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注卷: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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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叠的时间

湿溻溻:湿漉漉、湿淋淋。

——《李跃豆词典》

六感日记早就销毁了,但我记得它们的样子。

共七本,大小厚薄不一。

最大那本比巴掌略大,最小的,是半只巴掌。塑料套封,四本红的,丹雘红;一本黑的,骊黑色;两本蓝的,一本湖蓝,一本扁青蓝。

黑色封面那时极少见,是泽红去南宁玩**,回来送我的,封面印有玫红的花和金炽的叶。湖蓝和扁青蓝,湖蓝那本有两只喜鹊,一只站在一块石头上向上望,另一只从空中正迎向它,周围有石头和草,还有牙绯和米白两种浅色的花,花苞像玉兰,开了的却像扶桑。

湖蓝色的厚本子是彭老师送的,他和庞护士住我家对面。他家日日房门大开,我每每经过,总是一眼望见两张床,一张正对住门,一张侧着,贴窗有张两头沉书桌。彭老师是退休的高中语文教师,他家常年悄无人声,夫妻一人一张睡椅,各自闭目养神。窗外是医院废弃的操场空地,长长的铁线,晾满床单和衫裤,隔着衣物是繁梭的玉梧公路,解放牌卡车隆隆而过,运载生猪鸡蛋白糖和水泥。在汽车喇叭声和砂石路碾压声中,彭家因为静寂而不同凡响。有时他们也虚掩门,大概是在午睡。奇怪的是,极少见到他们吃饭,唯有上厕所才出门。

虽在对门,却从未想到要去他家玩,设若他家有书,像韦医师家有小说《红旗插上大别山》,李阿姨家有《大众电影》,阁楼有《第四高度》,英敏家有《十万个为什么》,那我定会去,但他家毕竟没有书。直到我插队,直到泽鲜邀我同去彭家。那时王爸爸已从供销社回到了教育局,是他让泽鲜去找彭老师倾偈。

那一次,夫妇二人刚从上海探亲回来,彭老师极健谈,讲了许多,他识古诗,会草书,又能画画,还识打太极拳,他讲什么我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近邻七年之久,竟不知对门就是见识的源泉,我追悔不已。我想学新诗,他说他不懂新诗,这又使我一愣。因他刚去了上海又去杭州西湖,便讲到白居易的“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苏东坡的“淡妆浓抹总相宜”,杨万里的“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一串串新鲜名堂像珠宝在他屋里蹦跶,蹦得最高的一粒是:高尔基开始投稿时一连投了许多次都不被采用,但他毫不灰心,总是投,最后成了大文学家。这使我倍受鼓舞。

夫妇俩送我这只本子,扉页写道:“跃豆同学留念。”签了夫妇二人的名字。我想起来,这并非祝贺我考上大学,那时录取通知书尚未到来。传闻我的政审有道德败坏一条。那是我的至暗时刻,我预感,即使高考分数够高也难被录取。那时因发表了诗歌,电影制片厂来人调我,条件是,去厂就必须放弃高考,彭老师提醒,任何厂都不如上大学重要。高考前十天,我到底重新复习去应考了。而情势急转,眼看两头落空前程无望。

那朝早,我一开房门就望见对面屋两人同时起身,庞护士讲,这是我们给你的,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她脸圆,讲一口软润苏州话,彭老师清癯硬朗,点头。而外面下着雨,阵阵冷风。

在细雨冷风中我一路骑车回六感,先回自己的竹冲村,立即又去水尾村知青点见带队干部罗同志。他坐在门廊的竹椅上抽竹筒烟,水烟屎噗噗喷落在地上。他不说话,我便也不说。场面很是难堪。此人对你有管理权而又意味深长地沉默,这说明你的衰势将越滚越大,你要放弃所有的幻想听天由命,你要……直到水烟屎落满了一地,直到烧火的炊烟漫出——稻草不够,烟浓白,烟囱有问题,烟从烟囱接缝处从瓦缝从灶间门涌出……他说:“李跃豆,你回来就好好劳动改造自己,将来还是有机会的。”他一边讲,一边吸几筒水烟,肮脏的水烟屎噗噗喷落到地上。

我感到自己头发湿溻溻的,头壳冰凉着变得越来越大。

紧接着晏昼就出工,挑粪,给烤烟施肥。第二日雨更大了,没有出工,中午文良波从水尾村来找我。他和罗同志同一个生产队,有关我堕落成落后青年的四点,是他告诉我的。

文良波,王泽鲜男朋友,泽鲜刚刚与他分手,他来同我最后谈一次。

他让我转告王泽鲜,他说你们做事太轻率,过于残忍、卑鄙,幸好是遇上了他这样好做试验的人,不然是会发生悲剧的。他说他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襟怀坦**没有私心……到最后,他说到了我。他说外界对我的议论非常之多,各种熟人、同学,同届或不同届、同班或不同班的,还有生产队的社员,人人都议论我,贬远多于褒。他认为有必要让我认清自己的处境。我想,大概此举能减弱他分手的痛苦。既然我如此恶劣,而泽鲜跟我是密友,几乎可以认定,泽鲜远非纯洁的仙女,与这样一个己然在污泥中的人分手,未必不是好事。

文良波用了残忍、卑鄙这样极端的词,我极度震惊,久久无语。他凭什么认准泽鲜跟他分手与我有关?他用了“你们”,仿佛是我们两人先拿他做了恋爱试验,现在又拿他来做分手试验。实在荒唐。

