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6日去世了,也许是5日。我不太确定……我委实不是要照抄加缪的《局外人》开头,千真万确。这事他们没有告诉我,只告诉了米豆。六日北京还是重度雾霾,橙色预警,七日下了点小雪,总之六号七号两天我都没有出门。我在家里写东西……我一向把手机调成静音,似乎这样就可以保证我内心安宁。
是小姑姑打来电话。小姑李穗好,我与她很多年没有联系。前年我忽然想回南宁买套二手房,与姑姑接上头之后,她冒着南宁的大太阳替我看了几套房子,又帮我交了一个新楼盘的定金,还陪我到现场摇号。在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的一个棚子里听了一个又一个与开发商有关的大咖们讲几句,耐心等候一只又一只大咖们的手从玻璃箱里捞出号码,在过尽千帆皆不是之后(准确地说,是叫到一百多号还不中的情况下),我们退出了会场。
一番折腾之后忽然醒悟,完全没有必要在南宁买房子,当初是昏了头。相识的人纷纷买房,三亚、珠海、威海、北海,直到澳大利亚……消息如一片迷雾,一时就被迷住了眼,或者,是被时代热潮裹挟。早就应该意识到,买房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引诱你将一切积蓄投出去把自己钉死……醒悟之后断念。然后,顺理成章,我把小姑姑抛到了脑后——我已经一年半没跟她联系了,包括春节这种难以免俗的大节。
那几日橙色预警八日八夜,高速公路连续封闭192个小时,地铁限速,航班延误或者取消……
直到八日,总算出现了久违的蓝天。上午我收拾了一些旧衣送到邮局寄回圭宁,之后去银行,十年前存的两万元,居然有五千多元利息,凭空多出这一大笔钱,心里感到非常满足……更加不愿意手机乱响,依然静音。
直到下晏昼五点多才见有三只未接电话,都是姑姑打来的。有一个就在一分钟之前。我打过去,她讲,跃豆啊,我正在火车上啊……我听闻乱筢邋一片嘈杂,她说他们一共四个人都在……表姐、大姐,还有李谷满……李谷满是我堂弟——叔叔的儿子。叔叔在生下了三个女儿之后迎来了这个唯一的儿子,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一个大学毕业的人,他给儿子取了谷满这样一个土气的名字,真是匪夷所思。
啯只名字,李谷满一啲都冇辜负着,仲有突破,或者讲溢出,就系讲,一只阔谷仓,稻谷冇单只堆满,仲漫出来,仲有乜嘢更爽逗啯人生?
李谷满智力超群,读书一路高歌猛进,打广西小县一举考上清华,又斩获美国奖学金,留洋,最后谋得职位,波士顿定居……渠老婆系上海人喔,本人系北京大学毕业啯。讲起阿啲国外大学洋名称,小城冇乜嘢反应啯,讲到北大,人人肃然起敬……李谷满,渠在美国,生得两儿一女,健康美丽干净整洁,一口口白牙在草坪上闪闪发光……全家族每一个人,见面讲到李谷满,只只嘴冇不停。
米豆至热衷,虽然渠只见过谷满一面,至远去过南宁……“美国啊几好嘅,细侬都冇得打啯,乜人打细侬都着判坐监啯……美国人牙齿总冇痛啯,细细就要保护好牙齿啯……美国人呢总冇胃痛啯”,羡慕美国人牙齿是因为他时常牙痛,至于美国人从来不胃痛是他臆想的结果,他自己胃冇好,吃一啲嘢就肚发胀。羡慕了一通美国,最后总要归结到李谷满,“李谷满系至犀利至够力啯,全广西都冇几个”……
出于复杂的历史原因、个人心理,我向来不钟意米豆讲这些,亦向来不谈论李谷满,我不认为美国人是人类楷模。无论米豆如何红光满面讲起美国与谷满,我向来不置一词。
米豆真心觉得,阿姐既然不作声,那就是同他一样,对谷满能在美国这样的国家里教上大学充满崇拜……米豆平时找不到话头,唯有在美国这件事上,他对自己的见识感到满意,“……美国的海鲜好好食嘅,十美元就得嘅嘞……”这是听去过美国的二堂姐讲的,“……自由女神像,我都有嘅……”阿只系冰箱贴,微型自由女神,灰青色,两根手指噉大,二堂姐买的旅游纪念品,俾米豆一只,另一只贴在冰箱门……米豆成日在二堂姐的手机上望见美国,美国的空气树木、集市上的南瓜、大片的草坪、一幢跟一幢不同的房屋、英文字的店铺……校园枪击案,美国警察提枪在电视新闻晃**,米豆认为,既然李谷满在美国,这些美国警察与他李米豆就有了更多关联。
一二三,穿威衫,四五六,罩扣肉,七八九,新娘大哭冇知羞。
——北流童谣
禾基叔叔过世,只讲俾米豆,冇讲俾我,当我系彻底局外人。无衷冇对咩?你向来漠视家乡和亲人……人格不完整,感情冷漠,向来就系家庭的局外人……多年不变,检讨完了依然如故。
但这次,我感到强烈不爽……阿边第一时间通知米豆,米豆立时动身……假设小姑姑不打电话俾我,就无会有人报知,连米豆在内。此事自然无使介耐,但,冇噉简单……我相信,渠哋系以啯种方式讲畀我知,我同老家、同禾基叔叔全家都闹翻了,争跤争嬲(粤语通用:生气)了,早该料到有这一日,事实上我也早料到了,渠哋肯定认为我料到不够,信号越来越强烈,自从叔叔住入重症监护室,米豆就带回了我往时送俾叔叔啯书、普洱茶,米豆讲,阿婶讲渠哋冇睇书亦冇饮啯种茶……冇几耐,阿婶又喊米豆俾返回我送叔叔啯字……一幅毛笔字,称之为书法,有一两年我临了汉碑,自以为字有了些样子,就送了一幅给叔叔……叔叔喊人装裱,又镶在了镜框……阿婶讲,你哋攞返去,冇攞我就当垃圾丢开。
如果不明白这是一种侮辱就太迟钝了。
他们对我厌恶到了极点。
他们是对的。
因为我极不像话,要帮米豆争取休息的权利,我坚持认为,米豆照顾叔叔七年,属二十四小时陪护,全年无休,除了农历年三十返几日,初三就着赶回安陆县……我三次回圭宁米豆都冇得回……为咩冇请人替米豆两日呢?三个女儿都在身边,为咩冇替得一两日呢?
