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懂英语的人来香港需要强大的内心,需要自我勉励,自我喜剧化。大学学的英语叫专业英语,是国内本专业的人自编的教材,正常的英语没有,然后就忘光了……高中,高中时的英文,最深奥的一课是《半夜鸡叫》,英语杨老师来自福建,早读课他不来,“李跃豆领读吧”,而你根本不会。现在记得的只有句“Lazy bones”,那是地主周扒皮骂长工们的话。Lazy bones……
黄昏到达香港,只觉得璀璨。
海边和山腰之间无数高楼的灯光。特别高的高楼此时居然也够好看。人类的建筑被灯光点缀着。原来高楼并不都是丑陋的,也并非唯大自然才够壮美。要在人类与自然之间找到联系点并不难,这些过分的钢筋水泥,因它镶嵌在山海之间,从高处望,亦可算作大自然生出的明眸皓齿。
接机的钟小姐接她到一幢大楼,叫NTT,要在这住上一个月。这个楼名NTT倒有趣,与烈性炸药TNT恰成倒映。罗小姐等在门外,极短的头发、干练、淡然——她们在电子邮件中联络了一年。在内地,接待单位热情过度,遇到罗小姐的淡然,你认为高端,够文明。接过各种卡、表格、打印纸,还有一沓子港币,前半期酬金。钟小姐帮连上Wi-Fi,带到与大堂连通的一个西餐厅,面对这个洋派的地方,亮晶晶的玻璃杯,闪亮的餐具,身着黑色店服的服务生,一个服务生对你微笑……一向没学会对陌生人微笑。一连串英语劈头滚过,你受到了惊吓。
竟然,想不到会如此。害怕洋玩意儿,这越来越不是当下国人的惯常心态了,连小学文化程度的农妇云二娘都变得骄傲起来。
地上有大而长的字:望右。红十字,浸信会医院,巨大,赫然俯瞰的红十字你前所未见。灯笼壳上一只楷书的“粥”字,有粥!猪肝粥、鱼片粥、鸡肉粥……粥店跑堂的两个男人,黑色T恤围条深枣红围裙,她一边吹着滚烫的鱼片粥一边望他们,内地那边此类打扮是时尚咖啡吧的标配。超市还没关门,进口水果,苹果葡萄橙子香蕉芒果榴梿……炫目的产地使本来就新鲜明亮的水果更加光鲜。牛奶也是,日本北海道,韩国延世农场。结账的时候收银员问道:“bag?”茫然。收银员又说,bag, bag,同时指指你手里拿着的布质购物袋。当然,你需要买一只布袋。
校园导览。跟随一伙人在大学的廊桥穿来穿去。这伙人来自五六个国家,美国、印尼、土耳其,来自伦敦的芬兰和尼日利亚混血儿的专栏作家,还有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再加上你……没有围墙。学校和街道粘粘连连。在乐富市集买到一把水果刀,购一只卡叫“八达通”,既可坐公交、地铁,又可用于便利店,多处可充值。一个叫圈K的便利店,一个圈,里面圈了一个K,圈K。在乐富上台阶下台阶,之后特意停下,告知,要打的士就在这里,街道窄,有的士停在那里。巨大的电影广告,拎大包小包的人,滚梯滚滚向下,向深处。
带去坐地铁,坐一站到九龙塘,“记住九龙塘这个地名”。九龙塘地铁站的上头是一个大型超市——“又一城”。各种名牌、溜冰场、餐饮、咖啡、影城。导览是全程英文,由钟小姐负责。你一句“听唔识”,工作坊找了个叫欣欣的女生全程翻译。欣欣早三个月从北京来香港,研一。众人从一处幽僻的马路爬上几段很陡的台阶,钟小姐讲,上面是一个很大的公园,上到最后一级,豁然一大片台地草坪,就香港而言极其辽阔,宽过北京的鸟巢,足球场排球场篮球场连成片,周围一圈暗红跑道,一侧有几樖高大的凤凰木(与小镇同样的凤凰木),“Lazy bones”,你头脑里飞快掠过一个英语单词,地主周扒皮半夜学鸡叫……欣欣陪同并翻译,她一路告知,香港的车靠左行,又想起来叮嘱,香港的厕所全都是坐的,没有蹲坑。放心吧,我一定会踩上去的。为了不给内地人丢脸,我一定会在踩上去之后仔细擦拭鞋印。你在心里笑道。
