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A)异地。母语。米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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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粥与狼蕨,与母语)年轻的服务生都是微笑着的,他们身着黑色店服。而两列亮晶晶的玻璃杯闪亮在她额头的高度,势必有一连串英语劈头滚过……

她受到了惊吓。但必须,不能受惊吓。好吧西餐厅。与大堂连通的这个西餐厅。两名陪她来的人员(称小姐或女士好像都不对她的脾胃)一眨眼就消失在餐厅厚重的弹簧门外。她必须镇定。头菜、主菜、甜点,名头生冷古怪。想食粥,当然没有;炒青菜,当然也没有。好吧,奶油汤和蘑菇饭,共九十元。黏糊糊的,望之不爽入口古怪。即使吃掉了三分之一还是觉得没饱。一觉得没饱就越来越饥。才八点多还算早。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前台说出门往右,到了路口再往左。

等红灯过马路。地面有大而长的字:望右。香港车靠左行驶,若按内地习惯过马路,“嘭”的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着撞倒。

在生地方总是紧张的,何况还过马路。

抬头一见红十字,她马上安了心。虽是陌生的浸信会医院的红十字,且巨型威势,前所未见,但它放之四海而皆准。红十字对面就是她打听到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7-ELEVEN,与北京同,绿红橙三色横额。结果只买到牛奶。

脚踩上铺地的一块大铁板,感觉有些错位。

童年时想象的香港是妖魅而繁华的。三个小时之前,她出了机场望见的香港,是让人耳目震动的一片璀璨,海面和山腰之间,无数高楼的灯光。巨高的钢筋水泥,这些人类的建筑,在入夜时分至系好看。跃豆之前认为,高楼都是丑陋的,唯大自然才够壮美。她瞬间就改变了看法。人类的建筑镶嵌在山海之间,从高处望,算得上是大自然生出的闪亮部分。

周围闪亮着,但是热,且潮湿,她走在这个城市的皱褶间,踩了几步沉闷的铁板。这是香港吗?纸醉金迷的国际大都市。

从铁板的缝隙,她一眼望见地下一层有只圆灯笼——

暖亮的圆灯笼,一只楷书的“粥”字。一个有粥的地方!有粥!她快步下楼梯,推开门果然是粥,各种粥:猪肝粥、鱼片粥、鸡肉粥……还有各种米粉。幼时吃的,再也没有比此处更齐全的了。

“唔该,我想食一碗生滚鸡粥。”她忽然冒出一句粤语。开票的女人说:“鸡粥卖晒喇。”是的,卖晒咗喇,卖光了。

她是怕英语的。

来港前下载了有道软件,本打算用来查单词,结果完全可以直接语音,自己讲一句,它就译一句。红色的话筒,按住,讲中文,波浪线粼粼浮动,你输入一句,它就出来一句,还自动安排了中年平缓的女声……一个国际化的中年女人藏在手机里,随时帮她讲出英语。竟不必输入英文单词,文盲亦可。

大堂集合时,她就举了手机,笨拙地试着以“有道”软件同印尼女作家聊了几句。美国来的诗人见了也对她的手机问道:“Is there any……”她通过有道说:“……”他问“Chinese……?”她说:“Free of charge”(翻译有时是生硬的,有时则莫名其妙)。

一行人被领去唯港荟食饭。

唯港荟的中庭极高,阳光打头顶汇入,高墙布满不同种类的草本植物,它们生在一整面高高阔阔的墙上,草们缜密茂盛,生猛威势。跃豆仰头望,茂密的草高高低低层次错落,她认出,高出的草就是外婆家那种狼蕨。她微笑起来。有人给她介绍了刘颂联,主持你们那场演讲的就是他。

