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

注卷:备忘短册

字体:16+-

车衣佬、车衣婆:裁缝。疏捞捞:稀疏。

——《李跃豆词典》

防疫站:最早有记忆的住处。记得自己穿着开裆裤蹲在门口的一堆沙子前,好像屙了一泡尿,一个大人行来,讲:“跃豆,你知未曾,明朝日你要去幼儿园了。”后来记起,再早些的记忆是在东门口的居委会幼儿班,一间大房间,吃白粥,一个婶婶端了一大碟炒大头菜,那大头菜放了很多油,亮闪闪香喷喷的。再有就是我塞一只龙眼入嘴,被爸爸打,我记得那地上是松动不平的灰砖。记得那房间没有窗,五十年后去看,却有窗,长而宽的大窗,暗红的木窗框。

显微镜:一只碗口大、长颈鹿形状的小小照妖镜,柳阿姨终日闭着一只眼睛对着它。显微镜这种高级器材,据讲全县仅一台。龙桥街0018号防疫站,左手边一只天井,有厚厚青苔,现在有比人高的草。也不是一般的草,大叶,中央有块洇开的黑斑,叫火炭藤,可入药。天井边昔时是实验室,仅柳阿姨一人。柳是全县唯一的北京人,一口地道京腔,她的生活方式连同腔调让人仰望。作为同事兼近邻,我妈跟随她的步伐,柳阿姨给儿女们订《小朋友》,母亲也给我订。那时李稻基早已不在,她一个人微薄的工资还要养一双儿女。还记得1966年最后一期《小朋友》,主要内容是打倒三家村,画面是小朋友横眉怒目挥着拳头。后来杂志再也没有来过……还有连衣裙,英敏的格子连衣裙来自北京,我妈借来让我穿上照相。照片上我歪着头,除了连衣裙,头上的辫子也是别人的,是照着英敏的样子编起,她的辫子都是她爸爸编的,她坐在小矮凳上,她爸爸拿把木梳,在她疏捞捞的头发上一下下摆弄,然后小心地分成两边编成辫子。我没人编辫子,时常对镜自剪刘海,贴着发根直剪到头皮。

细菌与乳腺增生:柳阿姨与细菌在一起的时间多于家人,这使她的细菌观坚硬不摧。在她的世界里,细菌笼罩一切,她坚信,人类需要时刻警醒,必要的时候要心有恐惧。她告诫英敏,跃豆之所以小小年纪就乳腺增生,就是平时不爱洗手,不洗手就摸自己的**,乳腺增生就是这样生长起来的。英敏是全县儿童中至至天真单纯的,脸非常圆,像月亮和苹果,眼睛是细细眯眯的。她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话,有关不洗手就会得乳腺增生,实在太严重了,她特意喊我去后门,报以重要秘密。

英敏喊我到后门的龙眼树下,她紧绷住脸:第一点是,不洗手就会乳腺增生,这是至至要紧的,所以一定要洗手。第二呢,要穿鞋,地上的细菌极多极多的,细菌会打脚底爬上来,一直爬一直爬爬到身上。还有呢,第三,碰巧地上有铁丝有刺有玻璃,划破了脚上的皮肤,问题就非常非常之严重,破伤风,破伤风人就会死。这细菌就叫破伤风菌,可见细菌是至可怕的,所以,割破皮一定一定要打破伤风针(想起小学时挖防空洞,我的头被锄头剐破了鲜血直流,吕觉悟带我到水田中央的四方水井,用井水洗掉了鲜血,并未做任何处理,未包扎也未打破伤风针,实是万幸)。还有第四,她昂起头,似乎第四藏在天上,她眨眨眼,说,第四忘了,回家问过妈妈再报知你。

她重复讲,乳腺增生,就是因为不洗手,加上不穿鞋光脚行路,沾上了细菌,这是至至要紧的,所以呢,千祈千祈,一定要洗手。还有,千祈千祈要穿鞋。

英敏羡慕我打赤脚,泥地、青石板、沙滩、河水、青苔地,室内水泥地、砖地……光脚贴上去的那种腻滑、酥痒、松软、粗粝、冷或者烫……无穷的感觉,英敏也想试,趁她妈妈不留神,她就会脱下脚上的鞋,她的鞋是难看的男式包头凉鞋——县百货公司没有女式凉鞋,柳阿姨只能将就。

在男式包头凉鞋中,她的五只脚指头紧紧挤住,拗曲得像旧时裹脚,柳阿姨认为,这才够文明讲卫生。我的脚天然放纵,脚指头叉得开开的,脚拇指和第二根脚趾之间开着很大的叉,至滑难行的泥地我亦可牢牢企稳。那些雨后滑而坚硬的小路,比泥泞更难行,如同光滑的冰面,而我的脚非常好使,像原始人或大猩猩的脚。小山羊:小山羊在办公桌被抽血。在入门右手边的办公室里,在桌面,绑着四只腿,它一边蹬腿一边拉出又黑又小又硬又圆的羊屎豆,只有花生那么大。几个大人围着它抽血,一个声音说“还没死”,另一个声音说“快了快了”,据讲是做实验。当天晚饭有炖山羊肉,分在瓦饭盅里,一人一盅捧在手上,羊汤上漂着几节调味的甘蔗。那是我第一次吃羊肉。

