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3

字体:16+-

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到了这条马路的尽头。当他们同时踏上防洪纪念塔的几层台阶后,她的手终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这仿佛也是不经意的“不经意”的手。“蓄谋已久”的心,有一种鬼使神差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促使着她的手握住他的手。心呢,它是完全放弃了自尊。它需要什么?它就需要握住他的手!即使因此而受到轻视,它也要握住他的手!你太无礼了!她想。不是谴责自己的心,而是谴责他。你那么一意孤行地闯入我的心里,你又要那么仓仓促促地走了!我的心有权向你要求偿还损失!它已经损失了那么多!

于是她的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问:“你手冷吧?你手真凉!”

她说:“有点儿冷。”

他反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并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他们投在江畔广场上的身影,亲密地连在一起了。

他的衣兜里很温暖,他的手更温暖。她低头瞧着他们的身影,被它们的亲密感动得要哭。

它们亲密地走向江边。

他们站立在江堤上。

江面的雪已经完全化尽了,靠近江堤的坚冰也开始融化了。白天在阳光下融化,夜晚再次冻结。这种每一天都进行的重复过程,起到了如同磨镜石的作用,使靠近江堤的坚冰,变得如银镜般光洁可鉴。江堤上的路灯,映在这带状的无限长的银镜中,恍如幻景,奇特而美丽。一阵阵江风从对岸吹过来,他们的身体不由靠得更紧密了。

她内心里获得到一种实现了理想般的满足。

这是她理想之中的一个梦。

和一个男人,一个能够并且使她甘愿地占领了她心的男人,手握着手,亲密地站在一起。无论是站在这里,还是站在别的什么地方;无论是在这样城市酣睡了的时刻,还是在别的什么时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时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地方。

这不过是我理想之中的一个梦。她对自己的心说。

而心回答:是的。一个梦。要不了多一会儿寒冷就会把你从这个梦中冻醒。

“这儿风太大,你冷了吧?”

“不……”

“你穿得一点儿也不厚,我们上去吧!”

“不……”

她的手唯恐被握住它的那只手放开,地上的影子唯恐被它们的主人分开。

“你还记得白桦树皮灯罩吗?”

“记得。你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

“你终于找到了,我真替你高兴。”

“可是白桦树皮灯罩我要带回北京去,永远保留在我自己的身边。”

“这……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妹妹了……她不要它,不要白桦树皮灯罩……”

“……”

“这也是使我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

“……”

“那是一幢刚落成不久的新楼,我在这座城市终于找到那位叫欣欣的姑娘的住址……我按了三遍门铃,门才打开。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没想到,她会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不,一个少妇。她已经结婚了,可能就在几天前结的婚……”

“结婚并不是过错……”

“很对。结婚并不是过错。谁都不会认为自己的妹妹结婚是一种过错,除了精神病患者。她打量了我一番,把我让到屋里。不待我开口,就喋喋不休地说:‘请这边走,先从阳台上看起吧,这阳台够大的吧?我们还可以负责替你安装玻璃。这是小屋,十二平方米。隔壁是大屋,十七平方米。如今新盖的宿舍楼房,大屋不过十四平方米,至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平方米。我们这间大屋却十七平方米!设计不太细致,让我们占了便宜!不信你可以了解了解。有上下水,有煤气管道,有壁橱,还有浴室,每星期按时供应两次热水。我们在正阳街还有一套单元楼房,也是两居室,以前我和我母亲住在那里。我们想用两处住房调换一套。当然,条件不能低于四居室。这些我们都写明在换房启事上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我不是换房的。’

“‘不是换房子……的?那你是什么人?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她又开始上下打量我,产生了某种疑心。目光是警惕的,好像我可能是一个贼或是一个骗子。

“我问:‘你有一个哥哥曾在北大荒吗?’

“她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

“我又问:‘你哥哥叫林凡吗?’

“她又点了一下头。

“你可以想象,当时我在她面前显得多么激动!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一只手,注视着她的脸,从她脸上寻找着和林凡的面貌相同的特征。她的脸,在我眼中变成了林凡那张文静的南方少女一般清秀的脸。毫无疑问,在我面前的正是林凡的妹妹!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从前我是一个很容易激动的人,后来生活使我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激动了……”

“我在和你的接触中看出了这一点。”

“可当时我激动得真想哭!我在心里说:‘林凡,林凡,我的好兄弟,我终于找到了你的妹妹!我没有辜负你死前对我的委托!我找到了我们的妹妹啊!’真的,即使我是找到了我自己日夜都在想念的,失散了多年的妹妹,也不过就激动到那么一种程度!不料她叫起来:‘你干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出去!’并且猛地从我手中挣出了她的手。

“我窘迫极了,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怪她。因为她说得对,她根本不认识我。

“我进一步问她:‘你和你哥哥年纪都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和你母亲离婚了,对不对?你跟你母亲生活,你哥哥跟随你父亲生活,从此你和你哥哥再没见过面,对不对?你父亲是一位编剧,你母亲是大学里的一位图书管理员,对不对?’