我发出天问。
我不计后果,不讲情面,分别向小姑、大姐、表姐提问,甚至阿婶(丝毫不考虑她当事人的感受),我毫不顾忌地与她讲,米豆,过年才得回两日,全年无休啊,夜晚黑随时着起身,渠夜晚冇稳,身体垮掉嘅……日日对住个病人,心理好易崩溃嘅……
阿时径——
阿时径,那次,我们一行四人,南宁林荫道、大学池塘边,行得悠悠游游,她们陪我去睇二手房,上午睇了三处,晏昼仲要去睇两处……四月啯南宁,讲春光明媚有啲假,但仲冇算热,穿得住一件长袖单衣不至于身上汗津津……行树荫算得上凉爽,表姐同阿婶行在前,我同姑姑行后尾,我们打算去素菜馆吃自助餐……啯种素菜馆南宁到处都系,养生,便宜,每人十几元,素菜品种极多,连蘑菇都有几种,莲藕花生南瓜冬瓜黄瓜苦瓜豇豆白菜茄子芹菜……应有尽有,粥和羹,各种杂粮,蒸玉米蒸红薯蒸芋头……门厅有佛家经典,免费自取,普度众生,不像北京,素菜馆是高档消费场所……我们吃得心满意足,前一日已经吃了一次,打算再去一次……
是小姑姑先讲到米豆:“米豆在禾基叔阿边几好嘅,营养好,身体也好些。”她本来是宽慰我,因米豆至可怜又无能,加油站解散,他先去了荔枝宾馆,成日上夜班,不出一年,宾馆又窾倒了,买断工龄,后尾渠就无业了……米豆永远没能耐,永远危机……甘蔗隔年要高考,细女读初中……叔叔正好腰出了毛病,米豆去服侍,工资高过当保安,包吃包住。小姑姑觉得特别好,米豆总算有了着落。
小姑姑身世惨痛,一生落就着丢到粪坑角落尿桶边,阿哋有堆禾秆,三日三夜睡禾秆堆……头前有了五只侬,养不活,不要她了……条命咚咚硬,三日三夜冇断气,禾秆冇生出狗虱啮,老鼠也冇来咬……冇水吃,冇奶水,三日三夜冇吃冇喝。阿公坚持冇要渠,阿婆就来了。企在粪坑门口,闻渠郁,阿婆就打禾秆堆抱回……姑姑发奋读书考上了电子工业学校,早早脱离家庭。毕业了,去至远至远的东北,齐齐哈尔,名字古怪,冰天雪地……在阿边好多年没找男朋友也没结婚,又回到南宁,三十几岁,在机械厂当电工,还是没有男朋友还是没有结婚……我考上大学,她买了呢子大衣、皮棉鞋寄俾我。每年暑假我不想回圭宁,就去南宁住她宿舍,挨过漫长假期……俾我工厂食堂饭票打饭吃,厂里有电影我就自己去看,她上她的夜班……
到北京后我再也没联系她……她不怪罪,整个家族,她最宽容。无论我做什么她都觉得有道理。2015年我再次见到她,她同我讲,米豆在叔叔阿边蛮好的,又有收入,身体也好过往时。
但我像神经病,唿声间就发作了。
我讲米豆照顾病人,二十四小时陪护全年无休,夜里随时着起床,总有一日会崩溃啯……姑姑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我又快行几步,阿婶同表姐在前头,我赶上渠哋两只,讲出同样啯话。
我越讲越有理。一不留神就讲出阿啲严峻大词,“人的权利”“奴役”,我心中一股正义怒火。阿婶、表姐非常错愕,未曾料到我是如此严峻睇法。
婶婶不看我,她目视前方,连讲不做了,不做了。
我权利意识大发作。我想到,李谷满在美国,成日晒出幸福生活,一家四口,阳光下草坪……三个女儿,一到夏天就内蒙避暑,阿婶不出国也不避暑,但她躲在南宁清闲,一屋人,巨细事样样犏俾米豆……我实在怒气平添……我谂,此事不能罢休,要大吵,冇得随渠哋奴役米豆……
我就发短信俾米豆,同渠讲,啯样照顾叔叔,属二十四小时陪护,在医院里就系特护,冇有休息系冇正常啯,即使冇得每周休一日,起码一只月休两日,至起码至起码,逢年过节要有休息,成日冇得休息,人垮掉啯。我冇讲出啯仲有,虽然每只月有工资,看上去不少,但同付出相比,冇够对等……发了米豆又发大姐李春一。又转俾表姐同姑姑,我就系要每只人知道我啯态度。
姑姑表姐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支持了我,就等于得罪了叔叔一家。
我越来越亢奋,甚至有啲癫狂。
我打南宁坐长途大巴回圭宁,**未被旅途磨损,一到家就同母亲聒噪,我振振有词,充满正义道德感,我又讲起人啯权利……“米豆居然觉得噉样就好了,唔知自己拥有休息权利,居然觉得冇休息系天经地义。渠哋屋企一仔三女,人人都避开……我实在睇冇落。”
阿妈觉得我讲得很对。系啊系啊,她连连应道。
已经有六年了,无人觉得米豆需要休息,至少每月休两天……我同阿妈讲,只有我才能站出来,冇有人替米豆着想。亲戚认为。噉多年梁远照只顾得上细仔海宝,根本冇顾着米豆,当然冇资格去讲米豆啯休息……我其实也都冇有资格。
噉多年我都去歆哋了呢,做咩嘢呢?