月经:作为医疗系统子弟,月经一词时常出现在大人的谈话里。我们早就知道,将来我们也会有月经,但在此事到来之前,我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月经是何种样子,以及如何处理,是否一下课就要赶紧跑去厕所屙出来呢?我们真是犯了难。更艰深的词是“月经后”,我们猜了整整一日,直到晚黑都无结果。到了次日,英敏一早就冲来告诉我,她想出“月经后”是何意思了,就是来了月经之后。对头的,可不是嘛!振奋之余,我们互相约定,将来谁有了月经,一定要赶快报知对方。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如临大敌,同时翘首以盼。

伙猫:防疫站的炊事员罗世植,部队转业,话多爽逗,大人叫他炊事员,有时候也叫伙猫。英敏英树喊他老罗,我也跟喊。他整日同英树**,有时也带上我和英敏,爽逗的事件件都有他,偷龙眼果(被树主逮了现行),端脸盆放半盆水看日蚀……后来他娶了个漂亮老婆。

俞家舍:据母亲说,我落生后首个住处就是俞家舍,大兴街一七七号,这俞家舍,它非同小可,是民国时全县最好的私宅,做过地下党活动据点,后为商业系统宿舍。昔时李稻基在商业局,我妈初怀孕时住俞家舍二楼的向阳房间,结果他当了右派,降了工资,房间也搬到一楼,住一间背阴小房。隔年我落生,就住那里。不满三月搬走了。母亲调民安公社卫生所,没有奶,也没有牛奶,吃黄豆粉。她对外婆说,这是科学养育法。

十二年前我专门去找过,大门虚掩,宅内空荒,天井有好几进,拱门、楼阁、回廊、廊椅、廊柱,却人影全无。一直走到后门的推笼门处,推笼的每根圆木都积满了灰尘。这种推笼往时很多,现在几乎没有了,推笼这个名称也是许久才想起来。地上除了灰尘还有垃圾,纸箱板,墙根的青苔一直到二楼。没有居家气息,空气中混合着灰尘和青苔的气味,天井的草润泽茂盛……我有张三个月大的照片,想来就是这时照的,穿一件白色圆领衫,开裆花裤子,坐着,头发稀疏,额头饱满……见廊柱间拉了根铁线,晾有彩条毛巾,栏台上还有一盆虎皮掌和一盆栀子花。想来也是有人住的。

韦乙瑛:母亲大人至要好的同事、全医院最好的妇科医生,地区三八红旗手,市政协常委。她家是新中国气象,有新书,《红旗插上大别山》《踏平东海万顷浪》《欧阳海之歌》。她还兼管过医院图书室,借给我《放歌集》《红卫兵之歌》《金光大道》,这些读物是我的初期养料。2020年春我给母亲打电话,她说韦阿姨正在做饭,忽然头晕,马上送去抢救,没救回来。

拆洗:一件毛衣的拆卸就像一个人的消失,一层层地拆,人身一点点消失。领口不见了,颈脖不见了,接着胸口也不见了,一只手变成了半截,然后整整一只、整整两只衫袖不见了,最后剩下窄窄一圈,终于,连这一圈也消失了。至尾,一件毛衣完全消失,变成弯弯曲曲蓬松的一把。毛线被整整一个冬天驯服成许多小波浪小弯曲,需要暴力再改造,要用滚水来烫——滚水一烫毛线就变直了,捞起挂在天井滴水。毛线一概枣红色,脚盆里剩的淡淡水红色冒着热气,很像一盆劏鸡煺毛的水。毛线干爽之后平直柔软,它们重新又回到了我举着的双手上,线球越缠越大,从一只乒乓球变成一只柚子。每年孩子的毛衣都得重新织,加进新的毛线,让毛衣变得更长,以抵挡露出的肚脐眼。

鬼佬:罗小姐悄声用粤语讲,那几只鬼佬……我猛然想起,小时亦如此称外国人,我的小学同学陈子瑛是归国华侨,高中毕业后,有次他寄来了照片,照片背面注道:“这是祖父在加拿大开的餐馆,有很多鬼佬来吃。”陈同学早已失联,无人知其下落。

7211小分队:一个有围墙的大院子,最早住过海军陆战队。7211小分队20世纪60年代还在,除了叫7211,还叫民警队。院子门口有方形砖柱,有葡萄,葡萄美酒夜光杯,我和吕觉悟要专门去民警队看葡萄,它们还没长成,只有绿豆那么大。我们就先摘葡萄叶吃,纵然又酸又涩,我们仍是钟意的。我和吕觉悟对民警队的两样事物抱有极大敬意——罕见的串串葡萄,同样罕见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我们曾去民警队军民联欢,下午五六点,太阳高照,我们在民警队的地坪高声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滔滔血泪仇,千头万绪,汇成了一条河……”

中学礼堂:门额有两个楷体字——“礼堂”,二字凸起在墙面,端庄肥实,是李宗仁手书。李宗仁1965年回到内地,同领袖在天安门城楼上亮过相,但我们弄不清他到底是正是邪。我们班孙晋苗曾经问过班主任庞老师,李宗仁是好人还是坏人,庞老师无法回答。据赖最锋讲,图书馆建于民国二十七年,各界筹资,李宗仁、黄绍竑等新桂系人物也都捐了钱。礼堂采光差,暗,一层无窗,二层是敞开式的楼台,但光线无法到达礼堂内,全靠亮瓦采光。学校文艺队常在礼堂排练,若去工厂演出,下午四点半就集中到二楼楼台化妆,由文艺老师调好底彩,每人拿枚细镜对着脸涂,涂好了,扑一层粉算是定妆,然后用一支扁头眉笔画眼线眉毛,眉毛画得黑而发亮,极其失真。这时天光慢慢暗了,互相望望,已经人人都不再是白日那个人。整个楼台半明半暗的,有一种超现实的诡异气氛。

