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文注视着妻的脸。
通常情况下,他每天晚上总是比妻入睡得早,第二天也总是比妻醒得早。一睁开眼睛后,他总忍不住要去注视妻的脸,这成了他无法改变的习惯。妻是他的幸福。这种幸福即使在他对命运感到最绝望,对人生对前途感到最悲观的时候,也还能同时感到自己是最绝望最悲观的人们之中最幸福的一个人。只要他有了一个每月能挣四五十块钱的工作,临时的也行,挣多点儿更好。再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有门有窗的就成,那么倘若别人问他:“世界上谁最幸福?”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我刘大文!”
小学老师教他认识了并会写了“幸福”两个字,却仅仅使他对这两个字的含意得到极其肤浅的答案——满足,快乐。他的中学老师认为没有必要再向自己的学生对“幸福”两个字做任何解释,认为这两个字跟“不幸”一样明白。所以他常常想到他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怀疑他们从来都没有幸福过。
刘大文啊刘大文,这个傻哥们儿!他竟然买了本《新华字典》,要从字典上获得“幸福”两个字的全部含意。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本字典是商务印书馆出版,新华书店发行,牡丹江印刷厂印刷。统一书号16017·14,定价一元。一九七一年六月修订第一版,一九七一年十月本市第十三次印刷。扉页修订说明中,有这样的词句:“我们将它奉献给认真读马、列的书,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参加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广大工农兵群众。并热烈欢迎广大工农兵、革命干部和革命师生对字典提出宝贵意见。”
在四百七十六页,他查到了“幸”这个字,同时也就查到了“幸福”这个词,却没有任何解释。字典的编者们好像也和他的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一样,认为“幸福”这个词是明白得无须任何解释的。他大失所望,又查与“幸福”这个词关系紧密的“爱”字。查到了,第二页,解释得似乎还像那么回事:对人或事物有深挚的感情。但接着看下去却使他不但更加失望而且简直恼火透顶——在阶级社会中爱是有阶级性的。拥军爱民,爱祖国,爱劳动,阶级友爱,这些才是无产阶级之爱的内容。
妻是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
“脱胎换骨”多年,连个团徽都没戴上。
他们结婚的第一天夜晚,当他第一次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第一次真正感到从此以后她将是他的女人,禁不住无休止地亲吻她时,她的脸竟扭向一旁,轻轻地内疚地推开他说:“大文我对不起你,我有一件事一直欺骗你,不向你坦白我心里不安……”
“什么事?”他不由得放开她,想到了每一个丈夫听了妻子这种话都一定会猜测的方面。
“我坦白,你能原谅我吗?”
“别说。我知道了……我……原谅你……”
“不,你不知道!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再也不能对你继续欺骗下去了!因为你这么爱我!我……我……我不是团员……”
难怪!难怪团组织委员一次次问她团组织关系怎么还没转来!
他静静地躺在妻身旁发了半天愣,心里简直恨透了他妈的写在或印在一切书一切纸张上的“阶级”这个词。这个词他妈的把他和妻的爱也给搞得像过团组织生活那么正经那么严肃了。
妻以为他生气了,缩进被子里直哭……
想起这件事他对那本字典火冒三丈,毫不惋惜地扔进炕洞里烧了。
然后他还觉得不顺气,给出版社写了一封信,大不敬大不恭地质询:“该字典为什么连对‘幸福’这个常用词都不加任何解释?请问,当我望着我老婆的时候,我觉得我对她的爱超过了对生活中一切的爱,失去了她我就无法活下去,我的这种感受用‘幸福’这个词形容犯不犯语法修辞错误?”
其实他既不希望也不需要他们复信就“幸福”对他解释什么。他只是觉得那本字典的修订者们仿佛存心轻蔑他作为一个人所真实感受到的美好情愫,因此他也要对那本字典的修订者们表示他的轻蔑。
没想到复信还很快。不是直接寄给他的,先寄到了团政治部,由团政治部转到了营里,由营里转到了连党支部。
指导员派人把他叫到连部,拍着桌子对他大加训斥:“我说刘大文,你们家祖上不知哪辈子积了点儿德,让你弄到个好老婆,你就烧包哇?你他妈的烧的什么包?!你照镜子瞧瞧自己那副模样,马脸驴唇的,你配有那么个好老婆吗?要我看是七仙女嫁给董永……不是,是嫁给你这个……你这个他妈的……反正是老天瞎眼配错了对!我真想揍你一顿!你再烧包你那小日子要过不长!”
指导员一向对他很不错,视他为连队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人物,闲散活常忘不了亲自摊派给他。他也对指导员衔恩怀德,从没背后议论过指导员什么。他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不下脸顶撞,直至指导员将他狗血喷头地骂了个够,气咻咻地抽起烟来不理睬他了,他才懵懵懂懂地问:“指导员,我什么地方得罪您了?”
指导员狠狠瞪他一眼,仍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要是得罪了我,我至于跟你发这么大火吗?”说罢,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大信封,朝桌上一扔,“你自己看!”
