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注卷:六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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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趕路的一日

啖:口,一啖,一口。灶:窩。一灶雞、一灶豬、一灶黃蜂。

——《李躍豆詞典》

想到返鄉她向來不激動,隻是一味覺得麻煩。當然,若少時的好友呂覺悟和王澤紅也湊在一起,她是歡喜的,若能吃到紫蘇炒狗豆、煲芋苗酸、扣肉蒸酸菜、沙薑做蘸料的白斬雞、卷粉、煎米粽,她內心的氣泡會**抽搐,一路從腳底心升到頭殼頂。隻有這時,才覺得家鄉有了一種大河似的壯闊。那壯闊有著紫蘇薄荷似的顏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

這一日,老天爺給躍豆降落了一個故鄉。她又有幾年沒回來,正巧一個“作家返鄉”活動,一舉把故鄉降落了。不過,這個故鄉不是指她出生並長大的縣城,而是指,20世紀70年代插過隊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隊。

她就順便了。

這一日幾乎整日在路上。一大早,落著細雨,三十餘人坐上大巴,剛剛開出南寧就出了日頭,陰雨變成日頭雨。陽光中斜斜的雨絲閃著亮,下一陣停一陣,白雲急雨,四五場之後到了圭寧小城,午飯後一分鍾不停,複又坐上大巴,一路去到民安公社(現在叫鎮),也未落車停留,徑直去了六感大隊(現在叫村委會)。小賣鋪有個中年漢子企在門口,有人告訴她,這人也是她往時的學生。教過咩嘢呢?原來教過他英語。

她想起四十一年前教的英語,隻教二十六個字母。她甚至算是教得好的,因她會唱字母歌,ABCDEFG,1155665……別班老師不會。她一共教過三屆學生,初一初二高一,四十年來,所有學生麵容模糊姓名散落。她隻在十幾年前碰見過一個女生。那次她去買鮮牛奶,被帶到市郊的一處房舍,房舍不小,有院落和一隻地坪,地坪擺著矮飯桌,全家正在吃夜飯,眾人站在地坪等。夫妻二人三啖兩啖飯畢就去側屋擠奶,眾人又跟到側屋圍一圈。她也跟去望,隻見側屋點了盞瓦數極低的電燈,兩頭奶牛一前一後企住,夫妻一人坐張矮凳,各靠在一頭奶牛跟前雙手上下擼。出於職業習慣,她同主婦聊兩句。主婦停下手,她認出了躍豆的聲音,她從六感嫁到附城鎮,生兩子。算起來,那一年學生大概三十八歲,那一年你離開六感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兩廂麵目全非,彼此不再認得。你看見自己的聲音單獨浮在黃昏的農舍裏,像一條細細的灰線,遊到兩頭奶牛之間,與往時的學生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