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第八章 孟 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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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一大早就坐到医生面前。昨晚他又是大半夜没睡。这次他来看医生,真是有点迫不得已。刚才一坐在椅子上,在医生前面倒睡“过去”五分钟……

“你这样状态很不好。”

“我也不想这样啊!”

“我说的不是你睡觉的问题,你戴墨镜、挂窗帘、多疑……我见过那么多病人没有这么多事儿的。”

苏眠点点头:“照您说的办。”

医生打开了一半的窗帘,气氛还是有点神秘兮兮的。

“我们接着说,今天这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不能沉默,不是有句老话说嘛,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今天说完了,我给你开点治抑郁的药,对促进睡眠也绝对有好处……”和上一次相比,医生和蔼了许多。

“您问我什么,我说什么。”

“你刚参加工作是在什么单位呀?”

“我在南方的一个越剧团,很小的剧团。”

医生问:“后来呢?换过地方吗?”

“我后来上过艺校,还在歌厅唱过歌。”

“你结婚了吗?你看上次我们连这个问题都没说起过。”

苏眠摇摇头。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初恋的女朋友?”医生问。

苏眠想了想:“有一个……没有接过吻也算吗?”

“接吻不是唯一的标准。跟我说说,一定很有意思。”医生鼓励着。

差不多十年前,那是在剧团的时候,剧团不景气,食堂理所当然地也解散了。剧团如果排戏,人多,就由剧团隔壁的一家饭馆送盒饭,人要少就到饭馆里去吃。只要是剧团的人来吃饭,饭馆都给打六折。团长和副团长经常到剧团上班,所以也是饭馆最常来的主顾。

饭馆里有个很年轻的女服务员,名字叫孟莲。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过来斟茶,编剧宋老爷子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孟莲。”

“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呀?”

“我爸爸……”

“你爸是干什么的呀?”

孟莲不说话。副团长范常红拍拍宋老爷子的肩:“瞧你这岁数,还跟人家这么套近乎,不是有什么想法吧?”说完,自己先不怀好意地笑了。

宋老爷子一愣,玩笑不是不可以开,但是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有些不妥。这样还让人家以为这是一帮腐败分子呢。文人的自尊和脸面让他有些愤怒。他本想对副团长说:“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脑子临时转了个弯,这位副团长是个小人一类的家伙,不好得罪!于是沉着脸换了句话:“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接着继续对小姑娘说,“美国有个著名的电影演员叫玛丽莲·梦露,你知道吗?”

小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含糊地说:“好像听说过。”

“你这个名字很像梦露的中国版……祝你将来也当个名演员!”

“咱们怎么能跟人家比呢!”说着,小姑娘走开了。

副团长又说:“梦露在美国以脱出名,你把人家小姑娘和她相比,真是不怀好意。”

“除了‘脱’之外,梦露还有什么事迹,愿闻其详?”宋老爷子笑呵呵地问。

副团长没词了。说实在的,除了“脱星”之外,有关梦露的事儿,他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苏眠,那时候还叫苏文斗,早就在饭馆见过孟莲,但熟悉起来是半年以后的事情。那一天,苏文斗给饭馆送装啤酒的箱子,饭馆里来了几个外地到这里旅游的大学生,他们吃完午饭,开始坐在那里玩游戏。除了他们,别的客人都已经走了,孟莲在一旁照应着。

一个女生大声喊:“来,玩‘杀人游戏’!”

苏文斗吓了一跳,这个游戏名字好奇怪!于是停下脚步,想知道这个“杀人游戏”怎么“杀人”。孟莲朝他笑笑,也端着茶壶在一旁看。

圆桌旁围坐着六个大学生,他们从扑克牌中拿出六张牌,一张黑的,五张红的。一个男生说:“一共六个人,一个当法官,五张牌就够了,抓到黑牌就是杀手!”原先号召玩游戏的女生说:“我来当法官!”

每个人摸了一张牌,飞快地看了一下,然后正面朝下放在桌子上,互相都不知道抓的什么牌。女生说:“好,游戏开始了,下面听法官指挥。”

苏文斗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法官指着孟莲和苏文斗说:“你们只能看,可不许说话!”