文良波和泽鲜同班,两人如同金童玉女,人人看好。隔年春天,两人唿声间出了问题,那时径,未来的喻范尚未出现,真正的原因我始终不太清楚,泽鲜也已插队,我们见面很少。我陷在自己的低洼处,无心顾及她。事隔多年,我想起来,文良波来竹冲村找我做最后一次交谈,是要给我沉重的一击,以对冲他受到的刺激。

反手:左手。实稳:肯定。

——《李跃豆词典》

我确信自己已把当年的日记全数销毁了,但这次“作家返乡”,回六感前我又找到了它们。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的确销毁了,但我希望它们未被销毁,在虚空中早已消散的东西重又凝聚回到原形,我便又找到了它们。另一种可能,是我从未销毁过,只是以为自己烧掉了,在动手的一刹那改变了念头,我没有真正划着那根火柴。

在半明半暗中,我望见五本红色笔记本,经过四十年,雘红变成了葭灰,塑料面的光泽已然消失,但另外的光泽却从内部生出。它们变得有些神奇,尺寸大得不可思议,在似梦非梦中,它们大如桌台,对空气也有了浮力……

这些本子在六感的乡道浮了起来,像是漂在水面。它们的下方,是车辙深深的黄泥路,两边是稻田,或者山坳,或者竹丛、树木、水塘,或者大队的房屋,学校的厕所与厨房,还有狗,还有猪,那头黑色的猪如同眨令(闪电),在水面以下蹿动穿梭。当然还有一只鲜明的公鸡,甚至,一只胎盘。那只刻有五色花的喷筒也是有的,不过并不是朝早出现在我宿舍的门口,而是在我的床底下,包在一幅油布里,隔着油布透出光。

在半明半暗中它们都还清晰。

其中一本,封面是毛泽东手书的“为人民服务”,有枚空心小五角星。扉页是毛主席语录,我甚至记得那上面是罕见的“保守机密,慎之又慎”。另一本封面是一枝梅花,内页插佛山剪纸,我知道那剪纸剪的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他单腿直立,绑带、布鞋、袖标,左腿前屈抬起,右手反手举一把大刀,刀把上飘动一大片红绸,腰部以下还点缀着三朵大小不一的红木棉。

那本“南昌”,封面是两朵薄紫色牵牛花,里面的插页颇有些闲情逸致。有盆兰,芜绿底米白花,还有一丝翠黄边;竹林里有黄鹂;还有向日葵这时代之花。那本“丰城矿务局”纪念册是远章舅舅带来的,第一页有行红色小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封套内有张年历卡,一个解放军面对大海,他双手捧住一副长筒望远镜,题为《我为祖国守边防》……本子有插页,是北京的各著名地标,彩色摄影,依次为全国农业展览馆、北海公园、故宫博物院、工人体育馆、天坛,一律蓝天白云……四十年前北京遥远而神秘。经由这些细节,我确认自己其实未曾烧掉它。

封面有束兰花那本,扉页是自己的笔迹:甘洒热血写春秋。彩色插页全是武汉——武钢(许多烟囱和屋顶)、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解放大道、武汉长江大桥、东湖……东湖是黄昏的景色,夕阳浮在天边,满天晚霞,一道霞光映在湖面上……这只笔记本仿佛预言。命运玄妙,本子是1975年,两年后恢复高考,做梦似的到了武汉,学校就在东湖边的珞珈山上,武汉长江大桥、农民讲习所、解放大道,它们仿佛自动降落。命运是否真有前定?每隔一段我都会对空气发问。

对我而言,下乡插队的起点是电影院门口。但回顾插队生涯,免不了还是从县革命委员会知青办公室开始。

知青办,一个领取上山下乡物资的地方。上山下乡物资,意味着一个中学生忽然拥有一套崭新结实的被子蚊帐,既不费布票,亦不花自家钱,那种天上掉馅饼的心花怒放、梦中笑出声的喜悦,物质富足年代的人们再也不能理解……

我大步行在陵宁街上,母亲推单车在前我在后。想到插队我按捺不住欢喜,大学停止招生已近十年,作为县城青年,不插队将永无出路。即使留城,也只能做散仙,每日从东门口**到西门口,再从西门口行回东门口。阳光猛烈,一树树栀黄色的花也变得金黄炫目,树上的叶子是细细的长圆形,像花生叶。我完全不怕做农活,学校里多的是学工课和学农课,我早已种过花生、玉米、黄豆、红薯、甘蔗、水稻,插过秧、割过禾、晒过谷、挑过粪水、喷过农药……我并不热爱指令性的劳动,长年累月永无尽头令我胆寒。但闻政策是,插队三两年即可招生招工,小镇青年人人向往城市,好吧,南宁和柳州的国营大工厂,有希望。

插队就不必回家,这是另一重欢喜。

我对家厌倦至极,对家人也早就不耐烦,无论父母还是兄弟。母亲说我把家当客栈,她说得对极了,设若不必回家吃饭睡觉,我断然是不回的。我坚信,此生最大的自由就是离开家庭,所谓家,不过是一个有着无尽家务的牢笼,再艰苦也比在家好,我所能想到的艰苦的极致就是挑粪水,满满一担粪水实在是有点重,再就是用铁皮车推大木头上坡,这两样我高二已经做过了,这是我的底气所在。

大成殿的红墙和文化馆的白墙映衬着栀黄色的花,一树又一树。母亲大人亦是高兴的,作为一名助产士,全城的人都认识她,行在街上,她要比别人花上更多的时间,一路上有人同她打招呼,梁医师早晨好!梁医师食佐未曾?梁医师我屋啊个崽……她满脸放着光应道:“系啊系啊,食佐饭未曾?”

