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喂鸡,一敲糠槽,在坡地上找虫子吃的鸡们伸长颈向我飞奔而来。它们跟我到柴房抓糠,又跟我去灶间拌饭燶,伸长颈咯咯叫,又啄我的裤腿。一路再跟回柴房门口,那四只母鸡,一黑三黄。黑鸡的冠子红得像块红布……
身后有自行车响,一转身我望见了韩北方,虽未见过面,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也知道这就是我。
就是这一瞬,天地皆静。
在正午的阳光下,四周极其静肃。一个人都没有。小孩、牛、狗,也都没有。我愣着,看他在太阳底下停单车,他动作流畅有种城市人的洒脱,他肩膀宽宽、个儿高高的……他抬起头看我。突然出现的韩北方让我又惊又喜慌乱无措。我说:“这自行车,太阳晒。”“不要紧。”他说。我用力扛车入柴房,车有点重。他赶紧到我身后接过车把,他呼出的气触到我的后颈。靠得这么近,我有点慌。天真高,太阳真亮。两个人暴露在一片光晕中。
永生的金色的时间,它们重叠着。在之前和之后。
当我无可挽回地错过了一切,当我的前方越来越空旷,我就越是看见那个几十年前的自己。一种遥远的模糊,同时也遥远的清晰。我曾以为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米糠和稻草带我找到了它们。
是的,米糠,因搅拌鸡食我两手沾满了米糠,我去灶间洗手。两手搓来搓去,我问他吃过饭没,他说没关系。我又紧张又懵懂,不明白他说没关系就是没吃。我傻头傻脑又问了一遍,他便说还没吃。我一时又慌乱起来,我说怎么办呢,他微笑着说没关系。他说的是普通话,嗓音悦耳,语调更好听。但我不会讲普通话,小县城的女孩会朗读普通话已属不易,口语是大难。我喃喃道:“怎么办呢?”我听到这声音很奇怪,不像是自己的,这使我越发紧张,同时也更木呆,整个人一团混乱。我转来转去,像一只被尿射中的蚂蚁。韩北方安慰我,说他一点都不饿。他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我刚一坐落,立即又跳起身,我从米缸翻出半扎挂面,举到鼻子跟前给他看。但我立即发现这挂面格外黑,比日常要黑许多,像发了霉的细篾条。他又说没关系。他跟我到灶间,很有兴趣地看我用稻草烧灶,有他站在旁边,我觉得灶台上的油垢、地上的鸡屎、水缸沿的灰尘全都分外刺眼。
看他吃完饭,我望望天又看看地,就决定带他去六感学校。
我在前,他在后,行过红薯地,我就找话头:“这几垄是我们竹冲的,那几垄是水尾村的。”行过满是禾茬的稻田,我就讲:“刚刚割完禾,地还没犁。”
面前有一条引水寽,尺把宽,一抬脚就跨过去了。寽里的水很清,地头正在灌水,寽水流得欢快。
“这怎么形容?”他忽然问道。
我懵然:“什么?”他指指水寽。
我愣了一时之后意识到,行过一条水寽就要形容它,这才是一名有文学抱负的人所为。
如何形容呢?面对一个讲普通话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好在,一句领袖诗词闪电般救了场。“更有潺潺流水……”我犹豫说。
“好。”他马上以热情滂沱的声口朗然接诵,“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我接上:“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他又接:“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我再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二人合:“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我难以想象自己曾经这样。
一男一女站在稻田上,一人一句,用的是普通话,像舞台上演对口词,这样生弓的事情竟不像是真的,极像拙劣的编造(当然不是),在一个泥尘滚滚的时代,这种生活模仿戏剧的片段大概不在少数。我十七岁那年的确就是如此,扎着羊角辫,站在稻田里像颠妹一样大喊:“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喊过对口词之后,我感到全身十分松快,每只毛孔都张开了,心中极是感奋,望见天高地阔,远处群山清晰起伏,总而言之,我站在稻田里把秋天、田野、韩北方,通通都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处。
一种气场降临了,它罩住了我们。水寽里的水、两边的青草、脚下的禾茬、田里掉的谷穗,以及远处的鸡和狗、天和地、虚空和万有……我们静穆缓行,不再讲话。干稻草的气味在空气中飘**,它在我体内托举着肌肉和骨头,我微醺着在一种漂浮感中移动。学校就到了。
房梁上挂着一块铁片,我指着说:“这是钟。”来到一只鸽笼般的小木门,我说:“这是我的房间。”我开了门,房间里有股霉味,亮瓦漏落的光正照在白铁桶桶壁。我坐床沿,他坐小矮凳。矮凳紧靠着我的“书桌”,上面的书计有《鲁迅在厦门》《理想之歌》《上海中小学生毛笔字作品选》《沸腾的群山》《野草》《朝花夕拾》《剑河浪》《哲学名词解释》。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的腿离他的膝盖很近。他的手指细长匀称,是外科医生的手。我说:“星期天,没有开水。”他说:“没关系。”我的枕头鼓鼓囊囊的,压有我的一本日记本,里头全是流水账。他以大地方人的气派说:“回去我给你寄一点书来。”我欣喜道:“多寄一点。”
