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我亦去了,我十岁、渠七岁,因阿妈又要结婚了,我同米豆在乡下外婆屋企住了几只月……去睇做豆腐,一块大白布挂住竹竿,下底滴水,磨碎啯黄豆过滤,变成豆渣……又行田埂,阿段田埂满系狗尾草……外婆坐在塘边钩花,渠啯钩针一啷一啷,利光啷眼,钩花组成枕套、盖布,钩花,系外婆受过良好教育啯标志,普通村妇不识钩……一只黑鸡乸,因抱窝,赖抱不下蛋,着五舅插了一柄又粗又硬啯羽毛入它鼻眼,它硬颈不屈,坚持抱窝不下蛋,阿宝舅舅捉它到塘边,一道黑色弧线划过,“犏”的一声,鸡乸落到塘中央……鸡乸无系鸭,它的尖爪没法划水,眼睇就要沉了,塘里只剩下一撮羽毛,不料它一抖,硬抖自己出了水面……我和米豆在塘边**,共同目睹啯一幕,我们张着大嘴,啊哇乱叫,黑鸡乸在塘里扑腾得精疲力竭,湿淋淋皮包骨爬上岸……
离开外婆家阿日,阿宝舅舅担对簟箩,米豆坐后尾阿只,前头簟箩装了几只大萝卜,我跟在簟箩后尾行,行过一条河,水浅,有条石桥,石桥旁边有丛高高竹,竹尾弯很大啯腰,过河不远系清水口……舅舅问,岩先外婆畀你啯五毫子呢?作为临行赠礼,外婆俾我一张新啯五角钱,我爱钱,同时爱攒钱,攒了钱后又使钱在正处,据讲系摩羯座啯天性……
鸡谷子,尾婆娑,鸭乸耕田鸡唱歌,泥鳅抬轿碌碌转,鲤鱼担担探姑婆。
——北流童谣
在正确使用金钱啯件事上我无师自通。七岁半时,小学校组织去勾漏洞,据讲晋朝葛洪曾经在此炼仙丹,炼成仙丹吃入肚就变成神仙飞上天了……我哋系啯样去的,行路去,排成队,行八里路,睇齐石洞再行路回县城,每只人要带一份饭去石洞吃,冇带饭就冇准去,因为有可能着饿晕……我屋企冇有大人,必须带在路上又要在石洞吃啯饭……我冥思苦想一整夜,次日一早拿出两角钱(我一共攒了八角钱),去东门口买了两只肉粽,肉粽有糯米,又有肥猪肉,比普通的饭便携好吃……我啯妙计系,同我们班啯寄宿生做交换,用一只粽子换一张她的教师食堂饭票,啯样呢,我既能在出发前吃到像样的一餐饭,在石洞又有肉粽……正如我所预料,寄宿生欣然与我交换,她正愁没有饭盒装饭呢。
作为一个七岁半的小学生,我认为自己实在够聪明。
米豆对钱完全冇谂法,直到五十五岁,渠才唿声间谂起冇有养老保险。系嘞系嘞过阵唿了(是了是了这下坏了)。这时径渠早就买断工龄,冇有公职,在老家县城照顾瘫痪啯禾基叔叔。之前渠在瓷厂当拉料工,一只细推车,做坯啯坯泥拉去制坯车间,每日烈日暴晒……又在乡镇供销社企柜台、松脂厂收购松脂,宾馆打杂,在过加油站,当过保安,渠一直冇有闲钱。有关养老,早先米豆有叔叔一句话,讲,担心米豆活不过四十八岁。话残酷,亦非原话,米豆一转述,我听得惊心,米豆非但冇惶遽,反倒欣喜,因为可能活不过四十八岁而胸有成竹……渠眼睛灼灼,站得直直,身子往上一抽,讲:禾基叔讲啯。
渠向来认禾基叔叔的话系真理。
顶髻朗,红屎忽,企木丫尾掘掘,飞去外婆屋吃生日,吃个乜嘢菜,吃粒豉核。
——北流童谣
国家动**,叔叔也动**。国家稳定,叔叔也稳定下来,喊米豆去老家安陆县城**两日,睇到米豆又黑又瘦,个子比李稻基矮了整整一头,谂到渠生落来就没见过父亲,不免心里升起怜悯。
他问米豆:将来有什么想法没有?
米豆:我读了大专了,我想坐办公室。
叔叔:你系工人编制,想当干部坐办公室系不可能的事情知道吗?
