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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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步走出货车场,穿过一条马路,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等车。若是在平时,她是舍不得花一毛钱乘车的。

可这时她心里着急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回到“家”里,越快越好,赶在他之前回去,好好做一顿饭菜,让他一进门就能吃上。

他一定饿坏了!

等车的人很多,车却久久不来。盼来了一辆,未停就开过去了,引起了人们的一顿抱怨和斥骂。

一圈人围着一根水泥电线杆看什么。

她听到一个人说:“这帮返城待业知青,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

“返城待业知青”几个字将她吸引过去了,原来是一张写在白纸上的“告示”:

告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

为了帮助我们的一位“兵团战友”走上他完全有资格走上的工作岗位,凡兵团原师、团宣传队队员,有自愿尽力者,请携带乐器,于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在江北会合。

是用毛笔写的,秀逸的隶书体,可见书写者对这件事的态度是相当认真的。

在兵团她连连队的宣传队也没参加过,但她还是想把日期记下来。也许这几天内会碰到某些认识的“兵团战友”,告诉他们,由他们再告诉更多的人。将要被帮助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她并未去想。

她摸了摸衣兜,没带笔,便向身旁的人借了一支钢笔,将日期写在一只手背上。思忖了一下,怕钢笔字容易被从手上擦掉或模糊不清了,又问周围的人谁有圆珠笔。

“我有!”一个少女说,从衣兜里抽出圆珠笔递给了她,接着说,“我猜你也准是从兵团回来的!”

“你怎么猜到了?”她很奇怪。因为她身上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件“兵团知青”的标志了。她离开自己的家时是秋天,全套“兵团服”都没带走,想必早已被继母当破烂儿卖掉了。

那少女说:“你不是从兵团回来的,能这么关心‘兵团战友’的事吗?”

少女的话说得她微微苦笑起来。

她刚用圆珠笔将日期写在另一只手背上,终于又开来了一辆公共汽车。

她还了那少女的笔,不顾一切地争抢着往车上挤。好容易挤上了车,车门却将她装着饭盒的小布包夹在外面了。

她请售票员为她开一下车门。

售票员问:“包里装的什么?”

“饭盒。”

“那你免了吧!”

“饭盒里是饺子!”

“饺子不也是面捏的吗?我还以为你那包里是金条呢!”

车开走了。

她被挤得后背紧贴车门站着,一手抓住小布包的一角不放松。

“一中今天发生的事儿知道了吗?”

“不知道哇,发生什么事儿了?”

“嘿,本市今天的头号新闻你都不知道?返城待业知青和公安警察们干起来了,闹了两三个小时才平息!”

“谁愿闹什么事就闹他们的去吧,我可没兴趣关心这类新闻!”

两个工人背朝她并肩挤着在说话。她极其注意地听着,他们却不说下去了,说起别的来了。他们的话使她心中忐忑不安。

她忍不住问:“警察抓人了吗?”

“把好些警察都给打了,不抓还留着他们?抓走了二三十呢!”知道这件事的那个工人,用掌握着第一手材料的不无炫耀的口吻说。

像一台搅拌机在她心里开始运转,她的整个心被搅拌得乱极了,她失口急切地问道:“被抓走的人里有姓郭的吗?”

那个人很费劲地扭转了脖子,回头瞧她一眼,似乎猜测到了她的什么人一定与这件事有关,大声回答:“这你就得到公安局去打听了!”那种口气使她听不出是对她的同情还是对她的挖苦。

车上虽然拥挤,但许多人都努力转身,扭头,各种年龄的形形色色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

她并没有感到难堪,对他们的目光她也视而不见。更准确地说,他们在她眼中是不存在的,没有意义的。她的心只为一个人的命运担忧,只为郭立强的命运担忧。从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后,她的心就一直在为他的命运所担忧。尽管他对参加这次考试那么充满信心,她还是早有一种忐忑不安的预感。现在这种预感应验了,不但应验了,而且愈加强大。如同一把无形的大铁钳,牢牢地钳住了她的心,随时可能稍一用力便将她的心夹扁,将她心里的血液夹干,就像食品按压器按压橙子汁一样。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吗?他也被警察抓走了吗?他也被警察抓走了吗?