自从离开圭宁,一共只见过米豆两次,或者三次。我对自己啯细佬都懒得理,从来冇支持过渠,冇畀过渠银纸,冇帮渠调动工作……连过问都冇有……渠服侍叔叔,有收入,有稳定生活,吃得好饭,有病表姐表妹们会畀渠揾药,帮调养……啯阵时,我跳出声讨渠哋,李家人都觉得意外。
我不认为谁应该意外。人要休息,就系噉简单……系啊,为咩噉多年没谂到啯件事。为咩噉多年阿妈也没谂到过啯件事……阿妈应我,系啊系啊。
没有应有的响亮和明朗,也没有我的燥火,阿妈复杂中有内疚,她没能力帮米豆揾到工……她找了她堂兄,安排米豆在加油站,未入编制又买断工龄冇有养老,只能当保安……不过同样,阿妈都未曾帮海宝揾到工,海宝也系当保安。在县城,保安差不多系至尽督。
既然是二十四小时陪护全年无休,“渠哋到底俾你几多工钱?”我发短信,径问。难道不应该问吗,我是在帮渠……我的短信他总系过了几久才回……回复也是岔开一句讲:“我的问题,由我自己解决。”回复的口气不像他自己的,像是叔叔斟酌考虑过。
米豆的手机非他独使,他与红中合使一只手机……我发俾渠啯短信相当于发俾全家……红中也同米豆一起去,帮手买菜煮吃搞卫生……谂起身,他家等于请了两只保姆……我就更加嬲。两只用人,冇有休息日,岂有此理。
占了正义就气壮,我打算胡搅蛮缠……我同阿妈讲,我就系要不停讲,直到解决为止……我插手,阿边就头痛。我不停讲,米豆总有一日着崩溃啯,应该请人替下渠,一只月休息一到两日……请不到就应该俾渠休息日工资,休息日工资要翻倍。等身体垮了,钱仲有乜嘢意义呢?
狗吠汹汹,大舅来拜冬,揭开鸡笼拜鸡公,鸡公飞上石榴树,石榴开花满树红。
——北流童谣
一九九几年阿次我返回。
阿次系继父病重,肝上的毛病,渠一直有肝病,一直吃护肝药,乜人都睇无出,睇上去渠身体好,能做、能吃……一日渠在水池边青苔地滑袭跌了。重重跌一跤,送去医院讲系脾破裂。入院留医,病情陆续加重……守夜,每晚都系米豆,大海同海宝都冇守着。大海阿时径仲系松脂厂厂长,忙,海宝不忙,宠惯了,娇贵,阿妈讲海宝吃冇了苦。阿妈讲喊米豆去守,“渠听人虾惯嘅就畀渠守啦!”米豆冇系萧继父亲生,更有用。
服侍大小便,帮继父按摩揉肚,使手抠板结大便,像石头噉硬……米豆讲,肚硬就系憋有硬屎,硬屎抠出来肚就冇硬了,他帮继父扳成侧向,使手抠……县医院又建议拉去中心医院做检查,做CT。使担架抬人上救护车,颠一只小时到玉林。做完检查再颠一只小时返来,天热,救护车里气味难闻,继父一副绝望的坚强……阿妈上了车,又落来,讲头晕。继父不作声。我妈讲仲系米豆陪去啰。米豆就陪去。
检查白做了。腹腔里全系腹水,CT一片朦胧,无法探明……医生讲不管是肝硬化还是肝癌,腹腔里带了血,一般就冇医得了。历年经验,冇超得过三只月。最后三只月,日日都系米豆陪。远照感冒,发烧了,海宝讲头痛,心又跳得要紧。大海仍然忙,工厂快窾倒了,要揾人租出厂房。帮老工人办养老保险……冇人替换米豆,米豆更瘦更黑了,攰得很……继父开始吐血,换到重症病房,病房时时阵阵有人死。尸体包俾一只工头处理,工头雇啯雇工有时径推来一部单车,有时拉来一架木板车,尸体五花大绑,绑在单车后架,使一条龌毛巾遮住面……有时尸体拖到板车上,“嘭”嘅一声像掟一条麻袋,完全无遮拦,雇工一边搬尸体一边骂骂咧咧……继父吵要回屋,同所有人吵,拍床摔碗跺脚。总讲亲人们要合起来整死渠。发过嬲又后悔。又讨好服侍渠啯米豆。要米豆帮渠回屋。他想死在屋企,想在屋企断气。
临终前被换了一个病房。阿处离太平间至近。就在晾衣场旁边,死气打屋顶罅飘来,落到一樖木瓜树上……仍然系米豆陪护服侍,吊药水,喂食、擦洗、端便盆、陪讲话、捶骨、按摩……米豆也撑冇住了,请来一只男陪护,两人轮换。男陪护系只吉佬(结巴),文盲独身长年陪伴濒危患者……面对将死啯人,男陪人以刺激他们为自己至大爽逗。病房门口一运过尸体,神色阴沉古怪啯男陪人就兴奋,对神志尚存的萧继父讲,萧……萧……萧同志……啯只系、系、系……系咸鱼(粤语,对尸体的蔑称)……萧继父用最后的力气申明,他不要这个陪人,他要米豆陪在身边……见到米豆之后的第二日他开始昏迷,从半昏迷到深度昏迷,连续输液六天六夜之后在凌晨两点去世,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只有米豆……远照、大海、海宝,三个人都在家里等电话。
我再次见到米豆的时候十一年过去了……他老了一点,但眼神还是儿童的眼神。他欢喜地叫我阿姐,有一种“事情终于又好了起来”的神情……他的工作没有了,但他的女儿甘蔗考上了大学,不是普通学校,而是一类本科,是师范大学里的艺术系,她分数够高,是第一志愿录取……这可不得了。米豆甚至得意起来,他从来没有得意过……他说,大姐说的,大姐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考上一本,二本都没考上,只上了大专……大姐李春一,那是家族何等的骄傲,当年何等的高才生。
我又很多年没回来。
我对家乡一向不太惦念,家乡正是我要逃离的地方……我也不惦记我的亲人,并且认为,那些歌颂母亲伟大的论调最是陈腐,若有人与我聊起自己妈如何古怪暴戾不近人情,我会认为这是洞察人性的深刻眼光,当然我自己的母亲并非如此……我只是不常想到她,我跟母亲不熟,而我从小怕生人,经常会犯上一阵生人恐惧症,忽然手心冒了汗,忽然大脑一片空白……
不怀念故乡,也不在意亲人……我坚信,我在歆哋故乡就在歆哋……把语言当成自己的故乡,这是海外人士……我就在国内。如果坐飞机是三个多小时,加五个小时的汽车,早上出发,落暗就到屋企,但我一直没有回来……在日复一日的写作中,我扔掉了从前的一切……
长久以来,我总觉得梁远照是一个叫做妈的生人。在别扭的青春期,不能同在一个屋顶下,她进来了我立即出去,她在家,我就出门乱逛……
与兄弟姐妹也始终像生人,大姐大我十岁,不在一个县里,她独自在外读书,名校高才生,按米豆的讲法,如果冇系“**”,大姐定准系居里夫人,读书至犀利,次次考第一……哥哥大海,从早到黑冇说话,我十一岁才认识他。弟弟海宝,细我十一岁……大海和海宝两人姓萧,我同米豆和大姐三人姓李。
“《红灯记》呢,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一家三代本冇系一家人,你睇铁梅。”阿妈讲。渠以为我在意姓氏血缘……渠就系盲目,我立时厌恶。
母女之间隔有重重迷雾,渠望冇清我,我睇冇清渠。现在睇来,一切拧巴仅仅因为我觉得他们都是生人,我向来冇擅长生人变熟人。
但系米豆呢?