有关编制,有关工人编制和干部编制之间的区别,米豆听得满头雾水,不过他做出了恍然有悟的样子,而且马上就认了命。米豆是个很乖的人,从此再也没跟任何人提办公室的事……虽然认了命,他仍然向往坐在一张书台前,渠理想啯书桌有三个抽屉,在上面摆一支英雄牌钢笔,仲有一只摊开的簿……多年以后,当他以五十多岁的年龄成为一名小区保安,每日坐在小区门口的值班室里,跟前就系阿种三屉桌……
米豆竟然热爱诗歌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人人有此嗜好,不过我怀疑,无论是我还是他,对那种分行排列、隔几句就押上韵的东西的热衷系天生的。证据有三:一是我曾在屋企揾到过一本新诗集,《红松》,扉页一排竖行字:李稻基1955年购于圭宁县新华书店;二、我打阿妈手里要到了两本生父旧日记,随手翻到一页,赫然望见他抄了一首艾青的诗;三、我和米豆姐弟俩对童谣有着不可思议的兴趣,在外婆屋地坪,我大声唱,米豆一听到押韵的字就向上跳,团团转,**圆,阿妈喊我睇龙船……一般小孩都是边唱边转圈,我唱到转、圆、船就特意拉长,等米豆跳完得喘阵气……大大落,大大停,莺哥骑马过塘塍,乜人捡到莺哥蛋,畀回莺哥做人情……啯首跳得冇噉密……狗吠汹汹,大舅来拜冬,揭开鸡笼拜鸡公,鸡公飞上石榴树,石榴开花满树红……
睇来米豆对诗歌的爱好源自基因。渠在烈日下运坯料,头壳谂住阴凉处一张书桌,嘴里却喃着鼻涕虫螺出出角,你冇出,我就捉。三哥二哥上民乐,买便苦瓜共豆角……鼻涕虫螺就是蜗牛,我向来觉得鼻涕虫螺比蜗牛更靠谱,蜗尚可理解,牛的样子不知从何谈起,而鼻涕虫螺,它缩着时像只螺,伸出软体就像一只虫,又黏又软,白塌塌像鼻涕。蜗牛在远处的树干上爬,休息时径米豆企在树荫底下,蜗牛在树干上留下一道黏而透明的爬行轨迹。工友教导渠,慢慢行,无使做噉猛,做猛亦冇得多钱,个个人都慢慢行就至好嘞……
拌枣子,拌入梨,拌入山中做花狸,黑脚公鸡白脚狗,十二童军拯起手,问你左手是右手。
——北流童谣
向来系李家阿边扶持米豆。
米豆起好新屋,大姐李春一打玉林来庆贺,她带来一块大大啯玻璃匾屏,镜面水银光滑,四角有大朵红花,上方写有:李米豆新屋落成志喜,下款为:大姐李春一、姑姑李穗好、表姐李平、叔叔李禾基,志喜。匾屏挂在门厅,是墙上唯一的一块匾,够大、够新、够喜庆,亮晃晃,屋企平添新气象。
我第一次见到啯块匾屏好多年都过去了,镜屏边缘生了锈……我冇太知米豆起新屋,也冇知新屋落成,更冇知新屋落成时分要有进人仪式,要贺喜、摆台,亲朋好友要来捧场……一件至大啯大事,着我沉至海底,一丝波纹冇见。他冇讲着俾我知,我亦冇打别处听到消息……只细佬早就在我奔赴自己啯自由中丢开了。
我在生了锈啯贺喜镜屏下坐住,望见上面啯字,睇到四角啯红花,觉得非常土气,非常不符合我啯审美趣味。我一颗心高居在上,再一次庆幸自己早早就逃离了小镇。
起好屋我去过一次米豆屋企。阿时新屋已变成了旧屋,水泥楼梯破损,栏杆系筷子粗细啯铁线焊接,已经生锈,整幢屋潮气弥漫……阿时径,甘蔗刚上初中。二楼有甘蔗啯房间。我在甘蔗房间望见两样嘢,一系镜,大过巴掌,椭圆,粉红色塑料边,镜面有一块水银刮掉了。镜子虽然不济,甘蔗倒系算好睇啯……她当得起一面最好啯镜。你想象不出,又黑又瘦又土、缩头缩脑的米豆能生出这个漂亮的女儿,皮肤细白,眼睛水灵、嘴唇红润像蔷薇……镜子因她而有了灵魂……镜子没有她就是平庸的镜子,她没有镜子则不知自己容颜,一个无法欣赏自己的人,不可能有关于自我的想象,永远到不了遥远的地方。
我在一篇小说写道:
“甘蔗一照镜子,镜子立即明眸皓齿……春天的光从她眼睛蔓延到嘴角鼻子和额头,春天点燃了野火噼噼啪啪发出耀眼的光芒……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像一个明星……她桌子上还摆着一件观音塑像……这使我诧异和不适。在我成长的时代,观音是绝迹的……直到大学毕业,我从未记得自己见过观音,后来有很多年也没见过……观音是很老的老太太、特别老的老太太,老到与这个时代一刀两断的人才会有。
“……她把它供在桌子上,墙上贴着一张从练习簿撕下的纸,用钢笔写着‘观音’——既然写了观音两个字她就安心了……她还将一把自己做的扇子插在观音的身后,在观音脖子上挂一块塑料八卦,还围了一串贝壳项链……还插了几支香,香炉用塑料瓶盖代替,里面装着沙子……杂乱无章丑陋不堪……那时我预感,她难以进入稍微像样的社会阶层,她茫茫无依,塑料的八卦、塑料瓶盖里插的几支香、插在观音后背的纸扇子,此外再无人能保佑她考上大学。
“但她摇身一变,蝉蜕了,化蛹为蝶,过几年我再见到她,她刚刚考上本省师范学院。甘蔗居然能考上一本,人人意外。米豆压抑不住喜悦,不停地说,连大姐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考上大学本科,大姐说甘蔗实在是太争气了……大姐李春一,她在玉林的中学里教重点班数学,两个儿子都只考上了专科学校,大专……这样一比较,甘蔗简直是一个奇迹。整整一条街都无人考上一类本科。米豆告诉我,邻居说他家风水好,是一个凤凰窝,专门成就女孩子……
