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鼾声忽微忽响。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丈夫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大身体,在被子里蜷曲成S形,睡得正酣。
她知道自己今夜又要失眠了。她服下三片安眠药,熄了灯,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地脱衣躺在**。她唯恐碰醒了他,被他纠缠。
丈夫却在这时睡眼惺忪地起床解手,解手回来爬上床,嘟哝一句什么,将她搂了过去。
他的手像女人的手那么柔软细腻。因为他每天洗几遍手,擦几遍护肤霜。这双手成千上万次地抚摸过她的头发,脸,她整个身体的每一部位每一寸皮肤。他是早已将她摸熟了,如同赌徒摸熟了骨牌,算命的瞎子摸熟了命签。却没有一次抚摸,激起过她哪怕一丝一缕的情欲。没有,一次也没有,从来没有,绝对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但他是她的丈夫,拥有愿怎样抚摸她就怎样抚摸她,愿怎样亲昵她就怎样亲昵她的权力。法律维护他这种权力,法律从不干涉一个丈夫怎样爱自己的妻子。法律只有当一个丈夫不爱自己的妻子的时候,才开庭对爱情进行神圣的审判。
而他是永远不会不爱她的。
他内心里知道她不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不在乎,不烦恼,不生气。他自有他对爱的一套男人的哲学。她爱不爱他,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权搂抱她,吻她;有权愿怎样抚摸她就怎样抚摸她;有权愿怎样亲昵她就怎样亲昵她;有权从她身上得到色情的满足和性欲的发泄;有权跪在她面前,装出因为知道她不爱他而异常痛苦的模样,从中获得一种表演乐趣;有权在她的生日给她写一封卑俗诲**的情书,连同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双手奉献给她,以表明他在做了她的丈夫后对她的爱有增无减,地久天长;有权……他既然对她拥有如此这般种种受法律保护的权力,使他感到在爱情方面是一个无限幸福的男人了。她爱不爱他,便是微不足道的了。
按常人的眼光看来,他是一位挺不错的丈夫。四十岁不到,已官登副局长。一九八〇年,本市四十岁不到的副局长唯他一人。他生活作风“严肃”,从不拈花惹草。他很被上级赏识,即将由副局长而局长。他待人彬彬有礼,对下属从不摆架子。他“关心群众”,常常亲批“补助某某同志××元”的条子。他善于社交,人缘四通八达。他在各种场合都获得普遍的好感和普遍的尊重。这样的一位丈夫,在本市绝不比养在富雅人家的波斯猫多。
但是她,一个每天同他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在一张**睡觉,在同一个水龙头下洗手洗脸的女人,以她是他妻子的充分了解,以她是一个记者的敏锐观察,与常人对他的评价恰恰相反。常人看到的是外表的他,她看到的是灵魂深处的他;常人认识的他没做过什么坏事或做过些什么“好”事,而只有她明白,他想做什么坏事和为什么没做,他为什么做那些“好”事和怎样做的。
他从不拈花惹草是因为他还没有碰到过一个比她更能撩他情欲的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身为女记者的妻子,使他在虚荣心方面和在性欲方面获得的极大满足是相等的。他被上级赏识是因为他虽无真正的工作能力和领导才干,但却善于见风使舵,巴结钻营。他待人彬彬有礼对下属从不摆架子是因为他早已企望着局长厅长的高职,预先为将来的官运亨通铺垫基础。他“关心群众”是因为觉得有必要更多地收买人心。他以许多精力周旋于交际场上是因为他要为自己编织一张庞大的社会关系网。他曾产生过诬陷另一位副局长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问题的念头,后来探听到那位副局长是有靠山的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与那位副局长过从甚密,渐渐变成了知交。他春节期间到商业局职工医院探望住院的职工们所带的种种食品,是别人求助于他走什么“后门”时送给他吃不完的……
他希望她能早日为他生一个儿子。
她千方百计使他的希望落空,以此作为内心里对他实行的一种报复。他不是男人。他不过是一头狡诈,虚伪,蔑视爱情却离不开色情,性欲旺盛而不愿节制的雄性动物,一头具有雄性动物的种种似乎沾点儿人情味本能的雄性动物。她一想到她生下的孩子将不可避免地受他的遗传基因的影响,长大了将可能像他一样,就不寒而栗,对女人生育这件人类崇高的伟大的事情感到可怕,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
而他却以为她是因为怕生过孩子之后影响自己的体态美。
“晚生几年也好,也好。”他表示理解并表示赞同地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容易发胖。我的小天鹅,为我永远保持你那优美的体态吧!我可是还没受用够啊!你不生都行,以后咱们领养一个嘛!”说着就搂抱她,亲她。
她的天性本是非常喜爱孩子的,她又多想自己生一个孩子啊!
