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了双目,看了他一眼,又微微闭上了。她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臂搂着他的头,同时用手充满爱意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喃喃地说:“你这个男子汉啊,真像个孩子。”
他说:“我真想是个孩子。我真想是你的一个孩子!”
男人无一不是在女人的怀中长大的。所以即使某些刚强铁汉将他们的头偎在一个他们所爱的柔弱的少女怀中,也是丝毫不足为怪的。伟大的统帅和勇猛的强盗,高贵的王公骑士和平凡的劳工苦力,在这一点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浪漫诗人的叹诵和睿智的哲学家的理论,对这一点所做的是同样本质的解释。它是人类以永不枯竭的**和圣洁的冲动将永生永世赞唱下去的千年万载的长诗!
她的嘴唇触在他的一只耳朵上,悄声说:“让我起来做早饭吧!”
他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他的头仍一动不动偎在她怀里。
她又说了一遍:“让我起来做早饭吧。你昨天一天没吃饭,我要给你做顿好吃的饭。你想吃什么呢?”
他这才自言自语似的说:“什么都不想吃。抱住你我不饿,不渴,不怕。”
“怕?不怕什么?”
“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就怕……失去你……”
她不知为何沉默了,她那只抚摸着他的手停止了抚摸,她那条搂着他的胳膊慢慢放开了。
他还是那么偎在她怀里。
“咱们今天可是起得太晚了!”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握住灯绳,拉亮了灯。
淡蓝色的幽光被灯光逼射到塑料布窗帘上去了。
他说:“对没有工作的人时间没有早晚。”
“你忘了我要去货车场上班啦?”
“我再也不让你为我去干那种活!从今天起我要你在家休养,我要天天为你买好吃的做好吃的,像侍候养病的人一样侍候你!今天我要一步不出门,一整天陪你待在家里……”
他的话使她那颗女性的心幸福得快要发出喊叫声了!她感动得流泪了,又开始抚摸他,并且喃喃地说:“我……真没想到……你还爱我……”
他回答:“我也真没想到你还爱我!”他抓住抚摸着他的那只手,又要痴情地亲吻它,却在灯光下发现了她记在手背上的那些已模糊不清的字。
于是他没有亲吻她的手,很奇怪地问:“这个日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记在手上?”
她便解释她在公共汽车站看到了一张怎样的“通告”,以及她为什么要记下这个日期。
他不由得欠起了身,望着立柜顶上。立柜顶上平放着一架装在破旧盒子里的坏了的扬琴。在兵团时,他也从没当过宣传队队员,但他学会了演奏它,而且演奏得不错。大返城的日子里,它被扔在大宿舍的一个角落,没有谁想要它。他便将它带回了城市,却一次也没有心思和情趣再摆弄它。
“我要把它修好!”他说,“千万提醒我别忘了你记的日子!”说完,他匆匆穿衣服,好像他今天有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开始做。
他一穿好衣服,便从立柜顶上取下了琴盒,将它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了盒盖。
它断了好几根弦,弦码也丢了好几个。有一处显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深深地塌陷了,要从里面撑起来分明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这可得给弟弟打个电话,让弟弟抽时间回家一次,细木工修补起它来一定比他有些更巧妙的办法。他紧了紧剩下的那几根弦,结果又紧断了一根,使他对自己懊恼得几乎想扇自己的耳光。他在琴盒里寻找击棒,将手探入破了的琴盒衬布里去摸了个遍,一无所获。他到厨房里取了两根筷子又走进来,双手分持着,在所剩无几的琴弦上敲了起来,它发出一阵用音符表达的痛苦的呻吟。
她也已穿好了内衣,两腿还盖着被子,端坐在**,出神地望着他。此刻,完全不同的两种想法,使他们都从深深的任他们自由潜泳的爱河中浮出水面了。
“你听,它修修还能行!”他那样子,完全像一个摆弄玩具的孩子,语调中充满了喜悦。
她是他的妻子了!这件事曾使他充满了忧郁烦恼的生活中,更增添了多少忧郁烦恼啊!而在昨天夜里,她报偿了他。让忧郁和烦恼都他妈的见鬼去吧!她是他的女人了!他有资格乐观地对待生活了!让“师资培训班”也见他妈的鬼去吧!他在同一天里得到的比他失去的美好得多重要得多幸福得多!怎能相比?无法相比!产生相比较的念头都他妈的是一种罪过。
他已对她说,有了她,每天能够看见她,抱住她,亲吻她,爱抚她,他就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了!在此之前他完全不曾料到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并且拥有了这个女人的爱,会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他觉得他已经成了一个这样的男人!他不但不再怕自己的命运,而且还从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要去帮助别人改变命运的热情。因为他觉得在相同的命运下,他远比别人幸运得多也幸福得多。
“连对死也不感到可怕!”他一边用筷子敲打着破扬琴,一边自言自语。
“什么?为什么你想到死?”她低声问。
他停止了对那架破扬琴的折磨,转身望着她说:“有了你,我才不想死呢!你使我连对死也不感到可怕了,你知道吗?”