不会,不会,不会……

一定!一定!一定!

三种声音同时在她耳边魔语似的一秒钟也不停地辩着吵着嚷着叫着!

她心里混乱,头也晕了。

公共汽车靠站了。车门刚一打开,她就跳了下去。

小布包落在地上,饭盒从包里掉出来,盒盖摔开了,饺子滚了一地。

“哎,票!你的票!问你哪!装什么傻!”

售票员从车窗口探出一截身子朝她喊。

她却什么也没听见,低头瞧着地上的饺子发呆。起大早包的,一心一意为他包的。他只吃了几个,她自己一个也没吃。

“为了逃一张汽车票,值得吗?算了,看在你那些饺子的份儿上,饶过你了!要不,哼!”

售票员轻蔑地说了这番话。

汽车开走了。

她从地上捡起小布包,将饭盒装在包里后,发现自己提前好几站下了车。

有几个行人站住,脸上带着取笑的表情望着她。

她实在没有勇气在那几个行人的注视下,还在这一站继续等待下辆车。

她低垂着头,像一个刚刚因为某种嫌疑被警察当众进行审问之后才释放了的人,狼狈地、惶惶地走了。

她越走越快,越接近“家”,心里越紧张越不安。她跑起来了,仿佛在追赶什么人,仿佛在被什么人追赶。

她跑进院子里时,已经气喘吁吁了。

一个小孩推开家门,正要从家里出来,见她气喘吁吁,紧紧张张地跑入院子,又缩进了门。

她一直跑到郭家门前才猛地站住——门上悬挂着锁。

难道他没回来?

难道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她觉得钳住她心的那把无形的钳子,被两只有力的手握住,无情地狠夹了一下。

她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把锁。

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蹲下身去,掀开了门槛旁铺地的一块砖——钥匙没有被人动过。她离家时怎样放的,还是怎样放在砖下。

他果然没回来!

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这想法像触电一样将她击得周身麻木,她几乎没有力量站起来了。

从刚才那个孩子家里走出一个老太太,站在自家门前,望了她一会儿,问:“立强他……家里的,你没带钥匙进不了家了吧?”

谁谁“他家里的”,这是这个院子的老人们,对晚辈的妻子们的一种习惯称呼法。可是这句话,此时此刻,对她不惟是一种尖刻的讽刺,简直是一种严重的伤害。

是的,她是他的妻子,又根本不曾是他的妻子,她无非就是他“家里的”。是他家里的什么呢?

在他现在已被公安局抓走之后,她还是他“家里的”吗?又可以算是他“家里的”什么呢?

今天她连算他“家里的”那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情不通,理不顺的资格都丧失了。

然而她知道那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讽刺她伤害她的意思。

她慢慢拿起钥匙,扶着门缓缓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那老太太一眼,苦苦一笑,也不回答句话,打开锁,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家”里。

“家”中的一切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空空寂寂。

地中间放着洗衣盆,洗衣盆里泡着在他走后她寻找出来的他的几件脏衣服,她原准备今天一吃过晚饭就开始洗的。

桌上那只小闹钟还在嚓嚓嚓很正常地走着。她后来又将闹铃的旋钮从外面找回来装上了,因为自从它“哑”了之后,那几天他坐在桌前看一会儿书,便看一眼表,她又那么不忍心分散他的精力。