大大落,大大停,莺哥骑马过塘塍,乜人捡到莺哥蛋,畀回莺哥做人情。
——北流童谣
我要回忆米豆啯一生。
阿时径我九岁,米豆六岁,我同渠打外婆屋回街上。渠坐簟箩肚,我跟簟箩尾。
阿时径渠圆圆啯,有点肥讷讷。外婆打理渠得虔诚,鸡乸生蛋,当日就蒸鸡蛋羹俾吃,仲有新鲜豆腐……外婆俾我五角纸,我盘算等回到县城,啯五角钱就得放入我包钱啯手帕,手帕一层又一层,最外底一层系幼儿园使啯手帕……每个小朋友,前襟别一条手帕擦鼻涕,手帕叠成一长溜,别在胸口特别乖……第二层系外婆手工,她钩的线花细银包,巴掌一半大,衬了绿布,外底系白线钩花,至靓啯……里底我使一张香烟锡纸,形状不规则,银光诱人,我包住攒啯一元一角五分钱,我一路行,禾田、鱼塘、树、竹、河边,纷纷闪闪中我脑壳里一直跳**一条算术式:1.15+0.5=1.65,真系至爽逗……河水越发清亮,狗尾草越发好睇……
行到清水口搭汽车,细舅父阿宝问,跃豆,外婆畀你啯五角纸呢?他拿了我的五角钱入代销店,一转身又出,俾我同米豆一人一份零食,系一方黄糖,当地土产,火柴盒噉大,光身冇包装,另外仲有两只饼干,啯啲嘢至多值一角钱……我啯五角钱一眨眼就冇有了……我的算术式从1.15+0.5=1.65,变成1.65-0.5=1.15。
暗擒底,我立即,极其失落,非常不甘……米豆喜滋滋,举住阿块黄糖块,对着天。
排排坐,望公鸡,公骑马,入竹围,竹枝竹栅栅到马肚脐。
——北流童谣
我同米豆幼时,有几只片断:一、我去幼儿园接渠,标志系只僵杨梅;二、在沙街,我带过渠几日,标志性事情有两样——我教会渠认“的”字,再就系,我做了一件下流勾当,喊渠摊在我两只大腿根之间,充当我生出的侬厄;三、阿妈要结婚,我同渠在乡下外婆屋企两只月;四、“深挖洞”阿年,闻讲苏修要侵略,全民备战,城镇人口疏散农村,我同米豆由大姐接回安陆老家山区,住了半年。
在我去幼儿园接渠之前,渠系只生人。为咩渠系生人?因我从来冇见过渠。
系噉渠去歆哋了呢?五十年后我妈讲,去歆哋了,跟外婆去江西了。米豆三岁之前跟外婆在香塘乡下。后尾了,在江西丰城矿务局的远章舅父生孩子,头生女梁北妮,舅父喊外婆去帮手,外婆带米豆,一路汽车火车、跨州过省、不远万里(我八岁的时候学习领袖老三篇,特别喜欢这个词,《纪念白求恩》中说: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人,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到江西丰城,停了足足一年半。
算起来,米豆见过的世面早过我……三岁就坐过火车,当然在车上渠主要系睡觉;渠吃过阿边啯罗山豆腐乳(用来下粥,有点臭)、吃过丰城啯冻米糖(纯属零食),远章舅父扼渠吃过田螺辣酱。
然后米豆随外婆返回到广西。
后尾渠也入了我读过的县幼儿园,简称县幼。
冇见渠像去过幼儿园啯人,一粒都冇像,像只在洞穴独己长大啯动物,冇识觅食,冇有玩伴,有嘢吃就吃,冇嘢吃渠就冇吃,望上去安静乖巧,也可能根本冇力气,渠又瘦,面又尖,冇作声冇唱歌……若渠上过树偷执过果子,就不至于尖叫着窜入人堆捡阿只僵杨梅了……幼儿园里教过简单啯算术,人人都会从一数到一百,但渠冇识数数,更冇会算术,小学开始,渠碰到算术就像撞着了鬼,他缩起身子,好像算术系一大嚿奔跑啯石头,不缩着就着撞到……全家吃饭,饭桌上好容易有韭菜煎鸡蛋,米豆搛了一筷子啱啱送入嘴,正香喷喷噍住,继父的话却落下来:米豆,17加8等于几多?米豆浑身一颤受到惊吓,17和8,好像冇系抽象的数字,而系卡住渠啯颈啯嘢,17和8这两个数字横在了他的嘴里,渠啯腮帮顶得胀鼓鼓,他含着不动呆若木鸡……继父得意起来,几多啊?17加8等于几多?他又问了一遍,米豆急得翻起了白眼,他噍起来,一下一下的,数字和鸡蛋韭菜搅在了一起,他又嚼又咽,两只数字变成两条又硬又长的簕,狠狠地卡住了他,真系奇怪他竟然被噎住了,他大口喘气抓紧了拳头,嘴里啯嘢终于吞落喉,不过又堵在渠啯胸口,渠脸色发灰,眼睇就要发痧……
算术一算就胃病着事,不过渠小学、初中、高中,时时升得上。究其原因,系啯啲年份无使升学考试,只要屋企冇有政治问题,只只人都读得到高中毕业,阿啲难缠得多的数理化,阿时也统统瘫痪了,初中英语渠仲得过九十分呢,一句系伟大领袖万岁,另一句系伟大的党万岁,他差不多都写对了……不过事情系噉啯:阿只学期开头到后尾,日日默写啯两句万岁,只只人都是一百分。
米豆油盐冇入,同世界隔一层,一层灰蒙蒙啯膜……三岁时径啱啱识听圭宁话,结果就去了江西,虽然吃到丰城啯罗山豆腐乳和冻米糖,但是面对一片片的叽里咕噜咕噜叽里,他肯定蒙了很长时间。等到终于拨开迷雾爬出来,却又回到广西圭宁,粤语嘎里嘎啦嘎里嘎啦,渠又蒙了,仲未醒过神就着扔入幼儿园……这园子,啯哋渠只人冇识,也冇有渠识听啯话,阿的嘎里嘎啦咔嚓咔嚓,像蚊蠓,在头顶上下飞来飞去……幼儿园学前教育,渠变得更像只老鼠。