有段时间文艺队练功,一三五练功,二四六练声,早操时间我们不用做操,直接就去礼堂。这时我们总是脸上骄矜着,端然直身而入。

礼堂门口有一樖巨大的老人面果树,前几年砍掉了。

打鸡针:一日,我们医院的孩子被喊去集中,到了就见注射器和消毒包摆在乒乓球桌上,地上有几只公鸡,颈尾的羽毛墨黑金黄暗绿,身上闪着光,只只抢眼。大人们捉了给公鸡抽血,涂上酒精消毒,一针下去,沉甸甸一管鸡血就抽出了。我们吱哇乱叫,四处逃窜,比鸡飞得还快。医院的孩子们本不怕打针,我们身经百战,见过世面且热爱科学,但打鸡血实在太诡异离奇,鸡的血,为咩要打到人的身上呢,无系要让人变成鸡咩?孩子的问题大人是永远回答不出的。

圈之:暂停。我有四十年没用这个词了。这个文雅的词也许不是粤语地区共有的,可能只是游戏的专用词。摸电线杆的游戏,分成敌方我方,互捣对方老巢,游戏就叫摸营,一人跑,几人追,后出的那人携带了新的能量,一经触碰,即算被击毙。但有一绝招可救人于险境,对方冲来了,眼看就要被摸毙,情形无比紧急,这时候你只要立时站定,大喊一声“圈之”,游戏就被按了暂停键,谁也不能再击毙谁。

县文化馆:门口有两只石狮子,黑瓦白墙,阔大厅堂,令人猜想它的前世。青砖台阶上去是正面敞开、只有三面墙的阅览厅,有几排报架。左侧一只圆门,满月般好看。月门连接天井,青苔满井长长一溜……窄廊、细门,一路阴凉。细门直通大成殿。红色墙壁的大成殿,门口有两樖高大的桐油树,结桐油籽。

对口词和三句半:20世纪70年代流行的表演形式,对口词是一人一句,末句合,为了增强气氛,则一人拿镲,一人拿锣,再一人拿鼓,说完一句敲一下,或敲三下。对口词适宜战前动员、行军、劳动等。三句半显然来自民间,前头三句是完整的,也是一人一句,最后是半句,三人合说。有一种民间的幽默。对口词可以根据需要一直对下去,三句半每段则只有三句加上最后的半句。

尤加利树叶:大叶桉的一种。小学时学校每日煮一大锅尤加利树叶汤让我们饮,预防流感。“尤加利叶防流感,你不记得啦,小学时‘文革’大串联,感冒流行,学校无系熬了几次这种臭水给我们饮,谂起未曾?”吕觉悟在微信群里说。紧接着有同学更正,是细叶桉防流感,不是尤加利。沿河岸一直到酒厂,一路都是开芸黄色小花的尤加利树,我和英敏常去河边捡花柄,学种菜人家的小孩,用花柄穿成手镯和耳坠项链,再用指甲花染红。

鼻涕虫螺:蜗牛。我始终觉得用鼻涕虫螺作名比蜗牛更像,蜗尚可理解,牛的样子不知从何谈起,而鼻涕虫螺,它缩着时像只螺,伸出软体就像一只虫,又黏又软,白溻溻像鼻涕。我总觉得米豆就是一只鼻涕虫螺,慢而又慢,且软溻溻的。他的人生轨道如同蜗牛在树干,留下一道黏而透明的爬行轨迹。

针灸治聋哑:那时的报纸杂志纪录片,开足马力推出新生事物——针刺麻醉,一个人躺在手术台被大开膛,没打麻醉药,小小银针就搞定了。电影一放,震惊世界。另一神奇是针灸治好聋哑人,据讲,针刺哑门穴,先天的聋哑人都医得好。一首颂歌应运而生响彻大江南北,一种名为铁树的植物也顿时为世瞩目,那首歌以它开头:“千年铁树开了花,开了花,万年枯树发了芽,发了芽……”

封包:即红包,小城的礼数。每次回去,要奉母命给人发封包,只要是在家族这棵树上的,管它枝枝杈杈,见面就要发,不然呢,母亲就没面子。每次到家母亲就讲,这次一定要去探谁谁谁,顺便探谁谁,要给封包的,至少呢,每人五百。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诫道:“禾基叔的女儿女婿外孙,一概都要有,大姐姐夫、他们的两个儿子儿媳妇、孙子,也都要的,小辈的一人两百。”单这一家就要准备九只封包。这一长串的名单中又再加上了海宝的岳父母……名单总是越来越长。“见面不给封包,人家会睇衰的。”意思是见面若不发红包,人家就会低看你一眼,连带全家都低看了。宁可你不回来,她也不愿受这种“睇衰”。我与她讲,久没回家过年了,不如今年回去看看。她沉吟片刻,说,还是别回算了,过年太冷了。我估算了一下,过年回,远近亲戚前辈晚辈同辈来拜年,至少至少,封包是要上万的(够我去三次柬埔寨看吴哥窟)。这笔账她也算过了,并且认了命,认可女儿并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只是一介穷文人。“文人向来都系穷啯。”她以平和口吻同门口的妇娘婆讲。并没有怨。是命数如此。命数,这个庞然大物,人不可抗拒。

