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哆嗦嗦的,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像一个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两眼也直愣愣地望着她。他脸上没有任何一种表情,他仿佛是一尊酷似他的雕像,是一尊他的石头的复制品。
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终于从哆哆嗦嗦的双唇中挤出了一个字:“你……”
“我白去考了!”石头似的他也开口说话了。
不是幻觉……
不是!
湿衣服从她手中落进盆里了。
她突然又坐下在小凳上,继续洗那件早已洗干净了的衣服,在洗衣板上使劲地搓、搓、搓,似乎要将那件衣服搓烂为止。她的手指在洗衣板上搓破了,她完全不知,因为她完全没觉到疼。同时,她的眼泪,那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如同泉水一样从她的两眼中涌出来,一串串地滴落在她手上、衣服上、盆里。
她无声地哭着。
她再也没有抬起她的头来。
而他,则一步步走到床前,走到那张本来应该是他们从“结婚”那一天起共眠,而却从那一天起一直是她的“客榻”的床前,直挺挺地站立了一会儿,被一颗子弹从身后击中了心脏似的,向前一倾,扑倒在**了,将他的脸掩在双手中……
夜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小闹钟发出正常的弦条很足的走动声。
黑暗在某种情况之下是一首心灵的摇篮曲。受了伤的动物隐伏到树丛深处去舔伤口,遭到打击的心灵在黑暗中孤寂地结着血痂。这时人会感到黑暗像一位慈祥的老保姆,她无须对你开口说话,她仿佛就坐在你对面或你的床边,用她那双充满怜爱的眼睛望着你,于是你像一个孩子似的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在她的注视下哭泣,同时你心灵中的一切悲哀和绝望随着你的眼泪淌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包括那些最刚强的男人和最坚毅的女人,在深夜里在黑暗中常常独自默默流泪或低声哭泣的真正原因。
屋里却并非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窗帘是蓝色的薄塑料布的,它将月光也滤成柔和的淡淡的蓝色,云雾一般融漫在屋里。
郭立强一直在那张**躺到这时,没吃晚饭,没喝一口水,没吸一支烟,没说过一句话,没睡,也没醒着。头脑里没想什么,又有无尽的思想的碎片像鹅毛大雪在头脑中纷飞;那是一种服了安眠药但还是难以安眠的状态。
她将炉火重新烧起来,屋里渐渐使人感到热了之后,他才脱去了衣服。但还是不感到饿,不感到渴,不想吸烟,不想说话,不想睡,也不想醒着,他觉得自己明明是躺在**,又觉得自己仿佛是飘升在屋顶上,看着躺在**的自己。自从返城之后,他还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时刻。今天以前那些日子里的时时刻刻,都像塞满了糠皮的枕头一样塞满了烦恼、愤恨、忧愁焦虑、希望和幻想。而今天这只枕头破了,他仿佛正把这样的一只枕头枕在脑下。他的头脑也像这样的一只枕头般空空如也,彻底的破灭也是彻底的了结。他的全部思想全部神经由于一个最后的希望的破灭,以及为这个希望所付出的一切彻底了结而彻底松懈彻底瘫痪彻底崩溃,奄奄一息。
门,轻轻开了。她赤着双脚走了进来,走到床边,屏息敛气地站立着,像一个幻影飘入淡蓝色的梦中。
他凭直觉感到了。他不睁开眼睛,不动。希望她以为他睡着了,走开去。他不需要她的怜悯和安慰,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安慰。别人的怜悯和安慰对他的心灵不过是水,而他的心灵不是白菜花,不是水仙,它是一个具有生命的胎儿,需要的是血液,他自己的血液。每个强硬的人都应该是他自己心灵的母体,他愿做一个无比强硬的人。如果她此时此刻对他说出一句怜悯的或安慰的话,他会无法忍受,会觉得受到了侮辱,甚至会从**跳跃起来,粗鲁地咒骂她,将她驱赶开。
然而她没有说话。不动,也不离去。在淡蓝色的幽光下,她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脸。
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知她在做什么,他还是不睁开眼睛。
他觉得她轻轻掀开了他的被子,她一声不响地躺在了他的身旁!她那**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她的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抚摸着他的胳膊,抚摸着他的一只手,随后,握住了他那只手。她那温暖的、柔软而战栗着的身体,更紧地依偎向他的身体。
他感到一股强大的电弧倏然间通过了他的全身。他从那种不是醒着也不是睡着的状态中堕入了一种不是死了也不是活着的无底的深渊。他的血液如同岩浆一般在他的血管里炽热地急速地奔流着。她的呼吸并不急促,却似一阵阵飓风将要裹卷着他把他扬向空中!
他不睁开眼睛。不说话。不动。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他以为是一个梦,又明知不是一个梦。他以为她是一个虚幻的魂灵,又明知她不是什么魂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裸的温暖的柔软的女人的身体。他能够感觉到她真真实实的存在。他可以抚摸到她,可以拥抱住她。他无比强烈地渴望这样!