我不记得小刁有否跟在后面,或者它那时已经跳栏逃跑了?我只记得有一群麻雀,我们行过禾田的时候一直在头顶飞,我们停,麻雀也停,我们行,麻雀也飞起。大概也许,它们听闻这条细水寽“谈笑凯歌还”,认为比较爽逗。
亮瓦投下的阳光从铁桶移到了墙上,我跳起来:“快收工了。”我慌慌张张关了门,和韩北方行回生产队。我一路行一路担心,社员收工望见他如何是好呢,如何向村里的妇娘们介绍他呢。朋友?同学?亲戚?说同学没人会信的,他明显比我大(后来知道他大我八岁),说朋友也是奇怪,一个讲普通话的人,来自大地方,我如何认得。亲戚,什么亲戚,无衷系表哥?这就更有嫌疑,我好像事先望见玉昭她们鬼头鬼脑坏笑。我一路闷头行路,不再讲话。
玉昭她们一眼就认定韩北方是我的“伙计”。
伙计这个词在六感是这样理解的:结了婚,伙计就是丈夫或妻子,没结婚,伙计则是恋爱对象。除此再无别的解释。那日我和韩北方从学校回到知青点,正巧碰到生产队收工,她们望见我和韩北方在田垌里行,立即喜不自禁,个个眉开眼笑,仿佛天上落了馅饼。我们刚行到知青点门前的空地,喜坤喜凤喜月她们一干人就跟着行过来,她们装作路过,笑嘻嘻望望我,又睇睇韩北方,也不讲话,也不行开。
路上跟住我们的那群麻雀也跟到了,它们在知青屋门口空地飞上飞落的,忙得不停闲。我让韩北方赶紧走,他微笑着,说,好。然后跨腿骑上自行车。他在车鞍上还没坐稳,姑娘们耐不住一连声审问。她们同声问道:“渠系乜嘢人呀?”她们挤眉弄眼,成为地上另一群高大的麻雀。
这群麻雀喳喳叫道:“系伙计呀系伙计呀就系伙计呀!”
很快我就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撑得信封快裂了。我回宿舍才敢拆开看,原来是韩北方自己写的诗,有十几页,题目叫《理想篇》,大致如此:理想之歌的音符/在我的心中奏响,/啊,奏响过九千遍;/理想诗篇的语言,/在我脑海里翻滚,/啊,翻滚过一万重……/冲垮了旧的传统观念/呵,红色的激流/把我送到广阔天地……/勇敢的鹰,飞吧!/迎着暴风雨/搏击在长空中/翻动在大海里!
我们真心热爱宏大叙事,书信、日记、写文章、恋爱。当时的读物是《理想之歌》《运河赞歌》《放歌集》《金光大道》《艳阳天》《沸腾的群山》。那时的韩北方,除了被时代局限,还被地域困住,设若他生在北京那样的文化政治中心,身为一名干部子弟,看到的书就会有所不同吧。他陆续寄来他的诗作,他用复写纸把这些诗誊写一式两份,一份寄给我,一份送广西文联他老师。
老师是一个以民歌体专长的老头,参加过著名彩调剧《刘三姐》的歌词创作。七年之后我到南宁,认识了莫雯婕,才知这老头就是她的父亲。每次看完韩北方的诗习作,莫老头总是讲:“大而空,是不行的。”莫老头劝韩北方读一点民歌,特别是未经文人整理的原始民歌,他收藏了几大本。老头还告诫道:“凡印在书上的民歌,都是整理过的,味道大减了。不管写什么,一定要学习人民的语言。”老头很认真地讲这些。韩北方没有入耳,他勉强读了几首,觉得民歌太土,琐碎,且还有点下流。韩北方不明白这样的东西如何学习,他认为这个莫老头大大落伍了。没多久,他看到了供内部参考的白封皮书《文艺学习资料》,这里面有浩然的《生活和创作》,《沸腾的群山》《征途》《剑河浪》的作者的创作谈。于是他另起炉灶,开始写小说。
我收到的信便没有了诗,他谈起了小说:“小说要有鲜明的时代精神,深刻的主题,生动的人物形象,虎头、凤肚、豹尾,起承转合,发生发展**,要注意色彩节奏,要动静结合,状物和抒情结合,对话和心理结合,等等。”写完这些他感叹,写小说比写诗难多了。
他连续不断的信都是那样,大而空,理想、人生、国内大好形势,以及与学习资料高度认同的文学观。这些信一封又一封,粉色的信封,正中一朵大大的玫瑰,我的名字就写在这朵玫瑰花蕊里……收到信我总是脸上一阵发热,真像一封情书啊,那么厚,又频繁,还有粉红色的玫瑰。我总要立即回到宿舍,关上门,但,每次拆开信,十几页从头看到尾,却什么都没有,带感情的话半只字都找不出。我看它像看一张白纸。它太四平八稳了,经得起贴上墙壁。
在一个清肃的年代,情书就是这样地健康上进,经得起组织审查。设若出现了一两句什么,就有可能被当成耍流氓的。
唯有落后青年如潘小银,才能光明正大谈论爱情。有次去公社看电影,路上她忽然讲:“爱情系几好的。”我吓了一跳。爱情这种名堂,是小资产阶级的玩意呢,能避则避之,断不能公然讲出嘴。潘小银不愧是学过魔术的,她随时有魔性。在半明半暗中我就望见她忽然掏出一捧火,就像杂技里的火流星,呼呼猛转,我顿时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她以黄色小说的语言径问:“你心里爱过谁没?”
这话当头一棒,打得我头昏眼花。太突然了,简直祸从天降。我无法回答这激烈的问题。两人行路的摩擦声唰唰震响,震得神经紧张。但我不由得想起韩北方,他的那些粉红色玫瑰信封,端端正正写在玫瑰中央的我的名字。
这是爱情吗,还是革命友谊?