她默默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表示相信他的话,理解他话中的无限深情。
而他,竟没看出,她那微笑,又流露着某种苦涩的内涵。
“难道你就不想请我替你演奏一曲吗?”他用鼓励她的语调问。
“你从来也没告诉过我你还会演奏乐器,你都令我刮目相看了!”她的话像是说得很认真,也像是说得很随便,有点儿崇拜的意味,也不无揶揄的成分。她又那么微微一笑,他还是没看出她那笑流露着某种苦涩的内涵。
“虽然你没有请求,就算是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吧!为你演奏——《快乐的炊事员》,杂技配乐!”
于是他转过身去,又忍心地折磨那不幸的破扬琴。
难登大“俗”之堂的一曲终了,他复转身郑郑重重地向她鞠躬谢——没幕可谢。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为他鼓掌。
眼前的幸福使他身上表现出了在少年时代就早已失去的孩子的顽皮气。
“感谢您的欣赏,本想再露一招……”他看了看破扬琴,非常遗憾地摇头叹气。
他又说:“大音乐家都是靠好乐器出名的!”
她用怀疑的语调轻声问:“你能修好?”
“能,夫人。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工具,但一定得需要钱。”
“需要多少钱?”
“至少十几块吧,换弦,买弦码,击棒。乐器也是见钱眼开的东西啊!为它花钱,它才肯发出美妙的声音。”
“把我的棉大衣拿过来。”
“乐于效劳,夫人!”
他走到外屋去,像仆人似的,双手捧着她的棉衣,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她面前。
她并没笑,从棉衣内兜取出了一卷钱递给他。
“哪来的?”他惊诧极了。
“我把我那双皮鞋,那件毛衣,还有那件没穿过的外衣……卖了。”
“卖了?!……那你穿什么?”
“我不是每天都穿着衣服去上班的吗?”
“你……为什么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他生气了。
“别生气,”她请求道,又用责备的语调说,“在昨天夜里之前,你连一句话都不愿主动跟我讲。”
卖掉的都是他们结婚前他为她买的。几天来,她就是用那些钱买米,买柴买菜,买油盐酱醋什么的。唯恐分散他参加考试前复习功课的心思,她隐瞒着他。
“我没生气,”他说,“我难过。哪一个丈夫像我,妻子没有一双皮鞋,一件毛衣,一件新外衣……”
她说:“哪一个丈夫像你,因为爱他的妻子,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你是一个使妻子感到最幸福的丈夫。拿去用吧,差不多够修好它了……”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我们是在为别人修它啊!”
“别夸奖我。有一天我们实在生存不下去的时候,贴一张同样内容的‘通告’,也会有许多人为我们尽力而为的,对吗?”
“对。”
“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信这一点?”
“应该相信。”
“那么把钱接过去吧!”