欢迎会。南莲园池。蓝天白云海与山与高层建筑之间。
想起日本园林及唐代。木结构庙宇恢宏有势,厚实的斗拱,斗拱下压一只龇牙咧嘴的木雕壮汉。日本浮世绘人物。古朴暗红灰黑白。池塘茶榭木桥水车磨坊古树,水面及倒影,与内地的园林大有异,有很多水,故称园池,圆满阁颜色与形制很像日本的什么阁(金阁?),浮着的莲,朱红的拱桥,阁体耀眼的纯金色……文化断裂演变,唐代在日本留下来。你给观音、佛祖、药师佛的功德箱放了香火钱。有关学佛,你想起少时朋友王泽鲜。已经有三十几年没见面了。
果然欢迎会之前专门有时间换衣服。流程上注明要着正装,工作会上文森特主任强调:“专门有时间用来换衣服,前面的游园,你们可以穿得舒服点。”她轻松一笑,样子迷人。
更衣室有外间和内间,几位女士一阵忙乱,更衣补妆,人人换上了正式的黑色裙装,无一例外。黑色裙装,黑色裙装。所有女性一律。休闲风格的罗小姐外套一件短款小西服,优雅正式。正规着装如此重要,内地没有这样的仪式感。你庆幸自己意识到,此类场合万不能穿花裙子,穿了就是笑柄。你认同黑色裙装才足够庄重,即使像葬礼。
专门买了一条设计款的黑色裙装从北京带来,有点厚,一路上发愁,结果冷气出奇足,穿了这件裙装还要搭上披肩才能抵挡。你给这身裙装配上了黑白迷彩裤和耐克鞋,这种搭配既可称之为前卫,亦会滑入不伦不类。
裙装穿好,你简直认为自己是锋利的,那个来自伦敦的《卫报》《半岛电视台》《赫芬顿邮报》的专栏作家,被时尚杂志《ELLE》选为“十二位改变世界的女性”,见多识广,她双手竖直拇指,以时尚专家的口吻说:“很棒,是一种……风格。”没听清楚她这个style是什么style,但她的肢体语言很鲜明,当然是很赞。专栏作家有非洲血统,身上有种原始感,故她的拇指竖得极有感染力。你亦自认己身残留若干原始质素。
背景板上一排英文和巨大的地球图案,茶点是中式的,蒸饺、芋头糕,在蒸笼里盖着,都是热的。音乐表演,古琴。致辞。活动揭幕仪式,每人发一只地球仪,用一支笔指点着自己所在的国家。嘉宾合影,朗诵,赠书,礼成。朗诵环节你走上台,粤语朗诵。听到自己音韵铿锵,读得高低起伏。散了,记者采访,问:“为什么想到用粤语朗诵?”“是啊,为什么呢?”这样的问题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回答。
你不备课,无从备。但人人都很专业,同来的同行都是一套套的。无论座谈还是讲课样样都正规,你实在不适合站在课堂上,哪怕座谈。中文创作坊“观、想、读、写”座谈,OEM大楼圆桌。十几个学生。本以为随便讲几句,看阵势却不能。
出的题目已经不能算难。作为讲课者,需自选一幅画,谈与自己创作的联系,由学生据画创作,你点评学生的习作,回答学生问题。热带丛林幻想画,那些剑形或蛇形或桃形的阔叶,错综的枝叶中硕大的鲜花朵朵怒放,动物生猛、目光炯炯,生长与开花。最早想到的就是这幅亨利·卢梭的《梦》,神秘、梦幻、无逻辑、莫名、跳跃、隐秘……同行选得很好,有叙述空间、有故事、有张力,十四人中有十二人选他选的画,这样你轻松很多。你向来愿意示弱。他选德国插图画家布霍茨的《狮子的沉默》,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沙漠中,屋子里关着一只狮子。他自己写了三百字发在脸书上。