“从她的表情我看得出来,我问的每一句话,都更加证实她是林凡的妹妹。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都对。那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到我家里来,究竟为什么事?’

“我说:‘我和你哥哥当年在北大荒是一个连队的!你哥哥有一次上山伐木,不幸被大树砸死了,他死前,托付我交给你一个灯罩……’

“一缕哀伤的表情呈现在她那张漂亮的,对婚后幸福生活心满意足的脸上,但很快这缕哀伤的表情就从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消失了。当时她那张脸上的表情平静得使我无比惊讶。

“她淡漠地问:‘灯……罩?’

“我说:‘是的。一个白桦树皮灯罩。’急忙扯下包裹着白桦树皮灯罩的旧报纸,将我曾拎着去寻找过无数个叫欣欣的姑娘的白桦树皮灯罩,郑重地双手捧着,像捧着一颗宝石叫她观赏。

“这时,她的丈夫手中夹着烟,穿着睡衣从卧室——就是她说的那个十七平方米的大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一眼就看出,那个丈夫是在我们这类家庭长大的人。我能够认出他们,正像别人在十几年前能认出我一样。

“那个丈夫瞅瞅我,又瞅瞅她,不耐烦地对她说:‘你跟他在啰唆些什么?什么白桦树皮灯罩?莫名其妙!’

“很显然,他因为我按了三遍门铃打扰了他和新婚妻子的午睡,对我这个陌生人十分讨厌。

“她退到丈夫身边,双手轻轻抓住丈夫的胳膊,低声说:‘他受我哥哥的委托,送来这个灯罩……’目光瞧着我双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像瞧着一个会给他们的新婚幸福带来某种灾难的不祥之物。

“那个丈夫也朝我手捧着的白桦树皮灯罩看了一眼,说:‘你太不懂点儿起码的为人之道了吧?给一对新婚夫妻送死人的遗物,你不觉得这种做法太缺德吗?难道你没看见贴在我们门上的喜字吗?’

“我解释:‘我看见了。可我送来的是她亲哥哥……’

“那做丈夫的打断了我的话:‘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妻子的父母十几年前离婚了!我妻子已经不姓林,她姓严,改随了她母亲的姓!讲吧,你到底想图点儿什么要来对我们纠缠不休?’他说着,推开了卧室的门,‘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白桦树皮灯罩!’

“我看到了一间布置得舒适而阔绰的卧室。一切都是崭新的,考究的。一盏落地灯正对着我的视线,灯罩是西方样式的,红纱的,像他妻子身上穿的那件毛衣一样艳红,一样显得富贵。

“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丈夫跨到房间门前,又打开了房间的门,意思是赶我出去。

“我只能出去。

“我在房间门口转身看了她一眼,说:‘如果你因为没有收下这个白桦树皮灯罩而后悔了,你可以去找我。’并告诉了她我的住址。我真希望她在我迈出门之前能叫住我,可她没有。她紧紧依偎在丈夫身旁,眼睁睁地望着我离开了她的家,任何表示也没有……”

“也没有去找过你?”

“找过。两天后。她说,她非常感谢我对她哥哥死前的委托,尽到了一个知青战友的义务。她说,她早已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也不愿再去回想什么了,所以她不能收下那个白桦树皮灯罩。她说,她家里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摆放这样一个白桦树皮灯罩。为了表示对我的感激,她当面给了我五十元钱……”

“你呢?”

“我对她说:‘请收起你的钱。我要寻找的并不是你,我找错了。那一天打扰了你和你丈夫的午睡,很对不起!’说完,我也像她丈夫那一天对待我一样,推开宿舍门,将她‘请’了出去……”

寒风从江对岸一阵阵地吹过来。

他们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那只始终揣在他衣兜里的手,从他的手中轻轻抽出,由被握着而握住了他的手。

她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她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她的手指表达着对他的安慰,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

“我一回到北京,就要结婚了。”

她的手停止了抚摸。

“我的未婚妻,在我大学毕业前已经等了我三年了。为了白桦树皮灯罩,她又等了我两年多。而且和我分开在两个城市里。她是个好姑娘,我很爱她,也很想她……”

她的手缓缓地从他衣兜里抽出来了。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低声说:“都出汗了……”

她这时才觉得身上很冷,很冷,颤抖了一下。

他看了看手表,说:“我们该分手了。”

她说:“该分手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不……我离家才十几分钟的路。你走吧。”

“那你……”

“我看着你走。”

“这何必!”

“我曾是你的学生啊,学生对老师总是……或多或少有点儿感情的。”

他以为她在打趣他,笑了,说:“你言过其实了!我不过帮你补习了几天功课而已。你刚才自己也承认,一无所获。”

“不,今天我有收获。”她语调十分认真地说。说完,又苦笑了。

“那让我们正式握手告别吧!”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注视着他,摇摇头:“免了最后这种礼礼貌貌的礼貌吧!我们刚才已经握了很久,我的手都出汗了。”

“那么,再见!”他又笑了。

“再见!”

他从她脸上也看到了笑容,才转身大步走了。他却没有看出来,她那是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