他疑惑地拿起,见上面印着××出版社字样,笑了:“指导员您肯定张冠李戴了,我可从来没往什么出版社投过稿。我没那文才,也没那雅兴!”
“张冠李戴?还王五姚六呢!是我弄错了,你骂我!”
他是个无心人,早把字典那回事儿忘了!他当时本不认真,写封信去无非是顺顺气,他那股气也是自找着生的。婚后,他对爱情,对幸福,对夫妻,对女人这些很耐琢磨的词,自有他本人的独到见解,差不多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理论基础与马克思主义毫不相关,尽是他的“小女孩儿”使他那并不比别人睿智的头脑产生许多自以为富有哲学意味的胡思乱想。总之,他是沉湎在爱河里,迷眩在爱河里,陶醉在爱河里,爱得没了谱儿,幸福得没了边儿,不容别人发表半句与他那套“思想体系”相左的言论,包括字典。
他从信封中抽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他寄给××出版社那封“求教信”的影印件。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妙,傻眼了。
指导员又说:“还有复信哪,你小子看看吧!”
复信是批判性的。措辞庄严地向他解释什么是“幸福”——一辈子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最大的幸福。能见到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就是最大的幸福。加入我们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就是最大的幸福。时时刻刻战斗在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思想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也是最大的幸福!而一个女人使你感到的那种所谓“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关于“爱”和“幸福”的资产阶级腐朽不堪的思想意识,充斥在你的信中,也显然充斥在你的头脑中……
他们竟敢将他对妻子的爱,将他和妻子互相给予的幸福,说成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他脸气青了,要把那封信撕碎。
指导员眼疾手快,一把将信夺过去,慢条斯理地说:“别撕。撕了你小子也罪证确凿,没看出来这是影印件?人家批你批得有根有据!难道你爱你老婆胜过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既然人家批了你,还向团政治部把你告了,连里就得对你采取点儿行动是不是?团里就得回复人家一个处理结果是不是?你瞪双牛眼傻瞧着我干什么?活该!谁让你烧包!再给你小子一封信看看吧!”
指导员又拉开抽屉,拿出第二封信给他看。信封印着本团番号,他朝第二封信瞥了一眼,梗着脖子说:“不看!”心想:我刘大文不过因为太爱我的妻子而感到无比幸福,判不了我死罪,随便他妈的怎么处置吧,一百多斤交给你们了!
指导员又火了:“叫你看你就得给我看!”
他无奈抽出第二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赵指导员:
念刘大文曾为我团宣传队争得过荣誉,也曾是一个全团喜爱的宣传队员,且出身良好,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绝不至于在他头脑中扎根太深,只要他能在你的直接教育帮助下承认错误,可从轻发落,免于任何处分。他不过是被一时的胜利(“胜利”二字写上后又画掉,更正为“幸福”二字)冲昏头脑,开次批评帮助会便可以了。并且,据我了解,他的头脑常常有某种不正常的状态发生……
落款是团长的名字。团长分明在庇护他,虽然对他的头脑进行污蔑。
“看明白了?”指导员问。
他哭笑不得地回答:“看明白了。”
“还有什么说的?”
“没什么说的。”
“心悦诚服?”
“心悦诚服。”
“回去吧,准备准备,下午开你的批判会。”
也就是他刘大文,换了别人,此事未必能这么简单地“蒙混过关”。还幸亏团长对他有情有义的,还幸亏他出身良好,从团长到指导员,都在庇护他。这般想来,他似乎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但他终归有些闷闷不乐,也实在气愤得很。他气愤的是复信者分明在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装孙子!要不他老婆准是个猪八戒他二姨似的母夜叉,使他根本没体会过爱一个女人同时被一个女人所爱是怎么回事!倒跟他刘大文大谈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和“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真他妈的扯淡!
妻见他神色不对,有几分不安地问:“你怎么啦?指导员把你找去有什么事啊?”
“下午要开我的批判会!”
“开你的……批判会?!”妻大吃一惊的程度不亚于听他说下午要枪毙他,张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呆地瞧着他,表情许久才恢复正常,笑道,“今后再不许开这种玩笑吓唬我啊!我可胆小着呢!”
“没跟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究竟为什么?!”
“这……”他不知从何解释,一时也解释不清。
“快告诉我呀!”妻急了,一下子抱住他。
“看你急的!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不许去参加呀!”他不愿妻听到××出版社批判他的那封信,烦恼地推开妻,往炕上一躺,开始思考应该怎样做自我批评。指导员让他“准备准备”,他不能毫无准备,到时候说不出什么,让指导员当场为难啊!
“我去!我给你壮胆儿。反正我相信你犯不了什么大错误!”妻勇气十足。说完,坐在炕沿儿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佛在用那种充满柔情的目光给予他某种勇气。
最经受不住激烈的批判会斗争会场面的妻,却要参加对他的批判会,给他壮胆儿!
多好的妻子!他想:为了这样的妻子,受一次批判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