母亲大人却认定这里头大有名堂。
她认为,我和韩不但是恋爱关系,而且还到了悬崖边,我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她痛心疾首:“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知无知!”好像我已经跌落,再无救回之可能。
一日,母亲大人拿出十几封信摆在我面前,一色粉红玫瑰信封,每只封口都拆开了,极是触目惊心。下款写着苏州,却是韩北方寄来的。我全然不知他把信寄到了家里,大概是为我着想,未成年女知青,恋爱不但是道德败坏,还会直接影响招生招工。所以呢,信寄到家中最稳妥,让母亲转交的意思就更明确了。作为男朋友,他的条件非常不错的,样样都高出我一头。不料母亲如临大敌,她痛心疾首,反复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么早谈对象,一生一世就沤在乡下了。”
我担心这些信写了过分的话,我一封一封细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但在六感,我仍每周收到韩北方的信。每星期,那些粉色的玫瑰都会出现一到两次,暧昧、频繁、如期而至,让人心跳并怀有期待。在办公室,一见他的信我就感到自己爱上了他,我手捧着厚厚的信回宿舍,一路上我对他的钟情不停地加温,回到房间立即掩上门,仿佛他的信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东西,然后我在矮凳坐落,背靠住以门板和砖头搭成的“书桌”,小心翼翼拆信。我快速游览,从第一页到第十页,但,一句感情的暗示都没有,青春、理想、奋斗、努力,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跟报纸上的文章毫无两样。
读完信之后我就不爱韩北方了。
但我却写信上瘾,再者,我收他的信也已上瘾,若无他隔三岔五寄来的粉色玫瑰信封,我的办公桌就是空的,我下第二节课回来,一眼望见桌面空****,我会感到空虚,为填补空虚,我会到处找当日的新报纸,试图找到夹在报纸里的我的信件。
真是奇怪,不读他的信时,这个人是高大俊朗的,说话的声音好听,腔调也高雅,骑车姿势也轩昂,他的信却不能为之加分,他频繁的,越来越厚的信没有使他更具实感,反而像一些虚假的面孔,隔着他的真人。一封接一封的信,就像一张接一张的假面具,越积越厚地贴在他的脸上。
韩北方的长相我已经忘记,脑子里只有一个高大的影子。有次回圭宁,在旧物中找到他的照片,共有五张,他背着双手站着,远处是桂林的山;或者在一丛树前回头一看,或者侧面向远处眺望,都是自然和生动。这时我才发现了他的俊朗……一个人的审美(对人的判断更不止于此),在十几岁和成年之后,实在是两不相同。
早已不知他身在何处,我早早把他丢失了。
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就是在那个秋天,在六感大队竹冲生产队的知青点,天是蓝的,日头已斜,他推着自行车,一跨腿骑在了车鞍上。一群麻雀飞起来,他挥了挥手。队里的姑娘齐声问道:“渠系乜人嘢呀?”
在写过他之后仍然写,一次次重叠,大概就是你空虚的心所能做的了。
有关黑猪小刁,我有过许多不实之词。但它确实陪我夜里去过六感学校,那时它已奇迹般地拥有了山羊般的敏捷,多次跨过半人高的栏木,到甘蔗地和番薯地刨坑,咬断过无数利而坚的甘蔗,番薯藤更是不在话下。按三婆的话讲,它成了精。成了精的小刁不但像狗一样矫健迅猛,更不可思议地学会了狗吠。在那些独己走夜路的日子里,迷蒙的路上,灰紫色的雾罩满天地,路边和远处是形状不同的深灰和浅灰,它们分别是近处的禾稻、树木、竹丛,稍远处的房屋和更远处的山,这些深浅不同的灰色团块使我觉得自己是在云中行路,不仅我行到了天上,小刁也行到了天上,有时望见闪着水光的塘,我知道,连水塘也到了天上。
经由小刁,我确信人类的祖先是一种外形像猪的动物,它们生长在2.5亿年前的南非沙漠里,是智人的直接祖先。后来它跳栏,成为一名自由的猪就更是事实了。作为一头猪,它有着诗人和壮士的双重灵魂,是我亲眼所见。想当日,它两眼炯炯有光,周身木炭般乌黑,它在扁长的猪笼里待售,我一眼就相中了它。