“甘蔗穿一件白色镶蓝边的水兵服,合体而轻盈。方形的大领子飘在脖子的后面,洒脱不凡,同时又有少女的意蕴和些许浪漫情怀,她依然白皙,身材苗条,是她提升了这套水兵服,而不是相反……我妈认为甘蔗考上大学是她的功劳,与她的决策有直接关系,在上高中的关键时刻,分数不够,我妈当机立断择校,拿出了五千块钱择校费……甘蔗非常幸运,碰到了一个很好的数学老师,突飞猛进,从及格线突到八九十分……她就飞升了,像嫦娥吃了仙丹,脚一蹬,脱落了身上的重重泥壳,抖掉了她塑料外壳的破镜子、观音上的塑料八卦、墙上俗艳的明星图片、潮湿天井的淤泥、破水缸、充满污迹的木沙发……她把过去的自己抖掉了,升到了屋顶的瓦上……
“天井的蓖麻生机勃勃……你知道蓖麻是做什么用的吗?蓖麻籽系一种药,能医屙不出屎,消肿拔毒治疥癞癣疮,烫伤水肿,直至口眼歪斜、跌打损伤……我一直以为蓖麻首先是一种麻,像黄麻一样,长老了拔出,水里一浸,皮浸烂刮掉,刮出来缕缕麻丝用来搓成麻绳,拿到沙街码头捆货……但蓖麻不是干这个的,它是大戟科植物,首要任务是提供蓖麻籽,提供一种叫蓖麻毒蛋白的东西,可用来医癌症……”
我在米豆屋企生锈的贺喜镜屏下坐,就闻禾基叔父发话了。阿次我打北京返来,叔叔特意赶到圭宁见我。
渠以家长的口吻讲米豆的事,松脂厂解散了,米豆买断了工龄,他在加油站系临时工……叔叔以一名多年国家干部啯语气讲:跃豆啊,你要揾县里领导谈谈……要去揾,县里会俾你面子啯。系,我应该请教叔叔,如何揾,揾县里乜嘢部门,乜嘢领导,具体如何措辞。
但我断然回绝:我不认得他们。叔叔说,不认得也不要紧的……我对县里的领导没有任何信任,我以历尽失败从未成功的神情跟他说,我冇权冇势,冇任何嘢同他们交换,他们是不可能帮我的。从那一刻开始,叔叔意识到,这个侄女已无可救药,她不相信一切,六亲不认。
后来我读到一位作家的书,书里讲,过春节书记和县长去给他拜过年,面子足够大,为他姐姐从小学民办教师转为公办(作家姐姐比米豆强得多,有一大摞模范教师荣誉证书),他去求过县长,带去过烟酒,还写了一篇《故乡的春天》发了省报大半版。均不成功。最后一次,是全县的民办老师统统转为公办,事情才成。
我庆幸自己没去求过县领导。
谁能帮得了米豆呢,渠时时阵阵缩头缩脑,跟人说话,冇系望天就系睇地……海宝一个人就够远照头痛,读书、求职、婚配,歆样都冇省心,渠又想调动,等阿妈或者大哥帮渠走关系入广播电视台或者银行或者商业局,喊渠考试呢渠定系冇考的,渠至怕考试。忽然海宝氮肥厂放长假了,整日无使上班亦冇发工资,忽然裁人了,忽然,哗啦一下,大树倒下了,国企改制卖给私人了,统统扫地出门……萧继父病了,很快亡故,远照退休要去广东的私人诊所打工挣钱……实在是……
鼻涕虫螺出出角,你冇出,我就捉。三哥二哥上民乐,买便苦瓜共豆角。
北流童谣
“要俾封包啯,一定要俾!”阿妈口口声声讲。
本以为,打北京带了礼物,大箱子装回了丝巾、茶叶、手袋手包挂件,国外带回的小玩意。不料这些通通没有用。与直接的钱不能相比,“冇得啯,一定要封包啯。”
于是弄了一堆红包。
要去看禾基叔叔,路过玉林时顺便去探下春一大姐。封包就系红包。
“要俾红包,至少每人五百。”阿妈不容质疑,立即摸出一沓新新旧旧红包纸袋塞俾我。“不够我啯哋仲有……叔叔啯女儿女婿外孙,反正在身边的,一概都要有……大姐春一、姐夫、两只崽、两个新妇、孙,亦都要俾红包……小辈的一人两百就得了。”
我向来不送亲戚礼物,这次自以为周到,已经大有进步……但母亲看不上,她说这些你也可以送,不过一定要有封包……本以为,送不同的礼物出自不同的情谊,有念想,能留存……变成礼金,毫无差别,一切扯平,且强人所难,连从未见过面毫无关系的海宝的丈母娘也要送上一份……我再次决定,以后要少回家或者不回。
后悔自己不该自投罗网。
隔了一日,又谂清楚了,俾不认识的人红包,系俾母亲面子。所谓面子,就系渠想要人夸奖女儿几有出息,几识事,渠又几有福气……一个到了八十岁还要拿自己的退休工资补贴儿子的人,两个儿子都是保安、都没有养老保险也没有医疗保险在整条街每户都有汽车唯独她家没有的人。需要这只面子。
阿妈大朝早起身,去阿间熟食铺,买了两斤现斩啯白斩猪脚。她坚信阿啲系正宗陆川猪,在陆川养大、大卡车运到圭宁,而很多号称陆川猪猪肉都系陋嘢……肥肉白如凝脂,蘸料系秘制啯,里面啯沙姜味更加沙姜……渠仲要夸这家铺啯刀工,斩得几好,讲,斩得又薄又成整……渠打开塑料袋,拿出一片白斩猪脚,赞叹着观赏片刻……真系斩出花来了。赞什么东西出了花,系阿妈对某种手工的最高赞赏……她放三斤提子、两斤白斩猪手入一只袋,实在太重了……但她觉得这样才算是光彩照人,她自豪地说道,我来拿我来拿又不用你拿……八十岁的梁远照,拎这一大堆东西,带上我,坐三轮车去圭宁汽车站搭长途汽车……先到玉林,我十几年来第一次去阿姐家(也许是二十多年),见过了大姐姐夫、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和两个孙子一共八口人,照了合影,给了每个人红包之后,又从玉林赶去安陆县。