两人点点头。法官开始说话,说着说着语调变了,变得恐怖起来,像在演戏:“夜幕降临了……大家上床睡觉了……全体闭眼!”大学生们都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法官接着又说:“杀手请睁眼……杀手在哪里?……杀手你可以动手了……”

一个大学生睁开眼睛,朝对面的那个女生努努嘴。

法官又说:“杀手杀人了……杀手离开了,杀手闭眼。”

那个大学生“杀手”闭上了眼睛。

法官接着说:“好!天亮了,大家睁眼!”

大家一起睁开眼睛。法官对那位被“杀”的女生说:“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被杀害了,请你做临终遗言,分析一下杀手是谁。”

那个女生不高兴地说:“总是我被杀,我估计是他。”

苏文斗吃了一惊,被指认的恰恰就是那位杀手。他本来以为指对了,游戏就结束了。不料她说完了,就被淘汰出局,她的判断只能给其他人当参考!因为她已经是死人了。至于游戏,才刚刚开了头,一切还没有定局。

接下来法官开始让大家一个个发言,说出自己的判断,指认凶手。既不能放过杀手,也不能冤枉好人!大家发了言,包括杀手本人。他居然也煞有介事地表白自己,指认别人。最后,大家投票,超过半数就被处死!

苏文斗没有想到,第一轮被处死的居然是一个好人!这个人不光是杀手杀的,其他人也投了票,这个人主要是被好人“冤枉死”的!

下面,又是“夜幕降临了”,杀手继续杀人。

……

第一局结束的时候,杀手居然取得了胜利!苏文斗明白了,关键是好人不团结,可是怎么能让好人团结呢?他们不明真相,从头到尾就是相互猜忌!

那位法官又叫起来,她说人少了不好玩,希望孟莲和苏文斗都能加入。

苏眠沉默了。

“你们一起玩了吗?加入了吗?”医生问。

“我不想说‘杀人游戏’了。”

“苏文斗,你喜欢不喜欢是一码事儿,我们的回忆又是一码事儿,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不回忆。没关系,游戏嘛,又不是真的杀人。”医生说。

“真的假的有时候也分不清。”苏眠眼神很黯淡。

“那就说说孟莲。”医生递给苏眠一杯水。

“好,我想起来了……”

“好,想起来就接着说。”

他和孟莲正要推辞,大学生们已经生拉硬拽地把他们按在了椅子上。六张牌变成了八张牌,其中有两张黑牌,也就是说,这次要有两个杀手。

人多桌子小,苏文斗和孟莲肩靠肩地坐在一起。他感到了孟莲肩头的弹性,他还闻到了一种特别好的味道。这是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他有些害羞,下意识地躲开了孟莲的肩头。

刚才那位“杀手”突然说:“你们饭馆的服务员怎么都这么漂亮啊?”

女法官夸张地上下打量着他们:“哟,刚才没有注意,真的耶!你们怎么这么好看呀!一个美眉,一个帅哥!”

孟莲说:“他不是服务员,人家是剧团的……”

“哟!怪不得呢!我看你早晚也得进剧团,你们俩正好演一对情侣!”

苏文斗和孟莲都被说得不好意思,甚至不敢互相再看一眼。

刚才那位一开头就被杀掉的女生说:“快点快点,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现在要杀人了!”于是大家赶紧摸牌。苏文斗看了一下牌,居然是张黑桃7。尽管是游戏,心中还是一惊,顿时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另外一个杀手是谁。

当法官说到“杀手出现了,杀手睁开眼睛!”他睁开了眼睛,没有想到,孟莲也睁开了眼睛。真是太凑巧了!

法官一面说“杀手开始杀人”,一面对他们使眼色。他俩明白了。孟莲飞快地指了一下刚才那位杀手,苏文斗点点头。

大家睁眼以后,那位前杀手做临终遗言,他指认苏文斗是杀手,他觉得苏文斗的表情太紧张了。他的意见得到大家的拥护,只有孟莲不赞成。投票结果,苏文斗被“处决”。当大家看到苏文斗的牌是黑桃7的时候,一起欢呼!庆幸他们揪出了一个真正的杀手!法官忍不住对苏文斗说:“你也太紧张了,都让人看出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说马上就要开车了,大学生们急忙站起身来问谁是另一个杀手,当孟莲举起黑牌的时候,大家都大吃一惊,没有想到,新上来的都是杀手!

大学生们走了。苏文斗对孟莲说:“你刚才也应该指认我!”