在猪行,尚未命名的小刁它目光炯炯,身黑如炭,笼篾上扎条红布,在一片乌突喇杂中鲜明夺目。卖猪人捉它出笼,它眼睛水汪汪的,手指轻轻一碰,它一颤。我们用单车驮它回村,路上颠颠****,嚎声嘹亮。回到知青点,我们便折腾猪圈——盖房剩了两辘松木,村人帮锯断,以竹篾绑之,夹道前后一拦就成功了,猪赶入拦起。淘米水、细米糠、剩饭、剁幼幼的番薯藤,我们用大铁镬熬好猪食,粗瓦盆盛上,它吃得猛,全鼻入饲料,吃得叭叭响。
头三日,我们憧憬它长成大肥猪,日后宰来吃肉。而腊肉挂在屋檐下的丰收景象在我们寡淡的饭桌上晃来晃去,但第四日我们就懒了,收工后再无余力。一饿,它就跳栏,有一日终于跳了出去,它如猫如豹,伏地蓄势、助跑、冲刺、跳跃,一次又一次。
猪栏加高一尺,它就添两尺斗志,它又伏地、助跑、冲刺、跳跃,肌肉一收缩,一爆发,猪喉咙发出一声怪叫,比人高的木栏,“拂”一下就跳蹿出去。它变得身体修长匀称,肌肉紧绷,无一赘处,它奔跑的速度撵得上一只狗,它跨过了越加越高的猪栏,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它不再需要我们喂。每朝早,太阳还未出,它就跳将出去,甘蔗地红薯垄,它能吃的可真不少,再说,也没人要求一只猪拥有集体财产观念,只要它不过分,谁都不会赶它。到晚黑,如同一名守纪律的士兵,它按点回栏睡觉。有日赤脚医生赖四眼来竹冲要给它打针,几个人摁不住,又踢又咬。赖四眼说,我就不信,明朝日睇我如何治你。小刁听了不言语,当夜逃脱,一去不复返,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那时的五色花开得一蔸一蔸的,每蔸有半拳大。花极臭,十几朵小花团成一只花球,一团里有大红、檎丹、栀黄、明黄的四五种颜色。我不喜欢这种花,色彩过于强烈,咄咄逼人,望之像有毒。有毒的植物多是药,它果然也是,且是专门治我的。
那次文良波来竹冲队找我,有关我堕落成落后知青的六点,是文良波告诉的。第一,逃避劳动;第二,在男知青家里过夜;第三,和落后知青潘小银混在一起;第四,给支书送胎盘;第五,看不起贫下中农;第六,对大队文艺队的排练演出撂挑子(第五、六两点可能是我自动脑补的)。
“逃避劳动”的罪名使我想起自己的一双烂脚——
红、痒、疼、起泡,水泡化脓,成脓泡,脓泡溃破,成溃疡,终至发烧。人又蔫又瘦,眼窝凹得像饿了十日。后来我看到蒋兆和先生的《流民图》,觉得自己那时候就像其中流民之一。是水田里的高温浸坏的,夏收夏种,插秧,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一脚踩落,烫得又跳上田埂。下田没几日脚面就出了泡,先是几粒,接着就成了片,不久漫到小腿。按我外婆的说法,大概是我前世没修好,弄得皮肤这么脆弱。同样每日浸十几小时,别人的脚都没事……早上出工,十点多回来,十二点多再去,两三点回来,四点再去,六点多收工,夜里九点多又要出工了,要打谷。打谷机是大队的,各生产队轮流,要抢着使。队长一喊,晒谷场就拉起了大灯泡,照着一匹机器……柴油的气味在机器里翻滚,机器轰轰轰轰地响起来,马达飞转,谷子和稻草从那边飞旋而出。传送带间,人分两列,成捆的禾稻拆开、抖散送将入去,有人用一只大板推把谷推到一边,有人拿一只大铁叉,又长又尖的铁条伸出,状如獠牙,要把脱粒之后的稻草叉出……直到深夜,有时十二点,有时半夜一点。电影《苔丝》里也有这一幕,但那不是深夜。
逃避劳动大概就是这时候开始的。
是谁让我用五色花洗脚的?我已经记不起。我热爱中草药,知道有火炭藤雷公筋月亮草鱼腥草芝麻草车前子,等等,县医院药房的地坪时常晒有各种树皮草根,小学时上山采集中草药,我采回过一束芝麻草。
五色花我早就认得,它是臭花,出奇俗艳,在县城,从沙街尾到河边一路多的是,去小学的小路也多,它开在独石桥的桥头,旧医院宿舍屋后,旧妇产科后背……竹冲也有,我一眼就认出了它们,灌木杂树丛中,星点几撮耀眼的明黄和艳红。每日朝早,别人出工后我就动身出门采药,通往粪屋的小路、屋背的土坎、水塘边,我折上几枝回到知青屋,拗成小截,摁入药锅,加水,盖盖,用生产队的禾秆点火煮药。
五色花是我逃避劳动的奖赏,是我的烂脚召唤来的灵魂伴侣,那时我为何不就此写一首诗呢?