红包使人窒息,也是不能在故乡定居的理由之一。

幼儿园:我和吕觉悟时常回忆幼儿园的春游。要知道,春游这个词,从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全县城只有我和吕觉悟在用。春游不是去田野,而是去马路对面的坟地,在两只坟头间执青草野花。除了春游,我们要讲到春天在后门种玉米,讲到矮矮的林园长和高高的钟老师,钟老师用脚踏风琴唱道:“请坐好——”我们则答唱:“坐好了——”周末回家前我们要唱:“亲爱的老师再见亲爱的老师再见,现在我们要回家了,再见再见再见!”我们要排队上厕所排队进入寝室,有老师在寝室门口逐一摸我们的额头,临睡前我们还要吃水果,一只荔枝、半根香蕉、一小块木瓜、两瓣柑橘……还有呢,做游戏,丢手绢,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表演节目,我当炊事兵,吕觉悟当侦察兵……

半个世纪以来,我和吕觉悟一见面就控制不住要谈论幼儿园,其热衷程度,相当于两名无可救药的球迷谈论一支解散多年的球队,那只早已不存在的足球无论多么陈旧肮脏,它都会在我们跟前跳**,滚滚向着前后左右……我们的脸闪闪发光,我们的唾液经久不衰,在县城的范围内,县幼就是这样站在科学文明的高处,它高踞在那些街道办的幼儿园之上,有着光荣与骄傲。佛经里说的,贪嗔痴慢疑,“慢”,大概就是这样。

陈趣和陈蓉:我的大表姐和二表姐,远婵姨母的两个女儿。陈趣,貌美如花,高挑苗条,皮肤是凝脂里透朱酡,嘴唇像涂了胭脂。人呢,却脾气暴躁。她到合山水电站当工人,回来学了一口广东话,谁都看不上。冷天她穿一件有毛翻领的深蓝色棉大衣行街,头微仰,高傲,像外地来的文工团员。陈趣婚后仍暴躁,后来听讲她精神不正常,一直未生养。

陈蓉大我一岁,她木呆懵懂,与她玩不起来。有次我和泽红泽鲜在操场上玩,远婵姨母走过来,面对我们背诵了一条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很纳罕,她怎么跟我们小孩子背语录呢。接着她就说,你们不能欺负阿蓉。说实在话,我们没有欺负她,只是跟她玩不到一起。我很久才恍然,是姨母见小孩不带陈蓉玩,她背这条领袖语录,觉得能帮到女儿。

陈蓉2003年去世,死于一只苹果。到死她都懵懂。

新生儿随访:妇幼保健站的项目。母亲退休返聘,每周就去做新生儿随访。逢一三五,带上随诊包,装上听诊器体温计之类,还带一杆老秤。她骑上单车,一踩脚踏,单车就到了街肚,她身手矫健上落迅捷,向来如此,直到70多岁还身手矫健。她去做新生儿随访,骑车在大街上,或者行路在骑楼,时时有人向她招呼:“梁副,早晨!”“梁副,去边滴啊?”“梁副,我屋里的侬呃(婴儿)额头有一片红的。”“梁副,得闲入屋饮杯茶先。”从街头到街尾,人人认得她。

我甚觉此事爽逗,回家的几日跟她随访,入了不少人家的内室。粮食局农业局商业局教育局单位宿舍……龙桥街高禾街豆腐社水浸社……环城一队二队三队……绕过天井走廊,穿过荔枝树芒果树黄皮树,入到砖房砖楼泥屋,一直入到产妇坐月子的内室,浓厚的奶腥气,婴儿尿骚(比成人的尿淡,有甜气),汗味、食物气混成一片,凝固不动,窗是关着的,蚊帐下垂,年轻的产妇坐在蚊帐门,婴儿在帐内摊着手脚熟睡。我妈掀开蚊帐望望,讲:“侬呃没咩事的,几好的。”又问,“你本人怎样,营养好不啰?”“好的哪,一日吃三只鸡蛋。隔几日吃一只鸡。”我妈就以权威口吻嘱道:“青菜亦要食的,维生素要紧的。”如有长辈在旁,母亲大人就同长辈讲:“要吃青菜喔,以前山区坐月子不吃青菜,不讲究科学不得的。”又讲,“窗也要开的,空气要流动,产后风跟这个没有关系的。”

机关的产妇与草根阶层明显不同,家里空气是流动的,窗是开的,明亮,气味新甜。屋里自然也乱,乱中却有一番整洁感,皆因所用一应物品都是新的好的爽净的,蚊帐也白,毛巾也新,奶瓶立在矮柜上,只只剔透,一听麦乳精,一只大瓷杯,产妇穿件高领薄毛衣坐在椅子上。我定睛一望,却是中学时的校花,文艺队队友,一号女主角。她容貌未变,皮肤仍是凝脂白透酡红,娇嫩吹弹即破,她真的与扮大春的男生结了婚,一对璧人岁月静好。这是第二胎,男婴白白胖胖。大春入了军队,此时正好休假。我问他部队是做什么的,他说是舟桥部队,在水面搭浮桥的。