“为什么?”

“我既然已经暴露了,你就应该丢卒保车啊!”

“我永远不会出卖你,要死一块死!”孟莲的眼睛亮亮的。

苏文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敢看孟莲的眼睛。虽说只是游戏,但是苏文斗很感动。

“你是演员嘛,怎么不会装得镇静点。”孟莲又说。

“我不是演员……”

“那是什么?”

“我是‘听用’!”

“什么是‘听用’?”

“这是仆人中地位最低的一种,随时听人招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们剧团真的有这种职务吗?”

“戏里的词,可能是清朝的事儿!”

孟莲笑了:“真有意思,还有这么个称呼!这么说,我也是听用,随时听人招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厨房里传来老板娘的声音:“孟莲,客人走了吗?赶紧把肉皮刮干净!”

“怎么样,说来就来了。我也是听用吧!”

两个人笑起来。

“对不起,我得干活去了。”

“我帮你干吧?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事儿。”苏文斗不想离开孟莲。

“这活儿你干不了。”

“什么活我干不了,我是听用,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进了厨房,只见一大堆生肉皮放在一个搪瓷洗脸盆里,满满当当的。

孟莲熟练地提出一块,平铺在案板上,用菜刀刮去留在肉皮上的油脂。苏文斗站在一旁看。

“干什么用呢?”苏文斗问。

“把上面的油都刮干净,切成小条块,然后晾起来。晾干了然后听用。”说完,孟莲自己先笑了。

“肉皮也成了听用了,”苏文斗笑着说,“有什么用?”

“做鱼肚汤……”

“这怎么是鱼肚汤呢?”

“把干肉皮用油一炸,泡泡就起来了,然后放到汤里煮,又松软又有嚼头,不知道的谁也不知道这是肉皮做的,汤还特鲜美!”

“你真行!你可以当厨师了。”

“什么厨师,我就是听用!”

苏文斗抓过一块肉皮,也拿起一把菜刀。孟莲阻止了他:“你要干什么?”

“帮你刮肉皮。”

“又脏又油的,你可别干。”

“我试一下还不成吗?”说着,苏文斗干了起来。这事儿看着容易干起来却很费劲,那把刀怎么也不听使唤,不是把肉皮切断了,就是肉皮上还剩着许多油。

“一看你在家里就没有做过饭,刀都不会用!求求你别干了!”

苏文斗放下菜刀,看着孟莲,又看看那盆肉皮,不由得心生感叹,真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这么好看的女孩怎么干这个呢?他不明白,她要是去酒店当个服务员,或者就在大门口当个领客的“花瓶”也比在这里刮肉皮强百倍啊。

苏文斗呆呆地想着。也不知道心里动了哪根弦,一种英雄救美的心思悄悄涌上心头,白老师开导他的话,他准备也对孟莲照说。

“你想什么呢?”孟莲问。

苏文斗吃不了学习的苦,可他吃得了学戏的苦。一个月下来,白老师就想表扬他了,表扬他有悟性,表扬他嗓子好,站在那里也有个样子了。可是白老师怕他骄傲,这个年龄的孩子,容易满足,还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还远远不是总结成绩的时候,就得用个小鞭子抽小驴子似的抽着他朝前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况且越剧这个东西都是口传心授,学生的领悟和自我体会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每每白老师教他戏的时候,总是绷着脸,没有一丝笑模样。

有一天,苏文斗把孟莲领到白老师的面前:“白老师,这就是我对你说的孟莲。”

白老师的目光从孟莲进门的时候起就一直没有离开她的眼睛。孟莲也意识到了,始终垂着眼睛。

“小姑娘,抬起头看着我好吗?”

孟莲抬起头,白老师点头:“给我唱点什么,歌、戏都行。”

孟莲唱了段黄梅戏《天仙配》中的“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段。唱完之后,白老师一句话没说,还是连连点头。

“家里有人干这行的吗?”

孟莲摇摇头。

“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爸妈都不在本地,我跟着大姨住在这儿。”

孟莲的眼睛里有种淡淡的忧伤,白老师看出来了,不再往下问。

最后,白老师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跟着文斗来学。”说着她微微一笑,“其实也不是学,就是玩玩……”

白老师教苏文斗唱戏的事情,剧团里都知道了,以前是个金童,如今又多了个玉女,许多人忍不住到领导那里打听,是不是正式学员?白老师拿不拿报酬!白老师柳眉倒竖:“没用团里一寸地,没拿团里一分钱!我就是办一个学校你们也管不着!”