或者选莫兰迪的画呢,菲利普·雅各泰的莫兰迪。“他深深意识到人类的悲哀,同样深深意识到万物可能的湮灭。便可以想象他画作惊人的平静,这惊人的平静背后同等的激越——无此,他便不会背负着走这么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近乎呢喃的流利说出的临终之言,绝非死亡的言语、任何终结的言语;毋宁说是一切言语的凝聚,或花蕾,等待着再一次绽放。仿佛这画家早已经耐心地开辟了一条路,直抵人人皆梦想着的最能抚慰人心的光芒。”
或者是里尔克的塞尚。“字面意义上的灰,是无法在塞尚的画中看到的……在我们只能看到一种灰且满足于此的地方,他总是能辨认出紫(一种在此之前从未展现得如此之多、如此之广的色彩);然后,他并不止步,而是绎出卷积在一起的所有紫色色相——正如某些夜晚,尤其是秋夜的所为,将灰色墙面直接变紫,乃至可以回应一切色相,从淡淡浮动的丁香紫到深重的芬兰花岗岩紫。”
那首《苹果》你过了几年才写出,那时,香港那段壅塞重叠既震**又消化不良全然化开了,仿佛有人在后背出力推了一把,猛然进入一个炸裂的境地。“稀薄的芬芳安抚了我/某种缩塌我也完全明白/在时远时近的距离中/你斑斓的拳头张开/我就会看见诗——那棕色的核。//我心无旁骛奔赴你的颜色/嫩黄、姜黄与橘黄/你的汁液包藏万物/而我激烈地越过自身。/那些色彩的响度/与喑哑的答言//你的内部已震动,/兀自升腾又跌落,/要极其切近事实是何等不易。”
学生习作你点评了两篇,一篇是叙述,一篇是诗,都不错。诗有女性主义的意思,强悍,有完整性。答问,别人说自己琐碎怎么办?答:“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方式琐碎,琐碎到底,将来琐碎会升华,成为好东西。写自己在意的东西。”怎么知道自己进步了?答:“先大量阅读。隔一年再看自己的作品,如果觉得不好,那就说明你进步了。”是不是从一个词开始写作?答:“从任何入口都可以,法无定法,要紧的是你要进去。”
刘颂联的课比较好,在课堂上三人对谈。班上六十多人,大二。对谈轻松。之后与刘及学生共四人去“又一城”餐馆吃饭。行一条细路,大树和典雅的住宅,鸡蛋花。一面走路一面讲鬼故事,是关于医学院扫地大妈的辫子。
每日从NTT去联福楼二楼或学生食堂再到教室,三点一线。酸菜牛肉米线、桂林米粉、云吞、鸡肉粥,或者烧鸭四拼饭,或者三拼。有时讲稿和提纲都未及再看。有回是先由钟小姐带去图书馆在赠书上签名,之后再去教室。那次是不熟识的老师主持,很年轻,太年轻了。全程录像。他的一个问题:“小说家应该有怎样的一双眼睛?”结果你很难缠:“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双小说家的眼睛,我记不住细节,容易迷路。我是个没有现实感的人,时时觉得自己没在现实中,所以我对别人称我为小说家总是感到疑惑。”
作为被邀请来讲课的人,实在不必如此桀骜。
大学图书馆走廊墙上挂的中国现代作家画像,线描加水彩,不是照片。鲁迅巴金丁玲张爱玲艾青。徐訏(1908—1980),你只知道他是写鬼的。很多年前,有人介绍认识陈逸飞,陈请你编一个鬼故事,将徐訏的一个鬼故事改编成电影,后来陈英年早逝,此事不了了之。有鬼故事找到你一点都不奇怪……领袖头像当然很熟。幼儿园的墙上,走上长长的斜坡、红色的围墙、大门,门旁边两棵大木棉树,空阔的前园,马尾松,教室,米黄色的墙,一圈小椅子、黑板。领袖像就在黑板上方。小学时要求举着领袖像排队上学,你没有,家里没有大人。