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中國 生育製度 鄉土重建

第九章 世代間的隔膜

字體:16+-

理想和現實

我們若肯仔細分析自己煩惱的原因,時常會發現在我們心中有著兩個自我在糾纏:一個是理想的自我,一個是現實的自我。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就是在於他是生活在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三度時間中。人不能沒有計劃地生活。在他決定現在的行為時,他眼睛望著將來。他至少要假定明天一定還是活著,才能倒頭睡下去。若是我們對於將來覺得一切都在未知之列,一切的遭遇都屬可能,我們委實就不知道現在應該做些什麽才好。我們總是覺得現在不過是將來的預備。煮飯是為了預備吃飯,吃飯是為了預備不致空了肚子去上課,上課卻又為了要得些將來有用的知識。將來,將來,一切都為了將來。每個人的心頭都覺得將來是十分真實,永遠在用他的想象來描寫他自己在人生舞台上將要扮演的角色。他所擔心的是為了這個,他所以肯努力的也是為了這個。可是事實怎樣呢?哪個白日夢能成為現實?所謂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就表明了在時間的推移中,我們每每發現現實的自我永遠是有缺陷的。它盡管追趕著理想的自我,但總是差一步。於是,我們若膽敢把往事來重提,哪一事不能令人懊喪追悔?懊喪追悔有什麽用呢?時光不倒流,亡羊補牢並不能收回已失去的羊群。人生的曆史不能重寫也許是人間最大的憾事罷。理想和現實的不能相符,使我們在內心鑄下了一個重生的願望。

“再來一次!”尼采喊出了這個人生基本的願望。可是在現實的世界裏這怎麽可能呢?正如尼哥底母責問耶穌說:“人已經老了,如何能重生呢?豈能再進母腹生出來麽?”宗教家把這願望推入了超自然的世界中,一個對於地上的事尚抱懷疑的法利賽人自然隻能說:“怎能有這事呢?”再進母腹的回胎方法原是非非之想,可是弗洛伊德卻在潛意識中找到了這個願望。他用它來解釋曠野恐怖(Agoraphobia)和幽閉恐怖(Claustrophobia)的精神病。當一個虔誠的宗教徒把過去的一切罪過、現實和理想的矛盾處,在神前痛快地懺悔了一場,他再度鼓著勇氣來追趕理想時,的確可以感到一些重生的意味。大病初愈,或是企圖過一次未遂的自殺後,把原有煎迫著人的理想計劃棄如敝帚的當口,一個人也同樣地會覺得精神上的輕快,重生了一次。可是這些不但不是普通人都能得到的經驗,而且也都是暫時的逃避。普通人怎樣來卸去一些悔恨的重負,滿足“再來一次”的重生願望呢?——生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