白色台布的长桌,整桌都是英语。

一个短发的外国女人安排众人入座,一口英语说得飞快。刘颂联被安排坐在她正对面,外国女人冲她冒出一句普通话:“可以吗?”跃豆问刘颂联,这个金色短发的外国女人是什么人。刘耳语告诉她,正是工作坊主任,这次国际作家访问计划的主人,叫西尔维亚·文森特,美国籍,博士是研究西夏文的,写儿童文学。刘同跃豆聊天,刘说出了一个旧友的名字,于是她就找到了救星。全然陌生的西餐菜单,纵然有中英双文,也够她茫然。又是不知所措的前菜、主菜、甜点……一团乱麻中,刘颂联帮着逐一确定下来,前菜有三文鱼,是生的,胃受不了。要了一只汤,主菜要了鱼柳,甜点两款,有冰激凌那款太冰了,就要了一个鲜花饼。

主人和英语们互相拥抱,一个在另一个的耳边颊边啧啧有声。

这些她见过不少,现在内地晚宴、酒会巨多,一出歌剧首演,一只实体书店开业,一本杂志的外文版出版,一个颁奖典礼结束后,某大刊物创刊四十周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她记得有次某某文化公司上市庆典,晚宴之前,还发每位嘉宾一个iPad做礼物。

这场面就当看电影了。

头发长到腰的土耳其女诗人,主人以大大的熊抱迎接她的长发,土耳其微笑,开心。工作坊主任文森特一口美式英语,语速飞快,气氛甚是热烈,她听不懂。也不打算听懂。松弛着近乎松懈。她望住他们,听不懂绝非坏事,做一个纯视觉的旁观者亦不错的。

“唔该。”她唿声间跌出一句粤语。“唔该。”

刘颂联吃惊道:“原来你识讲粤语啊!”

“系啊。”老家是粤语区。她把老家土话转换成广州话,粤语音调铿锵,居然一句接住一句。

周围的英语飘远了,像地球上自然的生物,或者化身为某种灰色的蝶类,她听无识,但她望住它们,觉得好。而家乡的狼蕨从墙上长出来,爬到她的脚底下。她把自己的粤语称为广东乡下话。粤语以广州话和香港话为正宗,别处的粤语都算作广东乡下话。

“你可以试试用粤语演讲啊。”刘颂联忽然提议道。他认真着,甚至是肃穆的,绝非玩笑。她那几句夹生广东话,如此轻便就与演讲这样隆重大事搭上了钩。

她向长桌两头望了望,英语们仍在热烈。

鲜花饼,三边形洁白的骨瓷盘,白色扭曲的奶酪饼摆满了水果和鲜花,赩红纁红窃红浅绿深紫,另有米白浅黄窃紫的花瓣点缀,以及细小的绿叶。邻座的甜点亦亮爽,骨瓷盆上一只玲珑剔透的小小玻璃罐,里底有小半罐艳红**,摇摇晃动。无人知道这是用来看的还是用来吃的,大家面面相觑,左右观望。玻璃罐口托只玻璃漏斗,里头装了巧克力冰激凌,冰激凌上面也有水果。爽心悦目。

粤语改变了演讲这件事的性质,难嚼的牛排变成鲜花奶酪饼。

在冰激凌和鲜花饼之间,那个声音一再响起:你或者可以试试用粤语演讲。可以试试……粤语自动旋转,放出光来,上升,上升至墙上垂直生长的狼蕨中,狼蕨疯长,外婆家的狼蕨,那些贴身的圭宁土话,广东乡下话,它们就是粤语……粤语不讲聊天,讲倾偈。

“呢个倾偈好有学问嘅,”刘颂联说,“倾偈就是谈佛吖。”倾偈,她自小就系讲倾偈的。那些聊天、谈话、闲聊……普通话的说法都是二十岁以后的事。到了铜锣湾的中央图书馆,她将这样开场:各位好,今日晏昼我来呢度同大家倾偈……

粤语不讲下午,讲晏昼,一个演讲的下午是僵硬的,而一个倾偈的晏昼则让人松弛。尚未到来的下午变成了一个晏昼,这个晏昼她认识,她认识无数个晏昼,有些晏昼她在北流河撩水,有些晏昼她在河边的树下捡木棉花。所谓演讲,不过是又一个晏昼的倾偈而已。她不必扮演一个喜剧人物,而是还原回一个日常的自己……