你在防疫站前厅哭,一个叔叔说:“我来帮你做一个。”你看着他从天井、厨房、门角找来一些木条木片钉成一只木框,领袖像是现成的,平日就放在防疫站办公室。穿过昏暗的走道,你跟表姐去看表忠作品展览,满大街都是那一年的三忠于四无限,一个乡下老太太用秸秆编了一只簸箕大的领袖像,上面涂了许多颜色,画了许多葵花。支援越南打美帝,在20世纪60年代深入而普遍,那个《竹钎舞》在乡下外婆家,在大队小学校的地坪上,几个乡下姑娘,人人穿了无领上衣,每人手里拿了条竹钎,舞蹈从头至尾模仿削竹钎,排成一排削竹钎,排成两排削竹钎,围成弧形削竹钎,围成一只圆圈削竹钎。她们愉快地唱着歌,指导的人说:“应该有仇恨的表情。”
中环到底繁华,楼更高更密嘢更贵。汇丰大厦,地面的标记。从汇丰大厦的出口出来,俱是各大银行香港分行。罗小姐又发了一万二千元港币,渣打银行、汇丰银行、人民银行,银行不同面相各异。街心公园随处有,太阳出来,天热了,入间店铺看看,感觉顶级而价格巨贵,品牌也不识。
在一家大厦地下的礼品小书店看到一只折叠布袋,竟然就是亨利·卢梭的《梦》,一个**女人躺在丛林里。你喜欢他所有看上去像梦的画,就光线而言,那幅狮子嗅一深睡女人,和一幅身上缠着一条蛇的吹笛人更像梦,但这一幅仍是最喜欢,作为梦境,它的光线太明亮,按理说,梦境的光线跟现实永不能互换,但这一幅,正因有梦中的明亮,画面才更有其超出现实的生机勃勃,那些古怪的阔叶才更有一种超越现实的凶猛。
你永远喜欢汹涌澎湃的植物和它们的无穷无尽。
去坐轮渡,问路问到的却是山东女孩,来港工作一年,问她码头,她也手机导航。过一个隧道,两旁全是休假的菲佣,她们每周休息一日。坐轮船渡过维多利亚港,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尖沙咀天星码头。那水手头发全白了,这样年纪的人在内地早已退休,他穿深蓝色水手服很是稀奇,戴双深蓝手套,拉粗粗的缆绳,你喜欢这种画面甚于那只摩天转轮。在这边又逛了一小会儿。之后坐地铁到九龙塘“又一城”,一家西餐厅,纽约的意大利餐厅在香港的分店,环境洋派,墙上大幅黑白照片全是《罗马假日》里的大美女赫本。西红柿汤,牛排八成熟(后来你知道所谓八成熟完全是外行,牛排熟度只有一成、三成、五成、九成、全熟),一只意大利卷。晚饭又去学生饭堂,要了烧鸭四拼饭,觉得极香,前所未有地,饭菜竟吃得光光,平常只能吃一半。来港后没来由地胃口变好了。除了要上课,心里日日都是欢喜的。
集体去西贡出海。海永远都是好的。因老家是丘陵地带,你二十四岁才第一次见到海。那年去合浦开会,一整日坐在大巴上,正晕车,忽闻文化厅的长辈喊:“快看,那就是大海。”你企起身,望见隔地有一溜灰蓝色的无边的水,虽水色不如电影上的蓝,也不是书中描述的蔚蓝,但因其前所未见地辽阔无边,心中着实一震。工作坊带去新界,在西贡体育馆的西贡码头上船,包了艘船和一个导游。导游曾是地理老师,全程英语,一直讲地质形成。
海浪摇摇,英语滚滚,他手中的激光笔点在大屏幕的地图上,忽东忽西,出于礼貌,人人专心听他上课,海景山景云和天,兀自流逝。
你一句听不懂,罗小姐坐到身边翻译,断断续续,准确连绵,一句接一句,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同声传译。两人单独坐在众人对面,罗小姐悄声用粤语讲:“那几只鬼佬……”你心里一激灵,鬼佬、番鬼佬,小镇亦如此称外国人的,华侨同学,小学的陈同学,中学的黄同学,一个是加拿大,一个是澳大利亚澳洲,他们更经常讲到鬼佬。原来香港亦如此,兼之还是英语流利的罗小姐,又是这样一个番鬼佬活动的场合。