“你后来唱戏了吗?参加演出了吗?孟莲进剧团了吗?”医生问。

苏眠摇摇头。

大家偶尔也听见苏文斗唱上两句,一板一眼,还真像那么回事。可是学戏归学戏,到台上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戏里的角色都有专人担任,演出完了是要按戏份分钱的。苏文斗不能抢人家的饭碗不是?一年下来,苏文斗只演过一个梁山伯的书童和一个家丁。不过,苏文斗跟白老师也学了不少本事。

有一天,团长把苏文斗叫到办公室对他说:“苏文斗,你来咱们剧团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吧,也快两年了。”

“文斗,你的条件不错,可是团里没有办法让你上台,有点委屈是不是?”

苏文斗一愣,连忙说:“您怎么这么说,我本来就是临时工,干点杂活。我挺喜欢学戏的,上不上台真的没有关系,您这样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来剧团的时候,您跟我爸说好的。”

团长点点头,心想,这孩子真是懂事。团长又说:“有个事情和你商量,你爸今年底就要退休了,我想让你来顶替他,现在改革了,也不是保你一辈子,就是合同工吧,工资要提高一点,工作嘛,我看你是当演员的料,白老师经常夸奖你,可是你也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也不能换了谁……”

“知道,我就干我爸的活。”

“你爸的活你还真干不了,他走了,我们也就不要木匠了,有事临时请人就是了。我问你,你喜欢唱通俗歌曲吗?”

苏文斗点点头:“偶尔唱唱。”

团长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两盒录音带递给苏文斗。苏文斗不明白团长什么意思。

团长说:“现在观众,尤其是年轻的,不爱听整场的戏,喜欢‘什锦拼盘’,我们也得随行就市啊。我想在戏中间加上唱歌、小品、小魔术什么的,你听听这些磁带,练两个星期给我听听,如果行,以后你就给咱们唱歌!”

苏文斗全听明白了,心里高兴极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团长一直在注意他。此刻他觉得他用不着婆婆妈妈地说谢谢,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团长的英明伟大!

苏文斗第一个来找白老师。白老师平静地说:“也好,我告诉你,发声的方法和部位不一样,你找个人问问。但是学过戏曲的人有底子,你能唱好!行,好事!挣钱吃饭要紧!”

找过白老师之后,苏文斗立马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孟莲。孟莲高兴得一把攥住苏文斗的手,拼命摇晃着:“太好了!太好了!”

苏文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孟莲摇着摇着,突然愣住了。她太忘情了,情不自禁地拉着苏文斗的手。现在突然意识到了,她想把手松开,却又感到被苏文斗的手紧紧攥住了。苏文斗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看,孟莲的脸上布满了红晕。

苏文斗觉得孟莲的手在发抖,使劲要挣脱他。他的心中有点害怕,于是松开了。他还不明白孟莲心中在想什么。

两个星期以后,苏文斗的演唱让团长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孟莲后来怎么了?”医生问。

“后来,我的演唱成了剧团演出的时候不能缺少的节目!”苏眠回答。

“孟莲后来唱歌了吗?”

“想不起来了,唱了吧,后来就没有音信了。”苏眠的表情非常痛苦。

“不可能,怎么会没有音信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我能抽支烟吗?”苏眠突然说。

医生想了一下说:“抽吧!”

苏眠点了一支烟,医生等着他。

烟抽完了,他还是不说话。

“你不能回避任何事情,说不定病因就在那里……”医生说。

“我哪儿回避了!你怎么知道我回避了!”苏眠情绪有些失控。

“我们接着说孟莲,比如电话、信件,她有没有给过你照片?”医生问。

“没有。”

“你没有再回过老家吗?没有去看过她吗?”

“我从来没有回去过。”

“为什么?”医生说。

“好像是一个图章……”

“什么图章?再想想,你是掌管图章的吗?比如说,你当过会计……当过食堂管理员……当过图书馆管理员……还是你私人的图章?”

苏眠摇摇头:“医生,我真的是想不起来了。今天我们就谈到这儿,您先给我开点药……”

医生点点头,以他的判断,病人没有完全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