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辆小面包车驶进了一中校园,真正的主考者们姗姗来迟。校园外围观的人们已经散去。真正的主考者们见校园内空空****杳无一人,不免都有几分奇怪。他们一个个一边看手表一边快步往教学楼里走。
他们刚刚进入教学楼,开考的预备铃响了。他们的出现,使那些被从各个教室驱逐出来的“小字辈”如获得救星。“小字辈”们包围住他们,向他们大诉委屈,有的甚至哭泣起来。
真正的主考者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他们立刻分头赴往自己应该主持的考场。他们一个个面容愠怒,神色庄严,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主持者。他们每一位身后跟随着几个或十几个预备“杀回马枪”的“小字辈”。
一位表情凛凛可畏的真正的考场主持者,大步疾行地走到了他所负担的那个教室门外。由于他的表情是那么凛凛可畏,跟随在他身后的“小字辈”们也便一个个精神抖擞,变得似乎都勇敢起来。
这不是刚才有人发表“宣言”的那个教室,但与那个教室里的情形没什么区别。两扇门大敞大开,一个“兵团服”坐在讲桌的一角吸烟,窗台上也坐着几个,好几张课椅男女相间挤坐着三个人。
他跨入教室后,大声说道:“岂有此理!”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坐在讲桌一角的那个“兵团服”,看了他一眼,说:“您来啦?”口气好像早已期待着他了。说完“您来啦”,屁股并未离开讲桌,照旧吸烟,直至半截烟吸得快烧手指了,才有点儿舍不得地将粉笔盒当了烟缸。然后从容不迫地踱下讲台,面对面地站在离他仅一步远的地方,开口慢吞吞地说道:“生活中岂有此理的事原本不少哇,叫您有点儿不愉快了是不是?”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感到当众受了大侮大辱,气得只张了一下嘴却说不出话来。
“您带来的是什么?”那个“兵团服”斜眼瞧着夹在他腋下的大公文袋,“一定是考卷啰?很好,很好,您真是雪里送炭!”说着,就从他腋下抽过去公文袋,大模大样地撕开了,取出一份考卷看起来,一边自言自语,“考题还不少呢,不过印得可太不清楚了!”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口中终于挤出了一句抗议的话:“你,你怎么敢夺取我的权力!”
“别激动,别激动,您别那么激动!”夺权者将取出的考卷又装进了公文袋,然后将公文袋夹在自己的腋下,盯着被夺权者的脸恭敬地说,“本人愿为您代劳。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带来了考卷,您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看您现在还是到市场上去给家里买点儿菜吧!”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脸色顿紫。他与夺权者怒目相视了片刻,一转身跨出了教室。那些站立在教室门口对重新获得参加考试的权力满怀希望的“小字辈”,只好一个个又失望地追随他离去。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到何处去,他不过是盲目地怒气冲冲地在走廊里来回“散步”而已,“小字辈”们也就盲目地在走廊里来回追随。
这个教室里的全体“兵团服”们,开始对他们那个公然采取了夺权行动的伙伴不满了,他们纷纷大声质问:
“喂,你小子这是干什么?!”
“谁给你这种权力了?”
“你想把这场考试搅黄是不是?”
“把那个人请回来!”
“对!请回来!请回来!你小子要向人家乖乖承认错误!”
那个夺权者并不尴尬。他镇定地站立在讲台上,冷静地注视着大家,默默听着那些质问。突然,他一拳头狠狠擂在讲台上,大吼道:“你们他妈的乱嚷嚷什么!”
一石落地,鸦雀无声。
他又大吼道:“我们全他妈的被捉弄了,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伙伴们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声说:“我,原是一师二团十三连副连长,共产党员,我的名字叫姜波。现在我以我的人格和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向你们披露这场考试的真相。你们一定都知道,这场考试只录取一百五十人,但你们却一定都不知道,一百五十人的名单早已内定了!无论他们的成绩如何!而你们,包括我自己,都成了被愚弄的陪考者,无论按成绩我们应不应该被录取!”
