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章二 之前的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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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底:下面。

——《李跃豆词典》

之前的半日是从北京到南宁,机票既可自订。那么好吧,国航。三号航站楼,并非一号和二号,它当年高大上,现在也是,富丽堂皇宽阔舒适设备国际一流……遥想2008年奥运会,三号航站楼初建成,崭新、金碧辉煌,巨型雕刻、青铜、汉白玉、红色的漆器……那年五月第一次到三号航站楼,跨度极大的金属穹顶、红色钢架银白色长桁条交错成菱形巨高的白色圆柱头晕目眩,国人终于意识到国家真的有钱了……她不记得上次有没有看见这列自助机,这一长溜自助乘机手续办理机令她无措,好歹还是在柜台排队。到要去安检,忽闻喊话,“女性乘客到这边安检,这边有专用通道”。竖着的牌子有几朵花,三八妇女节刚刚过去。女性旅客专用通道。女性安检员手拿扫描棒,小脸紧绷。她摸到你外衣口袋的小纸片,这是什么,拿出来……

一路行去候机区,路过一个白色隔板小方亭,免费体检中心,十分钟测试身体。然后是书店,一排排大头棒棒糖和大头猴子;杨澜《世界很大,幸好有你》,刘晓庆《人生不怕从头再来》,白岩松《白说》,《中国美食之旅》。励志美食财经。之后,奢华礼品店,箱包时装化妆品……相当于半个王府井。再向前,登机口在航站楼尽头,人渐稀,候机区不再是铁灰色的列列椅子,换了土黄色两人座,过时兼脏旧,从三层到二层再到地上一层,越来越暗,并荒凉……忽然人又多了起来,C57登机口总算到了,候机座位少得意外,不少人站着等候。你从未想到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还有这样的登机口,暗、闷、简陋到不近情理。

从北京到广西南宁,从前是三天三夜火车,再七个小时火车到玉林,再一个小时班车到圭宁……登机了要坐摆渡车,从登机口摆渡到飞机。摆渡车也如此漫长,完全意外。相当于公交车的多少站呢。在摆渡车上居然能从容听完别人的故事——一名中年妇女,衣着体面发型讲究皮肤保养得当,望之像单位领导,她跟男同事唠叨她女儿,房贷三百万啊,每个月的压力有多大……当初……找个有房子的,没房贷,会轻松很多,这都很现实……还要跟婆婆住一起,婆婆病了是个无底洞,去年才入的医保,大多数都得自付……自付比例很高……都是很现实的……每个月还要给她钱,住一起还要给她钱。

坐在机舱里飞机仍不起飞。

发动机隆隆响着也不飞。嗡嗡嗡嗡。发动机正在座位底下。机舱前面六排有四个人看书,前排一个高帅男拿出一本厚书,后面一个是《人类简史》,隔了一排的后左,竟然是本年度《中篇小说选》,今时有人读小说,实在比宝钗读《西厢》更稀奇吧。一名白发妇女,在做一份数学卷(?),旁边一个人,写可行性分析报告,投资,乡村旅游计划,国家统计局数字。如此这般,就到了南宁。

南宁机场亦是一样气派,不逊于首都机场。高峻粗大的树形撑擎银白菱形屋架,因为新,就更有未来感……到达大厅有面三人高的宽幅电视液晶屏闪着新崭崭的亮光,新华联播网正播新闻,一片玫瑰红从天而降,流光溢彩,南希·里根,一个坚决以丈夫为中心展开自己人生的女性形象,葬礼报道,小布什夫妇、希拉里、克林顿等。人生落幕,一个奢华高贵精致的形象,保持白宫格调,推广美国时尚,炽热的爱情童话……人机大战,韩国李世石和谷歌阿法狗,在输掉三盘之后,李世石终于赢了。段子说,不怕机器赢,就怕机器突然不想赢。谷歌胜利了,人类也胜利了。万众刷屏一石一狗,全球棋迷增加一亿,围棋更是胜利了。胜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全世界。

安顿下来已是晚间九点。南宁是故地,八年炎热漫长的夏日,侧门飞车下坡、旧自行车、20世纪80年代的风衣和披肩发,民族大道广场空阔,棕榈树阵高直树身长柄树叶。入住的酒店就正正在民族大道。当年在南宁,人民公园住过三年,东葛路住过四年,两处都在民族大道附近。民族广场那时还叫七一广场……

