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导来咪……
悦耳的音乐门铃声响起来了。
他们听到了开门声。
“你?……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到我们家里……做客……”
“我也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到谁家里做客……告诉你姐姐,我要见她一面。”
姚玉慧立刻就从声音和那种高傲的语气听出来者是谁了。
她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妹妹分明也听出来者是谁了,目光首先朝母亲瞥去,随后不安地转移到她脸上,充满疑团地瞧着她。
弟弟出现在客厅门口,两手抱着胳膊,表情极为冷淡地对她说:“他来了,要见你一面。”
她正欲离开客厅,母亲的眼睛看住她问:“谁?干什么的?”
妹妹朝她挤眼睛,意思是——别说是他?
弟弟却望着母亲,挖苦地替她回答:“您为我姐姐请的那位家庭辅导教师。”
母亲怫然变色,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道:“我不许你再见他!”
她刚欲反驳一句什么,父亲却已对母亲开口道:“激动什么?值得那么激动吗?他又不是杀人犯。”
她感激地朝父亲看了一眼,匆匆走出客厅。
弟弟在她离开客厅后又走进客厅。她听到弟弟在客厅里说了句话:“妈,也许我还要预先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将来称他姐夫吧?”
“你给我住口!”父亲的吼声,“你们今天晚上都怎么啦?为什么都不去睡觉?”
他站立在门口。她听到的话,他显然也全都听到了,但是并不以为然。
她走到他跟前时,他注视着她,低声说:“我明天上午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火车票已经买了。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来向你当面告别。见你家的窗子全都亮着,就进来了。”
“探家?”
“不。是调回北京去工作。一切进京手续都是爸爸妈妈一手替我办的。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老年人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他说罢,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瞧到他手上,半天都没用自己的手去握。
她觉得生活真像一个对人充满恶意同时具有人所破除不了的法力的女巫。完全不可预测地,犹如从宇宙中坠落的一块陨石,根本不考虑她甘愿接受或不愿接受,就独断专行地将他推入到她的内心世界里了。而她开始像一口被遗忘的深井含住了月影一般似乎“拥有”了他时,生活这个女巫又将他从她的内心世界里拽走了,丝毫也不在乎她感到突然或不感到突然。就像母亲从陌生人家拽走自己的孩子一样!也许那冷傲骄横的女巫仅只对她这个老姑娘充满恶意,处处和她过不去?
“我不该来打扰你吧?”他那只伸出的手期待了半天,终于缓缓放下了。
“不,你等一下!”她一转身冲进了她的房间。片刻便又出来了,披着她的大衣,一边穿一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么晚了,你母亲你弟弟也许会对你更加不满的!其实,我只是想来与你告别一下……”
她却不听他说完,已经往楼下走了。
走在楼梯上时,他还继续说:“不与你告别就离开这座城市,我觉得我就太……轻视人的感情了……”
她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感情……
难道他能够理解,她内心里对他已经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吗?不,他不能理解,他不会知道。他不需要一个三十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姑娘对他的感情。山本不需要云的缱绻,是云从天空降到了半山腰。何况老姑娘们都不如云那么迷人,也极少会如云那么缱绻。老姑娘们都是使人感到空气沉闷的低布的乌云,她们多情的结果无非是阴雨连绵。她知道自己正是这样一个老姑娘。
不,他不需要她对他的感情,所以也就谈不上轻视或者珍视。
你用错了词汇。她想,你所说的感情,其实是指礼貌而言,我的家庭辅导教师!不被你轻视的,不过是礼礼貌貌的礼貌。当然啰,你是真心实意地来进行礼礼貌貌的礼貌的告别。那么也让我真心实意地,在你离开这座城市前的这一个夜晚,礼礼貌貌地对你表示礼貌的送别吧!
礼貌是人的高雅外衣,稍有教养的人都喜欢穿它。
让我们都穿着它,在这座城市乍暖还寒的深夜散散步吧,我的家庭辅导教师……
当他们走到大院门前,把守大门的警卫认出了她,才替他们打开门,并提醒她道:“早点儿回来,就要到宵禁时间了。”
她仿佛没听见似的走了出去。
他在高墙下站住,抬头望着说:“你看……”
她也抬头望着,问:“看什么?”
“你们家的窗子全黑了。”
“这是市长家起码的自由。”
“我的意思是,你家的人都睡了。”
“难道因为我送你这位将要离别的……客人,他们也应该彻夜不眠吗?”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说话?”
“跟你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的辅导教师,包括像现在这样说话。”
“你……因为我,受到了你母亲的指责是吧?”
“是的。”她说,随即补充道,“不过我并不是为了你,正像你帮我补习功课一样,是为了某种……道义……”
“你……不会怨恨我吧?”
“为什么?”
“我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许许多多的返城待业知青。我本以为,结果会对他们公正点儿,却没有想到,促成了一起事件……谁也没有在这场考试中获得任何机会,却有三十几个人被公安局关押起来了……而我这种时候离开这座城市……”
“我们不谈这件事可以吗?”