一片哗然!一片诅咒之声。一片怒骂之声。一教室狂暴了的狮子。连那些看去温文娴雅的女“兵团服”,也一个个义愤填膺,拍案而起了。
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话。在这种时候,在发生了刚才那“夺权”的一幕之后,他们根本不会再去怀疑他们的一个伙伴。他的表情和他那番光明磊落,简单明白的话,取得了他们的彻底信任。
他对这一点分明也非常自信。他举起了一只手,教室里顷刻又归复了肃静。
他说:“为了维护对我们并不公平的机会,和我们今天每一个人都同样怀抱着的极其微小的希望,由我和另外九个人,你们的十个返城待业知青伙伴,预先组成了一个录取工作监督委员会。它将与招考单位协商,保证确立一条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如果你们承认它,并支持它,请你们举起自己的手!”
几十只手臂同时举了起来。
他满意地望着大家,从讲桌上拿起公文袋,走下讲台,开始发考卷……
此时此刻,每一个教室里,都有一名录取工作监督委员会的义务成员,发表过了类似的简短演说。但是,演说的结果竟那么不同,是监督委员会义务成员们始料不及的。
有姚守义在座的那个教室里,诅咒、怒骂和义愤简直要掀起了屋顶,根本没法儿平息。
他始终呆坐着。既不诅咒,也不怒骂,甚至连点儿义愤也不表示出来。
他虽然身在考场,却心不在焉。
他的心被人家拐走了,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就是被那个曾和他一块儿穿过无数串糖葫芦的、成了年轻母亲的返城待业知青带走的。
昨天晚上,她到他家里来向他的母亲告别。母亲不在家,买豆腐去了,弟弟看电影去了,父亲陪着妹妹一家三口看冰灯去了。
她一手拎着旅行包,一手领着孩子。
她神情有些凄楚地对他说:“孩子从今天晚上起就少不了给你们家添麻烦了!”说着,松开孩子的手,将孩子推到了他跟前:“叫叔叔,噢,不对,叫大大!”
那孩子便仰起小脸,用一种小动物般的乞怜的目光望着他,叫了一声“大大”。
他说:“你这么忍心撇下孩子就走了?”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回答:“我儿子明白我的难处。”
“马上就要走?”
她点了一下头:“火车票都买好了,师傅在火车站等我。我们先到北安去,北安有个做皮鞋的小工厂,师傅的一个亲戚在那小工厂里当个小领导,也许会雇下师傅教手艺。”
他感到对她有些依依不舍起来。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希望能再跟她一块儿穿许多许多糖葫芦,她却一直没有来过。今天总算又见到她了,她却马上要走了,而且可能要离开这座城市很久很久。他为她今后四处流浪的生活而忧郁。他心里有一个愿望不知如何表达,这愿望从那天晚上他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就产生了。这愿望多少带有点儿浪漫色彩,要实现却得付出一些必要的时间和精力。没有时间和精力的付出,浪漫色彩必将大大减少。可是我们的二十八岁的返城待业知青,偏偏在绝不应该幻想到任何浪漫事情方面去的阶段,那么无可奈何地产生了追求浪漫的愿望。
这个愿望便是——他非常非常地想要对她表示亲昵。
可是她却马上就要撇在他家里一个孩子,拎着旅行包离开这座城市闯**去了!
一个小伙子对一个年轻女人产生的想要浪漫浪漫的愿望,不像一个孩子产生的想吃一根冰棍的愿望那么容易丢开或者转移。
这个愿望本身与爱情并无牵连,它还远远达不到那么高的档次,更没有使他想到怎样搂着她睡觉等等等等那么具体,因为他还并没有充分的精力和充足的时间一门心思全想在她身上。
他仅只是想要对她表示亲昵,表示他怪同情她的,挺喜欢她的,还愿意再和她围着一大盆上好的、鲜红鲜红的山楂,对面而坐,穿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糖葫芦,在这种能使他体验某种接近艺术工作的情趣中,时不时地,似乎不经意地用他的手碰一下她的手。不过如此!一个平庸的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浪漫色彩的想象有限的愿望而已。
他妈的就连这么一个愿望也眼瞅着如烟似云了。
他又憋气又说不出有多么烦恼!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他无比遗憾地瞧着她那张挺招人喜欢的娃娃脸。
“是吗?现在告诉你也不晚。我叫曲秀娟。歌曲的曲,秀丽的秀,女口月组成的那个娟字。别人告诉我,女人的小嘴像月牙,名字中有这个娟字才恰如其分。”
他不禁地去注意她的嘴。
她在苦涩地微笑着。他觉得她的小嘴真是有几分像弯弯的月牙似的。
“我有几句重要的话想对你说。”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那你快说。”她看了一眼手表。
“不能当孩子的面说。”
“那我们到屋里去说。”
她便放下旅行包,跟在他身后走入了里屋。
“你看,”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册中学生课本让她看,“我明天要去参加本市的‘教师培训班’的考试。”
“这话有什么不能当孩子的面说?”她又看了一眼手表,问,“有把握考取吗?”