母亲用一块大布包起婴儿,打一只结,随身带的杆秤有两拃长,用秤钩钩住那只结,一举起,立即放落。“我来睇下,”她按住准星,低头一望,“哟嗬,八斤二两,发育几好的,属优等。”

腐殖酸铵:一种驼褐色的汁液,气味类似塑料,那种新买的塑料胶鞋就是这样的气味。高二那年我们班忽然接到任务,要在学校厕所里制造腐殖酸铵以做肥料。在我们的小镇观念中,酸嘢一概是肥(具体说就是油水)的反面,就像酸菜酸萝卜,或别的什么酸东西,吃了就会刮掉肚里的油水。腐殖酸铵,这里头的酸字可真是令人起疑。

但,这是我们化学课的教学内容和考试成绩。腐殖酸铵,它不在课本上,它在学校厕所旁边的那只大坑里。我们班光荣地成了全年级的试点,每到化学课和劳动课,我们就扛上锄头,在化学老师和班主任的指挥下,径往厕所后面奋力挖坑——全校只有我们班有资格去厕所挖坑,这给了我们可堪骄傲的荣誉感。土坑要挖两个乒乓球台那么大,一人多深,土质却不好,一锄就是碎石,锄头直冒金星,泥也不结实,动不动就塌了,天又总落雨,永远有半坑水浸着,要全班人马用粪勺舀水入粪桶,再担到厕所的粪坑倒掉。这一来,新挖的土坑也像是粪坑,粪便的气味飘来飘去,我们挑着水穿梭往返,这一点又像抗旱。

腐殖酸铵,在我们的骄傲中变得响亮而神秘,无人知道这是何等名堂,我们也不知,正因为不知,我们更加起劲地舀光了坑里的积水,又光着脚跳进烂泥里继续挖。弄来禾秆铺在坑底,到很远的纸厂担来废水浸稻草。稻草大概跟腐殖有关吧,这是容易腐烂的东西,纸厂废水应该跟酸铵有关。我们光着脚走在通往纸厂的青石板上,胡乱揣测。这两样东西泡在一起,据说是要产生一种腐殖质。腐殖质是好东西,是未来的肥料。

沤了一个月后,化学老师宣布,经过化学反应,腐殖酸铵已经制成,可以当肥料了。我们用铁锹把坑底的稻草拨弄上来,但,新世界没有出现,化学反应没有发生——稻草非但没有沤腐烂,反倒更鲜艳挺拔,像是刚刚从稻田割回。又再看废水,废水也仍是原先的废水,它没有变成别的什么,望之更黑,一种茶黑茶黑的颜色,还漂了层锈。传说中的腐殖质没有看到,连影都没有。我至今不知纸厂的废水和稻草能否沤成腐殖质,在我的想象中,腐殖质应该像蚯蚓拉的屎一样,松软、微黑,散发热气,不湿也不干,类似粪便却又不臭,等等。

腐殖酸铵必须制成,我们把茶黑色的水一担担挑到田里。下午两三点,太阳正好,我们的禾苗正茁壮,它们一蔸蔸站立在水田里,秀丽、挺拔,每一片叶子都均匀地晒到了太阳。这都是我们亲手插的,“禾苗迎风点头笑”,这是真的,有一点风吹过来,一层绿浪自远而近,禾苗大概就是这样笑的。但我们要把腐殖酸铵倒进去了,这种焦褐色的水,稀薄的**,散发着塑料气味,它真的能滋养我们的禾苗吗?

就这样,可笑的腐殖酸铵倾倒在禾苗中间,水田变成了褐色,仿佛污染。

体验生活:高二下学期,我们班下乡体验生活一个星期。全班六十三人分成十个小组,下到民乐公社各知青点同吃同住。全校历届历年无此先例。我们班顿时令人嘱目,出尽风头。

菜行:菜行就在体育场下面,是个极爽逗的去处。浸在木盆的狗豆、酸笋和酸菜,各种瓜,矮瓜、香瓜、石瓜、苦瓜、丝瓜、南瓜、石灰瓜;青菜,芥菜、空心菜、芥蓝、苦麦菜、椰菜、卷心菜、春菜、生菜、玻璃生、枸杞菜和七里香;各种豆,荷兰豆、蛾眉豆、四季豆、豆角。连同花生黄豆绿豆红豆芸豆黑豆,豆子跟鸡和鸡蛋们在一起,鸡在簟箩里,都是母鸡,花的黄的,羽毛浓密有光泽,脸是朱殷红,冠是鹤顶红,只只精神,它卧在稻草里,主人抚着羽毛,人鸡安详。有人来看,鸡和人一齐仰头望,眼神清澈无辜。它们旁边是咸菜,摊在竹篮里,底下垫禾秆,竹篮周围一片醇香。咸萝卜、大头菜、梅菜,都是非常香的,洗一下就能直接吃了。

又有柴,一担担的,树枝和劈柴。也有木炭,生了孩子要使木炭烤尿片,一盆炭火,上头架只竹筐,尿片搭上,白气薄薄升起……有时能望见月亮草,想来是因叶圆,故称月亮,茎叶又有层细密的灰白绒毛,是毛茸茸的月亮。糠摆在柴和炭旁边,有粗有细,细的是细糠,粗的就是粗糠。