下乡物资靠墙堆放了三大堆:棉胎、蚊帐、被套。崭崭新、实稳稳,散发出新鲜棉制品的好闻气味。一个家庭要置办齐这么一套绝非易事,布票和钱,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人人生起欣喜感,知青办公室一片节日气氛,那个向来严肃的李主任也被物资的光彩洇染上一层暖暖的色调。

蚊帐有两种颜色,漂白的和未经漂白的,前者漂得雪白,后者则微黄,是一种米汤的颜色,棉的本色。我挑了米汤颜色那种。一个声音赞许道:“这种好这种好,别看现在这样,将来越洗越白,漂白的呢,现在虽白,日后洗洗就黄暗了,越洗越难睇。”还有棉胎,五斤重,又松又软,棉花充分张开着。还有被套,斜纹布,桃红条纹相间在素白底上,结结实实的一等品。一份个人财产领到手了,贴皮贴肉,更贴心贴肺。

一个家长大声讲:“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李庆霖。”知青办李主任说:“系,系要感谢李庆霖喔,这些嘢先前都没有的,赶上好时候了。还配带队干部,下乡头年,有国家统一配畀粮油,每人每月有十元生活费,又有安置费拨到大队,起屋买农具,真系要感谢李庆霖喔。”李庆霖,在1975年是一个响彻海内的名字。

除了铺盖,鸡血针和胎盘汤我也隆重地记得。

事隔多年,往时的鸡血针已然沉底,鸡血到底打入我的手臂未曾,已非一件确定的事。只有公鸡仍是鲜明如生,但它不是在医院的乒乓球台上,它彩色的羽毛是在六感,在禾秆垛的垛顶上,且它永远和潘小银在一起。

只有胎盘确定无疑。

我家吃胎盘的历史由来已久……母亲大人宣称,胎盘是高蛋白和氨基酸,十全大补,一只胎盘等于三只鸡。

作为接生最多的助产士,母亲要弄到一只满意的胎盘亦非易事。那一日朝早,下夜班回家,只见她神情亢奋得反常,眉开眼笑地从藤筐拿出一只腰子形状的器皿,亮白的搪瓷,扁平,边缘是深浓的龙胆紫颜色,她刚到手的新鲜胎盘就在器皿里小截小截的,像花生米那样长短。她的亢奋延续到将剪好的胎盘倒入砂锅,加上生姜和酒,按炖鸡做法,松木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插队的前一天,我吃到的胎盘极其鲜美,毫不夸张地说,胎盘汤的醇厚度堪比鸡汤,而鲜美度则更胜一筹。至于它的滋补度,我相信母亲大人的说法,是鸡汤的三倍。

我从要求进步的青年堕落为落后青年,罪名之一,即是以胎盘贿赂大队书记。此事令我念念不忘,每当我回顾插队生涯,一只滴着鲜血的胎盘就从幽暗中浮驶而来,横亘在开往民安公社的大卡车面前。它也总是横在通往六感的乡道上。

砾:畦。一砾菜地。人地:别人。生弓:没煮熟的饭。水寽:浅水沟。应承:答应,承诺。正手:右手。

——《李跃豆词典》

回顾插队生涯我还会望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它停在县礼堂门口的空地上。人不少,但时代孕育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并没有,大卡车的车头也不见大红花,我有些意外却不扫兴,我像一只不用喂食就唱歌的鹦鹉,前一日饮下的胎盘汤化作火焰在血液里跳动,一首歌自动跑到了喉咙里,“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我几乎就要唱出声来。赶快上山吧李跃豆,我们在夏天躲开家庭和父母。

早在半年前我就抄录了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设想自己是一只湿溻溻的海燕,已然飞入暴风雨之中,我在蓝色的巨浪中连飞带蹦。是的,那身体里的自由的元素已经挣脱了我的躯壳,而庸俗烦琐毫无诗意的家庭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乱筢邋的人堆里我攀上那辆大卡车,车厢里一半是行李,一半是人。人杂乱,同车不识一人。卡车从县礼堂门口空地出发,开过公园路,路面空地晾有一簸簸桂圆肉,甜腻味招来了苍蝇和灰尘,一个男人在箍木桶,柴刀背敲得铁箍咚咚响。卡车开过东门口,米粉铺的蒸笼正冒着浓厚蒸汽,有人坐在桌前食米粉,杂货铺一闪就过去了,隔篱酸萝卜摊有两只小学生正举着带缨的酸萝卜,边啃边等找散钱。东门口,学校大门口的凤凰树、医院宿舍的平房、我家的窗口、长着老鼠脚迹的操场、大园、旧产科、枇杷树、门诊、太平间、留医部一一闪过,然后,下一个坡路过农械厂、农科所,再然后地区水泥厂,再然后十字铺——转右过了民安河,开入一个大院。

卸落行李,人入会堂等候。会堂是空的,没椅凳,人人都在门口企住。没有吕觉悟和王泽红,仿佛无依无靠,有种生生的悬空感。唿声间望见郑江葳,又见了潘小银,这二人,高中两年,潘小银坐在我的右前方,郑江葳则在左前方,她两个都高过我,但我出于一种古怪的蛮横,始终要坐教室最尾一排。