在禾基叔叔家我见到了米豆,喜气洋洋、心满意足,渠啱啱打南宁返来,叔叔去南宁医病,渠跟去照顾,南宁啊,一个省会,一个大城市,一个满城绿树的、每年有东盟来开会的大城市,渠真系太钟意了。多年冇见,米豆变得虔诚整齐,穿了件乌云颜色灰衬衣,他甚至扣上了最顶端啯顶扣,衣服第一次冇系皱巴巴的……她从来冇见渠穿过白衬衣,要就系深灰,要就系铁一样啯铁灰,整只人像乌云一样。虽已十一月,仲系有三十度,虽然三十度都算凉爽了……婶娘没打南宁返来,讲要帮女儿带细侬。隔了一年,我发现这是编的理由,婶娘其实一个人住在南宁一个高档小区的大房子里,为了躲开病人……人年纪大了,没有什么不妥,既然他们有钱就可以花钱雇米豆,自家人躲到南宁去。
那一次,我用在米豆身上的正义感还没有被激发出来……
叔叔家的日子确实很好,四室两厅,油汪汪红木地板,红中专门煮饭搞卫生,四处擦得一尘不染,我们到时,她正系着围裙在厨房煮菜,她胖了……叔叔精神头不错,坐得起身,自己吃得饭,欣赏得我带去阿幅书法……他说话的中气甚至是很足的……视力听力脑力都好,米豆每日帮他按摩,久卧床居然没生褥疮,极少见……碰巧系农历十月初一,据讲要食杨桃煮芥菜,于是一人一碗。我妈长途跋涉带来的提子和白斩猪脚,只有米豆两口子感到兴奋……
阿妈以为的盛大家宴冇出现着,饭桌上只有我同阿妈加上米豆两公婆——叔叔三个女儿都冇在,婶娘自然冇在。那三个女儿,一个在珠海,一个在南宁……在南宁的第二日就要去美国,仲要带大姐的孩子一起去美国见见世面……因为李谷满在美国有大房子,可以住下来……二女儿来过又走了,她给远照母女看微信上的照片,跃豆阿时仲冇有微信,米豆也冇有,他冇有智能手机。二女儿开导说,微信可以拉一个群,一发照片,全家就睇见了……阿上头照片里绿色草地,蓝天白云,李谷满的两个孩子和他妻子在阳光下……
上石壁,下石壁,中间红鲤跳踢踢。
——北流童谣
正义感系噉啯爆发啯——
我和小姑姑、婶婶、表姐三个人行在绿荫下,南宁暮春,人人心情松爽。我就突然爆发了,现在想起来,是因为小姑姑提到了米豆,说米豆现在在叔叔家很好,有饭吃有工做,身体好些了,人也胖些了。
我想起好几年没看见米豆了,每次我回他都不回,都要服侍叔叔脱不开身。
强烈的正义感就狂飙而出。
休息的权利、全年无休、不把人当人、以亲情掩盖的奴役(这句好像没说)一串串严重字眼,在南宁的春风中一个一个从我嘴里蹦出,像一发发炮弹,把亲戚之间的情义轰得七零八落。
一有正义感,连续几日徒劳的奔波就振奋了……我感到自己太有道理了,无衷冇系咩?无衷冇系因为,你们帮了他,给了他工钱,就认为他可以一年到头不休息咩?
大家都愣了。
锋利如刀,在亲情融融的气氛中狂飙而出。如此突然。
没人能回答上来。要知道,不论是小姑姑还是婶娘,都是来陪我看房子的……一个又一个小区的门口,等着衣装整肃的房地产中介业务员拿着钥匙满头大汗地跑来……一个个门洞、狭窄的电梯、不同的楼层、不同的房间,拧开水龙头,打开各个房间的电灯,厕所厨房墙壁有无漏水,天花板开裂否,探头窗外,有无餐馆油烟,折腾了好几日……没有感谢,却忽然蹦出来一串正义的声讨。
真系冇识事。
各人在树荫底下默默行了七八步十几步,忽然婶娘也爆发了:不做了!不做了!无使他做了!她七十多岁,瘦弱,脸上涨红着……她的恼怒使我意外。对她意外也对自己意外,多年来自己都系很闷的人啊,语言向来不够犀利,也极少跳出来帮别人争取任何权利……正义感爆棚了,语言马上就自动磨砺了……
接下来,气氛沉闷。一行四人去吃素餐,每人默默托盘、默默在行列中前行、默默取菜,再默默坐下来吃,不再有第一次自助素餐的你招我呼……接下来的两三日我都极振奋,直到离开南宁。我住表姐家,有关米豆若不能每周休息,至少每个月让他休息一天,我同表姐唠叨了好几遍。表姐总是沉默听我说完,并不表态。我就坚持逼问:你讲系无系?表姐才不得不应:是啊是啊,不过挺难的。完全没有我期待的鲜明立场。表姐的意思是,叔叔家也很难。
陡然而生的正义感仿佛打了鸡血,我写出一条极长的短信发俾远在玉林的大姐李春一,突兀讲:米豆向来身体差,年纪也大了,再不帮他争取休息日就来不及了……同时我也发短信俾米豆,要渠明白,全世界劳动者都应该拥有休息的权利,尤其是,他接近二十四小时陪护,半夜仲着起床服侍,时间长了心理会崩溃……国家规定你知道吗?节日加班应该系三倍啯工资……她毫不客气问:他们到底每只月付你几多工资。
短信发过去大半日都冇见回复。
直到晚上九点几分才有简单一句:谢谢姐姐的关心,我会注意休息的。
我不甘心,又说,无衷冇识每月请一两日临时工代替咩?最低限度,每月休息一到两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全年无休,说得轻是他们不够体谅人,说得重一点就是他们不够人道,哪怕每月休息一日,不一定要回来探阿妈,自己放松一下,他们家可以请护工替你一两日。
讲得严重了,米豆开始强调啯几年有休息啯。
女儿结婚时,休息七日……岳母去世时,连续休息了四日,回来办丧事。而且呢,红中也经常回去,每次回去都系婶娘打理叔叔,他觉得叔叔全家对他不错……这一说我更加证实了他几乎全年无休,除了女儿结婚、岳母去世这样的大事……我又笑又气,他真厚道,把老婆的休息也算作他头上。