“淑芳,我向你发誓:如果我今后不能使你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不配是一个男人!”他终于将钱接过去了。
“你到外屋去待五分钟,我要起床了。”虽然她昨夜已由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已将一个女人所能奉献给一个男人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了,但她还是不习惯被一个男人注视着在白天展示自己的身体。羞涩这种本能的“情感防御”,在白天,在他面前,又将一个女人变成一个姑娘了。
他顺从地走到外屋去了……
当郭立强从乐器商店买了琴弦等物回到家里时,门锁着。他以为徐淑芳又去上班了,有些生气她的任性,也有些后悔临走没态度坚决地再对她进行阻止。
昨天她为他洗出来的那几件衣服已经干了,她为他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枕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拖过了,连窗玻璃门玻璃上的水雾痕迹也擦去了。
他闻到一股香味,走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看,锅里熥着她为他做的午饭:两个馒头,一盘肉丝炒土豆片,还有一碗面条。
他想起了她早晨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要给你做顿好吃的饭。”
锅台上,烤着劈得很细的引火的木柴,煤箱里的煤倒满了,炉膛底的煤灰掏尽了,水缸里的水也快溢出了;一切家务活她都做了,他没什么可做的了。他本想今天陪她在家里待上一整天,尽量使她感到一些快乐,弥补他许多日子以来对她的冷漠,这个愿望却落空了。
他便动手修那架破扬琴。他要赶快修好它,然后到货车场将她替换回来。若不是她这些天顶替他去上班,他也许连货车场那份临时工作也丢掉了。
他忽然发现闹钟下压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以为她有什么忘记叮嘱他的话写在上面,立刻拿起来看。没看完,脸就白了。
那张纸上这样写着:
我走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向你告别,千万别恨我,千万原谅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你爱我爱到那样深。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从昨夜至今晨我会对你产生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我终于体验到了什么叫爱,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对爱的要求常常那么强烈那么痴心。我也体验到了我们之间的爱绝不是一般的爱,它是恩爱。虽然我对你无恩无索,而你对我的恩与你的爱一样深,将永远地铭记在我心里。
但是我却不能做你的妻子,不能成为你的女人,不能不离开你,不能够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婚礼上那架花圈它总在我心里燃烧。
我本想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将我的肉体奉献给你,用女人最圣洁的一切安抚你的心灵和肉体,报答你为我损失的一切和曾经给予我的一切。实际上我昨夜奉献出的与我获得到的一样多。不!我获得到的比我奉献出的还要多,多得多。你无法知道我为此多么感激你。你对我的恩增加了难以报答的一份!我的爱永远永远是你对我的爱的奴仆。是命运使它们成为两个星座中的星星!
我实际上没有报答你,又必须去偿还我当年欠他的债。那已经不是感情上的债,而是良心上的债。良心上的债不偿还,人是没法儿有真正的欢乐和幸福可言的。让我就去做道德法庭上的忏悔者吧!别为我担心,他也是个好人。他不会再伤害我,他会原谅我,会收留我。
关于那孩子,我无须再向你解释什么。因为我已向你证明,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你千万别去找我。找到我,我也不会再跟你回到这个家。
你要记住你今晨对我说的话,不怕失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那么你也应该不怕我们的分离,不是因为怕它,而是因为不怕它,要和它硬碰硬。
我请求你,今后我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偶然见到了,不要注意我,不要跟我说话,要避开我。我偶然见到了你,也会避开你。如果我们不这样,如果我们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我的心会当场碎的!
修好你的琴,别忘了那一天的日期——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江北。
彻底忘掉我吧,如果你能做到……
徐淑芳即日
字迹十分潦草,看得出她是在内心充满痛苦充满矛盾之下匆匆写的。
那张纸从他手中飘落地上了。
终究是梦境!终究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
它所创造的似幻觉又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又太似幻觉的,使他归复了童心,失去了一个男人的理智一个男人的庄重的欢悦的亲昵的眩迷的陶醉的诗一般的家庭牧歌一般的每秒每分都在增长的从未体验过从未享受过的幸福的馨香,还弥漫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而她却留下一张纸便离开了他,永远!
他对她深厚而炽热的情感强烈而崇高的冲动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中之梦!
他觉得整个房间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他的双腿站立不稳,他的身子摇晃了,失去了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扶桌角。那只手扶住了桌角,却像根稻草似的毫无支撑力。
他的身体倾倒下去了。照射进房间里的上午的耀眼阳光,又变成了淡淡的幽蓝色,它还要像负心少女娇媚的微笑一样对他施展催眠术般的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