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芳一上午都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用脊背负运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午休时,她仍坐立不安。她打开饭盒盖,怔怔地看着一饭盒饺子,虽然饿极了,却一个也不想吃。早晨郭立强离家后,她也没吃。自己包的饺子,她还不知是咸是淡。
她的心始终无着无落地悬挂着什么似的。他一定能考好!即使考不了第一,也会在一百五十人中名列前几名。只要他能考上,哪怕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成绩排在最后的一名,她也会非常非常为他高兴,和她自己考上了一样高兴。连她自己也不可理解,她为什么把这个人的命运看得比世上的一切,甚至比自己的命运还重要?我是不是爱他呢?她曾向自己这样暗暗发问过,今天又向自己这样暗暗发问,然而她不能够明确回答自己。她只知道自己如今有时候那么需要被一个人爱,那么需要去爱一个人,却不知道他爱不爱自己,自己爱不爱他。即使在她决定了和他结婚的时候,她也还是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他。决定?不,她从来不曾决定过任何事情。她只不过是听凭命运的安排和摆布,包括她到这里来和这些粗俗的男人们一块儿干这种沉重的活,难道是她的决定而不是命运的安排和摆布吗?
爱,她想,这到底是什么?它不过是一个美好的诱人的字而已。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爱,只存在恋人。只存在被这个字赐予幸福或者被这个字造成痛苦的男人和女人。她和郭立强从来都不是恋人。她是在自己陷入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没有临时活干的绝境时去找他的。因为她相信他是一个好人,因为她相信他富有同情心,因为她相信他不会乘人之危欺负她。而他,则是在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需要有一个妻子的时候,才愿意做她的丈夫的。她和他完全是被命运推到一起的,不是被对方吸引到一起的。她这么认为。在他曾对她表示过温情的那些时刻,她也没有产生过灵魂的战栗,情感的燃烧,肉体的渴望……她只是觉得那是必然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感觉到那是令人迷醉令人丧失理智令人魂销意乱的事情。
王志松也没有带给过她这样的时刻。
在她到北大荒的第三年秋天,在割大豆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大豆地的那一头接应她。两人相会,她割下最后一把豆棵,慢慢直起发酸的腰,才知道帮她的原来是他。他们虽然是同一天离开城市,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同一个日期到达同一个连队的同班同学,三年来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接触。怕引起专门散布飞短流长的人们的无端议论和破坏她惯于独处的娴静性格,甚至使她有意避免与任何一个男知青接触。正如她在中学时代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同学建立过任何感情,以至于连里很少有人知道她和王志松是同班同学。
他对她说:“收工后在岔路口等我,我有话跟你说。”说完转身就走了。
收工后,在岔路口,她停下来等他。
她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她的天性也没有启发她产生任何猜想。
“你怎么不走了?”几个姑娘问她。
“我等王志松。他叫我在这儿等他,有话跟我说。”她还这样回答她们。
“那我们先走了。”
“你们先走吧。”
“要不要替你打一盆热水?”
“不要。我们大概说不了多一会儿话。”
连队里的烧水炉太小,热水总是不够大家用的。她希望他能长话短说。
他终于不慌不忙地最后走过来了。
他对她说的话比她希望的还要简短。
他站在她面前,瞧着她的脸,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镰刀一边说:“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关系了!你听明白了?”
她听明白了,又似乎根本没有听明白什么。她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他,她的头脑来不及对他的话进行任何思考。
“还有,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和其他人建立这种特殊的关系了!也听明白了吗?”
“……”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
“你不回答,点一下头也行!”
她怔愣愣地望着他,他的表情比令她惧怕的连长还严肃十倍。
她不由得点了一下头。
他舒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伸出一只手,在她头上抚摸了一下,像一个大人在高兴的时候抚摸一个他所喜欢的孩子的头。
“那我们走吧!回去晚了连盆热水都打不到啦!”