现在,他的两条胳膊又紧紧地搂抱着她。他的双手又贪婪地遍体抚摸着她。他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大身躯,如同一堆几乎将她掩埋的肥肉。她觉得他像水蛭一样,吸在她身上,是靠着吸她美好身体里的血液而生存的。
在这种状态下,他才睡得酣甜,她却靠安眠药麻痹头脑和神经。
去年某天夜里的一幕“夫妻戏”,又像电影似的浮现在她眼前……
“地震啦!”
这幢楼的走廊内突然有人大喊。
当时他也正这么搂抱着她似睡非睡。
他猛地推开她,霍然从**跃起,也没穿鞋,也不披件衣服,赤背裸腿,像只被人追捕的大耗子,几秒钟内就蹿出了家门。
顷刻,整幢楼骚乱了。这幢楼的骚乱波及了附近的几幢楼。半条街都随之骚乱起来了。
她躺在**,一动也没动。她平静地想着“死”这个字,平静地准备投入死神的怀抱。死神的怀抱也要比那头雄海狗的怀抱干净些!她甚至感到庆幸,终于可以摆脱那头成为她丈夫的雄性动物了!
让整幢大楼成为我的坟墓吧!这么死很壮观。报社的领导和同志们会为她的死感到惋惜,感到难过。他们会为她开追悼会,将一些对她表示怀念不忘的,对她的工作和品格公正评价的语言写在悼词上。也许还会有人为她的死落泪。
这么死挺理想,她对自己说。她只能死在某种不幸事件中,比如火灾,地震,车祸,煤气中毒……死于车祸和煤气中毒也不行,人们会最终弄明白她原来是自杀。她不愿在死后成为一些人们津津乐道的闲谈资料,否则她早就让一辆什么汽车撞死自己或让煤气熏死自己了。
她似乎感觉到了房屋在摇晃,灯也在摇晃。
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期待着那现实与永恒之间神秘的一瞬……
地震却没发生,不过一场虚惊;闹地震将人们闹得神经过敏了。
丈夫又回到房间里来了。浑身冻得发青,哆哆嗦嗦。他几乎是扑到了**,迅速钻进被窝,立刻就紧紧搂抱住了她,一边连连亲她一边说:“我的小天鹅,快暖暖我的身子,快暖暖我的身子!别怕,别怕,不过是一场虚惊!谢天谢地,我这不是又紧紧搂抱着你了吗?我比刚才搂抱着你时更加感到无限幸福了!我……”他也比刚才更加肆意地抚摸着她,从容不迫地将他那脂肪肥厚的雄海狗般的肥大躯体压到了她身上……
不过是一场虚惊……
她的身体麻木地听任他的摆布和**。
她的心里却对他厌恶和憎恨到极点。那一时刻,她手能伸到的某处如果有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抓来,一刀杀了他!
…………
此刻,他的情欲平息了,性欲又一次得到满足和宣泄了,渐渐发出了鼾声。
他会一觉睡到天亮的。
服下去的三片安眠药,还是没有起到对她的催眠作用。
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烟盒,仰躺着吸着了一支烟。
他的一只手臂仍搂在她胸上。不,那不是人的一只手臂,那仿佛是章鱼的八条触足!
她狠狠将烟头朝他手臂上一按。
他“哎哟”一声惊叫,一下子从**坐了起来,瞪着她嚷:“你的烟烫着我了!”
“是吗?”她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毫无表情地说,“那你就离我远点儿吧。”
“你怎么还不睡?”
“我想事。”
他复躺下去,离她远了些,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1]《血染黄沙》:又译《碧血黄沙》,西班牙作家维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1867—1928)代表作,写于19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