我不由得死缠烂打:叔叔全家对你固然好,无衷你冇要命了,二十四小时,整整七年,世所罕见……米豆回答说,谢谢您的关心……
在甘蔗考上大学阿年我回来见到米豆,之前很多年就已经把他忘记了。第二次是百年校庆回来,趁便去叔叔家看他,在这之前,我又把他忘记了。然后到了这一年,我忽然想起来要维护他的休息权利,我越系知道自己不够资格,就越系不依不饶。
我确信,除我再也无人能过问米豆啯休息,阿妈更不能……她一句都不能说,所有人认为,事实上也是,她的心都在小儿子海宝身上,给他盖房娶妻找工作帮他带孩子,拿自己退休金买菜,做全家人啯饭洗全家人啯碗……她的钱和力90%都贴在海宝身上,再也没有能力来帮米豆……李家阿边认为,她自己也认为,既然你不管米豆,那米豆的事你也就不要管了……
我的缠斗有了眉目。
我便很享受自己的斗争成果。“米豆,今日系五一节,叔叔家喊你休息没?”我问。
他认真答道:“已休息,我去公园**了半日。”
“开心吗?”“开心。”
北京街上的月季已经开了,东二环上一路黄的粉的,想来老家已经热起来了。我又问他。
“阿姐,我又休息了,红中服侍叔叔,过两日红中又休息两日。”他始终把老婆的休息也当成是给他的休息。
“阿姐,阿叔喊我每月回圭宁两日去睇阿妈。”
我同渠讲,睇阿妈系其次的,只要每月得两日休息,回不回家,阿妈都无会介耐的。
一休息他就发来短信,“回家住了两夜”“去公园了,睇人打太极拳”“又去公园了,坐了半日”,仿佛他休息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
我认为米豆仍需要启蒙:“……无系你攰了就坐一下就算休息,阿只并冇系休息日。完完整整一日都无使服侍叔叔,完全冇想啯件事,自己放松,想去歆哋就去歆哋,想做歆样就做歆样,啯只正系休息日。”米豆总算明白过来,休息和休息日不是一码事。渠欢喜道:等到国庆节又休息两日,等到十一月阿妈过生日,又休息两日……他五十几岁了,又黑又瘦。
啯次作家返乡,米豆专门返回见我。我一到屋企就闻阿妈讲,叔叔家给米豆放假了……我妈转述婶婶的话:这次让他回去吧,回佢十几天。听上去像是堵气。
跟手在酒店开多间房,喊大家来****,照相。
往时我同米豆的合影一共有两张,系外婆带去照相馆……一张系夏季,我穿连衣裙,借英敏的,米豆穿一件白色套头衫……我编两条头辫,辫子系歪的,我啯头也歪,噘住嘴,一副气鼓鼓啯样子,无知为咩极冇开心……米豆仲细只,没长开……睇上去渠只有两岁,我就系五岁……我细时照片大多噘着嘴,脸鼓鼓。我和大姐春一的唯一一张合影亦系啯样……无知出于歆样古怪想法,我使剪刀剪自己刘海,齐根剪断,剪得长短不一像狗啃,像是同谁斗气,也可能系同自己斗气……
第二张合影倒含笑,我整齐短发,盖住耳垂,头发侧分扎了一撮头发,刘海弯弯,向一边梳,像是做了一番打扮……我穿了一件灯芯绒夹外套,衫袖挽上,露出里底夹层,我仲记得啯件枣红色灯芯绒夹衣。系我细时穿过啯至好啯秋冬季衣服……米豆剪了只锅盖头,前额头发极其整齐,一件毛衣裸穿在外面,毛衣,我们叫?衫,没有加外套,这种穿法小镇上非常稀奇,电影啯穿法。?衫金贵,一般着在外面套件外套,米豆里底仲穿了白衬衣,衬衣领醒目翻出,亦系电影穿法,我从来冇见过,可能渠件?衫亦系借人哋啯……
我们两个人都穿凉鞋,露出脚指头……同?衫季节冇够合拍,或者天仲不够凉,为了照像体面,提前穿上?衫……不过阿件衫完全可能系借啯……也可能在不太冷的季节大家都穿凉鞋,四月到十一月我们都赤脚,到了十一月底才穿上凉鞋……
我同米豆幼时有两张合影。若加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张全家福、医院子弟手拿红缨枪合影,一共四幅。有一年阿妈来北京,带俾我两张米豆照片,米豆红中,还有甘蔗,三人合影:“你睇睇,甘蔗好有出息啯喔,在深圳工作……”甘蔗果然出落成一个淑女类型美女,文雅有贵气,坐态端庄,说话斯文,在一家子柴狗般的大嗓门中,她像一只声音婉转的秀美波斯猫……人人都说米豆这回终于熬出来了,甘蔗懂事。领到了工资就给远照买了只手机,每个月在网上帮她充值。也给爸爸买了只手机,智能的小米手机。米豆欢喜得很。甘蔗结婚了,打深圳调到江西南昌,离他三岁时径跟外婆去过的丰城很近。
我又与米豆照了合影,渠穿件铁灰色衬衫外底套件同样灰色的夹克外套,企得端端正正,企在酒店庭园一樖弯曲树下,我用我的手机拍,再用他的手机拍。
照片上睇得出他衣服里的干瘦,也如同我的干瘦。他不再有童年时圆圆的脸和整齐的锅盖头,眼窝更深颧骨更突……我的也是,我甚至脸型改变了,四十岁之前我是圆脸,然后慢慢成了长方脸,骨架突出……我们都老了。他有了白头发,我的更多……
甘蔗给他买的新手机非常不错……海宝全家还没有人有智能手机。在2016年4月,已是全民微信,海宝家,既没有安上Wi-Fi,全家五个人也没有一台智能手机……米豆跟上了时代,他有微信,能熟练地发图片和用微信的语音功能……我与他互加微信,传照片。