七一广场,我首先想到的并非一片空地和四周的棕榈树。

广场古怪地召来一件长风衣,每日晚饭后我从人民公园的正门出来,向邮筒投入一封信。信封剪了一角,标明“邮资总付”的投稿信,诗歌总是刊不出来,但,以写作填充茫茫空旷仍是我之最愿。我向绿色邮筒投下一封信,然后一蹁腿骑上单位的男式自行车,一阵风滑向长长的大下坡。单位的公用自行车累累旧痕,横梁和坐鞍比我在六感乡下的男式车更高,但我早已身经百战,每晚走六感的夜路,一手握电筒一手握车把,在泥路上如同一只独眼怪兽……我顺坡放闸,风衣下摆拂拂扬起,而两边的人家正在吃夜饭。一种在大城市立足并很快闪亮登场的拉风感大概就是这样。

长风衣是在武汉买的,大学临近毕业,发现自己还剩了不少钱,甲级助学金每个月都有剩,我决定去买些衣服。武汉是大过南宁几倍的大城市,我断定,此处服装要比南宁好看。少年时代向往南宁,但大学改变了我,我觉得它太小了。大学四年我去过三次汉口。第一次,是去参观武汉市图书馆及总理生平事迹展览,淋了一天雨,衣服和鞋子都湿了,全身湿着仍然冒雨逛了街,大开了眼界,看到了法租界和英租界的建筑,回来之后在日记上认真记下了法国建筑如何雄伟壮观,英国建筑如何典雅细腻。这些,在边远的广西首府断断不会有。

第二次是同寝室的吴同学约去看星星画展,我们坐渡轮去回,看得目瞪口呆。二十年后的1999年,和当年参加星星画展的阿城一起拍了电影《诗意的年代》,到现时,又是二十年过去了。恍如隔梦。第三次,是高同学的姐姐要结婚,我们去参观婚房,我第一次看见了壁灯,墙上不但有一盏灯,它发出的光跟别的电灯光不同,不是暗了几度,而是,有点像月光。这就是我最早看到的真正的城市生活,与学校生活大不同。高同学后来去了美国,一直在哈佛大学工作,不久前在朋友圈看到她在非洲草原和狮子老虎在一起(人在车里)……

汉口太远了,隔着长江,方便的是去武昌小东门。于是我到学校大门口去坐公交车,珞珈山和狮子山,中间是山坳,天然下沉式,上山下山,沿法国梧桐大道一路走到校门口坐公交。

我那时近于自闭,不愿约同学同往,也未曾去过,并不清楚何处可购何衣,亦不会向路人打听,只是在一家路边店望见这件风衣,试了一下,有些长,略宽,但已是最小码。那时风衣刚刚传入国内,从未见人穿过,上了身,气质顿觉不同,周身上下连成整体,比起上衣下裤两截好看得多。我就断然买下。这风衣其实颜色不够纯正,既非米色也非浅灰(这两种最稳妥),它接近棕色却又不是,仿佛掺了一层紫,这棕紫色中间还分布着一些不能一眼看出但明显存在的横竖小亮线。

就是这样一件颜色古怪的风衣,由于它是风衣,一切缺点就被我屏蔽了,风衣犹如那两年的飞毯,它提升了我的自我想象。我照镜子看见的自己,也总是神采飞扬,与大学时代的自卑自闭全然不同,我把头发的末梢烫卷并梳起了长发辫,自觉比大学几年的羊角辫更具风姿。

沿着长下坡我的风衣高高掠起然后……如果我不是从人民公园的正门而是从侧门出来,对面是明园,过了马路就是七星路,这条路虽无大下坡,但树荫更密,行人气质更像省城(正门那边的街,两边都是本地居民,市井气加烟火气,不能满足一个文艺青年的情怀)。一路骑行向左拐弯一个短斜坡等着我,短斜坡坡度更陡,需微微控着车闸,而风衣,我向下俯冲的时候它获得了更大的升力,设若没有压着它,简直一瞬间就要飞上天。搬到东葛路之后离七一广场更近了,经不起我骑车五分钟,东葛路一拐弯即到古城路,古城路已是广场的一边,我便不再到七一广场,而是直去七星电影院。我在这家电影院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电影,如今只记得《红高粱》,那第一个镜头是年轻的巩俐在黑暗中浮出的脸,她的脸占满了整幅宽银幕。画外音说:这是我奶奶。中国当代文学如火如荼。