竹冲的五色花执光了,我沿着地垄去水尾村。现在我还能看见自己那双脚:膝盖以下直至脚面,密密一层水泡,大如花生,小如绿豆,痒,发红。先是一只水泡化了脓,紧接着是一片水泡变成了脓包,我双脚浸入滚热的五色花水,用一条毛巾撩药水到腿肚,一次又一次,之后拧爽毛巾,敷在一片水泡上。病情仍在发展,需要搓破水泡皮洗掉脓水。一件腌臜濑欸之事,身在其中,并不觉得腌臜。我逐只侍弄脓泡,每一只都洗到,等全部脓泡处理完毕,半日就过去了。
我每日在知青点洗脚,一日洗两次。采药、煮药、敷药,无法出工。晚上用了药,看上去清爽了,不料第二日水泡又生了脓,周而复始,丝毫不见好转。五色花本身有股臭味,臭得让人头昏。我的毛巾是龌黄色的,手也龌黄,双脚既黄又黑,一片焦土,水泡们取代了原有的皮肤,水泡不复存在之后,在水泡的废墟上是毫无遮盖的烂肉,粉红,溃败,没有好的希望。
某月某日星期一,晴雨,可恨的烂脚,膝盖以下全都生了泡,有的化了脓,每日采草药熬药洗脚治脚。屋前屋后的五色花都被我采光了,又一路采到水尾。
某月某日星期六,晴,任何事情都要想到最坏的结果,做最坏的打算。去年左眼患结膜炎时,一个多星期还没好,我就替自己设想了失明的结果,而现在我的视力已恢复如常。但我的脚面实在肿烂得可怕,先好了,又复发,复发后一个多星期不但不消肿,反而越肿越厉害。我不禁想,万一双脚不能保存,成为一个残废,在和平环境犹可,若是战争环境,实在不堪设想。
某月某日星期一,晴,病情恶化,下午便发起烧来,终于放弃了自我坚守——回家治疗。到家刚刚坐下来,无人问发热的体温、脚上的痛痒肿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烈训斥,家里人阵阵数落,我一言不发。
在男青年家过夜的事,日记居然也记下来了——
某月某日,我和郑江葳驱车疾驶在玉梧公路上,当今晚大队部开团员会时,谁也不知道我们去哪里了。下午公社开完会,时候还早,我和郑江葳便决定去务塘采访,正好有人带路。沿着一条陌生细路到了务塘。我们是第一次来,人地两生,不过有回乡知青Q帮忙,采访顺利完成。之后Q的妈妈捉住我们的手坚决不准走,非要留下吃夜饭,我们就留下了。干脆,连团员会都不去了,在堂屋聊天,Q的妈妈找来了队里有见识的人陪我们,他们讲起美国国务卿基辛格,说完基辛格又说黑格,说了天又说地……用木柴在堂屋烧了一堆火,后背有点冷,正面是暖的。夜越来越深,要回队也没法回了,报道也没写,终于在他家过夜了。完全是始料未及。今天是紧张、浪漫、奔波,最后惊险地度过的一天。极有趣。
某月某日星期二,阴,在务塘吃了木薯才溜回竹冲。以后再也不敢去务塘了,太麻烦人家了。晚上顶着四五级偏北风步行至覃上队,和郑江葳写稿子,只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只好睡觉。
那次也有郑江葳,罗同志却不讲她,只讲我。
给支书送胎盘确有其事。
胎盘是好东西,到现在还是。人生了重病,总认为胎盘至补,就要想方设法整来,煮好捧到病人嘴边。那时一切凭票供应,肉类难得,胎盘就成了民间的上上补品。母亲有妇产科的便利,我家总能吃到。插队前一日,母亲给我炖过一只胎盘,回家治烂脚时,她又弄了一只给我补营养。
秋天,她让我送支书一只胎盘:“你们大队支书的老婆来揾我睇病了,她常年妇科病,要补下,我应承她一等到有靓胎盘就捎给她。”我觉得母亲大人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认识支书老婆。剪好的胎盘倒入饭盒,“咕噜”一声,饭盒浸满了血水,不断不断冒,倒净它再冒出来。她找了两根橡皮筋箍实,又包了两层塑料纸,再使绳子勒几道,勒得像只枕头粽。她担心支书老婆不会煮,又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二三四,葱姜糖酒……
我一路骑车到六感,想着胎盘不能久沤,路过竹冲连车都没下就径去大队。支书屋开着门,人不在,却坐着学校的宋、张两老师,宋是民办教师,教初二语文,张教高中物理,是代课教师。看到他们我很意外,我是第一次在大队部碰到学校同事。
宋讲支书出去了,一阵子就返回。张也很客气,他推了推旁边的条凳,讲,坐住等吧。平日我同宋张二人都不太过话,看他们对我友善,我就把饭盒放上办公桌,我对宋张二人说:“这是我阿妈喊我带给支书的胎盘,给他老婆治病的。”然后我就一屁股坐到了条凳上,没坐稳我又一下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解那上面的绳子,边解边喃喃道:“捂了这半日,再不打开盖就要沤坏了。”绳子系成了死结,我从门角找到一块锋利的瓦片,锯了好几下。绳子锯断,塑料纸刚一打开,里面的血水就流出了桌面,有点腥,但我又觉得不怎么腥,同时我意识到这很讨人厌。我心慌意乱,一时不敢看宋张二人,我扯了一张旧报纸擦桌子,一边低声说:“真不好,真不好。”我听宋说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抬头看他们,只见两人脸上平和,没有让我难堪的意思,这才有些放心了。