“阿姐早上好”,或者,“阿姐晚上好”。无论写成文字还是语音,米豆的微信一律隆重开头……这种语言习惯使我意识到,他是上过中文专业的函授大专班的……“阿姐,在此我也非常感谢您给我六千元交养老金,使得我退休后有所收入,更有幸福感也更加体面,生活更有尊严,晚年生活更美好……”临时有事,他就改为语音呼叫:“阿姐阿姐,我系米豆,我系米豆,我今日冇去阿妈阿边食饭了……”米豆的口音不是纯正的圭宁县城话,比如他说“食饭”不说“吃饭”,还有,尾音,说“嘅”,不说“啯”。
重叠呼叫法是小城的普遍习惯,自从吕觉悟把我拉进小学的群里,我就时常听闻啯样呼叫:“跃豆、跃豆,我系某某,我系某某,你今年回家过年吗?”小城的生活模式来自模仿……呼叫法使我想起黑白片老电影,《南征北战》《英雄儿女》……硝烟滚滚的战场,一只大炮弹坑,一个通讯兵。他背上背着发报设备,设备上伸出条长长天线、双耳揞住耳机,满脸硝烟炭痕……他对住话筒大声呼喊: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我是黄河,我们的阵地还在……少年时的电影场景就这样潜入了小城市的微信语音里……
无论如何,即使得罪了叔叔全家,即使毫无风度……声嘶力竭,不计后果的轰炸性短信还是有了效果。叔叔家让米豆每周休息半日,这半日,让他去公园待着,确实,这才像真正的休息……我又见到了米豆,望之穿得整齐,宽腿牛仔裤,里底一件套头高领棉毛衫,外面一件春秋布夹克……他肠胃不好,瘦得出奇。他去同学聚会,“同学都喊冇做了,年纪大了身体又差……”他永远喜欢转述别人的看法,转述完,他表示同意,他说他也想做到明年就不做了。
氽氽转,**圆,阿妈叫我睇龙船,我晤睇,睇鸡崽,鸡崽大,担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得两百钱,买件威衫好过年。
——北流童谣
我校庆那次回来,他只返三日就又赶去叔叔阿边了,他时时惦记阿边,讲,叔婆年纪大了,要早啲回去……他又去帮叔叔打粉。“叔叔冇起得身了,腰硬了,要喂食。要食米糊面条馄饨……”他就骑上摩托车去铜州市场买米,大米燕麦荞麦各买五斤,使一只塑料桶装上,拎到下坡阿地粉碎,叫统粉。
统粉店门口有副对联:杂粮研末和脾胃康乐延年,无骨碎粉利口腹健寿添岁,横批是转运生机。每次来到这家店,米豆都要大声读一遍对联,然后他喊道,有人冇?没人应,也没人从里屋出来……两台粉碎机的入口和出口绑着两条大米袋,米袋一头使绳索扎住吊在房梁,地上仲有两只枣红色塑料盘……店门口有张塑料沙滩椅,龌兮兮,跟前有条木凳,平时有只阿公坐门口椅,有张矮凳放脚的,旁边有只大扫杆,只是冇见有人……米豆就等,渠总冇着紧,从来不燥火。他认为,人生至大优点就系坐得住。
米豆在无人的统米店静静企住,仔细睇墙上阿张大红纸,食物碎粉说明(根据本机适应)。一、湿碎法,大米是用冷水浸六小时以上或一个晚上透水捞起来无水滴为佳。优点:越浸透水越幼嫩。二、干碎法,一切食物必须晒干(脆口为止)。优点:越干爽越幼嫩……三、湿碎的大米,另加搭配补营养的党参、茯苓、薏米、淮山、莲米、木鳖子等食物也必须晒干,否则无法粉碎……米豆喜欢书面语,喜欢文字,他觉得幼嫩不好,应该改为滑嫩……
米豆粉碎了大米大麦荞麦,连晚饭都不吃,跟手就搭长途车回叔叔家了。
米豆来去匆忙,再次刺激了我的正义感,同时刺激我正义感的,还有他的养老保险……现在要补交,一共要补十年的,加起来是四万两千元……他无钱,连理发的钱都没有,所有的收入通通归红中管理……阿妈也帮他凑了钱,然后讲,啯只事要同大姐表姐和小姑姑渠啲讲讲,无衷我只管海宝冇管米豆咩?言外之意系,既然米豆讲叔叔家对他那么好,七年中,为咩冇帮渠交养老保险呢?
无衷米豆系圣人咩?不自知,人亦不知。
他越来越瘦了,年纪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五十四岁,一个五十四岁的人实在不应该二十四小时陪护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他肠胃这么差,一个人如果消化不好,晚上睡觉又不能踏实,身体肯定是要垮掉的……有关养老保险,我又开始给米豆、给大姐表姐姑姑们发短信陈述我的看法……我真是难缠,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搅得人人不得安宁……表姐们对我的短信向来第一时间回复的,现时她们不知说什么好。总要隔一两日才给我回复,且措辞谨慎。
我不能认定,自己是否真正关心米豆的身体。二十多年来甚至三十多年,不闻不问……在暗处,是不想让那一家人心安理得,享受米豆的牺牲……公平是不可能的,但要尽量接近公平。衡量标准是,米豆服侍叔叔七年之久,他们理应给米豆交养老保险。但是没有。
既然没有,我就又找到了正义的武器。
这件武器是如此顺手和光明,它使我的阴暗心理开出了花,使我气势如虹,给老去的年华注入了能量……我多么享受这种时刻。每当我无聊,或者感到疲惫的时候,为米豆鸣不平使我血液加快,晦暗的脸上油然升起光芒……我甚至食欲大增,吃饭的胃口好多了……米豆终于说他到过年就不做了,回家过年就不再去了……到了年底,叔叔家还没有找到替换米豆的人,我却适时地提醒表姐小姑大姐们,再过一年米豆就五十五岁了,真的不再适合熬夜陪护病人了……