“莫斯科大火的时候俄国人都在同仇敌忾保家卫国?不,他们大部分只是在生活。”在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跃豆感到自己重新认识了日常生活的价值与美学。

(香港的电视她照单全收)那些粤语的新闻、厨艺、广告、电视剧……虽是母语,亦要睇下字幕,几多词生疏了。

“核突”,那是外婆的词,连母亲大人都极少使用。“渌几分钟就得嘅喇”,厨艺节目,她看得欢喜,渌,啊渌就是烫啊,养生,渌脚,水太烫了,太渌了……捡回来,执返来……中学生的性教育,一个女孩对住镜头讲:同男仔在一起就会有细路仔,怎知怀孕了呢?会核突(恶心)吖……许久没有听过的字音,从几十年前的沙粒翻滚上来。从沙街,那条街名已消失的街,连接码头和无数条船的沙街,木船的船队,装满沙梨、瓦和瓷器稻米木头,船家妹梳着独辫子,窄窄木板,船舱里发亮的一小块,她们怎样屙屎呢?你和吕觉悟特意留神船板上围着的篾席,是企住围的,半边在船板半边对住河面,想象屎坨咚咚咚,一坨一坨落入河。天哪我们还在河里洗衣服呢,无知有几龌,真系核突啰……

粤语在电视里一只词一只词地响着,忽远忽近……比普通话来得新鲜响亮。

她举头向窗口望出,一粒星格外明亮,空气透彻。星星移动,一闪一闪地发出红色无线电波,“东方红,太阳升”。卫星发射上天,总觉得天上有只红色星星每日播奏《东方红》(夜空中的“东方红一号”,是1970年4月间发射的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县广播站的女声响起来:“圭宁县人民广播站,宜家开始播音啦。”五点四十分,天很黑,有点冷,你从被窝里爬起来,冰凉的水……牙齿……对面的杨桃树黑黝黝的,废弃操场上的车前草和老鼠脚迹,场边竖起的木桩和铁线……

电视上一个纪录片,一个五官粗犷的妇女对着镜头不停地讲,加拿大政府曾有一个“抢夺寄养”行动,那些儿童,学校判为有智力缺陷,政府出面,从原住民家强行抢夺寄养到政府认可的家庭。那个女人(安大略省原住民)对着镜头说,20世纪60年代,她四岁,英语说不流利,和姐姐两人同被判为智力有缺陷,被强行带走之后再也未见过自己的妈妈。

她心态平和地看完这段,想到自己。从前的胆怯和现在的木讷,此段可供解释。

出门步行五十米入大楼,滚动电梯再滚动电梯,过廊桥。有廊桥真好,下雨无使打伞就从一幢楼到达另一幢。迎面是整面墙的壁画,银行取款机,宽大的过道,一列长长台面,招义工学习广东话报名手工制品电脑和U盘……宛如集市。且慢,一个侧门有块牌子,一只红色箭头,粥、米粉、米线,她一路追去,跟随指示箭头她行入一只门,下滚动电梯,入一只门再入一只门。

“你好,食咩嘢?”一个身穿绿色T恤的瘦女人问道。她面相极像幼时的邻居韦医师。刷八达通,皮蛋瘦肉粥只要二十一元,外面则要三十五元。“唔该。”她朗声谢道。

差别很大。她尤其。

粤语演讲,语速明显会慢下来,用普通话发言,她的语速是飞快的,快得含糊,总得防备换气不及呛着自己,有时快到可笑,像窜过街的老鼠要赶紧藏起身。忽然想到,除了演讲,几场诗朗诵何不也用粤语?诗歌本是文字的文本,朗诵出来就变成一个声音的文本,用普通话朗诵和用粤语,可不就成了两个不同的文本。