我慌慌张张行出大队地坪,才想起来我家的饭盒还在里面,我家只有这一个饭盒,使了好多年。幼时母亲常用这饭盒带回好吃的,夜班有夜宵,她常省下米粉肉粥带回,有时开会,就带会议剩菜,扣肉、鱼、酸菜、烧猪肉、豆腐饼,它们混杂零碎样子难看,却因各种味道互相渗透而异常醇厚……这样一只饭盒,是我从小到大的八宝箱,装满了至味的记忆,它让我想到扣肉、鱼、酸菜和豆腐,想到扣肉上面的那层又酥又软甘醇无比的肉皮,我就折回去,准备找一个东西腾空我的饭盒。
刚到门口,就闻一阵破口大骂狂飙而出:“什么腥臭的东西!弄到这里来,今日真衰!真系衰八代!”是张的声音。
“就系就系。”宋亦声声附和。
我惊蒙了,但一只脚已经踩入门内,再退不出去,他们也很诧异,不明白我何以又折了回来。我讲不出话,我觉得我的身体是轻的,世界一片荒寂……他们也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坐着。空气很静,我听到自己喃喃说道:“我回来拿我的饭盒。”但我望不见饭盒,也望不见桌子,望不见任何人。
世界在漂浮……行出很远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了机耕路上,我身体的感觉一点点恢复,我望见禾田已经收割过,田里立着稻草人,脚下的路是硬的,有点发白,而我的手上,并没有拿饭盒。
到年底,忽然支书换了,新支书上台。新支书讲:“作为知识青年,给大队支书送胎盘,道德品质有问题。”罗同志找我谈话,他背着手,打水尾村的地垄行落来,一种沉甸甸的东西也跟住他从地垄一级一级行落。我紧张起来,不知如何应对,唯有破罐破摔的念头。
罗同志从土坎落来,先望见我们的猪栏空了,连一点猪粪也干硬了。
“猪呢?”他问。
“猪还没回栏。”高红燕应。
赵战略说:“猪系几聪明的。”
“还想着它回栏呢,我问你们,有几多日没喂猪了?”罗同志又到柴屋望了望,柴屋亦系空的,仅有几撮稻草,连鸡做窝的草都不够,“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不行的。”
讲完这句,罗同志望定我,他不再讲喂猪的事,而是讲起了潘小银。
我以前写过潘小银,所谓骑上红色大马在六感的天空……那些叙述不过是文艺青年的把戏,没有根底,虚飘。我难以原谅自己曾经写出这么文艺的东西,且拿出来刊发。
潘小银,她却也真是个人物。她知道如何能使村人兴奋。她用左手插秧——她不是左撇子,也不是不会插秧,她要秀给人看——表演一个知青如何不会做工。
她总是无师自通的,一眼就知村民想看知青出洋相。果然,妇娘姑娘们大为兴奋,从水尾传到竹冲,妇娘姑娘人人笑讲,那个水尾村的知青妹,她反手插秧的呢!潘小银知道人人都在望她,她就用正手托了秧,反手掰一坨秧下来,也不插入田里,她要在手里捏好几捏,捏出水来才插落田,插得也不齐整,歪的。
妇娘姑娘们也想看我和高红燕出洋相,我们不出。
我们插秧不但快,且齐整,从初中到高中,我们插过好几年的秧了。学校的实验田,附近的生产队,插秧割禾季节,学校就放农忙假。农忙假不是假期,是不上课全日劳动。这时候我们就会走出学校,去水田插秧。割禾插秧,早就是寻常。
潘小银出名地懒,自然不是装的,是无论如何不想出力。几难见她出工的,今日出了,明日肯定就不来了,后日大后日,她也多半不来。据罗同志统计,潘小银插队大半年,总共出工的时间不到半只月。她被点名批评,落后典型,她听着,不羞愧,也不激愤,亦不故作轻松。她有时还是骄傲的,因为她出名。她是喜欢出名的,她行入公社会堂,人人扭头望她,她是落后典型,但她更是一个美人呢!故她钟意开会,大队的会和公社的会她都不缺席,她要在会上招摇,惹很多目光。
她反正就不出工,先讲肚疼,是痛经。别人痛经只痛一两日,她要一直痛。好容易肚不疼了,她就头晕,她当众倒下去,把人吓得不轻。一只月过去了,潘小银还没出工,我们成日泡在晒烫的水田里插秧,或收割一季稻,一个月下来,我的脚背小腿生了水泡化脓发烧,她来竹冲陪我小半日,回去讲自己也溃疡了。
罗同志找她谈话,讲到前途,出路,她听着,不作声。罗同志想找家长,却找不到。她懒,不出工,但她并不犯法,难不成关她禁闭?
她有一只半导体,这我知道。但在罗同志提问之前,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他峻急问道:“你们谂下,半导体是随便借的吗?人家又不是有两只半导体,他自己还要听,他借给你,是什么意思?”
借半导体,借就借啰,又有何奥秘呢?我全不明白。
罗同志又讲:“这不是明摆的,那个人要同潘小银谈恋爱!”
我吓了一大跳,谈恋爱,真系太严重了,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它散发着妖气,既**,又禁忌。为了表明自己远离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就要时时表现出对恋爱深恶痛绝,而且,还要表现出无知,如此才是一个纯洁的人。我听潘小银讲过那个陆一民,新荣供销社采购员,回乡知青,二十二三岁。他把自己的半导体借给潘小银,让她带回六感,讲任何时候还都可以,半年一年都没关系。
罗同志断言,这,就是谈恋爱。
我们听得懵懂。
我们一向认为,恋爱是远处的一只妖怪,没承想,这只妖怪变作一只半导体收音机。罗同志又肃然说道:“潘小银还不承认,怎么不是,你们要劝劝她,悬崖勒马还不迟,再这样,是要毁了自己的。”
半导体收音机,我见过,只比肥皂盒大一点,但极其奢侈。