渠几絮啯……怕人,缩头缩脑,冇作声,任何问题渠一律应:哦啊……冇见过渠大声讲话,更冇尖叫唱歌……冇望人,渠侧住头,似笑非笑,无知沉浸在歆哋,渠时常像笑,你以为系苦笑,冇系。
一阵眨令,谂起沙街,阿只旧时客栈……打县幼接回渠,屋企冇大人,按推断,可能系我带他两天,我八岁他五岁,我带他打沙街去龙桥街防疫站吃饭,再带返回……我们在防疫站搭伙,一份饭菜一角钱,半份菜,五分钱半碟菜,本身像只细佬哥……四点半开饭……屋企冇有台钟,日头影移到天井墙上我就大声喊米豆,他如梦初醒……
我同渠行到东门口再右拐,始于登龙桥(我曾以为是它的谐音灯笼桥)的青石板在烈日下晒到焫,我光脚飞快跑过,脚底焫得腾腾跳。米豆趴在木栏门向马房里的马张望……吃饱晚饭我们打防疫站回到沙街……冇有锁匙,大木门冇有锁,我们出门时径虚掩,再入门也仍然虚掩……门一推开,带着青苔气味的凉气阴阴**上身,我同米豆冇再向深处行,在第一只天井的楼梯口就上楼了……我们屋企在第二个天井旁边阿间房,阿几日,我同米豆住前楼的二楼……
我叉开双腿坐在**……五点半钟仲未到,天光充满,二楼真系太高了,一排窗对住沙街,太阳光打窗口入来,房间亮光光……我摆弄一本书,冇有图,全是字,大概冇系爽逗书,我一阵无聊,睇见米豆耷拉着头……我安书企到渠面前,识睇冇?
渠着惊吓到。
铅印字黑压压,列列郁起身,渠拼命瞪大眼睛,免得阻到阿的字……渠一只字都冇识,我决定教渠认字……我拣出一只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的”,喊渠认……“睇准未曾?这只字读作‘的’,你睇下,一页纸里有几只‘的’字?
渠手指头在纸上摸来摸去,好像字系凸凸凹凹,一摸就摸得出……我发现了书中越来越多的“的”字,我一页页翻过去,见有“的”字就拣出来。每拣出一只就喊他认,他傻傻望……唿声间大喊一声:“的”字!
他激动得想哭,声音发哽……茫茫苍苍中,除了外婆他没有熟人,爸爸,他竟然从冇见过,妈妈也是疏的,谁知她在歆哋。眼前啯只跃豆,也是啱啱冒出来的,虽然系阿姐,也不见有阿姐的样子……外婆,外婆系最熟的人,不过也冇见了……在啯只生房间,完全冇依靠……四周啯墙系白啯,日头影在阿上高……日光他是熟的,不过啷眼……他识了一只字,一样熟悉啯嘢,他欢喜起来,揖过书,在阿上高揾,渠自己就揾到了!他欢喜得大喊,啊,啊——我要渠再认一只字,渠木呆起来,无精打采……他只要依偎着一个“的”字。一个就够了。
唿声间我想**一只生侬厄啯游戏……我揿米豆落床,自己叉开双腿,摁渠到我两只腿根中间,渠啯头离我尿尿啯地方仲有啲距离,我扽渠两只胳膊出力拽,摁渠啯头贴紧我腿,渠啯头壳硬硬、圆圆啯,渠双肩贴住我啯大腿罅,除了隔层衫,各部位我调节得严丝合缝……我摊落床,一只硬硬、圆圆、热乎乎啯嘢抵住我下底,无比爽逗,讲冇出啯爽……渠一扭动,我就喝道:冇准郁!你一郁就生冇落……我使下半身力气顶渠啯头……我又令:你使一粒力啊,郁一下啊,你冇郁仲系生冇落来……他就蠕动……过了一时,我自己欢呼: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啊——啊——我学婴儿啼哭……渠闭住眼睛,像系确认自己是否已经真生了出来……我用一种初生啯母性唤道:侬额——(方言:婴儿)
……墙上一片日头影冇见了,房间昏暗。啯时径更应该生侬额,我同米豆讲,再生一次蛤?渠好乖,眼睛亮烁烁……重新又摊在我腿罅,重新使渠硬硬、圆圆、热乎乎啯头壳抵住我……我补充了第一次未曾使过啯细节——撩开衫、床单盖在肚皮上、喊哎哟哎哟……
我一次次“生”米豆出来,直到自己尽兴。
马骝儿,撑彩旗,得粒肉咩又嫌肥,得碗粥,又嫌稀。
——北流童谣
八岁就乳腺增生,同啯种模拟生侬厄喂捻,无衷有关系咩……我“生”了米豆三四次(或者四五次)之后,细节用尽,出于游戏本能,已被驱动啯盲目幼稚啯母性,我扽渠入我怀……侬额,哦哦,我来喂你吃啖先……我先把他的嘴摁到我的前胸,那里隔着布,又硬,我毫不羞耻地掀起自己啯衣襟……一排胸脯骨,还好,**凸起啯,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前胸啯皮,**细得只有绿豆大,送入渠嘴里……一阵温热湿润柔软,传到全身……渠含住,我拍渠啯背,渠出力吮……对一只完全谈不上是**的**如此沉迷,真令我诧异……绿豆痛了,天光亦散尽,斜对面畜牧站门口啯路灯漏落稀稀啯光,房间一片朦胧……
乳腺增生,无衷就系啯样增生起来啯咩?
