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晓声小说精选集(套装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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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起大衣领,背身抵挡着从江对岸吹来的寒风,一动不动地站在江畔,凝望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他的身影从江桥下走过,消失在远处,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望着……

啊吧啦咕,啊吧啦咕,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没来往,

命啊,我的星辰,

你引我走向何方?走向何方?

啊……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从他消失的地方,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那种嗓子像敲击破铁罐子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唱莫如说是在吼叫。听得出来,是一个嗓子处在变音阶段,先天五音不全的青年。这类青年都有相似的“艺名”——“马路红”或“夜里红”“嗷天狼”“震山虎”什么的。

一个不知是属于哪一派“红”也不知是“狼”还是“虎”的青年骑着自行车从江桥下出现了。他没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也不看前边的路,两条长腿飞快地蹬着自行车,高歌猛进。

不被双手控制方向的自行车,像耍龙似的在路上左扭右拐,好几次差点儿冲上人行道。

“停!”猝然一声断喝,从马路对面楼房的阴影中闪出了两个肩枪的武装巡逻人员,跨到马路中间挡住了他的自行车。

他吓得险些连人带车摔倒。

他那捂住耳朵的双手赶紧放下,扶住车把,将自行车偏向人行道,刹住后,屁股不离车座,一条长腿踏地,惴惴不安地问:“我,我怎么了?”

“干什么的?”

“工人。下夜班回家。”

“工作证!”

“没带在身上。”

“‘特殊治安条例’天天宣传,听到过没有?”

“什么条例?没人对我宣传啊!”

“那只好给你单独补一课了,下车!”

“我……我到底怎么了?不就是在马路上大声唱歌了吗?不让唱我不……”

“别啰唆了!车扣我这儿,你跟他走!”

她在马路对面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将手伸入大衣兜,却猛想到自己还没有工作……

这时,她听到另一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对那“夜里红”之类的小伙子命令道:“骑上你的自行车吧,好好驮着我。”

“夜里红”十分不情愿地嘟哝:“马路上不是不许骑自行车带人吗?要是再碰上个交通警察怎么办?罚款是你掏钱还是我掏钱?”

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道:“交通警察管不着咱俩这一段,再说他们早下班了!”

“往哪儿驮您呀?”

“公安局。”

“驮到了就让我回家呀?”

“弄清楚你小子到底是不是工人再说吧!”

于是,“夜里红”无可奈何地重新骑上自行车,驮着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朝他的“命”他的“星辰”今夜将他引向的地方骑去,也不再唱“啊吧啦咕”了。

她本想趁留在原处的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没注意到自己,赶快往家走,不料刚一转身,对方却发现她了。

“哎,站住!”

她只好站住。

对方大步跨过马路,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开始盘问:

“到哪儿去?”

“回家。”

“从哪儿来?”

“家里。”

“深更半夜在江边溜达什么?”

“送……一位朋友。”

“朋友,这么说还有一位啰?哪儿去啦?”

“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男的女的?”

“男的。”

“我想也准是个男的嘛!他是哪个单位的?”

“省教育厅的。”

“干什么的?”

“这……具体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说是你朋友吗?”

“认识不久的朋友。”

对方的怀疑显然越来越大了,继续盘问: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

“什么叫什么也不干?”

“待业。”

“噢……返城待业知青?”

“对。”

“跟我走吧!”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产生了某种怀疑。”

对方格外强调地说出“某种”两个字,她终于明白对方怀疑她什么了。如同刚才那个大号“命”和“星辰”的小伙子被称作“夜里红”之类,人们将对方所怀疑的“某种”女人称作“夜来香”。她虽然也像那一次在市场管理所感到受了严重的侮辱,但却没有像那一次一样被激怒,只不过觉得可笑。对方的责任心还让她有几分肃然起敬。

要想脱身,看来不像那一次在市场管理所一样打出“市长的女儿”这一块金字招牌,怕是有点儿不那么容易了。

于是她笑问道:“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市长的女儿,你也一定要带她到公安局去吗?”