有日潘小银带了这只半导体来,在竹冲的厨房,在黄昏,天正在暗下来时分,它神秘的内部传出电影插曲,《闪闪的红星》里的《映山红》:“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极是抒情悦耳。多年后我意识到,潘小银非但没被毁掉,她还开出了花,她既懒散,又英勇,她的花开在路上,六感和新荣的机耕路,自行车和供销社,五色花和左手,电影和映山红,到处都是她的花。
罗同志在知青会上讲:“你们这么年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谈恋爱谈出事情来,全国都有,我们县,我们公社也有,希望我们六感大队不要出现这种事情。出了事情,尤其是女知青,出了事情你们至吃亏。”这些话,公社知青大会也讲过了,知青周专干讲得极是痛心疾首:“你们这么年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出了事情我们还得给你们开证明去做手术,不做手术怎么办?让你们把孩子生下来啊?让你们结婚啊?这怎么行!你们还没到法定年龄哪。严要求,亦是你们父母的希望,希望我们一定要管住你们,尤其是女知青,出了事你们最吃亏,男的拍拍屁股行开了,你们找谁去!所以奉劝你们,千祈千祈,不要谈恋爱,要谈以后再谈,等你们到了年龄,我们就不再管了。”
这一番摄人心魄的话让我们五脏发紧,气都不敢咷。恋爱、手术、孩子、结婚,这些词一个比一个严峻,一个比一个恐怖。忽闻一声抽泣,空气绷得快要裂开了。我不敢回头。
罗同志认为,我应该帮助落后知青潘小银。
他说潘小银所讲的一切都不能信,他对她太了解了,他与她父亲同一个厂,那是全厂有名的“潘大炮”,什么都敢吹,一日到黑尽吹牛,不吹牛就受不了,此外生活作风亦不正派。按罗同志的讲法是:“什么种子发什么芽,什么藤上结什么瓜。”这民间谚语后来被加上了一句:“什么阶级说什么话。”罗同志是个善良的人,他没有把阶级斗争放到潘小银头上。
我和潘小银混并非是要帮助她。我与她**,是钟意她那些奇离古怪的事情。
她的名堂多得很呢,她讲女生的腰要软才好睇,腰如何才能软得像蛇一样呢,那就要——每晚夜临睡前,吃自己的头发根。谁要是想腰变软,就要时常吃自己的头发根。她强调,不要吃落发的发根,而要从头上现揪,要新鲜的头发根,这是陆地坡那个杂技世家的祖传秘方。我似乎从未亲见她吃自己的头发根,她到底吃没吃、若吃了有没有效果,我心里一直疑惑。到底也没有搞清楚,且一直没机会问她。
生活有无数窗口,其中一扇是潘小银帮我打开的,她打开的方式是吹牛,或曰虚构与非虚构。
她喜欢讲剑。
“爸爸每夜都要去树林练剑的,风雨不改。他双手舞双剑,转起来水泼不入。”潘小银以水泼不入这种夸张的超现实形容词震慑了我,多少年来深铸在我脑中。潘小银一边讲一边踢腿,踢腿是她的毛病之一,有时在东门口行街,行行行行,她唿声间猛然踢上一两脚,然后再接住行路。我想这是她学杂技落下的毛病,她学的那项,必是蹬缸、蹬桶或蹬伞。我看过表演,舞台中央放张方桌,人仰躺其上,双脚顶住只木桶,蹬得像电风扇呼呼转。
她踢着腿随即兴奋起来,她讲她的脚筋跟脑筋系连在一起的。如此,她踢过腿之后就讲武功,讲她学了三只月,是老豆揾人教的,赤手空拳对付两三个男人没问题。她眉飞色舞,顺着话头就讲到她爸爸舞起剑来水泼不入。
我并不觉得她吹牛,我确信是真的,此后我认定,谁舞剑,若做不到水泼不入,则是未达水平。后来看《霸王别姬》,虞姬舞剑,我便总盼她的两柄剑变成一片闪闪的圆形银光,但从来没有,任何虞姬,双剑舞时总是空隙很大。我每每遗憾不已。
我坚信潘爸爸舞起剑来是真的水泼不入,他的宝剑寒光闪闪飞旋如风,壮阔而寂寞,沉默且热烈,犹如闪电、月光和流水风云际会,不是我们肉眼凡胎能望得见的。但我知道,这是另一世界里的事,另一世界的剑,她爸爸影子里的爸爸,另一个世界的树林。
事实上,宝剑是不存在的,她家只有一把自制铁皮剑。
铁最经不住空气,一眨眼就会生出一层红黄锈,再眨眼就会生出两层或三层。两三层锈堆在一起,像麻风病,或烂湴泥,坚硬平整的铁生了麻风,一碰即碎,屑片落地,剑身立时惨然变薄。所以,铁,是绝对不能当剑的,更别讲铁皮!真正的剑是造化神奇,铜与锡神秘的配方于烈火中冶炼复冶炼,几百年才能出来一把。好吧,潘爸爸去县里的五金厂,给他的铁皮剑镀了一层铬,于是它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银光闪闪。
在平庸的日子里,我热衷听潘小银吹嘘,讲她武艺如何高强,赤手空拳打得过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这令我至为艳羡。
潘小银讲,她不出工是去跟人学武功,有一只高人,行止不定,时而在陆地坡,时而在县城的僻静细巷,有时径还会云游到陆川容县。我想跟她学,但她从未露过一手。她更常讲的是恋爱的事。
我只在书上见过恋爱,对真人恋爱十分好奇。她喜欢用爱情这样文艺的词,讲的却是跟爱情无关的身边男女事。
高中时她神秘指出邻班的一位转学女生如何不同,让我观察她的身材、脸上皮肤的光泽,断定她必与男人睡过,而她在陆地坡与杂技班主两夫妻同居一室,这也让我感到,她在男女的神秘领域必定无比深入,是我所无法想象的。