别以为住过八年就能找得到路,更别以为出了门直行至丁字路口就是古城路、七星电影院,然后,再向前即到南湖。现在,是的,现在民族大道无限延长了,相当于北京的长安街。出门不是向右却是向左行,据说向左不远就到南湖。时代前行,样样颠倒。颠倒着风驰电掣。

前台小姐讲,南湖很大的,没路的地方修了路,这样呢向左转亦能到南湖了。你理解了这个,就理解了无数倍新、无数倍大的南宁。理解了你就出门了,出门之前又问了一次门童,是的,出门左拐到金洲路一直行。金洲路,前所未闻的路名,它到底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哪一片?

一边是白色的矮围墙,一边是街道。树浓影黑,模糊的长形树叶有点像芒果树。前头有个年轻姑娘,紧上两步问路。是啊是啊,一直往前,过两个十字路口,向左拐再到一个路口就望得见南湖的停车场了。姑娘一口标准普通话。20世纪80年代的南宁普通话不是这样的,浓厚的地方口音,是米粉和菠萝的混杂,怯场、自惭形秽。

以前没有金洲路。来来去去在单车上满城飙飞的20世纪80年代,闲情加**的年轻日子,小小的南宁城熟如掌纹。这一带,是熟中至熟。姑娘头一歪,极诧异,一直都有的啊。但你坚持认为20世纪80年代没有金洲路……那些在自行车上满城飞驰的整整八年。不过你同时明白了,20世纪80年代,姑娘断然没有生出来。要知道,对年轻人而言,20世纪80年代是古时候,很古。

路灯被树叶遮住了,跃豆在明暗不均的光线中边行边辨认,围墙是矮矮的白石灰墙,这种围墙凭空跳出个20世纪80年代,但这是在哪里?忽见暗处一幢大楼,向前几步看,一块牌子赫然在目:广西民族出版社。翅翼展开,一只坐标在黑暗宇宙中拔地而起……那一条尘土飞扬的黄泥路,坑洼不平,一幢宿舍楼,水泥预制板搭成,是当时的高标准。是的,广西民族出版社,这七个音节铜钹般震动。很暗,整个20世纪80年代都很暗,一轮金黄的大月亮悬在大楼的侧面,异常醒目,既悠远又伸手可及。昙花在暗处。20世纪80年代南宁的窗口阳台多有昙花,只要向暗黑处望去就会见到昙花。她与昙花的碰面甚至可以追溯到1977年。

昙花开在夜深时,洁白、短暂,仿佛比莲花更高远……莫雯婕覃继业,夫妻俩就住出版社后头的宿舍楼。莫雯婕,著名诗人的女儿,本人亦是诗歌新秀,耀眼的文坛公主。覃继业,来自最深的深山,土司和农民的儿子,壮族,十八岁之前没见过汽车,壮硕轩昂,性格开阔,一往无前。他在民族学院追到了莫雯婕,摘得皇冠顶上的明珠,结婚,留在南宁,很快升到了领导层。他出版青年诗人的诗集,每人薄薄一册,每册有前言后记,请了著名批评家评论,一匣八册。这套诗集也有你的一本……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浮在夜色中,封面有两色,草绿色的边框,翠绿的什么草,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圆圈气泡,眉头标有“广西青年诗丛”,封面最下底,就是这个广西民族出版社。四十几页,薄薄的只有十九首短诗,定价0.25元。你是何等兴奋,每个人都兴奋,边远地带,没人翻得筋斗冲出去,有人帮出了第一本诗集就算是成功了。

后来有人告诉你,都是沾莫雯婕的光,因覃继业要给她出诗集,她比你们更不够格,说起来每个人都不够格,但作为诗丛,作为薄薄的四十几页的小薄册每个人就算够格了。你买了很多本送人,后来到北京,仍然认为是可以送人以显示才华的东西。