她在房间对住窗口大声朗诵自己的诗。这首旧作在粤语中语调铿锵,仿佛变成了一首新的诗。当然是,普通话只有四声,粤语有九声。意味也有改变,仿佛含了悲情。

食欲也苏醒过来。杏仁饼、无花果干、新鲜的葡萄和苹果,在地毯上码成一溜。

清洁工来了,她特意交代:“吖啲嘢都唔使郁嘅,唔该(这些东西都不用动的,谢谢)。清洁下卫生间就得嘅嘞,唔该。”听她一口粤语,且有口音,清洁阿姨就问:“你系台湾嚟嘅系唔系?”“无系,我系北京嚟嘅。”但既然讲了粤语,阿姨就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同她商量,礼拜五要换床单,事情太多。

“不如我今日就换咗,好唔好?”

“好嘅好嘅,使唔使我嚟帮你?”

“唔使唔使。”

“唔该阿姨。”

她出门落楼,见到门口的保安大叔就用广东话大声打招呼,讲普通话时她心理畏缩,不与生人搭话。粤语使她开朗,在楼道或者大堂,远远望见清洁工或者保安,她就欢喜道:“早晨!”如果天晏了,她就说:“食佐饭未?”他们很开心,保安大叔每次见到就帮她推开门。她欢喜得很。

稍有蹊跷的是,与知识分子和做文学的人她无法说粤语,即便是刘颂联。只有同卖饭的大妈、打扫卫生的阿姨、保安大叔这一类人,她的粤语才可以顺畅。

两边都是正开花的羊蹄甲,窄而干净的联福道过云雨之后,淡紫和粉白都更新鲜湿润,有盈盈喜气。

羊蹄甲即紫荆,1997年定为香港港花。罗小姐告诉她,其实紫荆应该叫洋紫荆,与羊蹄甲不是同一种植物,两者非常像,有串串豆荚的就是羊蹄甲,只有花和叶没有豆荚的就是紫荆。

上坡对面马路是驻军,一面五星红旗,一条巨幅标语:“听党指挥。”

大学没有大门,与英国同,也许是吧。

那个剑桥牛津,她跟团去过一次,也是一只只学院,没有统一大围墙。浸会大学就是城区中两大片建筑,这边一大片,那边一大片,故只有校区,没有校园。

校区里学生昂首阔步,黑色灰色和白色,双肩包,或者抱书于胸,生机勃勃。拐弯,半圆的行政大楼,联合道,巴士站,人行道,大片砖红色地坪的网球场,树,很多树,越来越多的树。凤凰木,广西老家那种,垂着片片豆荚,坚硬、棕黑,状如大刀……小学课间游戏,淘气的男生使坏,抓一名女生,而女生就顺势把自己英勇起来,她双手自动背到身后作被缚状,男生挥着树枝押她到大凤凰树底下,她高昂着头,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个男生找来一柄凤凰木的大豆荚,他说:大刀来了。他举了“大刀”开始锯颈锯头,尚未过瘾,上课铃就响了。同样的凤凰木,20世纪80年代砍掉了。

拐弯是公园,门楣黑色沉稳隶书:联合道公园。亦有大大的鸡蛋花树,宽大而厚而叶脉清晰的叶,如切开的鸡蛋一样的花。中间是黄的,鸡蛋黄;外面是白的,蛋白。树杈繁多,开杈低,她幼时攀上攀落……向公园深处行,见到她认识的马尾松、细叶榕、羊蹄甲、尤加利树、木棉树,它们大而完好,因树龄足够长而沉积了从容的美。

(集体去中环)那日随工作坊集体去了中环一家会所,会所上上下下有旧式的贵气,水晶吊灯、拐弯的木楼梯、高墙衬,颇有些年头。侍者似乎也有了年头。

只见一位长发女子跨着大步一阵风地旋入,印度人,肤色黧黑、斜披长纱。她熟练地与每个人热烈拥吻,到了跃豆跟前,她礼貌伸手,碰了碰。餐前和餐间,他们一直讲话,神情严肃。