潘小银,她从未被驯化,就像杂技里的火流星,猝不及防就转动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兼目瞪口呆。爱情这种书面语用圭宁土话讲出嘴实在古怪,仿佛祸从天降,这个书面的禁忌词语突然由潘小银这样一个不看书的人嘴里讲出,它的音量被扩大了数倍,震得行路的摩擦声唰唰骤响。
“作家返乡”,大队人马上车时我才想起牛背山,我仰头一望,它就在那里。
它就在那里,沉默了许久。
牛背山使我想起打柴的事。本来打柴就是打柴,朴素的日常生活,我偏要在日常生活中寻到戏剧性,是的,戏剧性能使我与外部世界之间建立一种更强烈的关系。于是,在十多年前的小说中我虚构了空降特务。
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我的戏剧观过于狭窄,“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的空间,称它为空**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走过这个空间,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彼得·布鲁克《空的空间》)。还有这样一种定义:发生于观众和演员之间的事情就是戏剧,所有其他都是附加的(转引自铃木志忠《文化就是身体》)。这样看来,完全可以不用虚构空降特务就可以获得某种戏剧性。
基干民兵实弹射击是真的,捉空降特务不是,当年我为了戏剧性,让空降特务降落到了我们知青屋对面的牛背山。同时,把我打柴的经验置换上,扁担是真的,爬山也是真的,隔着扁担坐在山上、又湿又凉的地气从草根升起、松脂的气味,这些都是真的,夜气苍灰窃蓝,自四面八方飘来。松脂在我背靠着的树上,气味芬芳馥郁,一阵又一阵。这都是真的。在漆黑的山上又累又饿。茅草割破了皮有些辣痛……就实感经验而言,这些都是真的。
当然,公社的武装干事没有随我们一起上山,特务没有空降到我们知青点对面的牛背山。就是这样。为了故事的完整性,为了让它有头有尾,这段故事的结尾是原地解散。
生硬:不成熟的事情。袭跌:摔跤。
——《李跃豆词典》
不免想一想插队时做过的工:
使牛犁田,仅一次,出于好耍。初冬或者深秋,禾稻割净,田是干的,没有一坑坑水,泥也软,田里满地稻茬。所谓犁田,就是把禾茬翻过来压在底下,泥翻上,晒晒打打松松,然后,种几垄番薯花生黄豆。我们去田冲出工,老用正赶一头水牛犁田,一头灰水牛,它稳稳直直,打田垄这头向那头行,老用扶犁跟在牛后尾。我向来认为,犁是所有农具中至有观赏性的,犁把弯得像张弓,是天然完美的整根木头做成,犁头的锐角虽锐利,同时也敦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农具性,它紧紧镶嵌在木犁把上。老用扶着犁,像是丝毫没使力,犁头以一种舒服的角度嵌入田里,它自动向前,一块一块的泥土就翻出了,均匀地、姣好地,一块一块、一片一片、一瓣一瓣……土地次第开花。几好睇的,赏心悦目。我自说自话就跨入田里。“我来犁我来犁,俾我犁下喂。”我声声喊道。老用“吁”的一声喊牛停,我就扶住了犁把,扶住之后我就不知该如何办了,我问:“如何做呢?”“你就扶住行啰,跟住牛啰。”牛自己行起来,它不欺生,老实,一步一步行,但我感到犁变得很重,是角度不对,犁吃土吃得太深,滞住了。禾田没有一大瓣一大瓣地翻出花来,它不但没有开出花,它还生出了牙齿,紧紧咬住我的铁犁头。牛聪明,知道不能生硬死拉,它适时停落,老用帮我拔出犁头,重新嵌入。这次我注意不能让犁头立得太直,结果矫枉过正,犁头入土太浅了,它从田的表面划过,牛觉得身后一轻,它拖着犁忽悠忽悠跑起来……
我的犁田生涯一共不超过一刻钟。但,若要清点自己做过的活,我总要把犁田放在首项。此外我还耙过田,耙田是真的出工挣了工分。耙田的技术含量不如犁地,双手用力压住铁耙即可。早春田里一放水,犁过的泥土泡软了,光脚落田,跟住牛行行停停转转,铁耙耙田,粗泥耙细,一趟一趟地耙,转着圈耙,转完一圈再一圈,直到和水分离的泥土变成泥浆,直到水土交融。这时赤脚踩在水田里,脚底窝就有腻滑的无限舒适,但这个舒适感不是留给人的,而是留给秧苗的,秧苗嫩,从秧田移插到陌生的新田,需要光滑细腻与水交融的泥土。
水田片片闪亮,水牛在田里哗啦哗啦行,牛背闪了灰色的光,牛蹄扬起的水也闪闪落落。看到耙田的人一副开心样子,我便自告奋勇耙田,从牛栏里赶了头大水牛,扛上生产队的铁耙下了田。我扶着耙,跟在牛后尾满田跑,耙田极耗力气,要不停地走动,不停地走向下一只冰冷之泥窟。这时你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不会注意到脚冷还是热,你需紧盯前面的铁耙,紧紧扶稳,否则,十几只铁耙齿会剐到脚。
有人教导讲:“你累了,就喊牛企停一时。”我就喊牛站停,我冲它的后背喊道:“哈——”牛异常乖巧听话,它立即企停。我和牛企立在水田中央,我扶耙喘息,牛老实站住,田里的另一头牛和使牛人绕着我们娴熟地转圈。转到我身边劝道:“明朝日你还是别做这个了,去插秧吧。”我意识到,所有的人,连同我的牛和他的牛,也都是这个意思。
队里的粪水池又宽又深,舀粪水,就要使长柄粪勺。池边的灰沙是结实而气派的,称得上干净,从不闻臭气。我以为好。
村里人却别有睇法:“好咩嘢好,连臭气都冇,还不如塘里的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