风湿又痛腰骨又痛,耐耐又痛滴滴,耐耐又痛滴滴。
——北流童谣
啱啱入到十二月,叔叔唿声间病情加重,为咩好哋哋会加重?深谂下,我正经着吓到……假使这件事跟米豆要辞工,却又无论如何找不到人替换,假如跟这件事情有关……我无从知道真相。但即使不知道真相,却代表不了某件事情不会发生……煎熬中的叔叔,他会故意让自己从**摔下吗?我甚至在千里之外听到了那咚的一声……那质地优良的实木地板、那一尘不染却弥漫着腐烂病气的房间、常年卧床永远无法平整的棉布衣服、丧失了全部肌肉的枯柴般的身体……
人人偷荫松了啖气,此番意味乜嘢,人人心里明白……只有我,惊吓和沉重,某种负罪感开始蔓延。禾基叔叔对我们是那么好呀,他那么照顾米豆,也照顾我,我上大学时,他还曾经给我寄过十块钱,要知道,十块钱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是很大一笔钱。这些我都一一想了起来。设若跌一跤的想象是真的,就变成是我逼叔叔入了医院……同时我亦开始忧米豆身体抵无住。以我进出医院的经验,脸色差,又老又瘦的米豆,渠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丝血色最后一粒精神,不出三日就着榨干,我提出,即使要陪夜也不得两日连住……米豆发来微信,系语音:“冇使守夜啯,就系送送饭,系至轻松啯勒……”过了几日,连饭都无用送了。叔叔住入重症监护室,再也吃冇落饭……米豆就返来了,讲再无使去了。我在电话里闻阿妈讲,“米豆真系返来了,带好多行李返,睇来真系无使去了。”
叔叔的病危通知书一下,第一时间叔婆堂妹们就通知米豆,喊渠两公婆赶过去。他们当米豆系自己亲生。我不怀善心,认为他们系要米豆两公婆帮手做工,处理后事几繁杂啯,红中一去,买菜做饭搞卫生,她就包了,婶娘堂妹们不必沾手。米豆呢,则可指哪打哪……叔叔五日或者六日去世了,到了八日,在美国的李谷满一个人赶回来,返到南宁会同小姑姑表姐,一起坐火车返玉林。
假使姑姑冇打电话俾我,结果就系,我一直冇知叔叔过世,阿条我和叔叔全家之间的鸿沟就越发清晰,更加深不可填……我微信转账俾米豆,喊渠帮我买花圈。同渠讲,北京重污染橙色预警延续一百九十二个小时以上,系历史至长。高速公路封闭地铁限速。大量航班延误或取消,睇来返不了……
又过了几日,我接到姑姑电话,讲叔叔的丧事办得很圆满,叔叔留下的遗产,留下的钱每个孩子一份,给米豆也同样一份,也就是说他把米豆当成是自己的孩子。
我立刻明白啯只系重点。
姑姑就讲,阿个全年无休嘅话再都无使提起,太伤感情,永远都无使提……正是北京最冷的日子,我穿着大衣走在五矿广场的一棵落尽了叶子的大柳树下,我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把我的手机贴在耳朵边听她讲:“……人都唔可能做到十全十美嘅,阿叔一家对米豆好好,米豆病咗都系堂妹带渠去睇医生,使自己嘅医疗卡俾佢医药费……”无论如何,因为小姑姑对我最好,所以我保证,永不再提(事情都是说出来的,如果永远不提,一切就能安稳)。
米豆就回到了圭宁。
我同渠落了细路到大路,路边一幢七八层的住宅楼,米豆一指:“到了到了。”他当保安的素园小区,只有一栋楼,进门一条大大的横幅,黄底红字——“小区管理靠大家”。一个大黑板画了一栏一栏,写着收入支出,每栏使粉笔填好多数字。并列挂了一块大牌子,黄底红字,业主委员会委员职务工作安排。小区太小,没请物业,一切由业主委员会自己打理……大黑板列了几项:姓名、职务、负责范围……主任全面工作侧重安保及涉外事务、副主任宣传文体财务监督、副主任安保财会后勤工作、某某委员民事调解工作、某某委员配合某某安保工作、某某委员负责卫生消防工作、某某委员户籍管理计生工作、某某委员文秘档案工作、某某委员卫生妇联文体工作……各项事务一应俱全,是照搬政府机关的模板……
一个人生成一副受人欺负的样子,肯定就着受人欺负。
从米豆身上,跃豆归纳了这么一句……落实到米豆,她觉得有点残酷。同时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心硬如铁,她的心疼少于恼怒,所谓怒其不争。怎啯变成啯付衰样啯!
之前在金棕榈小区,两百几部车,米豆记冇住车牌号……换了只小区,有个男人总同渠倾渠前妻,一见就讲:吓,米豆,我在东莞见你啯肥妹嘞,仲系肉嘟嘟嘅,仲系嫩相啯呢。都冇像几十岁啯,像二三十岁啯妇娘妹……东莞宵夜一条街啦,她食肠粉食得一嘴油,旁边有只男嘅……米豆躲渠,渠觉得米豆样子几爽逗,专门去保安室同米豆倾偈。在东莞宵夜一条街,我仲请肥妹去食过一次烧鹅喔……渠一身肉抖抖,胸口两坨肉亦都抖抖嘅,米豆你这只契弟,系享过女人福啯嘞……米豆吃饭时坐在保安室,过来一个人就吆喝渠,喊渠去门口外底吃,一边吃一边要睇紧进出啯人……外面起了风,渠胃冇好,但是有业主来充电,业主拉住电动车等紧要充电,他立时就去充电……胃立时就痛了……