在公社礼堂,我和郑江葳潘小银三人站在一处,感觉是在学校下乡劳动前的集合。小学初中高中,我们劳动的工种和次数能与一支散工小分队媲美:担砖挑石基建,去气象站种花生红薯,去校办农场种甘蔗,去环城三队插秧割禾、修水利,大战湴岸湾……我们班甚至比全校别的班多出两样:一、制作腐殖酸铵;二、下乡体验生活。只有我们班才会有这些深度溢出教学的名堂……

“要系我们分在同一只大队至好的。”郑江葳说得像掏心窝。我则虚应着:“系啊系啊。”我扭头四处张望,潘小银也扭着身子四处望,她扭得和我不一样,她一只脚踮在另一只脚跟前,一只手叉着腰,眼睛乜斜着,似笑非笑的。

一宣布,果然我和郑、潘正是分到了同一处:六感大队。我们分到了不同的生产队:我竹冲,郑覃上,潘水尾。大队和生产队干部来领人,他们不作声,认准行李,一下子放上单车后架,利索绑上麻绳。我们戴住笠帽,挎上白铁皮桶跟在后尾。出了公社大院左转,行到尽头,拐落一只极陡的坡,过一条河,就入了山坳。已是晏昼,太阳极毒,田里也不见有人出工。我们跟在大队干部身后闭嘴行路,他们骑车,我们行路,拉开距离长了,他们就停一时,等我们近了,才又上车踩一段。一面是山,一面是垌里的田,田垌插了一半秧,有几片插满了,有几片还空着。山秃秃的,没有大树,松树仅海碗粗,针叶稀疏,遮不住日头。

村口唿声间拱出一堆睇热闹的,挤成一筢喇。地头足够宽,她们却硬要挤作一处,挤着壮胆似的,一个赛一个缩在后头。人一挤,笠帽就歪了,人人侧身举着笠帽,一堆人像樖古怪的树,伸出圆而厚的大叶。

然后喜莲就来了,她一米七几,少有的高,身条粗壮五官厚实,头发茂盛得头皮都铺不下,比起到我们学校冬训的宁夏女篮最高的那个“白牙”,她更有一种蛮荒的巨人感。她光脚板行在路上咚咚响,一对崭新的大水桶在她肩上轻得晃里晃**的。她也不讲话,似笑非笑,她担一担水,哗地倒入水缸。她是生产队派工帮担水烧灶的。

转身找行李,行李不见了。一个方脸黑肤女孩蹿跳出来,大声喊:“我知在歆哋,我知在歆哋!”

她领入一间空屋,我们的行李就堆在地上。

屋子很暗,虽有一只窗,窗外的几樖大荔枝树正好挡住了光。地上是发暗的黄泥地,筑得不平,高高低低,角落还有些松土。除了我们的行李,整间屋子空无一物,床、桌、椅……连块木板都没有。

夜里难不成要睡在泥地上?

起码要找一抱干稻草垫在地上。泥地我们也睡过的,我们早已身经百战,有次秋季农忙假,全年级下乡帮割禾,整整十日睡泥地,男生一屋,女生一屋,地底铺一层禾秆,早起围住一口水井洗漱,男生何同学,随身带了把口琴,他吹起来,口琴声悠扬,劳动甚至有些浪漫。但插队并非短期劳动,不知要过几多年。

透过荔枝树的重重树影,我望见窗外有一只稻草垛,时值七月,早稻刚刚收割,禾秆是新鲜的,粟黄间杂着隐隐芜绿……就来了好几个壮劳力,各人搬来条凳木板、铁锤竹竿等杂七杂八的名堂,地不平,他们现用铁锹铲土,又是敲,又是垫木片,他们干得极慢,似乎很不当回事。

我和高红燕又拐到灶间,天还早,才晏昼四点不到,我们企在门口望喜莲烧火。

她蹲着。即便蹲着也仍是高大的,灶台显得矮,灶间显得窄。她向灶里烧了一把火,火烧尽后用一根棍子捅了捅,我以为她要再加一把柴草,她却不烧了……这一切都在我的理解力之外。她切了一块肥猪肉,在新的大铁镬里来回擦,铁气浓厚的新镬涂上了一层油光。三婆企在灶间门口,指导讲,再磨一磨新镬头臭铁气。三婆家就在对面,前后左右都是她家的屋,灶间是她让出来的细屋,隔壁小屋放了她的床,还有一架纺纱机……

喜莲始终公事公办,不与我们搭话,也不笑。

三婆是好的,拖着她关节僵硬的腿行出行入,拿出自家的油,又拿出盐,又用一只葫芦瓢装了把花生米。她笑眯眯,慢悠悠,一趟趟运,她把东西放在灶台上。她的一条腿是僵的,行起路一拖一拖,她的眼睛生有玻璃花。

我们企在屋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人都是生人,孩子们瞪大眼看,老人向我们笑,但也都不知讲点什么好。让我们坐,吃茶。坐了一分钟我们又站起来了,东睇睇,西望望,几只细佬仔也企在门口仰头望我们。地上有鸡,有狗,有花鸭,它们穿梭往来,在地上寻寻找找。晏昼饭已经吃过,就在这堂屋。屋里摆张八仙桌,屋外也摆了一张,家长、知青、大队和生产队干部,帮忙的劳动力,这家的主人,整整两桌。挤,但都坐下了。菜很多,还有酒,倒入印花的玻璃杯,菜一律大海碗,只有炒花生是碟装,一只小瓦盆,装大半盆炖豆腐。有煎鱼、炖肉,还有一只白斩鸡,另有豆角茄子白菜,满桌丰盛,跟过年是一样的了。队里的人兴兴致致,饮了几啖酒,满脸通红,见有人行过,就大声招呼,强拉来,向人嘴里塞入一块鸡肉。一餐饭吃到三点,时间过得特别慢。