鬼佬不含任何贬义,但变成汉字却显不堪。
鬼佬终于忍不住了,美国诗人提议导游不要讲了,让大家看看风景。下船登上一个原住民的岛,看看老房子,民居和庙宇,看到几摊牛屎你想起老家和插队;看到“土地公”你又踊跃宣布自己是客家人;看到“天后庙”,众人皆不入,唯你与伦敦专栏作家去进了香,各讨来一只平安符。沿小路去看20世纪70年代老民居,路边望见一种叶子,细时常采,叫作落地生根,小学时去石山挑石头,路上就有,执来夹入书页,隔日叶边缘就生出白色根须,细细如丝,可见是未落地即能生根,生的是气根。民居同20世纪70年代沙街的房子近之,你家的旧客栈,吕觉悟家的旧盐仓。这里窗更小,方的,门敞着,堆了树枝和垃圾,自是久无人住了。
树林里有坟墓,灰沙拍成的半圆,结实的白色上有暗旧的青苔和泥斑。
星期日步行去九龙塘坐地铁,行经富人区,幢幢房屋都是别致的,气派潜隐,通街幽静,连连望见正在开花的大鸡蛋花树,这样的大树,一樖已算稀奇,这里竟有三樖,一路仰头望,行过去了又行返头,黄色明亮的花瓣闪闪烁烁,阳光滔滔不绝……已是许久未见了,那两樖幼时攀上攀下的老鸡蛋花树被砍掉后,看到的均矮小,只比盆景略好。
路过一家学校,坚硬的红砖,校名中英文对照,校徽威仪赫赫。据讲学费按月收,极是昂贵,显贵和平民,总是壁垒永存。
地铁一路坐到尖沙咀,在香港文化中心的星巴克喝下午茶。要了焦糖咖啡和杏仁饼。又坐在阶梯上看海和对岸的高楼,雨下起来,丝丝飘到手臂上。右侧天星码头那边飘来极浓的柴油味。有只红帆船来来去去,是供游览用的,倒把海景破坏了。雨停时穿过建筑去对面街,乌云和灰色的云仍团团翻滚不歇,灰色中一群白衣伴娘拍婚纱照,格调实在不差。
街上药店极多,你行入一家,问深海鱼油。咩嘢鱼?每粒剂量,系1000单位抑或2000单位?产地系阿拉斯加仲系澳洲?每瓶几多粒,几多钱?问题问得多,店员不耐烦,店员的不耐烦令你意外。大概对内地客都有些不耐烦,在乐富,你一讲粤语老板娘就很开心,像是碰到自己人。在尖沙咀你讲粤语不管用,带口音的粤语,广东乡下话,且没有拖一两只大旅行箱。店员就讲:“睇你就唔系买嘢嘅人。”非常之不客气。
你公然笑了,并未感到自尊被践踏,或者,心情不错,你微笑,用广东乡下话答道:“唔该你,系啊我就唔系嚟买嘢嘅。”你发现这种针对内地客的店,每瓶深海鱼油比乐富贵一百元左右。总之样样事你都不烦,始终心情好。
全员坐船过海去珠海和广州,“参观内地”。
珠海这边的联合学院,一本分数线,全英语教学,由浸会大学授予学位。学费每年八万。学校有个皮影馆,外国作家诗人,人手一只举着皮影照相。剧目骇人且有趣:一个人,让鬼把自己的妻子换了头,后来见官问斩。
之后去广州,参观过沙面又坐游船看珠江夜景。开始时景色平平,众人安静坐着,自然都是见过世面的。没几久,到了最高的小蛮腰下,人群渐渐兴奋,到底是地标式建筑,通体光色变换,江水粼粼,算得上奇幻而壮观,人人拥到甲板拍照,合影,合影。你亦挤在人堆中拍小蛮腰。想要在游船开到最佳角度时建筑恰好转换成最喜欢的颜色,甚为不易。
你举着手机给文森特教授看得意的一张。她看了一眼,又往前翻了一张,然后说:“很好,很清楚。”
难道对照片的评价标准仅仅是清楚?你颇感意外。
大概她认为,对一个不会英语的人,拍得清楚已然不易。不过也可能,文森特主任虽研究过西夏文,难保不会用汉语表达更复杂些的意思,只能以清楚一言蔽之。
如此你应该自我批判:何以会认为,一个人英语好,其审美判断和表达亦成正比?这种荒唐的念头是哪里来的?