熟菜是烧猪肉、烧鸭、叉烧、扣肉,案前案后都是肉香。20世纪70年代只有一种熟菜,就是烧猪肉,剁上一小坨,在闪着油光的秤上称了,用宽大的桐油叶裹着带回家,皮是黄脆的,肉是白的,每个孩子分上两片。鱼,放在浅浅的脚盆里,也放木桶,但木桶太深,不如脚盆一眼可见。塘角鱼至生猛的,半死不活从未有,精气神永远饱满。黄鳝不爱动,在水里深思。另有鲫鱼、鲤鱼及鲈鱼,圭宁的鲈鱼不是别处说的鲈鱼,而是胖头鱼,叫大头鲈,一种头特别大的鲢鱼,闻讲在广州,这种大头鲈就是吃头的,剁下头来卖,鱼头贵过鱼身。塘角鱼清蒸,鲤鱼鲫鱼切成块煎,或者先煎一下,再加姜和酒和水焖透,叫炆,比红烧更原味。大头鲈直接加水炖汤,放两只红枣,汤甜鲜美。

那时径样样没有,唯有豆腐例外。即使在乡下外婆家,拿了黄豆就去豆腐房换,或者自己做,用村里的大石磨磨黄豆,豆粒泡得肥肥胖胖,放入磨面的细圆孔,推磨,磨嘴出来,变成豆浆和豆渣,豆浆煮开,稍晾凉,点石膏就得到豆腐脑,用大石头隔棉布静压脱水,则成豆腐。在县城,卖豆腐的地方永远有十几块石头,有两块石头就是我和吕觉悟的。它代表我们排队。早上六点钟,天刚蒙蒙亮,我们就结伴排队买豆腐。到地方一看,昨天我们的石头还在呢,柚子大的青石,是我的,半截赭红砖头,是吕觉悟的,我们把石头放进队伍里,就算是排上了队。

采草药:我生下五十六日母亲就去采草药,去的是大容山,之后她又去六感采草药,曾在大队部住了几日。我第一次采草药是小学三年级,老师带上山,连采带认。庞老师教大家认七叶一枝花,她画在黑板上,七瓣叶,中间一朵花。好听的名字可以赋予事物神奇的色彩,我们那时坚信,能执到七叶一枝花为至幸。我记得的有芝麻草和雷公藤,吕觉悟还记得采过马齿苋、瓜子菜。据说马齿苋根可以治痔疮。

我家门口生满了车前草,此为常用草药,百草之母,许多古老的药方都有它。英国理查德·梅比(被誉为当代不列颠最伟大的博物学家)的书中有手绘,同我家门口的车前草是同一种。“它那贴地而生的叶坚韧又富弹性,不怕踩踏。你可以踩过去,碾过去,甚至开车轧过去,它们依旧继续生长。甚至越是被践踏,它们就越是生机勃勃,而长在它们周围的脆弱植物早已被摧毁。根据交感巫术法则,车前草是压砸或撕裂伤的良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一点确实是真的。车前草的叶子里含有很高比例的单宁,可以收敛伤口和止血)。”

提子:我一直困惑,明明是葡萄,为何要叫提子。后来明白,提子是进口的葡萄。它跟我们的葡萄不大一样,皮厚肉硬,汁少,皮肉难分离,不易剥皮。据讲提子是香港传过来的,因来自美国,所以贵,二十多块钱一斤。

白斩:斩字虽暴力,但,白斩永远是一种无上隆重的烹饪法,若你没在岭南生活过,一定感到匪夷所思。一只鸡白水煮熟捞起,“咚咚”斩成块,码入碟奉上台,望见这一盘白寡,北人定认为我们疯了。北人和我们的最大区别就是,他们连青菜都要放酱油,一没酱油,就觉得天要塌下来。我们对酱油法嗤之以鼻,任何菜,一放了酱油,这个菜就搞砸了,不但难看得要命,且味道发酸,我们喜欢未经污染的原味。

我一向视白斩鸡为至味,皮黄肉白热腾腾捞到砧板上斩成块的鸡肉,从砧板上的斩剁声开始,葱蓉蒜蓉,特有的沙姜、葱头,切碎的艽头、芫荽,上面一层熟花生油,完美的蘸料已是无上诱人,放上饭台就是节日气氛,蘸了蘸料的白斩鸡块油汪汪亮闪闪的软滑颤,入嘴的那一刻,闪电般传导一种过年的幸福感,再也没有比这更铭心刻骨的食物了。许多食物都可以白斩,白斩鸭白斩鹅白斩肉,当然还有白斩猪脚,这种白斩猪脚横扫所有的熟食摊。但,鸭不如煲汤,鹅呢,不如变成烧鹅,五花肉不如做成扣肉,而猪脚,天生就系做白斩的,陆川猪的猪脚用来白斩,最是皮爽肉滑,肥糯不腻。

车衣佬、车衣婆:裁缝。我们管缝纫叫车衫,车衣,裁缝就是车衣佬、车衣婆。沙街口曾有只车衣铺,铺里有只车衣婆,姓叶,我已全无印象,吕觉悟倒还记得,她在沙街住的时间比我长。圭宁县城的车衣铺集中在街顶。母亲大人说:“去街顶找人度身置件新衫畀你先。”这就意味着,我快有新衣穿了。

大蟒蛇:吕觉悟记得沙街有畜牧站的蛇仓,有多条大蟒蛇。有次,一条大蟒蛇溜出来。吕觉悟的外婆说,这条大蟒蛇本来要成精了,结果着畜牧站捉住,成不了精,它不甘心,就跑出来。我问米豆记不记得蟒蛇,他说记得。有关大蟒蛇我全无印象。

