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会在知青们下午上工前召开。
他们集合在礼堂,还以为某个连干部动员义务劳动,搞环境卫生呢!
指导员出现后,问连队文书:“怎么一个老职工都没参加?”
文书回答:“您不是一再叮嘱我,不必通知老职工们参加吗?”
“胡说!我叮嘱你务必通知老职工们也参加,你听错了!这怎么能叫全连批判会呢?”
文书委屈地嘟哝:“那我挨家挨户把他们叫来……”
指导员狠狠瞪她一眼:“听错就听错了!还挨家挨户叫什么?多此一举!”
刘大文听出了名堂,为了限制他“错误”的扩散,也为了给自己今后向上级交代寻找托词,指导员“狡猾狡猾”的。
知青们听指导员说要开的是批判会,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哎,要批判谁呀,我怎么一点儿风声没听到?”
“我也蒙在鼓里呢!”
“批判看麦场的老职工吴春明!”
“你怎么知道?”
“什么事儿我能不知道?他借看麦场之机,棉袄里子拆道缝,天天往家带黄豆,一次带三四斤!”
“那,他怎么不到场?”
“瞧着吧,过会儿就得押进来!”
“安静!”指导员大声说,“今天开的是刘大文同志的批判会。刘大文,你前边来进行检讨吧!”
刘大文这时才站起来往前边走。
知青们一听说要开他们人人喜爱的“金嗓子”的批判会,顿时炸了锅,一个个向指导员提出质问:
“慢!大文犯了什么错误?先向我们宣布宣布再批判他也不迟嘛!”
“大文你回来!到前边去干什么?”
“刘大文搞腐化了还是盗窃公物了?!”
“指导员,不讲个一清二楚,我们解散了啊?”
指导员本想匆匆走过场,没想到大家比“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还认真,眼瞅着这场批判会要开不成。
万般无奈,指导员只好越俎代庖,替刘大文三言两语简短交代了一下“幸福事件”的始末。
大家不听犹可,越听越糊涂,越不能理解,越替他们的“金嗓子”愤愤不平!
“大文爱自己的老婆,关别人屁事!”
“我要有那么个老婆,我也感到无限幸福!”
“这纯粹他妈的是出于嫉妒心理!”
“大文你回来坐下!看他妈的谁敢批判你!”
指导员本是一番良苦用心,却惹起众怒。
他吼了起来:“你们都冲着我乱吵吵什么?这关我屁事!文书,跑步回连部,把出版社和团长的信都给我取来!”
一会儿,文书把那两封信取来,交给指导员。
指导员先宣读刘大文那封犯有“思想意识错误”的信,接着宣读出版社批判性的复信,最后宣读了团长那封信。
三封信读罢,大家渐渐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觉得复信中的振振有词的批判,不能说毫无道理。如果当场点起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问:“是你最爱最爱的女人给予你的幸福大,还是你见到了‘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感到的幸福大?”得到的回答肯定是后者。
但大家又都感到刘大文爱他自己的老婆,哪怕爱到如醉如痴爱到神志昏迷爱到“头脑不正常”爱到疯狂的程度,毕竟算不得什么错误,更算不得什么罪过!一个人爱自己老婆的深情都受到限制,他妈的总是有点儿不对劲!