她站在洗衣盆旁,旋转着身子,用目光四处寻找,仿佛他会藏在这屋里的什么地方,故意跟她开一个大玩笑似的。

“立强……”她叫了一声。

明知他绝不会跟她开什么玩笑,明知这屋里没地方可藏他那么一个大活人,明知在这屋里他根本不存在。

“立强……”她又叫了一声。

有一只耗子在地板底下跑过。

她慢慢地走到了她在这个屋里的老地方——床前。

她徐徐地坐了下去,依旧是她每次坐在那里的那种姿态,仿佛她永远只会以一种姿态坐在那里。

她暗暗想到,她是必须离开他的家了!有他在这个家里,她总归还可以算是他“家里的”人。如今他也不在这个家里了,她继续生活在这个家里的起码的依据性也没有了。她无法想象她和他的弟弟如何在这个家里相处,他至今仍那么鄙视她,憎恨她,厌恶她。

于是她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几件衣服,鞋,毛巾、牙膏、牙刷、木梳,还有那个饭盒。她将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旧头巾里,系成一个小包裹。

她拎着它,最后一次留恋地环视了一遍这个屋子。她在这里获得过一些难以忘怀的温暖,也忍受过一些难以忘怀的羞辱。截然不同的两种难以忘怀的心灵的烙印,使她将永远永远铭记住这里,至死都会想起它!

去向何处?她不知道。

她想她必须做的,一离开这里就要去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到公安局探问他的下落,到他被关押的地方看他,告诉他,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告诉他,她会经常来看望他;告诉他,无论货车场的活多么累,她一定会坚持干下去,坚持干到他被放出来那一天,将他的名额归还给他。还要,请他宽恕她,为了她给他造成的一场耻辱宽恕她……

她拎着小包裹走到外屋,又想到了什么,放下小包裹,用炉钩挑起炉盖看了看,见炉内她早上离开时用煤压住的火又着得红彤彤的,便端起脸盆,将盆里的水徐徐倾倒在炉内,将火彻底熄灭了。

粉细的煤灰与水汽从炉中升起,转眼在案板上,锅盖上,缸盖上,橱架上落了一层。她便拿起抹布去擦。抹布擦脏,觉得该擦的地方还未擦净。搓洗了一遍抹布,又一处处细心地重擦。总算觉得擦净了,这才将盆里的脏水倒进脏水桶,换了盆清水,洗净抹布,抖开后搭在绳上。

她见脏水桶满了,便拎到外面,两手轮换着拎,一直拎到街口,倒进下水道。

回来后,她倚靠着里外屋的门框歇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是该走了,眼睛却望着里屋地中间的洗衣盆。

应该把想替他洗的衣服洗完。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命令她,那声音具有使她无法违抗的威严,那是良心的声音。

她掀开水缸盖,见缸里剩下的水根本不够洗那盆衣服。

她顺从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地拎起两只水桶第二次走到外面,取下挂在门旁铁钉上的扁担去挑水。

水站在另一条街。正是中午大人们午休,能抽出工夫挑水的时间,二十几只水桶在冰坡上排了一溜。

终于轮到她接水了。她接满两桶水,挑起来没走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冰坡上,两桶水全泼光了,湿了她的棉衣、棉裤和棉鞋。

她爬起来后,只好重新又排队。

她接连挑了两担水。水缸满了,她遍身冻了一层银甲,一举手一投足,便发出一阵冰片断裂的声响。

炉火已被她熄灭了,她那身结冰的棉衣棉裤无法烘烤,也无法烧一锅热水,她索性不管自己,用冷水洗那盆衣服。刚刚挑回来的冷水,像敲碎冰层冒出的河水一样,没洗一会儿,她的双手就被冰得通红,十指麻木了。

她将双手放在口边哈暖了点儿,接着又洗。仅一件衣袖,她就打了一遍肥皂又打了一遍肥皂,反反复复在搓衣板上搓起来没个完。她总怀疑没洗干净,她想,一定要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可惜不能等衣服干了后,亲手替他熨平,叠好了。想到这一点她心中不禁有些难过。

她总算觉得第一件衣服是洗干净了。当她拎着那件衣服直起腰拧水时,像一个石头人似的僵住了——他站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