英敏同我讲,阿妈讲,因为不讲卫生,有细菌,才着乳腺增生。渠阿妈柳阿姨,一上班就眯起一只眼睛睇显微镜,渠只眼变成显微镜,咩嘢都睇出好多细菌……细菌论者,前因后果因为细菌,渠同英敏讲,跃豆不穿鞋,地上多脏啊,你到显微镜看看,成千上万、百万、千万、上亿,多少细菌,不穿鞋细菌就全都跑到脚上了,从脚上往身上爬……所以讲,不穿鞋走路就着乳腺增生。
我半信半疑,抬起脚睇脚底,阿哋光溜溜乜嘢都冇有……我同英敏企在生满青苔啯台阶,我盯住英敏阿双男式丑凉鞋(县城没女式凉鞋),开始出力至诚谂:假设青苔上有无数睇无见啯细菌爬上我啯光脚板,但是难道,它们专门不爬英敏的塑料凉鞋咩?专门冇爬她的脚颈咩?若果细菌冇本事爬她的脚颈,又歆爬得上我胸脯……卫生防疫站,全县至卫生,一入大门就嗅到消毒水,在所有赤脚细佬哥中我踩到啯细菌肯定比第二只细侬少,人地都冇着乳腺增生……一通胡乱推理之后我决定继续光脚行路……
哭哭又笑笑,阿公担米上街粜,买回一枚钓,钓到蹦蹦跳。
——北流童谣
仲有,我十岁米豆七岁阿年,在外婆屋企两三只月。阿啲时间空间,我阿妈谈恋爱结婚……
屋企唿声间冒出一只男子,阿妈实在冇识如何交代……我细时眼睛常时喷火,喜欢问几个为什么,为乜嘢,为什么,为乜嘢,有关鸡蛋花、太阳、沙子、马房、畜牧站大蛇、森工站木板、路灯电线、剪落啲头发……刨根问底,啯种对万物啯兴趣可以算作好奇心和求知欲。若系针对人,见到生人总要问问人地啯来龙去脉,几乎就系一种刁钻……沙街啯条街,生人至多,街尾系码头,船在码头水面插下长长竹篙,跳板行落一列男人女人小孩,默默行,行入水运社……我同吕觉悟成日去水运社门口张望,望见一排排架床,像学校宿舍,上层下层铺满被褥,被子缩一团,耷拉一截出床沿……
韦乙瑛医师来我屋企讲,跃豆啊,我同你讲几句话。你有一个新阿爸了。系好事哪,知冇?我摇头。冇知。你阿妈几冇容易啯,你长大就知道了。我说,长大我就去至远至远,总冇返屋了。韦阿姨惊得脸上的皮肤都皱了起来,你妈边滴阻到你了,她听到无知有几伤心。
鸡啄啄,鸭啄啄,得只田螺大家嗍,阿公嗍,阿婆嗍,阿叔嗍,阿嫂嗍,大哥嗍,二姐嗍,阿弟来吃冇肯嗍,想发恶,就着阿公叮头壳,啄!啄!啄!
——北流童谣
米豆一次都冇挑过热水。我向来冇记得他洗过澡,冇见过他拎一桶热水入冲凉房,从来冇见过渠换洗衣服搭在冲凉房木门。亦冇见过渠洗衫。
我不知渠在歆哋。
只记得在老家乡下,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打柴。
系,我要不停地从时间的洪流中挑选出这样一些时刻,把啯啲时刻从时间的漫漫洪流中执出来。我要做一只蛯?,要结一只蛯?膜,接着、等住,在时间的空气中。
合一只畚箕,虽有一只竹筢,冇见松树,只有疏捞捞啯草。一筢下去,收回来几根烂草尖……我憎恶打柴,企在坡上远望,连绵丘陵,望冇见大路,望冇见河。
我问米豆:记得外婆屋企冇?哦,他迷茫应道。
又问:你知我哋圭宁在歆只方向?
一个身穿红毛衣的女孩也来打柴,她肩着一只空畚箕……我吃惊地发现,她的毛衣是裸穿,外面没有罩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直接穿?衫在外头……?衫珍贵,万不可弄龌弄烂……我曾在新华书店墙上望见过水彩宣传画,一个戴红领巾男孩,就是噉啯穿了件深红色?衫在外面,他头顶斜上方,有一圈放金光天安门……我谂,啯个迎面过来啯打柴女孩可能来自特别大啯大城市,渠啯毛衣袖口破了,前胸黐了根柴草。渠望我一眼,我亦望渠一眼,然后她就行远了……
听闻他们全家都从大城市下放乡下……她失去的,远远超过毛衣,在所有的失去中,毛衣变得无足轻重……而米豆在勤勉拔草,他没看见这个裸穿毛衣的女孩。他撅着屁股揪住几根草出力扽,这种草根深茎韧,手掌勒出一道印也薅不下来……
阿年有防空洞、城镇和周边的山丘,翻起的新泥、丁字锄、山上的战壕和翻起的白骨、防空演习、啸叫的警报,珍宝岛、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我们由大姐李春一带回安陆县的山区乡下,汽车马上就开,米豆忽然冇见了,春一急得跳脚……晕车,汽油味重而浊而闷,四处压,直压入五脏六腑……想呕,呕冇出……呼吸不畅,四肢发软……五脏六腑翻腾,搅起胆汁,嘴里又酸又苦……第二日换了辆运生猪大卡车,车厢铺有层干禾秆,车顶盖一大幅油布,算是挡住了日头……卡车上一股六六粉气味,又浓又呛,三人猛咳,一声赶着一声咳,直到开车,车一开,就开始晕,我呕在禾秆上,再扔掉……米豆居然冇事。
住在五叔家,五叔三个孩子,一岁到六岁,个个稀里哗啦龌——拖鼻涕、头上黐草泥、衣服不是长得拖地就系短得露出肚脐眼、衫袖口结了厚厚一层硬壳,是擦鼻涕擦的。五婶指望我帮带三只细侬,我讨厌渠龌兮兮……我抵住揾扽,帮最小阿只揩鼻涕,黏糊糊滑溜溜冰凉凉,令我恶心,我拧过头,揩下这摊鼻涕,再擦到草堆上。五婶冷冷望住,句话冇讲。