“幸福是一种感觉。”他们不由得都联想到了他们的“金嗓子”说过的这句至理名言。
感觉是一个人自己的官能,而且常常是一个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事儿。刘大文爱他老婆感觉到的那种“幸福”,如果他自己认为是超过一切幸福的幸福,那就让他去那么幸福呗!干吗因为人家说了真话而批判人家,干吗非逼着人家说假话呢!他们都暗自这么想,都同情他们的“金嗓子”,男知青女知青无一例外。不过男知青全抬着头,望着刘大文这么想。女知青全低着头,瞧着鞋尖这么想。
指导员见秩序和气氛好歹算接近开批判会的状态了,对刘大文说:“开始吧!挑实质性的讲几句。”
他听出了指导员的话是对他的暗示。
他看到了妻。
她为了给他“壮胆儿”,居然坐第一排!妻是唯一抬头望着他的女知青,她的眸子里闪耀着异特的光彩,亮晶晶的。
他也从妻的眼睛里看出来妻在用目光鼓励他。鼓励他说假话,还是鼓励他说真话?这他就看不出来了。那一片刻,他经过“准备”的那些自我批判的词句,像浮云被行空的大风刮走一样,头脑中如白纸一张。我不能!他暗暗对自己凶狠地说,我不能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的眼睛,承认自己因为无比爱她所感到的那种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我也不能撒谎说我在世界上最爱的并不是她!
他不再看着妻,面对大家,梗着脖子发誓般地道:“我最爱……”
指导员情知有变,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最爱什么人?!”
指导员两眼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差不多是在无声地向他请求!
“我最爱我的妻子!”
所有女知青的头一下全都抬了起来。
气氛极其肃穆!
“你!……”指导员的鼻子几乎被气歪了。
“我最爱我的妻子同时也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指导员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得救似的长长呼了出来,但仍觉得他这话还是多少有点儿不像话。
“大文呀,两个‘最’,到底哪个‘最’更‘最’呀?总得分个先后吧?”
指导员循循善诱地“启发”他:“自我批评嘛,首先对自己的错误认识要端正,啊?”
“我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同时也最爱我的妻子!”他终于明智了一点儿,将两个“最”的顺序颠倒过来又说了一遍。
“好!就要你这么一句话!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有了正确的认识依然是好同志嘛!散会!”
大家却不想散会!
“散会啦?不行!”
“我们不让刘大文蒙混过关!”
“说把我们集合起来就集合起来,说把我们解散就把我们解散呀?我们又不是一群羊!”
“刘大文你别走!”
指导员愣住了。
刘大文也大惑不解,大家平日里都是他的朋友,怎么在这种时刻偏偏要跟他过不去?
妻忐忑不安,站起来,转身望着大家,用哀切的目光乞求大家对她的丈夫“网开一面”。
“哄什么?”指导员突然又吼起来,“谁想对刘大文的错误进行批判,到前边来,自由发言!”
“我们不批判他!”
“我们要他唱歌!”
“他侵占了我们的午休时间!”
“我们有权要求赔偿!”
“对!得两口子一块儿唱!”
“唱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那一段!”
指导员瞧瞧他,又瞧她,摊开双手说:“没法子,你们将功折罪吧!”说着,在前排坐下,一边卷烟,一边也期待着欣赏“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
一条不知哪个姑娘的红绸小手绢,从后边传到前边,传到了指导员手里。
指导员瞧了瞧手表,起身将红绸小手绢递给他时,低声说:“扎一回就得了,大家散了还能睡个把钟头。”
卖豆腐挣下几个钱,
扯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于是他就给她扎了一回红头绳。
大家还不肯散,不满足,不饶不依。
她只好又对他唱了一段“爹爹爹爹你死得惨”。
…………
“批判会”散了,他和妻一边往家走,妻仍在一边哼唱:
乡亲们呵乡亲们,
我死也不进黄家的门!
…………
一回到家里,妻就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头,在他满脸印下了起码五十来个吻。
“得了得了,你别像小鸟儿似的啄我的脸啦!今天咱俩算出足了洋相!”
妻不容他推开她。她显得那样幸福,那样快乐!她继续像只小鸡儿似的在他脸上不分鼻子眼睛地“啄”了一气儿……
然后她娇柔地偎在他怀里,悄声说:“你这么爱我,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爱我,我真没想到!”
“什么?!你没想到?!”他大叫起来。
“别叫!”妻用一只小手捂住他嘴,“大文大文,我的大傻孩子!可你无论多么爱我,也没有必要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嫉妒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