那些在空屋子帮垒床的人,简直就是磨洋工,他们东敲敲西捣捣,一点点活老半天也做不完。

见我们疑惑,他们就互相讲:“日头不落山就铺床,人要发懒的。”

我和高红燕一望,太阳还高着呢,一时都泄了气。他们又安慰道:“快了快了,也不真的要等到日头下山,那是老话,现在系新社会了……”

无所事事,又转到灶间望喜莲烧火煮饭。只见新镬头已擦得油光光的,青菜也洗好了,人呢,正在切猪肉,新刀一点都不利,她出力锯着,切下来的肉一坨一坨,厚得不成个样子。不过既然人就生得粗壮,切的猪肉粗笨,亦是相配。切完猪肉,她一望,没有柴,就转到屋后的禾秆堆扯禾秆,禾秆是集体的,用来喂牛,谁扯生产队的禾秆就算是偷。但知青不同,村人认为,知青既是公家的人,公家人烧公家禾秆,让他们烧去吧。于是喜莲就去扯禾秆。我跟她行到禾秆垛跟前,禾秆刚刚收割,异常新鲜,散发着成熟植物根茎的气味,它们以一樖苦楝树为中心,筑成一只高大的稻草垛,像堆巨大的蘑菇。

我在撕剩的日记本中寻找,那只名为二炮的公鸡,一匹叫小刁的猪。小刁,它是我和高红燕去民安的猪行买回的,猪笼系了条艳异的红布,这些都没有记下,只有一笔带过的“与高红燕去买猪花”……狂犬疫苗倒记了一笔,我晚上挑水,踩了黑狗一脚,结果它咬了我一口,过了十天家里人找到狂犬疫苗,我隔几天就骑借来的自行车去公社卫生院打针,现在才知道,狂犬病一个星期就发作了。

这些都没有记下:我们荒草丛生的自留地,潘小银给我的煎鲫鱼,她包鲫鱼的芭蕉叶,她周时不换的蓝布衫,高红燕用玻璃瓶装着带来的黄豆炖猪脚,赵战略的蘑菇,集体户养的鸡,生产队分的番薯……甚至韩北方,几乎也没两句。我看到频繁出现的词是——

任务,公社,报道会议,通讯稿,县武装部,形势,排练节目,空降特务,县广播站,实弹射击,竹冲的山脚,挑水淋烤烟苗,家人训话,知青会,文体活动,擦枪,凯旋,小组学习,《红旗》杂志《重视对水浒的评论》,赶稿,送稿,防御寒露风。开镰收割,秋风扑面……青年民兵,阶级敌人的罪行,报道员集中,大队讨论,小整风,集体评议有错误的队长,集中评论毓山大队岭嘴生产队反大寨的行为,学大寨的规划,决心书和郑江葳写大队的那份学大寨规划书,地区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有关上山下乡运动新的指示精神,扎根,这个严重的词在一个严重的时刻当然也记下来了,上级精神有变,知青都要扎根农村。若再像往时那样,下乡两年就招工招生全部走光,就是“拔根风”。公社会堂,六个扎根派上去做了慷慨激越的发言,郑江葳也上去讲了,她神情反常……

小台钟。时间一分一秒。

直到簟箩,直到担簟箩去公社粮所买米,这才算记下了生活。

带队干部罗同志也是一只高频词,他与知青点诸事相关:柴、米、菜、出工、排练、学习等。覃上队,郑江葳所在的生产队,它也出现了许多次——时常去她那里写稿,“……两人挖空心思,编出一篇群众来信,实在无计可想,就此交差。外面一直刮着西北风,还飘着雪雨,不顾天寒地冻,戴起笠帽披上雨衣步行至大队盖发稿章,之后又顶风冒雨步行十几里泥路,专程赶去公社邮局发稿。发完稿就去公社找郑记者,他不在,便立即返程。到半路衣服全部淋湿了,天也全黑,当机立断,就近去了水清塘的知青点,吃了晚饭,又住了一夜……天空乌云笼罩,地上泥水横流,苍茫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与风雨搏斗。这就是我们战斗的青春(何等浮夸!)。”还有,某月某日雨转晴,清晨返回竹冲的路上,望见往日苍绿的山头似戴上了白帽,原来山顶落雪了……还有氨水,当年它实在是一道亮光——继父搞到了氨水,打电话到大队,大队文书喊人带话,让我回县城帮办手续,是出乎意料的好消息……碰上郑江葳联系的拖拉机要回县城拉一趟氨水,搭她的顺风车回去。

双脚溃烂,我只记得肿痛发烧,但日记中我记下了与此相关的铜石大队,记下了狂泼的大雨。那次拖着一双烂脚去铜石大队开会,我发起了烧,坚持不到次日,“散会时天地瓢泼,雷鸣电闪,骑单车回城已不可能,是郑江葳和陶今红冒大雨出公路,帮拦了一辆运水泥的大卡车,在暴雨中我爬上车头位,一路白茫茫水幕,卡车发动机的声音半点不闻,车内外异常猛烈激暴雨声。司机全神贯注瞪视,而前方望不见路,到我家对面的公路时雨势仍不减,我在路边下车,然后冲过瀑布般的雨幕回到家中。”若无记载,郑江葳和陶今红为我冒暴雨拦车已经忘光了。

