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着它,心中不禁想:世界上究竟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对一支自己偷来的笔爱不释手呢?又会有几个女人像我一样去偷一个男人价值一块三毛七分的钢笔呢?她当初偷它时,它就是一支旧笔了。正因为在他手中由新而旧了,她才偷它,而不偷他别的什么。不过那时她还不是个女人,是个女中学生;他还不是个男人,是个男中学生。
他这支钢笔上一堂课还使用着,下课后放在文具盒里,再上课时却不翼而飞了。全班大哗,使教那堂历史课的老师到底也没讲明白秦始皇修万里长城的功过。因为他们班级是全校的优秀班级,一个学生居然在教室里丢了一支钢笔,而且丢得那么不可思议,便成了全班的耻辱。班主任老师开座谈会、分析会、调查会,与可疑的同学个别谈心,都没能使她主动承认自己的偷窃行为。老师丝毫没怀疑她,哪一个同学都没怀疑她,他也没怀疑她这个“同桌”。直至老师要召开全体家长会议,在欲请每个同学的家长协助“破案”的情况下,她才不得不向老师“坦白”交代。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要偷他这么一支旧钢笔呢?你自己有好几支笔呀!”她的偷盗行为简直令老师感到匪夷所思。在教员室里,班主任老师当着其他几位老师的面“审问”她。她还曾因“拾金不昧”受过表扬呢!
“我爱他。”她惭愧地回答,却并不觉得羞耻。
其他几位老师,仿佛听她说了一句“我要杀他”似的,一位位大惊失色,对她这个全班全校学习成绩一贯最优秀的女学生侧头而看。
那时老师早已知道她“爱”他,并且因为她犯了“爱”他这种十分严重的错误,找她谈过几次话了。
但老师对她更加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或者不妨让我们这么理解,你以为你爱他。反正都一样,对于一个女中学生,都是荒唐的,莫名其妙的!不过你可不可以向我们解释一下,你爱他,为什么偷他的笔呢?难道你更爱他的一支旧钢笔不成?”
四十多岁正处在更年期的女班主任老师认为,一个女中学生是根本不可能“爱”上一个男中学生的!这种古怪的感情不过是一种变态的友谊。与蚕蛹不是蚕,也就根本不可能吐丝同理。
“要毕业了,我们马上要分开了,我希望得到他的一件东西珍藏着。”她这么说的时候,忧伤得快要哭了。
她也是全校性格最坚强的女学生,老师们还从未见她哭过。
“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请求他送给你呢?他送给你的不比你从他那里偷走的更值得珍藏吗?”班主任老师似乎有些被感动了,同时也对教育她改正“爱”上他这个严重的错误彻底灰心绝望。无疑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比偷一支旧钢笔严重多了!但面前这个女学生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了,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对她也实实在在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了。
“他不会送给我的……”她哭了。
班主任老师知道“爱”这个字折磨过不少女人的心,而且她自己也曾身受其害,却想不到竟会使一个十八岁的女中学生为之“忘乎所以”!她恻隐了,甚至认为一个女中学生犯了一个女人常犯的错误,似乎情有可原了。
“好啦,别哭了。我不批评你了,但你得向全班承认错误。偷,不管是什么原因,毕竟是不良的行为!”
“我不!”
“那么,你将钢笔还给王志松,随便你以什么方式还给他都行。”老师宽容地妥协了。
“我不!”
“你这也不,那也不,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向全班同学讲明这件事了!”老师有些生气了。
“那我就死!当场从教室窗口跳出去!”她叫嚷着。
班主任老师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学生。
其他的几位老师面面相觑。
几分钟内,教员室里一片死寂;所有的老师都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一位位噤若寒蝉。
她那班级的教室在三楼,楼外水泥铺地,摔死一个跳窗而出的女学生想必是不成什么问题的。老师们相信她这个女学生是会怎么说便怎么做的,她的任性在全校也是被老师和同学们公认的。
良久,班主任老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在她头上抚摸着,瞧着她那张泪眼汪汪的脸说:“你呀……你将来是会不幸的!好吧,我向你保证,除了今天在教员室里的这几位老师,再也不会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
一件“失窃案”不了了之。
至今,连王志松也不知道,他的笔是被她偷去的。
后来,她带着这支笔到修配钢笔的小店去,让专门往笔上刻字的师傅为她在这支笔上刻几个字。
“刻几个什么字?”
她说还没想好。
“学海无涯苦作舟?怎么样?”
她摇头。
“妙手著文章呢?”
她摇头。
“笔随心意?这句挺好的!字也少,我给你刻梅花篆体的!”
她还摇头。
“那你就回家去自己想吧,想好了再来!”刻字师傅只好将笔还给她。
她也就只好接过笔一边低头思索一边走出了小店。
走在半路上,她忽然转身往回跑,一口气跑进小店里,兴冲冲地说:“我想好了!”
“哦?”刻字师傅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四个字!”
“哪四个字?”
“永不丢失!”
“我还以为你想出了一句绝妙好词呢!”刻字师傅嘲笑起她这个过分爱动脑筋,脑筋却并不怎么聪明的少女来。
“我就要刻这四个字!不要梅花篆体,要隶书体!再刻上一行小字——送给吴茵珍存。”
“姑娘,”刻字师傅有些糊涂了,“永不丢失……这四个字……送给别人不怎么贴切呀!好像你是送给自己的意思嘛!”
“你别管这么许多,照我的话刻就是了!”
…………
这支笔,他用了几年,她不知道,她可是用了十几年了!笔杆被她的手磨去光泽了,乌旧了,但刻在上面的那几行字却依然清楚,毫未模糊。
她却到底丢失了他。
几天前她又偶然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他,她却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纵然他还像她一样,心里牢记着当年对她的许诺,现在对她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也……太晚了,太晚了!
一位领袖犯的错误,可以在他生前或死后由他自己或由别人纠正过来。
一个党犯的错误,可以在一次全党的中央代表会议或政治局会议上纠正过来。
一页历史犯的错误,可以在历史的下一页纠正过来。
命运在爱情方面对人犯的错误,无论对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犯的错误,却是那么难以纠正!即使他们有纠正的愿望有纠正的勇气,社会往往也要迫使他们向命运就范;将错就错,一错到底,一错到死。某些拯救万众大军的统帅,某些拯救一个民族的英雄,某些拯救一个国家的元首,却也在自己命运的爱情方面无力自救,一败涂地,抱憾终生。
她手中仍缓缓转动着那支笔,两眼仍呆滞地瞧着那支笔,心想:命运,命运,你摆布人生为什么那样专横、冷酷!我恨你!如果你是看得见的有形的,我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不惜用任何手段弄到一颗手榴弹,一见到你就死死地抱住你,毫不犹豫地拉响手榴弹,将我自己炸个粉身碎骨,也将你炸得千片万块,与你同归于尽!
烟烧疼了她的手指。
她将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手表——九点三十五了。
她本欲连夜赶写完这篇“纪实”,思路却再也不能集中了。他像铭刻在她心上的一个音符,无论何时,一想到他,就忆起了少女时代一首首真挚而感伤的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