米豆真系仁义,我冇带细侬渠带,他才七八岁,就知帮三个孩子揩鼻涕,不停揩,食指和拇指捏住鼻涕出力甩,甩冇开就蹭到台阶上或者灶间柴草,渠冇怕龌,渠自己亦系龌兮兮……他对陌生的一切安之若素,客家话听冇识,他乖,仿佛听识了……
当地吃萝卜腩——使一大镬水,萝卜整只放落,再加几大勺粗盐,烧一只树根蔸,熬个三天三夜,熬到一镬清水变成半镬黑水,萝卜呢,成了烂烂棕黑色,捞起放入瓦缸,吃饭时就使筷子夹上半截直接上桌。熬出的黑水做酱油,炒菜时放一点,菜虽有了咸味,颜色却令人生疑。
米豆竟然欢喜。
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日日都系黑糊萝卜腩。晚饭倒是有米饭吃,阿啲米饭亦无系煲啯饭,叫捞饭,连水带米一大锅煮开,再使一只竹筲,半熟啯米捞到一只小木盆,盖上盖,饭闷做熟。米汤呢,喂猪……晚饭啯菜时常系葱,葱可不是调料,它自己炒成一大盘,一人一筷子就光了。有新鲜木薯,生产队分啯……新鲜木薯剥皮切成片,用猪油炒,特别好吃,但五婶讲木薯要晒干放着。
有晏昼屋企没人,大姐带我入一间储物屋拿东西,里面大大小小坛坛罐罐,我闻到一阵熟悉啯咸萝卜香,我循味揭开一只小瓦罐,正正就系咸萝卜干,在圭宁特别普通啯嘢,在啯处系要藏住……我不停地吸鼻子。大姐企了一阵时,认为她有处理两根咸萝卜干啯权力,就打坛子掏出两根,去灶间舀了半勺水缸水洗过,我空口吃了。
米豆渠总冇谂回圭宁,总冇谂读书去学校。我日日夜夜谂,时常翻过一面山坡去睇阿边小学校,学校钟声(挂在屋梁的一截锄头)一响,我就一路狂奔,一直跑到教室门口……我从圭宁给自己带了支铅笔同一只作业簿,米豆什么都冇带……渠七八岁了,似乎不认识字。
我冇记得了,曾经在沙街二楼的黄昏中一次次“生”渠落来,但想起了曾教过他认识“的”字,我想揾本书考考他,但系一本书都揾冇到。
我带来的铅笔用来写信,我写俾梁远照……我问阿妈,我们几时可以回去上学,再迟回去功课就赶冇上了。之后日日等回信,等了半年,冇等到。有一种讲法系:远照再婚之后,让春一把两个孩子带回老家,意思系,李家的孩子让李家的人养,啯只系天经地义啯,当然就冇可能再回圭宁了……当然远照讲,怎么会!
在饥渴中,我十分想念小学同学,就写信俾渠哋。吕觉悟、王泽红、张二梅,每人写一封,放入同只信封,寄去圭宁县龙桥小学某年级某班,一个月后如愿收到一只鼓鼓信封,里面塞进了七八页纸,每个人都写了回信。
除了打柴拔草、擦鼻涕、吃萝卜腩时的微笑,我再也谂冇出米豆的任何事情了。冇人想到他应该上学,他不惦记,仿佛安稳,从没听他念叨圭宁、妈妈……他也不生病,我生病了,发烧,全身发软,头昏,喉咙胸口都像有火浇,辣辣痛,又一阵冷。我睡梦梦见一只古怪石狮子,在梦中我眼泪滚落,吱吱出烟……还好米豆知道喊五叔,五婶捣烂葱姜做了一碗热粥,我吞落又呕出……病好了,人变得古怪,对一切视而不见,成日冇作声,也冇做工,无论打柴还是带孩子,自己发着呆,到了吃饭时径,就企到灶间门口,见一碟葱,或一碗椰菜放上桌,就自己舀饭,再搛一筷子菜,捧去睡觉屋,自己吃。
老家山区对我系一场噩梦,对米豆冇系,渠全身龌兮兮,但冇系因绝望而龌,渠龌得自在,冇人嫌渠龌,渠自己也冇嫌自己龌,有时唿声间望见渠笑,但不知渠为何笑……总之渠系一啲都冇委屈。我一向虔诚,啯时龌过渠,我不洗头,头发结成了饼就让它结,梳冇通就冇梳。我亦冇洗身,衫呢,有两只月冇换过了。日间夜晚我总谂,死了就算了,我啯龌系自暴自弃,米豆系自在。
撑船哥,撑我过,撑船老大哥,小心撑我过,快快撑我过,保你有老婆。
——北流童谣
阿间朝向公路啯房间,两张床摆成只直角,床底下摊住我同米豆啯解放鞋,每只鞋一层灰尘……我比米豆更钟意赤脚,阿张医院子弟合影,只有我一个人光着脚丫,照片上也有米豆,排倒数第二,头歪着,脸尖过他细时照片,他的脸越长大越尖……他的衫裤估计系自己洗的,我冇帮过渠,阿妈上班极忙……冬天撤下蚊帐春夏撤下厚被,都系我帮手洗晒……大件蚊帐被套装在桶里拿到河边,卷起裤腿下河,蚊帐被套向河里一抛,流水不断流过,在水里**几下就**净了……
我冇记得米豆同我一起洗过大件嘢,被铺蚊帐,一次都冇有……蚊帐被套都要两只人同时拧,一人一头,相反方向拧,两头的水挤到中间……我对面阿头系阿妈。我也谂冇起米豆做过别样:破柴、择菜、洗碗、扫地……渠系一个着忽略啯人,一只影子,一只食饭啯阵在饭桌上含住菜啯影子,若非与一道两位数算术题在一起,渠系模糊发虚无法对焦啯……
至记得渠有次尖叫一声,像只老鼠窜入一堆裤腿缝隙中……我八岁,奉母命去幼儿园接渠。龙桥街到县幼儿园系一条几里地啯远路,要穿过几只路口、一口塘、一段伴有沟渠啯公路、一只全县城至闹热啯菜行,阿条公路系繁忙啯省道(也许是),阿时径没有柏油,水泥珍稀,公路上铺砂子,不是河边沙滩的沙,而系细石砂,大卡车装住生猪鸡鸭拂拂开过,路面砂障挤到中央隆起一道屏障,任何车轮碰到这道砂障就扭一阵S步,若系单车,“唰”一声就跌倒了……所以,公路段养有好几匹马,马房就在登龙桥啯庙里,朝早五六点,马就出来了,它们钉了马掌啯铁蹄咼咼咼咼踏在龙桥街青石板上,一路留下热腾腾马粪……公路段的人拴只木平耙在马屎忽后尾,见啯件事情特别爽逗,我立时企停,睇公路段啯人双手压住木耙,耙耙耙耙,公路中间高低不一啯砂子耙成小山一堆,再匀匀耙向各处……马吃得好,屁股肥讷讷,屙屎在登龙桥青石板,我们每日上学都着绕过几泡马屎,但它们从来不在公路中间屙屎……