此外还有养鸡场。

有日,队长唿声间讲,上头要村村成立养鸡场。一大早队长站在粪屋前的空地上,向覃屋的方向喊道:“每家每户,都拿一只鸡来啊!”——他又穿过刘屋的地坪,边行边向大门口说,“快点啊,你们先去,不要让人家讲闲话。”队长是刘屋的,更要严于律己。他穿过了地坪向路边走,隔着村路对着郑屋那边喊道:“各家各户——先拿一只鸡来,再出工,今日割禾——割山脚阿片。”他喊一声,说一句,一声长一声短,甚有喜感。

我和高红燕负责登记,我拿着纸笔,她蹲在鸡笼边,来一只鸡,她就开笼门,鸡捉入,又关上。一片杂乱声中,村里姑娘妇娘捉了自家的鸡来,大声细声重叠:“捉熟**,捉熟鸡(公鸡阉了就叫熟鸡,养来吃肉,不能配种,没阉的叫生鸡,可配种)!”“鸡场个毛,养个鸡!”生鸡和熟鸡,光颈鸡、三黄鸡、来杭鸡×,有人慷慨,抱了只稀罕的竹丝鸡,那鸡全身羽毛雪白,骨头是黑的,在竹冲的土鸡群里,竹丝鸡是洋小姐。有人抱了只抱窝鸡婆来,鸡婆像病人,又像犯人,它的翅膀被麻线捆住,鼻孔穿了条羽毛。乱声之中鸡飞着,人撵着,鸡毛在浮。一共募集了二十九只鸡。它们全数塞入两只巨大的鸡笼里。笼是新的,队长让三公连夜赶织,漏夜倒了几条粗毛竹,众后生破竹削篾,竹篾的清香在地坪散了一夜,一丛毛竹就变成了两只装得下猪的大鸡笼!然后,鸡场宣告成立。

我和高红燕担鸡满畈行,哪片田刚割过稻,有谷,就放鸡出笼,等它闷头啄,我们则扁担一横,就地坐落。有关放鸡,我写了一首夸张的诗,七八十行。

一小块一小块的禾田,东割了一块西割了一块,远远望去,禾田只巴掌大,生产队的人正在那边割禾,人也细细的,矮矮的,弯着腰钻在禾里,割下的禾各自堆在脚边。收割后的禾田光秃秃,像剪毛兔,露出肚皮上的道道青筋。土鸡是二十九只鸡,有十九只母鸡,六只熟公鸡,两只小公鸡和两只大公鸡。此外,鸡笼底每日都有一层鸡屎,担到禾田,我们就地倒鸡屎,鸡屎被满满一笼鸡踩得坚实,倒不出来,就用扁担狠命敲,“咚咚咚”一阵,鸡屎就敲松了。

夜校还让我想起一首歌。孩子们流着鼻涕,头发上沾着草,手是黑的,衣袖上是亮晃晃的一层硬壳,高的高,矮的矮,放喉喊叫,唱得全都走了调,谁也听不出唱的是什么。只有我知道,是我教唱的《小山鹰》,“小山鹰飞得高,红卫兵志气高,小星星明晃晃,红卫兵眼睛亮,林海宽又广,处处是战场,消灭狐狸和豺狼,我们紧握枪,紧握枪”。

竹冲村没有祠堂,是要比我知道的一些村更素寒的。

我外婆家的香塘村是有祠堂的,罗世饶他们的大同村也有祠堂。我去过的萝村,祠堂更是非同小可,抗战时期曾当过无锡国专的课堂,冯振(山围村人)曾代理校长,山围是我外婆的外婆家,她所说的同族有个表叔当过大学校长,大概就是指冯振。[冯振(1897—1983),字振心,号“自然室主人”,从1927—1949年,一直担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务长兼代理校长,其间还兼任江苏教育学院、正风文学院、上海暨南大学、大夏大学、交通大学和无锡江南大学教授。]

祠堂是公家地盘,学校可设祠堂内。竹冲村只有一间泥屋是公用的,先是用来堆牛粪,上头要求办夜校,就做夜校,要求开养鸡场,也当了临时养鸡场(那些鸡秋天集中,到冬天就又回到各家去了),上头又要求各村办幼儿班,夜校屋就又成了幼儿班。

夜校里没有光,几乎望不见。屋顶的亮瓦漏下光来落在地面上,地上有只坑,孩子在坑里尿了一泡尿,再找来木棍,热尿和泥搅得爽逗,他们不再愿意唱歌。

幼儿班历时十几天,夭亡了,我只来得及教一个游戏,是我在幼儿园里经常做的“丢手绢”。我让孩子们围成一只圆圈蹲下,然后教唱:“丢,丢,丢手绢,快快地丢到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打电话,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一个孩子问:“手绢系冇系毛巾?”更多的孩子不明白为乜嘢要丢手绢落地。没有人见过手绢,想象力丰富的孩子认为手绢是一种戴在手腕上的圈。有关电话,孩子们一致认为是“颠话”,就是,不要把话像颠球那样颠给旁边的人。全大队只有一部电话,孩子们谁都没去过大队。

当年郑重记了许多的、那些当头一棒的消息,现在看来,完全是笑话。

“……昨日泽鲜去民乐公社给泽红送东西,泽红听闻我回城了,今天她争取到出公差的机会回来,她又去附城公社喊吕觉悟也出来。泽红告诉我一个震惊的消息:我们六感的带队干部到母校同校‘革委会’郑主任说,李跃豆名利思想严重而且骄傲自满,后来郑主任用我做反面教材教育他女儿郑放歌,放歌好心,让泽红转告我注意,不然前途堪忧。