她一句听唔识。

罗小姐轻声同她讲,他们是在谈论电视每日大量报道的事。她默默吃她的白粥和豆苗。晚餐结束,去旁边的艺穗会朗诵。艺穗会,一家酒吧,专用于英语诗人定期聚会朗诵自己诗歌,有十五年历史。此番来了二三十个外国人,全英文朗读,各种风格。

(赛马)她向来觉得,赛马只与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有关,本是离得极远的名堂,那些五花八门的女帽,那些电影里的贵妇人,老太太或者年轻女人,人人头上顶一顶帽子,帽子上有花有羽毛,还垂落一番面纱。

在香港看赛马是件容易的事,只要坐地铁过海,再去铜锣湾,到跑马地就不远了。她从时代广场步行去跑马地。在街上拐弯,不停地拐。在高楼峡谷、灯光峡谷中穿来穿去,皇后大道东,伊利沙伯体育馆。过了一条极长的隧道,隧道地上摆了不少床垫。黑人、棕色皮肤的人,穿着破烂肮脏。有人躺在床垫上,也有床垫用床单围住。外国流浪汉驻扎日久,气味垢腻潮咸。

跑马地一大块金黄色招牌,深蓝色的会标。

许多入口。

换了票,拿了手牌。一时无所适从。墙上贴有各种数据,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一列又一列数字,用途不明。片刻,来了个制服后生,热情耐心:“赌马有四种方式,第一种……”

她不打算搞清楚一二三四,陌生事本来就蒙圈,加上一二三四只会更蒙。她选了最简单的一种,押某一匹马进入前三名。“你押边一匹?”她不知道该押哪一匹,哪匹她都不认识。她看到牌子上有马的名字、骑师、配磅、练马师、排位、马龄、评分……马上就要开场了,不及细看,只看名字。

马的名字出乎意料,匹匹都是古怪的——越影、金满载、幸运欢笑、光芒再现、喜益善……香港人真是不会取名字。她想起驰仔,那个从未见过的表弟,在舅舅到香港的那年出生,外婆唯一的孙子,据说他去澳洲读大学又留在了那边。

她随便指了一匹。服务生说这匹出得太迟了,第八场才出来。她就赌了一匹第一场就出来的,叫飞霞。好歹这名字还符合她的想象。她去窗**下注,下注五十港币,赌它跑入前三。然后才安下心来看这匹马的基本介绍,骑师的名字,配磅,练马师的名字,排位第十。

哎呀她竟然赌了一匹排名第十的马!

人是多筢邋的,会员区和非会员区都满了。她四周上下望,头顶是满天星,对面高楼华灯,马场光明崭亮。

马仔牵马绕场遛三周,牵马出场的马仔一律绿裤黄衣黑帽,与马匹有着同样神气。她望见了她赌的那匹马,一匹黑色的马,够漂亮威势的。全身油黑闪闪。德兰舅母最中意的驰仔大概就是这样全身油黑闪亮。

那匹飞霞绕场三圈,它的骑士英姿勃发。她放下心来。

赌马就是通过下注让一匹马迅速跟你产生某种关联——相当于某种驯养,《小王子》里狐狸对小王子说,通过驯养,它在你的眼里就变得不一样了。“你为你的玫瑰花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

所有的马都是马,世界上的黑马有很多,下注之后,这匹黑马就从所有马中跃然而出。

她发现自己如此喜欢这匹通身黑亮的飞霞,她源源不断地对它倾注深情。她觉得它的骑士也是至英俊的。他身穿一件艳丽的玫瑰红骑士服,衣服的前襟和后背各有六颗大大的星星,非常之耀眼夺目。他在场地的中间就跑了起来,然后从出口出去,他半蹲在马背上,一眨眼,箭也似的飞起来,一秒钟就消失不见了。