“市长的女儿也一样对待!”对方严厉起来。

“那我就毫无办法了,只有跟你到公安局去了!不过你能不能先陪我回家去通知家人呢?我家离这儿不远,十几分钟就走到,要不我一夜不归,我父亲,也就是市长同志,会整夜四处打电话找我的。”她用缓而慢之的语调说。

“你是市长的女儿?”对方又开始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审视起她来,怀疑更大了。不,简直不再是怀疑,而是肯定地认为,她起码是一个竟敢对一位武装巡逻警察冒充市长女儿的骗子!

“你是市长的女儿?好,好,好极啦!你今夜算是碰着了我这个最讲‘认真’二字的人啦!走吧,女士,我就陪您先回家通知您的市长父亲同志吧,免得他整夜四处打电话找您又四处找不到您!”

“真过意不去,给您添麻烦了。”她彬彬有礼地说。

“女士,前边带路了!”对方恶声恶气地嘲讽她。

“不客气。跟着我,别走丢了您!”于是她就“前边带路”。

她一边走心里一边想:他可别身上没带着工作证也碰上了这么一位城市的卫士。

像卷烟厂的工人们身上都不免带有烟草味,酱油厂的工人们身上都不免带有酱油味一样,当年的知青教导员,一旦沦为返城待业知青,也不知不觉地变得玩世不恭起来。

她走到铁门前,警卫立刻给她开了门。她却并不马上走进院里,转身去看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

他已站住不走了。

她对他招手:“来呀,来呀,进来呀!”

警卫隔着铁门也朝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看了一眼,问她:“要……到你们家去?你们全家都睡了啊!”

她笑了一下,说:“我并不认识他,他要送我回家。”

警卫面露难色,向她解释道:“我们守卫人员可是有守卫条例的呀!你是市长的女儿,更应该自觉遵守。不认识的人,不能随便带入院内。何况已经这么晚了,他还是携枪者,更不能进来!不信你到传达室去看看守卫条例,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一条。我们警卫人员得对领导同志的安全负责啊!”解释了这么一番后,又隔着铁门对外面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挥了挥手,大声说:“走吧,走吧,你把她送到这儿,就算送到家了!”说完,锁上大门,从监视孔里警惕地向外望着。

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呆呆地站在铁门外。

她隔着铁门对他说:“我想出,出不去了。您想进,进不来了。真是抱歉!多谢您一直把我送到这儿啊!告诉我您的姓名,明天我往公安局给您写封表扬信吧?”

“用不着!”那个武装治安巡逻警察猛转身走了。

“再见!”她对他的背影大嚷一句。

她心里别提有多痛快!因为她这个当年的知青教导员觉得以这种方式替那三十几名因“一中事件”被抓走的返城待业知青向公安机关的一员进行了一次小小的报复。

“无论如何,报复是必要的!”她又想到了“简”说过的这句话。她的报复行为有了思想依据,使她心里不但痛快,而且舒畅。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识青年的存在,的的确确在这座城市中造成了一种不安定感。二十余万、返城、待业、青年,如果将社会对他们的统称进行词组分解,就会使任何一个人更加确信他们在这座城市中造成的不安定感是客观的,现实的,并非哪一个患多疑症的头脑产生的幻想。“二十余万”这个数字加上“待业”这个对任何人都很严峻的词,再加上“返城”这种具有特殊历史背景的身份,最后都与“青年”这两个血气方刚的字(虽然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未免嫩了一点儿)排列组合在一起,其引申意就包含着——骚乱。

而骚乱的对应词便是——治安。

所以返城待业知青们与治安警察们的冲突,完全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

社会因素造成的某种冲突,往往都是具有内在规律的。

市长的女儿,当年知青教导员对一名治安警察的小小的报复,不过是两节五号电池所产生的微弱火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