入暗:傍晚。往时圭宁话没有傍晚这只词,讲入暗。但现时小孩都不用这词了。母亲说:“你系入暗时生的。”如此,我的出生时辰是在酉时。

姑姑李穗好:小姑姑身世惨痛,因是女孩,一落生就被丢到粪坑尿桶边,好在有一堆禾秆,她躺在禾秆上三日三夜。前头有了五个孩子,养不活,不要她了。她命硬,三日三夜不断气,禾秆没有生出狗虱啮她,老鼠也没来啃她,没有水喝,更谈不上奶,三日三夜没吃没喝。阿公坚持不要她,但是阿婆来了。阿婆在厕所门口,闻她动,阿婆就从禾秆堆上抱回了她。姑姑发奋读书考上了电子工业学校,早早脱离了家庭。毕业后发誓去离家最远的东北,就去了齐齐哈尔,在这名字古怪冰天雪地的至远城市工作了许多年。一直没结婚,三十多岁又回到了南宁。我考上大学,姑姑寄来了新买的呢子短大衣,还有皮棉鞋。每年暑假我不想回家,就到南宁找姑姑,在她的单身宿舍挨过漫长的假期。

“我爱你”:1999年,在成都拍电影《诗意的年代》,众人议论,“我爱你”用方言怎么讲。徐星说,就说钟意。的确,方言说“我爱你”非常别扭,这种新词向来不贴身。也无人讲得出口。讲出了也像假的。

出山:把去世的人送上山埋葬。第一次出山是在高二暑假,在氮肥厂做日工,卢同学从屋顶跌落身亡。那次是砌氨水池,盖到二层楼高时,拌好的水泥用钢绳滑轮送上,卢同学向前拽斗车,一脚踩空,人跌落地,当场气绝。工友去买入殓的衣服,是普通的白上衣和蓝裤子,还有一双布鞋,白底黑面带襻。工友一一拿给大家看,不停地问:还可以吧?还可以吧?扎花圈是就近用相思树,细长叶的相思树叶绕成一环,扎了四五只。我们跟在棺材后面送她上山,棺材坑挖好了,坑边堆着新掘起的一垄土,泥腥气一阵阵……下山时绕过满山稔子树,裤脚上全是草簕。卢同学高瘦略黑,学习好,是校排球队队长,出事前一日她还看我的掌纹给我算命,第二日人就没了。

执骨:人死后葬三年,到时间掘开棺材执骨,放入瓦罐二次葬。执骨后的棺材坑为长形深坑,坑底生满草,尤以狼蕨为盛,它们状似凤尾,油光水滑长势凶猛。有的坑来不及生草,泥土新黄,比起冥褐色的旧泥,新泥更像山岭的内脏。棺材坑里陈旧的头发粘成片状,是亡者的遗存,头皮腐烂,骨肉分离。坑里还有旧而烂的衣服。

氮肥厂:曾是县里最耀眼的国营工厂,海宝的原单位。20世纪90年代卖给个人,工人遣散,至21世纪,工厂渐废弃。20世纪70年代我高中暑假去氮肥厂做过散工,氨水池就是我们那时建的。有次回来,吕觉悟让妹妹觉秀带我去看,整个工厂已然是残骸了,氨水池散发腐水的臭气,架空的管道锈迹斑斑,大片大片的锈片支棱着,随时要掉下来,一排排洗澡间的木门歪斜朽败(想当年在厂里洗澡是极好的福利),里面有干掉的大便。废弃的厂区举目尽灰色,灰扑扑的高矮软硬方的长的扁的圆的,水泥墙、带坑的厂道、屋顶、窗、树草、干掉的水池、杂草丛生的花坛……灰得静寂。正是下午五点多,厂房上空铁灰的厚云忽然裂开一条隙,一道异常耀眼的赩炽金光照在这片死去的废旧厂房上。

氮肥厂的遗骸横陈二十年,但它终于被铲平了,它变身为一片密密麻麻的住宅,文友一指,那就是圭宁的安居工程,安居房和廉租房都在这里,只见一片光秃的房屋,没有树。建于1972年的氮肥厂至此完全消失。那一年的大事记,县志里留下了一行字:7月,县氮肥厂建成投产,开始年产合成氨3000吨。

地区水泥厂:它不隶属县里,而是隶属地区,所以,它是一个高级的工厂,福利好,人人神气。中学驻校工宣队就是从地区水泥厂派出的,有掌管全校的大权。我随校文艺队去过几次水泥厂演出,厂里派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来学校接,我们面带彩妆,搬上道具乐器从敞开的后挡板攀上卡车,十分有面子。

我记得它灯火通明的大球场、水泥台阶、平房宿舍、堪比县礼堂的厂礼堂。一个工厂的礼堂,舞台却有射灯,有追光,一排黑色的圆筒灯悬挂在舞台口沿的上方,气派非凡。当灯光转暗,扮演吴清华的张大梅就在一朵圆圆的追光中疾步趋前,仿佛自带一圈神奇光环……后台化妆间有贴墙的大镜,水泥厂文艺队的老师见多识广,她带着广州口音,指点我画得过黑的眉毛说:“果度,眉毛淡一滴,到中间黑一滴,到眉梢再渐渐淡,就自然了,系无系?”她用一支棉签按我的眉梢,一边讲,“自然了就好睇了,从头至尾一样黑很假的。”学校的文艺老师可从来没教过这些,我们受到的规训是:先抹一层凡士林,再抹一层肉色彩底,扑上腮红之后定妆。画眼影和眉毛是用一支细扁毛笔,蘸上油彩,先用红色,再用黑色,画成的眉毛又弯又长,从头黑到尾,眼影是锐利的,犹如一根小小的长矛,妆后的眉眼自然与生活相去甚远,既像古装戏里的旦角,又像民间面具。