她望不见她的飞霞……但,面前的电子屏幕出现了齐头并驱的几匹马,全场都站了起来,人人奋力呼吼,既像加油又像叫骂。“屌那妈!”一个男人怒吼道。屌那妈,粤语,他妈的,她的广西小镇每日都此起彼伏的骂声。小镇的屌那妈轰隆隆地从上空飘过来落到香港铜锣湾的跑马场上……“屌那妈你只契弟”,这跟普通话中他妈的一样有着丰富的含义,既可咒骂又可亲热。

她站起身,热切望住电子屏幕。第三号飞霞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成为她的马,有一匹自己的马在奔跑和没有一匹自己的马在奔跑是完全不同的。她盼望它进入前三名绝非因为她想要赢得赌注,而是因为世界赛马史沉积下来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们漂亮的帽子,她们的面纱、她们的尖叫、她们的私情以及种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囤积在大脑皮层,以及,通过下注她以闪电般的方式驯养了它。激流汹涌而出。

它跑了倒数第三。

第二场开始后她在场内行行停停,像个行家似的挤在人前相马。粤语在人群里高高低低,讲着某匹马的肥和瘦、走路的样子歪斜或者不歪斜。“阿伯你好,唔该帮我睇下果匹马点样。”“都好嘅,你买助果匹马?”“系。”“买助就系好嘅嘞。”广东话实在是比普通话更家常的。后面几场,她在心里默默地押上某一匹马,但再也没有站起来叫喊的**。

下注和没有下注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赌徒把全部的身家押上去,通红的眼睛颤抖的四肢赌注如同烧红的铁水从赌徒的头顶直灌进去。

没等到散场她先撤了。

坐港铁回浸大。先蓝色线,到了金钟倒红色线,之后旺角倒绿色线回到九龙塘。这天正是美国大选日,在路上看到微信说,特朗普当选了,希拉里败了。出门前看电视,希拉里的票数还是领先的,以为她必胜无疑。可见不但天意从来高难测,人意亦从来高难测。

她还是频频想着“驯养”这个词,就是说,她前十九年养熟的是老家的土话,非常熟,得心应手。但忽然,她的玫瑰花干掉了,她的马必须弃之不用,她必须重新驯养她的路,那些生硬的石头必须用她的脚、她的脑浆一点点磨熟。而她的热情在驯养第一匹马的时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至少有十到二十年,普通话这种第二语言使她没有自信,光彩顿失。

当然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

(图书馆)从旋梯楼梯拾级而上。上到一半她总要停住,梯侧墙面,有几张旧时内地宣传画。《庆祝越南人民反美斗争的伟大胜利!》,黑红两色,人们壮硕的臂膀高高举着长长的刺刀枪,身后是高射炮,再高处的天空,是八九枚比蚊子还小的黑色飞机,每架飞机都冒着一条红色的烟——是打落了,正坠向地底。另一幅,《红太阳照亮了赣州城》,敲锣打鼓的人抬两块牌子,一块,“赣州市革命委员会”,另一块,“赣县革命委员会”,后面一条大横幅:热烈欢呼赣州市(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她数了数,这一幅画,天上飘的、墙上刷的、手里抬的,加在一处,有二十几条标语。