于是她跟着他匆匆往连队走,头脑里还是来不及对在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进行什么思考。
她没有打到一盆热水。
下午继续割大豆。
他又接应她……
她就这样成了“属于”他的一个姑娘。
她更加有意避免与别的小伙子接触。
因为她对他点了头。
她认为一个有道德的姑娘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即使是无声的诺言。
她和他这种“特殊”的关系,的的确确给他带来过一些欢乐、愉快和安慰。有一个小伙子把她视为他的人,她也的的确确为此而感到过一个像她那种年龄像她那种性格的姑娘隐藏在内心里的幸福和骄傲。最初他们仅只偷偷地幽会。在北大荒可以避开人们的观察偷偷幽会的地方很多:小河遥远的无人涉足的上游,白桦林的深处,被明媚阳光沐浴着的山顶,开满各种野花的大草甸子。
他们幽会的时候,并没有太怎么亲昵过。彼此握着一只手互相偎靠在一起,脉脉含情地面对面地注视着,相互都不无羞涩地轻轻地生怕冒犯了对方似的抚摸,温柔的而不是热烈的拥抱,频频的而不是长久的、慰藉多于激动的文文雅雅的亲吻……这一切都使两颗没有多少诗才的心灵深深感受到一种无比美妙无比陶醉无比舒畅的诗意,这一切就足以使他们感到无比的满足无比的幸福了。还有仿佛专供他们两个人欣赏的四周大自然的迷人景色:夕阳坠落的庄严时刻,他们观望天边绚丽多彩的晚霞;暴雨来临前,他们躲在用树枝编成的“帷盖”下,仰视乌云在天穹上如何疾涌迅驰;夜幕笼罩后,他们细数倒映在小河里的星星,并争论月亮在河面上的位置究竟移动了没有。而预先约好,星期天到山上去采木耳、蘑菇、“猴头”,是令他们最欢乐的事。他们早早就避开人们的眼目,在山顶上会合,首先俯瞰一阵山下的麦浪,小河的九曲八弯和晨雾在白桦林中如薄纱一般的缥缈浓淡……
他们幽会的时候,他的话并不多,倒是常常要求甚至请求她:“对我说话吧!”
“说什么呀?”每当这种时刻,她更加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了。
“说情话呗,难道你连句情话都不会说,还得我教你吗?”他竟会生起气来。
她便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感到非常自卑,非常内疚,非常抱歉,也就变成了一个想说话而说不出话来的哑巴。
“说呀!真是笨得够受的!”
“我……爱你……”
“又是这一句!你老是这一句!概念化,简直是陈词滥调嘛!”他毫不掩饰对她那种绝望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开始唉声叹气。
她的头就会垂得更低,心里瞧不起自己,对自己感到不可救药,替自己感到十分难过,吧嗒吧嗒地掉下眼泪来。
“得啦得啦,别哭了!随便说点儿别的什么话都行!”他便宽宏大量地饶恕了她,降低自己的要求。
“指导员从团里开会回来了。他说,明年我们连的耕种面积要扩大一百垧……”
“别说这个!”如果他是躺在草地上,就会猛地坐起来,狠狠地瞪着她,看去是恼火透顶了。
她呢,就会双手捂上脸,低声哭起来。
然后他感到自责了,向她认错,哄她,替她擦眼泪。
再然后,他进一步降低自己的要求,不勉强她说什么话了,希望她唱一支歌给他听。
于是她眼中噙着滚动的泪水开口轻轻为他唱歌。唱毛主席诗词歌曲《蝶恋花》《咏梅》,唱“北风吹,雪花飘,年来到”,唱“花篮的花儿香”,唱“月亮在白云朵般的云层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垛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她平时很少像别的姑娘们那样自哼自唱。她认为自己的嗓音不好听,所以她会唱的歌少得可怜,其实她的嗓音并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他,欣赏要求也并不高,只要她别唱“语录歌”或“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就行。连队里的高音大喇叭,早、午、晚三遍播放的全是这类歌曲,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不只是他,许多人的神经都受不了啦。
她唱歌的时候,他就会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仰望着天空,手里拿着一茎小草,一段一段地掐着。要不就握着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抚摸着,或放在嘴唇上温柔地吻着,吻着。
有一天傍晚,也是在小河的上游(他们最喜欢也最经常幽会的地方),她有几分羞怯地对他说:“我想给你唱支歌,听吗?”她第一次主动要为他唱歌,而且还“想”,使他万分惊奇,连连回答:“听,听!”