“某月某日星期六,阴。趁去公社开会之机,回了一次家。积极分子落选,发誓两只月不回家,避开熟人及家人。只怨自己没能坚持,结果一到家就迎来了一场劈头盖脸的训斥。家里人说,公社的插青专干梁同志同他们讲,我在下面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还骄傲自满,所以这次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没评上……被狠狠地训了一顿,极感冤枉。到了十点,想到找泽鲜谈谈,正说着话,泽红也回来了。我们都知道了新精神,上头要号召知青扎根农村,形势严峻。”

有关阅读,倒是郑重其事记下了——

“借来一本《学习与批判》,有几篇极有兴趣,《唐代社会与文学的发展》《漫谈看一点文学史》。连载的《鲁迅传》《胡适传》《汪精卫卖国记》……不觉就到了四点半,这才想起煤油灯的灯罩昨晚刮风打破了,该去买一只回来,否则晚上就没法点灯了。到大队代销店去买了灯罩回来,看到还没做饭,才意识到他们都回县城了,只剩我一个人……

“某月某日,上面发给知青小组一批书,有《数学》《气象知识》《社会发展史》《生物基础知识》《中国近代史》,共十本……

“某月某日晴间雨,看了《人民文学》1976年第二期和《天津文学》1976年第五期……

“某月某日晴,在街上碰到高中语文老师罗老师,他曾在县文化馆工作,听说在北京也待过很多年。我同他讲想学写诗,他对写诗虽表示赞同,但劝我不要读古诗,亦不要写长诗,单写短诗投去《玉林文艺》,并且又提倡多写报道用作练笔。这使我听得很糊涂,报道跟诗完全是两回事,怎么练笔呢。”

在我十七岁到十九岁,头脑里的压缩罐头就是这些零碎压成的。

有关路,眼下的“作家返乡”的21世纪的路面让我意外,再也没有比这更不适合踩车的路了。大大小小卡车、中巴大巴、无数小汽车、堪比蝗虫的摩托车,它们嗖嗖擦身而过,步行尚且心惊胆战,骑车定会被撞倒。谁能想得到,这路比四十年前更差,日夜不停的载重卡车,再新的路,一两年就变成搓板路。

而1975年的玉梧公路,新铺的柏油路面是爽净的苍墨色,光滑、平整、宽阔,两边的马尾松枝条合拢形成拱顶,一只又一只大下坡,车身轻盈如飞,那时我常常骑到马路中间,并放胆踩成S形。农机厂过了是农科所,一排带着圆形百叶窗透气孔的平房坐落在山坡上,水稻平整,片片翠粲芜绿,接天连地直到地区水泥厂,灰色的厂房,灰色的锅炉和烟囱,样样都是巨大的,置身田野,更显巨大和古怪,像灰色的怪兽,把天也弄灰了一块。但它也是有些神圣的,它并非县里的水泥厂,而是地区级的,它在远处,在高处,故它的巨大和古怪是神秘的。但它很快就过去了。之后道路空旷,无可期待,两边的马尾松围成一个隧道,幽暗、深远,不知通向何方……收工之后踩车回县城。在有月光的夜晚,几乎近梦。有次公社知青汇演,散场后众人径回县城,单车立时如一道水流,一阵风或一群麻雀,转眼就漫在了玉梧公路上,整个路面都是我们,从右边横到左边……月光沁人肺腑,越过黑暗的树影阵阵落到我们身上,有人唱起歌,就是那一首:“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

学校前面仍是一片禾田,四十年后仍然是……禾田上浮起宋谋生。

宋谋生,黑、瘦、寡言,不合群。下课独己坐教室,放学独己行,不疾不徐……寒露风起,秋季稻正扬花,风一吹,谷粒就会变瘪失收。于是布置突击劳动,我在教室大声喊:“每人都要带喷筒喔,没有?哪个没有就连夜赶做。斩一截竹,竹节壁钻几只窿,另用一根棍,一头缠上旧布,旧布这头塞入竹筒,拉棍子,一抽一压,活塞运动,跟打针的针筒一样,竹喷筒就好了……”事情虽然简单,但对一个动手能力差的人,不免就是焦虑的源头。焦虑了一夜,天亮时,有人来弹门,声音细碎如幼兽。开了门,只见地上摆了只竹喷筒。喷筒是新的,未等开口问,宋谋生一闪,像只老鼠飞快溜掉了。

我往时写过这一段,事实上,这不是真的。

竹喷筒并没有在我的宿舍门口,而是在我的床底下。夜半,忽闻一阵风声,既非宿舍左侧龙眼树叶的咔啦声,亦非后墙木瓜树那大得离谱的哗哗声,而是松涛,是风穿过松针的拂拂声。风我知道,就是害得谷粒变瘪的寒露风,但我不明白松树在何处,要知道,学校方圆八里无松树,只有越过一大片田垌,行上一段光秃的山脊,一直行到牛背山的山肚,那里才会有一片松林,我曾上去打过柴,是亲知。风吹过层层松针是极好听的,壮阔无比,绵绵密密不绝,但,当它们停在你床底就纳罕了。

我也并不怕鬼。幼时在沙街我是怕的,后来接受了吕觉悟爸爸的科学观,早已不怕鬼了。插队时我既不怕鬼也不怕黑,我时常没有电筒就行山路,和潘小银步行两个小时去公社看电影,散场再步行回。我每个夜晚都独自从生产队去学校,天地都是厚厚的黑。现在再也没有这么黑的黑了……