在香港,大学里的图书馆。

仿佛时空弯曲。

她一层层向上走,行至七楼,七楼有中文书,开架。她要为构思中的《须昭回忆录》收集资料,无疑,这里的资料比内地齐全。

无目的乱翻。《沙海古卷》,文书残句,约晋代,“活着的树木,禁止砍伐,砍伐者罚马一匹,若砍伐树杈,则应罚母牛一头……凡战争期间,获取他人之物免于追究……伽左那无理殴打善喜,抓住彼之睾丸,剃光彼之头发……”《战国楚简》,楚简是锋利的,像竹篾,汉简温厚,似擀面杖。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颂》,这个有意思。她用手机拍了两页,“阿罗本在公元635年自波斯抵达长安,他发现将大秦基督教改称景教,可以宣传一下。其时,先期抵达的波斯人已靠贩卖玻璃器致富,突厥人开了一家又一家饭馆,阿拉伯人在街头演算数学题,日本人则通过结交诗人、权贵,学写诗,当小官。阿罗本信仰人神两性的基督,他听说唐朝人将基督译成‘基多’,感觉尚可容忍。但他们把耶稣译成‘移鼠’,却让阿罗本目瞪口呆。阿罗本和他的随从面见太宗皇帝,发誓学好汉语。太宗皇帝心胸宽广,恩准这些无家可归者落户长安。但太宗皇帝以及后来的各位皇帝始终没有弄明白,这景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来自波斯的景教徒像日本人一样勤学汉语,至德宗朝,由景教僧人景净口授,由中国第一位基督徒吕秀严笔录,吕秀严的汉语和书法好过了头,把景教表述得像佛教,像道教,像拜火教,像摩尼教,然后皇帝读碑文连声称赞,好好好,但心中不由暗想,这景教是个啥?一个地方小教?于是不再过问。当年阿罗本率众景教徒,为逃避东罗马皇帝的迫害,翻越昆仑群山才到长安落户,不是为了用标准汉语将景教信仰以及景教徒跋涉千山的经历书写一通,然后刻成石碑保存到西安碑林。今天看来,刻《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颂》,或许正是阿罗本和他的僧徒们并不清楚的使命,大概石碑刻成,景教徒们就集体死去了……”

(舅父)周日仍是下雨,细雨丝丝的,空气不燥不滞。她去了尖沙咀,在文化中心的台阶坐了许久,海及海边的高厦都有些奇瑰,她呆坐着,内心旷远。阵阵柴油气飘过,轮渡在上风口,柴油的气味直灌口鼻。柴油气使她想到一只汽油桶,夜晚的海面,浪头浪尾,人……反正是有人抱着一只空汽油桶渡海去香港。

不会有人问梁远章如何去的香港,无从想象,他自己大概亦是模糊一片。五个舅父中,四舅远章的人生自是最幸运。

二十多年前她写过一篇小说,五个舅父都写到了。在一部中篇里写五个舅父显然不是一件合乎规范的事情,投到一家杂志,编辑说,五个舅舅太多了,应该集中写一个至多两个舅舅,小说呢,要写好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她不想这么干,五个舅舅,三个没娶老婆,压缩成两个顿失历史意味。她不改,立即重写一只信封,改投他处。

母亲大人电话详告了远章四舅的地址电话,跃豆抄在一张纸上,却迟迟不动。她同母亲讲:“香港咁大,我又唔识路。”“你又唔使去渠屋企,佢会约一只酒店同你见面嘅。”跃豆便说:“至多在电话讲几句就算了,谂唔出有乜嘢好讲嘅。”母亲出主意道:“果年返乡执骨都系讲得几句嘅。”跃豆当然记得,那一次,远章和德兰两口子,还带了香港的风水师。在县城他们住宾馆,侨办弄了辆面包车送回香塘。跃豆和母亲同车。德兰老了,嘴唇边的美人痣变粗了,脸肉乎乎的不再俏丽。和舅母一起去解手,上坡,水塘边的杨桃树、祠堂边的小夹道、粪坑。舅妈讲起梁北妮有两年改名梁碧妮,圈内人讲她有一个北字不好,北字在香港至难走红,而碧,外婆碧英的名字。跃豆自小就知道,梁北妮也自小就知道。碧妮仍然没有走红,又改返回。

直拖到快离港她才打电话。

一打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哈啰,边位?”她不太接得上,便只好用普通话:“请问这是梁远章的家吗?”对方也用普通话:“请问你是哪一位?”