游香港总是要的,行程改了几次。之前拟去中环,太平山顶观香港全景,以及兰桂坊。但作家当然应该避开这些。去看香港的公屋是个正确选择。先去西环的坚尼地城。1958年一场大火,万人无屋可住,始建公屋……走进去看到内部,每间很小却有许多公共空间,觉得不错。香港的审核很严,一个人假称自己与外婆同住,获得公屋优先权,结果判刑。
西环邨公屋位置绝佳,背山面海,名副其实的海景房。电梯里碰到一个老伯,提两大袋鲜橘皮,说今年降价了,才一百七十元一箱。他在走道里晒橘皮。会几句英语,是的士司机。之后布莱恩赶来与我们会合。明娜要赶稿,娜迪亚也很忙,她有两部电影在上映,要配合宣传,还有一个自己的出版社。她们都不来……
香港仔原来有个海鲜市场,现在不见了。有位穿着大红衣服的女人缠着,让坐她的船,先一小时一百二十元,又降至半小时六十元。仍不坐。之后去黄竹坑路找工业大厦,老厂区改造艺术工场,相当于北京798,在路边废气中行了不少路,总算进去一处,却又周一关门休息。
又一日,去南区的海边赤柱。
赤柱,后来看到资料,历史上曾是英军军事据点,也曾是香港岛行政中心,遗留古炮台,现在是驻港部队进驻。此外有香港最森严的赤柱监狱,“二战”后在此处决了二十二名日军战犯,后来香港所有死刑均在赤柱监狱内执行,其遗体亦安葬在监狱附近的坟场内。
张爱玲《小团圆》写到的安竹斯,原型佛朗士,香港之战爆发后,佛朗士被征入伍,就住在赤柱的军营。天很阴,乌云密布。不过亦只是落了点细雨。赤柱没有浅水湾那样的高档酒店西餐厅,但有大量酒吧和摊子,有一个够大的、有电梯的、里面有高档服装的Shoping mall。在摊上买了件蓝花衣服,宽袖薄翼,好看,但想来想去并没有场合穿它,最后判定,至少可以在家穿来睡觉。
海边没有沙滩,也不见游泳的人。但有巨而棕而黑的石头,比起沙滩,倒另有一番峥嵘景象。一整日落雨。
又一日。这日分了四段,上午刘颂联到NTT来接,到一个叫土瓜湾的地方吃中饭。向来觉得土瓜湾这种地名甚是有趣。之后步行到一个叫“牛棚”的地方看一个叫“岛叙”的展览,是文学加视觉艺术。此“牛棚”从前是屠宰场,宰牛的地方。相当于上海的沙泾路一号,远东最大的屠宰场,改成一个文艺的地方,不过小得多,且没有餐厅,也无太多人来。“岛叙”由邓小姐策展(她本科研究王小波)。选六只岛屿,一个作家和一位视觉艺术家,各人完成作品,放在一处展览。刘的那个岛叫蒲台岛,相邻的一个岛曾被日本人控制,送难民至此岛让其自生自灭,最后竟至人吃人。他写了一万二千字。
装置就是不同物品以不同的摆法表示不同的意思,一帧地图、一支毛笔,一幅作品用绢抄挂墙让风吹……之后回NTT接受媒体访谈。一天下雨,至晚不停。微信看到台湾作家陈映真逝世,终年八十岁。晚上电视新闻,人民币贬值,港币升值。
香港的毕业季随处可见身穿袍服(博士硕士学士)的学生和家长,学生成群,或与父母合影,从早到晚,一手鲜花,一手抱着戴着博士帽的公仔(绒毛小熊)。抱玩具公仔照毕业相,似乎有点匪夷所思。或者是,人尚未长大就已获得学位,尤值得傲娇。
临行总要再看看那樖大红豆树的。红豆放入煤油灯的盏底,在那里被火水和玻璃灯盏放大,变得更红更艳异。那一年给卢同学做花圈,就是折红豆树的枝条,带细叶的树枝,绕一圈,够柔也够韧,从追悼会送去墓地。眼前的红豆树这时是灰色的,青翠隐在深夜。从一樖树行到另一樖,四周渐渐一片灰暗……草地上漫起白色雾气,唿声间听闻吕觉悟说,咦,尤加利树怎样生出了羊蹄甲花?实在是稀奇的,体育场的一大圈尤加利树的顶端伸出了长长的羊蹄甲枝条,羊蹄甲花开得一串串的,直伸到你和吕觉悟的头顶。
这里的鸡蛋花树、凤凰木、榕树、木棉树、羊蹄甲……它们发出了声调有别的、来自时间深处的方言,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食咗饭未去?食咗了,唔该……哎呀你只契弟饮佐未?饮你只契弟……唔响在屋企叹世界去果度做乜嘢,果只地道战有乜嘢好睇……时候还早,电影还没开始,一个骑单车的人后架绑着一只圆形发亮的扁盒,那里面装着电影胶片,他正慢吞吞往东门口这边骑。空气中有烧狼蕨的气味……