松涛声停在床底甚是奇异,我伸手摸枕侧的手电筒,没摸到不过我发现其实不需要电筒,房间里有了隐隐的光,就像月光从窗口照了入来,但我肯定自己没有开窗,那两扇木窗我连白日都关紧的,后窗没有,即使有更是不开,后面是荒坡,即使有人种了丝瓜也仍然是。光是温温润润的,我姑且称之为月光。月光从床底透上来,并不太亮,但也决不暗。我望见木板搭成的矮桌上一沓作文纸,那上面的一张,作文题历历可见,“一只人变成的鸡”,真是古怪极了,你何时出过这个作文题呢?所有的作文题都是语文组出的,不外是“一个热爱集体的人”“一个勇于与阶级敌人斗争的人”“一个艰苦朴素的人”“记一件难忘的事”。

月光从床底透出,勾头望,床底角有坨油纸包着的嘢,米唛大小,三节电筒长短,大概它在那里许久了,有两张蜘蛛网围住了它,两只蜘蛛都肥努努的,蛛丝根根完整闪亮。估计不是枪。手够不着,只好去屋角拿了锄头,那时人人屋里都有锄头或锹铲,每周至少两次劳动,老是没有工具至难看。我使锄头一撩,油纸包连同断掉的蛛网捞了出来,里面包的居然正是竹筒做的喷筒,它不是新的,也并不旧,是恰恰好的样子,不大也不小,不长亦不短,它油光闪闪润滑。我如获至宝拿起,只见上面隐隐有刻痕,摸到电筒一照,照见一团五色花,四五朵挤作一处……我毫不纳罕,既不质疑它的来路,亦不觉得有何诡异,再正常不过了,这正是我的竹喷筒,因为五色花就是我每日两次熬的药,用来治烂脚的。

就是这样。

但我仍能想起来,天亮时宋谋生还是来弹过门,声音细碎,他来交他的作文,上一日他让我看,我不满意,于是他拿回去,朝早补交。我刚接过作文,他就飞快溜掉了。像只老鼠。

竹冲到学校有一小一大两条路,小路沿坡行,经水尾村,路边垄垄红薯烤烟都系水尾村的,再行过竹丛和树和一户有狗的人家……另一条是机耕路,是大路,能行手扶拖拉机,属黄泥路,雨天是水坑和烂湴,晴时是坚硬的车辙,以及深浅不一的泥坑。往时每日步行,来回竹冲。在有单车之前,日行四趟。代课老师是在生产队记工分,在队里分粮食,午饭和晚饭回知青点吃,夜里才住校。

若下雨,我就穿那双黑色的橡胶水鞋,新买的,黑而亮,中跟,一上脚,人立即挺拔,仿佛亭亭玉立。我喜欢穿着这双自己买来的水鞋行在细雨飞扬的路上,戴一顶笠叶帽,雨点落在帽檐如同落在陈年的落叶上,响声沉实而富有弹性,笠帽有一股落叶气息,戴上它,仿佛企在千年老树的树底。也时常踩单车,半旧的永久牌,男式、双杠、半边链盖。多年来我向往女式自行车,向往它的小巧、低鞍、斜杠,最钟意的是斜杠,女人不必如男人,以一种狗撒尿的难看姿势跨上高鞍横杠的男式车……骑车,行不得番薯地,我拉起车,哐当哐当从知青点落到大路,这路有拖拉机碾出的车辙,如两条平行小路,中间突起,还生了青草。

我喜欢这样的路……吃过夜饭天就黑了,我骑行在车辙里,四周黑筢邋,一不留神单车就顶到中央突起处,连人带车猛然颠起,忽一时腾空,忽一时落地,撞击着升升降降,像坐在一匹奔跑的马背上……有时我绑手电筒上车头,车一颠,光亮唿声间左,唿声间右,有时索性只照天上。墨黑的夜里,车头绑了手电筒的单车如同一头奇怪的野兽,目光如炬。我右手扶车把,左手举住手电筒,难度接近杂技演员。行惯了夜路就少使电筒了,跌倒过几次。四肢着地,前右拍着一块石头,前左探着一洼水,后右陷在了一摊烂泥里,小腿一片冰凉……我跌落稻田,还好,只是双脚陷在泥水里,我拔出脚,扶车放稳,撩起一捧泥水洗小腿上的泥,上田塍,再上斜坡,到了学校宿舍,换上解放鞋入教室,晚自习刚刚开始。

我曾带韩北方来过一次六感学校。韩北方,广西大学学生,桂林人,来县里开门办学。那次我回家治脚,唿声间泽鲜一脚跨入屋,神秘道:“跃豆跃豆,我今日睇见了几只大学生!”我和泽鲜从未见过大学生,在概念中,那是一类珍稀物种,年轻,戴眼镜,读某种深奥的书、讲某种深奥的话……大学生我一个不识,母辈中,唯远章舅舅考上了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但所谓劳动大学,谁知道呢。泽鲜兴奋地讲:“这帮大学生系广西大学的,机械系,来县五金厂开门办学。”说着她眼里就有了光,“这个韩北方虽学机械,倒热衷文学的,人也热情。”他实习结束就回南宁了,我没见到他。我写了一封信寄去,很快收到了回信,且有满满五页。他的字异常工整,写得方方正正,谈论理想人生国内外大好形势。

过了半个月,我收到他邮来的《文艺学习资料》,附有短信一封,说寒假期间他回家路经玉林可能要到我处。

不久,他径来竹冲村找我。他忽然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