等她把自己的来龙去脉讲分明,对方才讲:“我爸爸前日刚过位了。”

当然就是梁北妮本人。不过她既然没有想起她,她也就没多讲什么。就是那个曾经唱过《身骑白马》某一版本的三线歌手梁北妮,她生于江西丰城,矿务局宿舍人人讲普通话,不讲方言,普通话算是她的母语。在港人中她的普通话算得上是字正腔圆。她听她的爹地讲过跃豆,那次远章回乡执骨,跃豆曾送过她的一本书给舅舅。

后来她才知道,在香港,所谓作家,不过就是写稿佬。

梁北妮三岁时跟父母回过圭宁,她电话里的声音跟跃豆在酷狗里收藏的《身骑白马》无可辨。来港前跃豆正好在电视上听到。她搜了酷狗,意外见到梁北妮的名字,这名字是外婆取的,“梁中尼,中国同印尼”。外婆一言定音。到底又改中作北,不是指北方,而是北流河的北。来港前跃豆上网查了查,梁北妮毕业于某期香港有线艺员班,她那期没有特别出名的艺人。

跃豆喜欢那首《身骑白马》,尤喜歌中镶嵌的那几句闽南话:“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无人管,一心只想王宝钏。”

她在香港没有找到舅舅,却仿佛找到了母语。

(穹顶的山羊与显微镜,与米缸)夜晚她行到公园,灯光球场此时空了,灯未肃,一堂光明安宁肃穆。空而非空。缓跑径有个女人慢跑,她挂耳机,目无斜视,身上鲜亮色块一闪一亮,旋生旋灭。忽然来了五六后生,热气腾腾,一色运动T恤,有两个还打着赤膊,他们停在一块空地上。“果度就得嘅嘞”,屈膝马步,收腹端拳,两两对决起来。闻到了他们身上浓烈的汗气,她贪婪地呼吸着,真好闻啊,年青的荷尔蒙。

她坐在椅子上,再次把近旁的大树望了一轮,鸡蛋花树木棉树凤凰木羊蹄甲……那樖大大的红豆树,红豆她们叫火水豆,捡来火水豆,放入煤油灯盏——盏底红豆艳红,盏上火苗灼灼,两相映照,一圈明媚。她们也折红豆树的枝条做花圈,枝条柔韧细叶浓翠,绕成花圈安上白纸花,从追悼会送至墓地……眼前的红豆树此时是灰色的,青翠隐在深夜……穹顶巨阔,上面有一些星星,一组一组的,这里亮一下,那里闪一忽,它们组成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图案,梭状、菱形、三角形,还有一簇像散了架的凤凰花,一簇非常非常像一只山羊,白色的山羊,它躺在一张办公台上,有羊屎豆正在落下来,就落在她的脚边,一架显微镜,时隐时现……忽然这穹顶被风吹皱了,皱成一瓣瓣,像天空有只巨大的柑橘剥了皮,每瓣橘肉支棱着像倒扣的大花,硕硕无边,她随这穹顶飘来飘去,飘着飘着,这穹顶的边缘垂了下来,它的边沿垂落道道绳索,绳索粗细不同,颜色各异。十三、十七、十九……既数不清也除不尽。在半明半暗中她伸出双手想要捉住这巨大降落伞的绳索。

白昼落过雨,到夜天空澄澈。她望见穹顶上的自己,正从一樖树行到另一樖,在木棉树和凤凰树之间她行入了灯光球场。球场亮堂堂空无一人。她一径行入,越行光越弱,疑惑间灯就肃了,四周一片灰暗……她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到了县体育场,草地上漫起白色雾气,阵阵相连,电影尚未开始,忽闻吕觉悟说:“咦,阿只米缸真系稀奇。”

跑道中间有只米缸,就是贮米那种,周身黑釉,在半明半暗中发着光。它是在穹顶上放着光,像星星,红豆也在那上面了,一挂挂、一蓬蓬、一串串,它们裂开时,簇簇有声,穹顶边沿继续下垂了一些绳索,绳索越来越多浩浩****的像天上有樖大榕树垂下它粗大的气根。她伸出手想要捉住,但绳索仿佛生了眼睛,一见她的手就躲开了,它们在她的头顶飘来飘去,连同穹顶,发出拂拂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