水泥厂就是这样高级,虽是工厂,却拥有更高端的文艺范。当然还有宵夜,水泥厂的宵夜是鸡肉粥!难以置信,计划经济时期,鸡肉如同传说。水泥厂食堂的鸡肉粥香气阵阵,直蹿五脏六腑——大碗盛好,摆成两排,暖手、吹气、吸溜,鸡肉粥下了肚,全身已是暖洋洋的,却忽然又有一大钵米粉捧上来,水泥厂的豪阔令我们头脑一片空白。

我同郑江葳还去水泥厂借过一次演出服装。大队知青排了舞蹈“大红枣儿送亲人”,演出需要道具和服装,那种浅浅的篮子、丹红的大襟衫和漆绿的宽腿绸裤子,两人一致认为,篮子无所谓,服装是成败之关键,没有醒目的丹红和漆绿,舞蹈将会大大缩水。水泥厂舞台的后面、化妆间的旁边是道具服装间,我曾望见里面挂有一排排灰色军装、藏族长裙,也有正红色的大襟衫和墨绿色的绸裤……郑江葳去大队开了证明,两人骑车径往。路上下起了雨,又冒雨前行,湿溻溻骑到水泥厂,但管服装的人不在,就又冒雨骑回了生产队。

今时见到地区水泥厂,已是一片灰暗萧条,像是从几年前的氮肥厂吐出来的。路边的过磅处,高大的框形建筑还在,当年整辆卡车整体过磅,县城少年大开眼界。废弃的厂房边有几畦新翻开的地,有人在上面种了芥菜和生菜。

厕所:医院平房宿舍,马路对面有个泥屋公厕,该公厕不是医院的,属县城环卫队,泥砖墙,墙皮脱了一半,与乡下猪圈不相上下。两只蹲坑,一边男一边女。隔几日有一老头打扫。蹲坑也是泥的,没有水泥也无砖,便坑亦浅,前一个人的排泄物赫然在目,未经发酵的粪便臭气难忍。医院里干净体面的人也只能上这个厕所,他们走出厕所后总要在杨桃树下站一时,仿佛窒息之后需自我复苏。坡坎旁边有樖大杨桃树,叶丰茂,杨桃是甜的。传说1949年有匹马埋在树底。

小便则用尿桶或尿缸。有两间洗身房放了尿缸,高的矮的豁了边,散发着尿气。冲凉房有一半没了门,仅一间既有尿缸又有门,门却关不实,很大一道缝,望得见里面的人,更令人不适的是尿声,尿注进尿缸里,声音放得很大。有些人家用痰盂解决,更多的是瓦罐,叫尿煲,单耳的砂锅,边缘有年深日久的尿碱。

尿水是卖钱的,五角钱一担。晏昼无人,陌生人担对空尿桶,在窄道里探头探脑,装过谷壳的房间走出一个老伯,“系果度系果度(在这里在这里)”,买尿的人一勺接一勺打尿缸舀出。“果滴尿系最好嘅啦,一滴水都无冲助嘅(这些尿是最好了的啦,一滴水都没有兑的)……”满满一担尿舀好,五角钱银纸递到手上,一担尿稳稳担起身,他沉沉而行,溅出的几滴尿水落在过道的青石板上,凸起的石块或人面果树的落叶也沾上了尿气。

千千祈:最早我听外婆讲的这只词。仅有字音,当时未看到字。待看到字觉得真好,古雅。千祈,千千祈。我是在远章舅舅的信中第一次见到文字。

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出现一个抹着口红、身着绿色碎条(即日语的“短册”)服饰的女性舞者山田葵。21岁的山田葵出生于长野县松本市。她的舞姿细腻婉约,扭动身姿,呈现各种肢体语言;脸上阴森无笑容,只有痛苦、悚然的怪颜表情,好似异界之魂在人世间游**。满视野的绿色碎条布状,隐喻她扎根于家乡的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因此,她又是森林之子,诠释着欢乐与寂灭这个人类共通的主题。——《财新周刊·副刊》2021/8/16

又笺:

昨天发了朋友圈,误以为日本短册是一种服饰的名称,结果不是,短册是指那个碎条。一大早学识渊博的友人发来微信指出:

短册(たんざく):(1)〔細長い紙〕长条诗笺,长条纸。

短冊に句を書く/把诗句写在诗笺上。

(2)〔たんざく形〕长方形。

大根を短冊に切る/把萝卜切成长方块儿。

短册并不是一种日本服饰的名称。《财新周刊》所云“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出现一个抹着口红、身着绿色碎条(即日语的‘短册’)服饰的女性舞者山田葵”,短册是指碎条,不是服饰。

知无不言,请兄宽恕。

“短册是长条硬纸,一手持着,另一手在上面写诗。日本的纸店都有卖短册的。”

——作者注,2021/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