她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澄澈的河水,轻轻地,柔曼地唱了起来:
在这里,我听到了大海在歌唱。
在这里,我闻到了豆蔻花香。
我曾到过遥远的南洋,
遇见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我和她并肩坐在椰子树下,
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
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
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们俩爱情像海样深,
她为我贡献了她的青春。
…………
在这里,阳光照射着海面,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在这里,海风吹动着海浪,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呼号……
这歌,是女宿舍的一个姑娘有天哼唱的,别的姑娘们被它感伤而抒情的浪漫曲调深深打动了,围住那姑娘,逼着她将歌词唱出来,她无论众姑娘怎么央求也不肯。后来她们都生气了,说今后谁都不再理她了。她这才违心地将歌词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大家,同时要求大家发誓,万一连里追查起来,保证不出卖她。不久,每一个姑娘都会唱了。
她唱完,看了他一眼,见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在默默地流泪。
她俯身瞧着他的脸,柔声低问:“你怎么了?”
他忽然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使她倾伏在他身上了。他将脸贴在她的胸脯上,如同一个孩子似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着:“就应该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你让我透不过气来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你希望怎么样呢?别哭别哭,啊?”
“我希望你今后为我唱许多这样的歌!”
“可是,我……我只会唱一首这样的歌呀!”
“那你就老为我唱它吧,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听够了的!”
一首歌竟使他那么受感动,而且是她唱给他听的!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随后他们彼此充满温情地拥抱着,不断地亲吻着,轻轻替对方擦拭眼泪……
在她几乎丝毫没有觉察下,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衣,抚摸到了一个像她那样的姑娘时刻不忘防守着的“禁区”……
她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拥抱,随即迅速离开了他的身体,站了起来,一边恐惧地望着他,一边连连后退,她想移身逃跑。她浑身瑟瑟战栗,双手紧紧护在胸前,那样子像是一只被什么猛兽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动物。
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猛地翻了一个身,将他那张比秋后的柞叶还要红十倍的脸深深埋在青草中,一只拳头一下接一下擂着草地,身体却如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她不忍心就这样撇下他跑掉。
她又战栗地,怀着几分本能的防范心理,一步步轻轻走回到他身边,双膝跪了下去,两只手同时抚摸着他的肩,抚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你别这样啊,我没有生你的气呀。我害怕极了,你再也别这样了好吗?我会被你吓昏的呀……”
许久许久,他才将头从青草中抬了起来,他泪流满面,脸上沾了许多泥土,他发誓般地望着她说:“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让你害怕了!”
这些,便是她在北大荒的全部爱情罗曼史中,她认为是最最隐秘的,最最不可告人的,“柏拉图”式的(尽管她并不知道柏拉图),纯情诗章一般的片断,也便是镇压在她灵魂上,使她的灵魂快被压得比纸板还薄了的道德和良心的十字架……就为这些,他更加认为她是“属于”他的姑娘。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你干吗瞧着饭盒发呆呀?”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奇怪地问她。
回想被打断了,她的灵魂又推开了她的心扉,躲进去张望着冷漠的现实。
她的思想重新集中在郭立强身上了。
他没有吃一口早饭就去参加考试……
她直到现在还认为这完全是她的过错。不,简直是她对他犯下的一次罪过!
“我下午不干了!”她盖上饭盒盖后立刻站了起来。她将饭盒塞进小布兜里,顾不上避讳那些男人们直眉瞪眼的目光,当着他们的面急急慌慌脱下肮脏的帆布工作服,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家里……有什么事了?”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又问。
“回家做饭。”她说着,拎起小布包就匆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