他负疚地瞧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他们沿着高墙并肩缓缓地,默默地往前走。走出小街口,走到了一条笔直的竖马路上。马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了,此刻的城市是那么寂寥。
马路两侧,每一根水泥灯柱旁,都有一棵剪过了枝丫的街树相伴。路灯将水泥灯柱和街树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一组,一组,一组……两个影子一组,倾斜地朝前排列。街树剪过了枝丫的粗壮影子,像人的手臂,揽着,牵着,或拥抱着水泥灯柱的影子。此刻的城市仿佛是它们相亲相爱的时候,它们没有语言,可是它们分明是在彼此倾诉着什么。
她想:也许它们根本无须彼此倾诉和表白什么,就相信它们的爱是长久的吧?在这座城市里,有哪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会比它们相爱相伴的时间更长久呢?从这座城市有了这条马路,就有了它们。多少相爱相伴的男人和女人由年轻而老了,由老而死了。它们却仍存在着,并且还将长久地继续存在下去,相爱相伴下去。夏季,街树用它的绿荫,为路灯遮阳遮雨。冬季,路灯用它的光和热,为街树驱除黑暗驱除寒冷。而雪后,当人们欣赏着街树美丽的雪挂时,水泥灯柱也会感到自豪吧?那些街树的根须,在深深的土地下,该是早已将水泥灯柱的基部紧紧缠绕住了吧?
路灯也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也像那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影子一样,倾斜着,长长的。不过他们的影子之间的距离,是真正的距离,没有任何牵连。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内心里也像此刻的城市那么寂寥,多层次的寂寥。如荒野一般的寂寥被如冷雾一般的寂寥沉重地笼罩着,如冷雾一般的寂寥之上覆盖着如三尺大雪般的寂寥,三尺大雪般的寂寥又被什么样的寂寥包围着……层层的寂寥在她内心里形成一个寂寥的宇宙。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可想的。”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站住,想再次劝她回家去,但见她继续沿着马路朝前走,犹豫了一下,只好跟上她。
防洪纪念塔矗立在这条马路的尽头,像城市的一座碑,使这条马路仿佛通往墓地的路。城市的全部灯光到那里为止了,江彼岸才是真正的夜。令人望而却步的深远的黑暗中,有几点光亮在闪烁。不知是极遥远的小村人家的窗口,还是镶在夜的地平线上的星星。
“你为什么没有去参加那场考试?”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去了。我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寻找你,找遍了所有的教室……”
“可想而知你也发表了某种演说?”
“莫如说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披露这场考试的真相。你没去我非常失望……”
“那么希望我发现你有演说才华?我并非预料到那一天要出事而明哲保身。我是因为实在没有勇气步入考场。那几天内的补习,对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弄明白。”
“这……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你听得很认真啊!而且你总说,懂了,懂了,明白了,明白了……”
“其实我什么也没懂,什么也没明白。”
“那你为什么要装得懂了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当面骗我啊!”他又站住了,叫嚷起来。
她也站住了,凝视着他,低声说:“这一点是你永远也不会懂不会明白的。”
“可我现在有权要求你告诉我!”
她凝视了他许久,终于微微苦笑了:“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任何事情都懂都明白呢?留给自己的记忆一些也许永远都不懂永远都不明白的事,岂不是会使生活增添一些奥秘色彩吗?”
“你这是替自己进行诡辩!”他第二次叫嚷起来。
“就算是吧。听一个人替自己进行诡辩没意思吗?你一次也没有替自己进行过诡辩?”她目光仍凝视着他,嘴角仍浮现着那种苦笑。
“你!……”他气愤地转过身去。
“我们这是干吗?深更半夜的,我可不是从家里出来存心跟你争吵的!为什么要争吵?有什么值得争吵的?因为我在你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告诉了你实话?……陪我走到江边去站一会儿好吗?就算我这个学生对你这位老师的请求……第一次也肯定是最后一次……”她说完,站到了他面前。
听了她的话,望着她对自己的那种凝视,他气愤全消了,也不由得默默笑了。
他们彼此又接近了,又肩并着肩继续缓缓朝前走。
一组组街树和水泥灯柱的亲密的影子接受着他们的检阅。
路灯将他们的身影和他们之间毫无牵连的距离投映在马路这卷底片上。
“你为什么没被公安局抓走?”
“被抓走了,当天又被释放了。唯一被释放的一个。”
“为什么对你就特别开恩?”
“我沾了我父亲的光。我向他们承认,我是‘录取监督委员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我对这一事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希望他们请求他们将别人都释放,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后果。可他们还是只把我一个人释放了,并且因为让我挨了几警棍向我赔礼道歉……生活有时候把宽容强加给你正如把罪过强加给你一样,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无可奈何。我算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始乱之……终逃之……”他的话中,有替自己辩护的成分,也有羞愧和负疚的成分。
“你别这样想。谁也不会因为你离开了这座城市便蔑视你的。起码我不会……”她低声安慰他,不留神走在一块冰上,身子突然向后一倒,同时叫了一声。
他及时伸出一条手臂搀了她一下,使她没有摔倒。
“小心点儿,前边还会有冰。”他说,扶着她的手臂没有立刻收回去。而当他的手臂从她肩上放下时,他的手不经意地触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不,那不能算是“握”,仅仅是她的手指轻轻钩住了他的手指。这使她内心里对自己产生了一阵惊悸和惶恐。只要他对她这一举动,做出会使她极端敏感的,哪怕是同样“不经意”的具有一丝一毫排斥性的反应,她那惴惴不安的自尊,就会顷刻土崩瓦解。她就再也不能够有勇气看他一眼,对他说一句话,同他向前多走一步了。然而她又不甘心放开被自己的手指轻轻钩住的那几根男人的手指,不是几根,只是两根,小指和无名指。指尖触恋着指尖。轻轻地,藕断丝连地,仿佛她同他一样是“不经意”地,随时可能因为多迈出一步而“不经意”地分开的触恋。
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对她这大胆而细微的举动全无知觉。
马路上,触恋着的手指,终于将他们的身影接在一起了。就像被锯过的街树上余存的一条细小枝梢的若有若无的微影,似是而非地连着水泥灯柱的影子。一小股风掠过,也会使它颤颤抖抖地离开水泥灯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