我八岁时径去幼儿园接米豆……阿时我攀过很多树,偷执过龙眼,芒果和李子,番石榴和杨桃……一入县委会啯大大园,我就决定先上树执几只杨梅再讲。大大园里少人,多荒草,多杂树,老杨梅树结了一树杨梅,红色杨梅至高,我攀不着,就执了几把肉米色(半生不熟、接近熟)啯,一路吃一路返回幼儿园接米豆……
幼儿园地坪上只剩落米豆一个人,渠见到我几欢喜,我见到渠却皱起眉头,渠比我头脑中啯米豆又细了一圈,渠下巴更尖,面黄钳钳……我认为一个脸圆圆的小孩才应该系我细佬,而眼前啯只米豆系渠拙劣啯替代品,于是我立即把米豆看作另一个与我半生不熟啯小孩。我又睇了渠几眼,觉得渠仲系阿个米豆,但我同渠仍然不亲,于是我掠了掠渠啯衫尾脚:行路嘞,仲企着做乜嘢!我并不拉渠,喊渠跟住我后尾行……
我啯衫袋装了四五只杨梅,我边行边吃,我同米豆讲,杨梅好酸好酸簂,你一吃,牙齿就着酸掉,再也生冇出。米豆眼巴巴望住我,他从来冇吃过杨梅,也冇知乜嘢系酸,更冇明白牙齿酸掉的后果,他跟在我后尾,要半跑才跟得上我,我企停等渠,吃过啯杨梅核顺手掷向路旁水田……
行到菜行,我衫袋里杨梅剩了最后一粒,系杨梅里最冇成器阿种,无知怎样混入啯,极细只,细手指指尖粒噉大,青悲悲、硬杰杰,像铁阿样子,估计系只僵果,永远生冇大……系完全吃冇得啯,我俾米豆望了望,渠正要捏住,我一扬手就犏开了……僵杨梅落在人堆中,米豆大喊一声,不可思议,高速飙到杨梅落点,渠在人堆各式挤挤挨挨的腿罅爬来爬去、摸来摸去,几次差粒人踩着……我扽渠起,渠两只手掌满手都系泥,有几粒砂粒陷入渠又瘦又薄手掌肚,脸上也沾了泥,头发上仲有条禾草,系使来绑咸萝卜干的,渠啯鼻涕眼睇就要落入嘴里了,渠拼命嗍,嗍一下,鼻涕缩回去,马上又出来了,赶紧再嗍……忽然渠冇嗍鼻涕了,张开大嘴哭起来,哭得满面都系鼻涕。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震撼,我既震撼又迷惑,不明白米豆,为咩会没命地捡这只杨梅僵果,之后又没命地大哭……
各类水果对我而言极平常,伸手可得……我四岁时径防疫站后门有一樖龙眼树,我捡了好几块瓦砾,奋力掷向累累龙眼果,中弹啯龙眼噗簌簌落下好多只,我连喊带笑连滚带爬,我啯顽童时代就开始了……我偷果子主要冇系解馋,系为了爽逗。杨桃树上的杨桃子在叶子间闪闪烁烁若隐若现,我一望见不免手痒,奋力一跃一攀,执到手啯杨桃子都系酸啯,如果冇使铅笔刀切成片腌进玻璃瓶里,再坚硬啯大牙都顶冇住……番石榴树至矮树杈至多,哪怕没挂果我也要攀上树杈坐上半分钟,树杈低矮,逗人攀爬……稔子系野生,山上到处都是,圆鼓鼓又甜又软,有人执来卖,一分钱一竹唛……木瓜树至难上,太直了,又有树秧(即树汁),执木瓜要使一根竹竿顶……芭蕉我们冇要,但我们要执芭蕉花,吮阿里面啯汁水,有粒甜……我对黄皮果从不觊觎,知能止咳,但它生时太苦,即使熟了,皮亦系苦辣苦辣……荔枝至至好,伟大、岭南佳果,面对荔枝我胆小,有人守,或者有狗……小学一年级,芒果未熟,核仲未变硬,果肉仲系白的,我使铅笔刀削成小块使盐腌……无论腌几耐都系又酸又涩……李子也系,我在防疫站后门的青石板上,用石头捶阿只偷来啯李子,也用盐,盐系炊事员小罗俾啯……
米豆从来冇有过啯种时辰。
米豆没命地大哭,满脸鼻涕,他像一只满面鼻涕啯老鼠,令人可怜。我开始哄他,但不知怎样哄,尽管已经八岁,但我从未哄过细佬。我在三十岁之前讨厌细佬,尤憎恶啼哭细佬,尤其是,哭得满面都系鼻涕的细佬……我谂起大人哄小孩睡觉,哦哦——侬厄睡觉觉啰——我伸手胡**摸他的头,哦哦,米豆,哦哦米豆……他抽搐两下,立即冇哭了,老鼠获得一粒无形大米,立即乖起来……而我对他稀薄的姐弟之情也就此启动,我意识到,作为阿姐,如果占了上风,就应该及时抚摸阿弟的头。
无形的大米对老鼠如此重要,我心有恍悟。
我时常疑惑米豆到底系无系我屋企啯,我冇太记得见过渠,冇记得同渠在一张饭台吃过饭,也冇知渠到夜睡在歆地,渠忽然就冒出来了……我问阿妈,米豆细时在歆?我好像冇太见到渠。阿妈讲:阿阵时我下乡啊,冇就系跟外婆嘞,冇跟外婆跟乜人?她以反问的形式完成了回答。
哦,系,跟外婆在香塘乡下……坐在地坪满地晒着的狼蕨(一种长得像凤尾的草,做柴)中,旁边有只花鸡乸带一窝鸡崽,仲有一只柴狗,不远处有间泥砖屋,间屋隔成两细间,一间堆着晒爽柴草,顺便铺了只鸡窝供鸡乸生蛋……另一间系粪坑,有两块砖,中间铺有禾秆灰,一屙屎,草灰就裹住屎了,冇龌亦冇臭,文明程度罕见……米豆在外婆家起名俾五个舅父:磨谷舅父、担水舅父、破柴舅父、江西舅父、阿宝舅父,一种芥菜渠命名为红丝芥菜,一只细鸡崽,渠命名为侬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