地问她:“玉慧,你怎么了?”
“没怎么,累了,躺会儿。”她敷衍地回答。
“是不是病了?”
“想病一场。”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人品,长相,各方面。”
她明白了,母亲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懒得回答,也懒得发脾气。
“他的家庭倒是和我们的家庭很般配。你还不知道吧?他父亲是位将军呢!”
她一下子跃了起来,使母亲吃了一惊。
“他有癌症,不定哪天就会死!这一点你还不知道吧?”
“真的?!”母亲又吃了一惊,随即问,“他亲口对你讲的吗?不太可能呀?瞧他身体不错嘛!……你别轻信,他肯定是在考验你。既然考验你,证明他对你……”
她打断母亲的话,大声嚷道:“我今天下午已经被证明和反证明搅得够受的了!”从衣架上取下衣服,拎着往外就走。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下了楼,走到了外面。
一旦有了工作,就离开这个家!到工厂里去当学徒工也认了!她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念头。仿佛到工厂里去当学徒工,不是对自己前途的轻率决定,而是对母亲的惩罚。
“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她想起了刘大文说过的这句话。
当然更不需要像我这样的老姑娘!
她刚出大门,一个人从高墙下闪出来,叫了她一声:“教导员……”
她站住,回头一看,是刘大文。
“金嗓子”压低他的男低音,吞吞吐吐地说:“教导员,我想,想向你借点儿钱……”
她的双手伸进了呢大衣兜。
教导员兜里没有一分钱。
“要不,你把那些烟……还给我也行……还是让我到夜市上去卖吧……”
烟,都快被父亲吸光了。
教导员早已把这桩“买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