“我?没问题。手拿把掐。两年后,我就是一位中学教师了!”
“我为你高兴。”
“将来你的孩子上中学了,就考我当教师的那所中学!我要当他的班主任,一定好好教他,一定培养他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信口开河搞得昏头涨脑了。
她当然也难免有些涨脑昏头。
她垂下眼睛,颇为感动地说:“但愿能有那么一天吧,到了那一天你让我给你跪下磕头我都肯。”
她是相信他说的话的。他把考试说得那么轻松,还能考不上吗?她觉得儿子的将来有了指望和依靠。她不禁地走到里外屋的门口看起儿子来。
儿子仍老老实实地站在外屋,一步也没有挪动。
她转身望着他,他在她眼中被一环善良的高尚的光圈所照耀。她用一种由衷的微笑告诉他——你是个好人。
他完全理解了她的目光。
“我该走了!”她说,就往外屋迈脚。
“别……”他不能自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用不着为我担什么心。”她说,“生活早已把我折腾出来了!”同时往回抽自己被抓住的那只手。
他突然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这动作那么急促,以至于她在几秒钟内没有反应过来。而他,不顾一切地就去亲她那两片红润的小月牙似的嘴唇。
她这时才开始反抗,使劲将头朝后仰。他的嘴唇没能如愿以偿地亲着她的嘴唇,只来得及在她的下颏上触了一下。没想到她还有股蛮劲,很快便从他的搂抱之中挣脱了身,接着甩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扇得他脸上火辣辣的,不由得倒退一步。
“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他恼羞成怒了,大声说,“你将来不就是个修鞋的吗?那个混账王八蛋地地道道的狗崽子你倒为他心甘情愿,我比那小子好一百倍!我,我就不行吗?!”
啪!他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耳光。
“你比他还坏!”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装得倒像个善良的好人似的,没想到你爸你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
那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和母亲。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旅行包,犹豫了一下,拎起了旅行包。
“如果你胆敢亏待我的儿子,我将来跟你的仇恨没解!还要到法院去告你!”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恨恨地走了。
当母亲要迈出门的时候,那孩子哇的一声哭了,但仍然站着不动地方,只是哭,并没有跑出门去追赶母亲。
他发了一会儿傻,赶紧蹲下身去哄那孩子,却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哄不好。孩子分明有些怕他,直哭得他心乱如麻,直哭到他家的人都回来了……
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走在小胡同里时,胡同里那疯子迎面像个鬼魂似的游**了过来。到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先是阴怖怖地笑视着他,突然说:“你小心点儿!”
他从来也没有招惹过那疯子,不知那疯子为何也仇恨起他来……
他坐在座位上,心里始终在苦苦地想着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却难以得出结论。自己对自己连这么一个起码的结论都得不出来,使他心里暗暗难过。
周围仍是一片诅咒,一片怒骂,一片义愤,一片大吵大嚷。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居然还来参加这场考试,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这场考试的真相也很荒唐很滑稽。周围的一切诅咒,一切怒骂,一切义愤,一切大吵大嚷都很荒唐很滑稽。包括昨天他想亲她的月牙似的嘴唇以及她为此扇了他两记火辣辣的耳光,全他妈的是又荒唐又滑稽的事。
那个本教室的义务考场主持者,终于在混乱之中将考卷发下去了,这会儿站在讲台上,用手掌连连拍桌子,扯着嗓子大声喊:“安静!安静!下面宣布考试纪律,第一,不许互相抄袭;第二,不许交头接耳,传递纸条;第三……”他最初仿佛具有的那种无上的权力,在混乱中消亡殆尽了,他已经无法控制住教室里的局面了。他的嗓子哑了,不再能用那种布道者的语调讲话了,他那种充满自信的威仪也完全丧失了。
在姚守义看来,他尤其荒唐尤其滑稽。
他内心里有一种冲动在怂恿他也做出点儿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既然一切一切全他妈的如此荒唐如此滑稽!