居然也完全忘了。有日上微博,见一个生疏网友留言,他发来这本诗集的封面以及扉页照片,扉页写着送给某某,连这个某某你也淡忘,更不记得曾送过书。网友说,有人拍卖这本书,鹦鹉史航(剧作家,微博上有三百多万粉丝,影响力甚巨)正准备下单。那某某是部长夫人,刚到北京跃豆曾去拜访,想到广西办事处住一段。灰蒙蒙的干面胡同,深红色的门、四合院、门房、一个清亮的女声,风韵犹存的妇人、湛红色的廊柱,廊檐下她窃灰色高领毛衣赪紫色披肩字正腔圆,圭宁籍的退休老部长眉眼慈和哈哈一笑,夫人纵谈天下事部长在一边笑眯眯的,夫人说驻京办事处那边倒是有铺位,长住不行住个把星期半个月应该没问题,她可以写个条子给那边。你完全不记得曾经送过夫人这本小薄册(好奇上孔夫子旧书网搜了一下,居然有卖,出版时间标注未详,没有独立的版权页。一百一十元,加十三元快递费,书店地址在甘肃武威凉州,难以想象,它何以从西南边地到了遥远的西北边地)……青年诗丛一出,覃继业眼看就做成全南宁文坛领袖,人人高看一眼。他的理想是要编一本《壮族大百科全书》,同时也写诗,笔名疾野。结了婚,莫雯婕仍然是诗人、女神兼女巫,气场强大,有种道不明的神秘感。她不喜书斋,从不读书,时常一袭黑色衣裙。

但很快,覃继业以非法出版获罪,判八年。八年牢狱出来,他站在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故人打电话:“喂,我是覃继业,我出来了。”他不再说他是疾野。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我在里面日日冷水洗身。”这个意志顽强的人,企图东山再起。莫雯婕在精神病院住了两年,之前覃继业有外遇,她发现家里的日历有奇怪的记号,每日覃继业一出门,她就盯着那些记号看,生气,出门乱走,满街行行停停。她还去找过你,问,不会是你吧?她怀疑所有的人。日历上的记号日夜纠缠,她恍惚、失眠。覃继业一收监,她就崩溃了。但坊间认为,这同覃继业的外遇、判刑都没有直接关系,是莫雯婕的家族向来有精神病史。母亲和哥哥都是精神病,她得病几乎是必然的。但她居然病好出院了,离了婚,去了巴西,此后音讯杳无。回想起来,莫雯婕身上一直有种模糊的流浪气质,不宜室家,或迟或早,她总是要消失的。“那个冬天她从医生的无菌套房、X光令人晕船的航行中,从失控的细胞计数中回来,归途难返……铁笼子载着我,升向科学与陷阱”,这样的诗,她用自己的身体可以写出。

她来找过你几次,总是一身黑色衣裙出现在古板的图书馆采编室门口。你去找她更多。20世纪80年代的黄泥路边,那幢五层宿舍楼。尽头的单元,他们家的灯光永远是暗的,没有花草绿植,白墙上贴挂一件鲜艳的裙子,白底,剪纸一样的大红花,极其夺目。三十年前这样一件鲜艳裙装相当招摇,贴挂在墙上更是鹤立鸡群。楼下空旷的走道有一盏路灯,一轮明月仿佛永远是在天边。

与一幢楼相遇使人心情复杂。

过马路,穿过停车场,果然到了南湖。夜晚的南湖人流如织,榕树的气根在半明的路灯下连成一片,水面上下灯光变幻,亮亮闪闪红黄绿紫蓝……夜气漫上来,湖面一层淡淡白雾,周围浅灰和深灰。

半明半暗中忽见一柱电线杆有人在打公用电话,真奇怪公用电话挂在电线杆上,行近些闻那人讲,在里头我日日洗冷水身,还打太极拳,身体比八年前还好……她定眼看,这人居然是覃继业。白雾涌来涌去,天上明月依然,一件鲜艳的大红裙子在雾中独自行行停停,它上面的剪纸图案依然。莫雯婕身上一闪一闪的,时红时黑,但她出现在图书馆采编室门口,问出一个侵略性问题:

你第一次性经历是多少岁?

坚硬的声音压着空气,在她的黑色连衣裙上蹿动。她的眼睛美而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