狼蕨燃尽后的热灰中埋着的番薯变得松软香甜皮微焦,烤番薯的甜香气味沿着石板路一路滚动到东门口……你与骑单车的放映员相向而行,擦肩而过时你扭头望了眼他后架上绑着的那只圆形发亮的扁盒,里面装的是什么片?这只神秘的铁盒子在多年以后已不再神秘,铁盒子里不是《地道战》就是《地雷战》《南征北战》,后来它装了彩色的革命样板戏……萧继父神通广大弄到了电影票,过路片《智取威虎山》,这只片子的胶带在铁盒里从一地运到另一地,它在空气中滚动,它过路,它路过圭宁县城被截流下来,停下来一夜,这一夜极是珍贵,为充分利用则分成三次放映,六点几到八点几,八点几到十点几,十点几到十二点几。十二点,在县城就算是深夜了,深夜,它在礼堂的黑暗中转动,在人们头顶巨大的光柱中坚定地扑向银幕。全县城的人无比兴奋……晚饭时继父亮出了《智取威虎山》的三张票,他的票、连他本人,都是从天而降的,他讲正规的广东话,见过世面,据说他险些就当上了飞行员,后来才当的海军,吕觉悟说幸亏你阿叔当过海军,不然就像我阿爸关到少年之家标本室和猫头鹰大蟒蛇关在一起……
去过远处的人都竭力讲一口广东话,即使没有去过广东,也要讲广东话。在广东话中继父仰着头,而大表姐的脸上浮起胭脂的颜色,她去了合山水电站,回来讲一口超拔的广东话使你误以为合山是大地方,她嘴唇鲜艳皮肤白皙,却脾气古怪,忽然就会暴躁起来……她在礼堂门口等我,柳州铁路局文艺队演出,已经开演,看门的工人纠察队也撤了,唯剩个妇娘守门。大表姐企在门灯下,傲慢地望着台阶。“快啲喇做咩嘢咁磨嘅,”她不耐烦拉起我就向门里走,“飞呢飞呢(票呢票呢)?”“唔系响果度咩(不是在这里吗)?”妇娘指着我,“渠嘅飞呢(她的票呢)?”“渠系细佬仔边滴要飞嘅(她是小孩怎么还要票的)?”“点解无要,渠又唔系几细(怎么不要,她又不是小小孩子)。”……我想哭却被她捉着猛一扽,我左胳臂一阵抓痛,轰的一下跌入黑暗中。踉跄着被她拖过前厅,又踉跄着被她拖进场,一排排头壳上方明亮的舞台上一排身穿红色大襟衫的女子正在演《大红枣儿献亲人》,每个人的大辫子一直垂到屁股,八条大辫子在舞台跳呀跳……“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那亲人尝一尝,一颗枣儿一颗心……”表姐她一巴掌摁我到一处座位坐落,我闻到一阵雪花膏的香气……
但她唿声间又企起身,又开始扽我的胳臂,她要撤了。而我是多么喜欢那明亮的舞台,唯有的红妆,那数根无法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长长的大辫子,它们像精灵般跳动……但我被一只粗暴的手扽了起来,我在一片黑暗中频频回头看那明亮的台上。行到门口,忽然一阵新的乐曲响起,回头望,一排朝鲜服女子边舞边行款款旋出,上短下宽的裙服一转一转转成只只灯笼,身姿娇娆舞姿妙,“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我以无比强大的傻劲甩脱了表姐,把自己重新黏合在过道上,我和一颗颗黑色的脑袋黏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巨大的整体,“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长白山下果树成行,海兰江畔稻花香……”舞台明亮的**流泻到我的手臂,粘连的那只手变得柔软了,连表姐古怪的粗暴也得到了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