一片火焰在他闭着的两眼中燃烧。
一只只大黑蝴蝶在他封闭的视觉中飞舞。
他不睁开眼睛。不说话。不动。
那片火焰将他的心也燃烧起来了。
她的手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肩头上。
她的身体离开了他的身体。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
她也不说话。不动。静静地躺在他身旁,不再战栗。
他们仿佛是两个布娃娃被“玩家家”的孩子并放在一起了。
许久许久,他们沉默着,静静地躺着,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又似乎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终于,她又轻轻掀开被子,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无声无息地下了床,却仍站在床边,注视着他的脸。
淡蓝色的幽光朦朦胧胧地映衬着她那**的身体。
她徐徐地转过了身去,像个幻影似的,无声无息地弯下腰拾她的衣服……
突然,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得那么紧那么紧!
那个“玩家家”的孩子不是个只喜爱布娃娃的孩子,它是命运。它以击溃人的理性为骄傲,它以征服人的灵魂为天职,它欲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拆开或结合;宇宙中过去,现在,今后永远没有足以抗拒它的力量,它是任性的。
他和她终于拥抱在一起了。拥抱得那么紧,那么紧,那么紧。他们亲吻着,亲吻着,亲吻着。他们彼此爱抚着,爱抚着,爱抚着。他们的灵魂和他们的肉体同时彼此占有。
命运在完成了它的天职之后,将余下的人类最值得因为是人而幸福的时刻慷慨地留给了他们,带着善意的微笑离开时,顺手带走了他们的理性作为战利品。
那是完全没有任何行为机制的时刻;那是炽烈的冲动与迷眩的柔情交织在一起的时刻;那是男人和女人完全主动摧毁各自的羞怯这道“情感防线”的时刻;那是男人和女人任凭爱彻底占有他们,充满他们的时刻;那是人感到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刻。他们的爱,那一时刻无边无际,无边无际。他们的爱中包容着深深的深深的恩爱!
让他们彼此温柔的抚摸更加温柔吧!
让他们长久的亲吻更加长久吧!
让他们紧密的拥抱更加紧密吧!
让他们炽烈的冲动更加炽烈,燃烧的情感更加燃烧,彼此满足的肉体更加满足吧!
让“爱”这个字所给正常人的全部的无与伦比的一切亲昵感受都让他们尽情地去感受吧!
这一切本不是人的原罪而是人不分高低尊卑共同的权力!
呵,这两个灵魂啊!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
当淡蓝色的月光在时间的流动中变化成淡蓝色的日光时,他从淡蓝色的梦境里渐渐醒来了。
她枕着他的一只手臂,她自己的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的头靠着他肌肉凸起的肩。他瞧着她那几乎脱落光了从前的柔发的头,心里一阵难过,眼眶里有些湿了。她微微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轻畅。她的脸此时此刻是那么安宁,由于呈现着甜蜜的安宁而使他感到那么秀丽娴雅。他看得出来,她已经醒了,却不愿睁开眼睛。她的脸色这会儿变得愈加苍白,嘴唇却是变得愈加鲜红了。她双眉舒展,睫毛显得更长了。他情不自禁又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抱在怀中!
他想:我要给她买奶粉、麦乳精、滋补药品,让她天天吃饺子和蛋黄龙须面!无论为她借多少钱,欠多少债,我也要给她买!我要重新为她振作起我的精神重新为她鼓起我的勇气奋起我的刚强!我要为她到处去出卖我的体力!我还不应该绝望,我还没到绝望的地步,我还有充分的体力!因为我内心里一直是爱她的,因为我需要她现在非常需要她,因为我需要她的温存需要她的柔情需要她的爱抚需要白天看到她那贤淑的微笑需要夜晚紧紧搂抱住她那柔软的使我迷眩的肉体!因为我已无法再离开她失去她!她本来早就该是我的妻子!
至于那架花圈,它已经被烧毁了,不存在了!让道德和良心审判我谴责我咒骂我吧!我不在乎我不后悔我不惧怕一切人对我的鄙视!如果将她和那一切放在同一架天平上,不,郭立强不需要天平!即使那一切的重量将她高高地压起在空中,我还是要跳起来飞起来将她抱下搂在我的怀里!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轻轻拿起她的一只手放在唇上痴情地吻着。
梦境?不,不是梦境,是一个笼罩在淡蓝色光辉之中的现实。
她已成为他的女人。
他已成为她的男人。
他不由得将头偎在了她的怀里,将他的脸紧贴着她那丰满柔软的乳峰,像追赶太阳而精疲力竭的巨人靠着泰山。
让我们大声地虔诚地感激生活吧!感激生活仍为一代返城待业知青保留了那么多好女人!她们与他们共同度过了多少不正常的年代和不寻常的岁月!她们和他们共同告别城市走向那遥远的广袤的神秘的荒原。她们与他们共同从那个地方经历了人生的种种艰难跋涉返回到城市。她们现在又与他们共同沦落到城市生活最卑下最少幸福最少欢乐的底层。青春妙龄的光彩已从她们的眼睛里和面容上消失,但她们为他们无私地珍留着女性的一切美好的残迹,随时准备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更加无私地奉献给他们,就像古希腊的圣徒向心目中的神明奉献祭品。她们乃是属于他们这一代的女人!她们仍愿做他们这一代的女人!如果没有她们在他们悲观绝望苦闷烦愁的时候,向他们的心灵注入无限的柔情,带给他们的生活一些温存的慰藉,他们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他们——这些被西西弗斯无意义地在历史的山坡上滚动了十一年的石头,也许会变成一片沉默的无形无状的碎石堆集在历史的山脚下了!她们是他们的宝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