他站了起来。他大步走上讲台,把那个丧失权力和威仪的人从讲台上推了下去。他这个行动,竟渐渐使教室里安静下来了。
“你想干什么?”被他推下讲台的那个“兵团服”一时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他回答:“我想接管你的权力。”
“好,好!随你接管,随你接管!”对方心悦诚服地走向他的座位,如卸重任地坐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诸位兵团同仁,现在让我给你们背一段‘最高指示’:考试可以交头接耳,冒名顶替,你答不好,我抄你的,抄下来也算好的。交头接耳,冒名顶替过去不公开,现在让他公开。我不会,你写了,我抄一遍也可以。
“本监考官遵照‘最高指示’重新宣布考试纪律:可以交头接耳,可以互相研究。还可以抽烟,可以随时上厕所。不许随地吐痰。考试时间不限,什么时候答完,本监考官都耐心等待!”
他最后的那句话被一阵掌声盖过。
“完全拥护!”
“坚决支持!”
“誓死捍卫新监考官!”
站在讲台上的姚守义耸了一下肩膀。他第一次被众多的人当面如此拥戴,他多少有点儿感到自豪了。他想:原来这就是群众!我的话对他们有利,他们就马上安静了,似乎一个个都变得不那么荒唐不那么滑稽了,而且还满腔热忱地要“誓死捍卫”我!
其实他大错特错了!考试这件事,此刻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那么主要了。他们完全被某种情绪互相影响着,煽动着,鼓舞着。这是一种渴望获得发泄的情绪。它已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空间回旋流动!他看不见它,因此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存在。他们也看不见它,因此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意识到他们正在这种情绪中失去他们的理智。它像热病,使发高烧的人感到的恰恰是彻骨的寒冷。表象之下掩盖着即将推向更**的荒唐的滑稽的本质。他们为他鼓掌,是因为他使他们的某种情绪得到了满足。
“我提议,伟大领袖为我们留下了这条伟大的‘最高指示’,让我们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全、体、起、立!”一个声音高叫着。
一阵噼里啪啦椅子响,全教室的人不分男女都肃立了起来。一时间“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敬祝声震动教室。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兵团战士想念毛主席,
毛主席……
一个不太标准的女中音唱起了这首大家在兵团时期经常唱的歌。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于是大家全都唱了起来。歌声不仅震动教室,而且响彻整个教学楼。
“大雁已经飞到南方去了,让飞机捎个信儿到北京吧!”
一只纸叠的飞机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飞到了讲台前。它是用考卷叠的。
于是大家一边反复唱,一边都用考卷叠起飞机来。于是一只只飞机满教室飞来飞去。
只有一个人仍坐在最后一排靠墙角的座位上。
这个人是郭立强。
他已看过一遍考卷,那上面的题他用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全部答完。不过他明白,他在这个教室里是无法做到了。他打算到另一个教室或者到走廊里去答卷。他站起来推开同桌的人往教室外走。他内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能同其他人一样胡闹。他今天不是来发泄什么的,他是来竞争第一名的。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使他的心理和情绪不致狂乱。
他走到讲台前时,一把揪住姚守义的衣领,盯着姚守义的脸说:“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断送了多少人唯一的一次机会?对今天这个教室里发生的事情你将负责任的!”
他早就认出了姚守义。
姚守义也认出了他。
“是你呀新郎!”姚守义正对参加了今天这样一场考试感到开心极了呢!他见郭立强仍一手拿着考卷,觉得对方在如此令人开心的情况之下愈发显得荒唐,滑稽,不可思议。哪一个“兵团服”在返城后待业的苦闷中错过像今天这般聚在一起大开其心的机会,不是木瓜就是傻蛋!
他对郭立强嬉笑道:“今天是返城待业知青的狂欢节,我们的皇历上写着‘不许动武’,我可不在这里跟你打架!”
郭立强狠狠一推,将他推倒在讲台上。
郭立强的一只脚刚迈出教室,一只胳膊从外面将他拦住了。
他不由得缩回了那只脚。
那是一只穿在公安警察服衣袖里的胳膊。
几百名公安警察包围了这所重点中学,包围了一代人企图为他们自己而占有而做主的不过初中水平的考场。校门外把守着公安警察。教学楼楼口把守着公安警察。从一楼到三楼的走廊两侧排列着公安警察。每一个教室门外肃立着公安警察……
城市的卫士们要教育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如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