他至钟意这个素园小区。
一栋楼,请四只保安,照片贴在门口,米豆排在第二,第一系队长,渠系第二。渠在照片里穿保安服,非常天真非常欢喜的样子……小区门口两间房,一间保安房一间物业房……保安阿间,阁上高放两张床,夜晚得睡觉。保安室有监控,屏幕有十几处即时录像。台盘系栗子颜色,椅系土黄色……红色啯电话、一只卡带录音机……四五只不锈钢水杯。仲有电筒……角落仲有只椭圆形啯大大镜,业主淘汰……角落有只藤躺椅,摇得郁……米豆冇事时径就坐在啯只躺椅摇摇摇,渠觉得实在太叹世界嘞。
上晏昼十点钟才去,到十一点半,搭班同事就喊渠回屋吃饭了。同事要系冇记得喊,就有业主喊渠回屋吃饭。吃了饭下晏昼两点半才去。五点半又有人喊渠回家吃饭了,晚间值班值到一点又得上阁睡觉,一觉睡到八点……总之人人都对渠好。
做一日休一日,每月休息十五日,非常之好……不过就系发工资不够准时,因物业费收不起来,收不起来就没钱发工资……不过业主对他非常好,时常俾嘢渠食:发糕、月饼、面包,仲有糯米饭,里头放了香肠绿豆非常香……可惜渠啯肠胃冇抵得牛奶,有个业主常时有差无多过期又肯定没过期的牛奶送来,渠就喊同事带返屋企俾细侬饮。
小区里赵老师,老太太,老婆婄,学到一只新词:很傻很天真。一见米豆就谂起“很傻很天真”,就教米豆:工资发无出来你都无要去收物业费,你去收费,业主有咩嘢事就会喊你做,水电管道,咩嘢事都喊你做,技术你又冇,冇识弄电冇识修管道……人家睇你冇咩嘢用,你肯定无得嘅……千祈无要去,工资嘛,拖就拖几日啦,拖一两只月至多三只月,总会畀你嘅。米豆学俾阿妈听,远照说,系啊系啊,赵老师系教你啯嘞,歆只肯教你歆只就系对你真心好。赵老师系对你真心好啯。
阿妈对两个儿子一直保持着绝对权威……她随时要点评:
“米豆啯个人几单纯几轻信啯,五十几岁啯人了,任何人讲任何话渠都信……讲巴马好养生,巴马啯水医得好糖尿病,渠就信了……讲要跟邻居啯车去巴马,运几桶水返回……咩嘢人讲咩嘢渠都信,街边有只人讲渠肠胃冇好,人噉黑瘦,唆渠吃一种泻药,讲先要泻光陈旧啯嘢,再吃补嘢补返回……渠本来就噉瘦,一泻歆哋得……渠讲人哋系好心,渠就试。一试就唿了,屙屎水,人瘦得冇成人样,两只眼陷得像只鬼……这点判断力都冇,一粒我啯基因都捡无到……
“上次阿光来喊渠去珠海**,去养生几日,阿光讲渠在珠海开了只按摩店,做得几爽势……米豆就跟阿光上街,跟手渠手机就打冇通了……米豆啯只人至容易上当啯,边个扼渠就一扼一只准。阿光这个人样样都讲得天花乱坠,你信渠呢,噉多年你仲冇知渠系咩歆种人咩……阿光非常冇识事啯,住在米豆屋企七八年从来冇交伙食费,又吃又住,帮佢揾到个老婆几好,头胎生只葡萄胎,佢就讲系人哋同其他男人搞嘅,就离婚,真系冇像话……现在发达了,揾到一点银纸,开个按摩店……发达了渠仲系冇像话,仲喊渠表哥帮整廉租房,几着数啊,每只月租金才五十块钱……发达了一次都冇来睇过我,连只电话都冇有……宜家又想在荔枝场阿边楼盘买一套新房,他手里只有几万块钱,就喊表哥去睇楼盘,心谂紧等别人各帮出一点。一套房,少说都着四五十万,算盘打得真系够精的……啯种人啯话歆信得啯,渠讲喊你去珠海休息,珠海你只人都冇认得渠卖了你都冇知……”
玉葵帮腔讲:“系啊,人地卖了渠都冇知,闻讲现在有专门打麻药割肾啯,肾卖了你就衰了……”
米豆来阿妈屋企吃饭,远照炖了鸡汤,认为渠既然身体冇好,一定要吃鸡汤,米豆冇想吃鸡汤,讲鸡汤油太多。远照训渠:怕咩嘢油,冇识撇开油啊,阿墩噉细都识撇,你冇撇我来帮你撇……她向来总系讲我们阿墩如何如何,噉细就会如何如何……言语间对米豆有蔑视,对孙子有娇宠……远照舀了一碗,一边撇油一边舀边讲:我就冇信冇吃得,我真系有啲火起。
米豆吃了母亲舀的汤,吃完了,人却有委屈。鸡汤堵在胸口,冇落得去。
我睇冇惯:“太强势了阿妈,饮啖鸡汤都几强势,又要时时褒阿墩,你时阵褒阿墩有咩好,总系褒细佬仔,一啲小烂嘢都要赞佢,褒太多,对佢一啲都冇好。”
母亲难得认错:“我都谂到了。”
我又讲:“每次回屋总系见你同玉葵,你一句我一句褒阿墩,当渠系大神童,玉葵褒一句你就跟住褒两句,对他人格形成真系冇好啯喔。”
母亲到底不想听我的高论:“系,冇讲了。我知了。”
酸酸甜甜真上好真上好,卫生又讲究,一分一件,人人都有。
——广州传到北流的童谣
米豆吃水果,阿妈亦有话讲。
“你讲睇,一入屋,第一分钟就要揾果子吃,无论苹果还是番石榴还是香蕉还是橙子,见咩嘢吃咩嘢……马上就要吃饭了,你肠胃又冇好,吃噉多生冷,吃了果子又吃冇落饭……你又讲要养生又冇注意,冇系冇准你吃,你稍微正常一点吃……今日买枇杷七块钱一斤,新出水果,平时都冇舍得买,阿姐回来了我才舍得买,渠一来就冲上来吃上好几只,谂都冇谂下,仲有老人仲有细侬仲有阿姐,冇识要让让啯……每次来都要带几个水果回去好像冇有得吃似啯……”
玉葵说:“米豆好可怜啯,身上一分钱都冇有啯,所有钱都交俾老婆啯,渠一睇见果子拿来就吃,冇识让人,讲明呢,渠系把啯地当成自己屋企。”
母亲说什么米豆不出声,他只管啃他的果子。
马上就吃饭了他也要啃他的果子。吃完果子,渠就坐住睇电视,冇同任何人讲话,亦冇去厨房帮手,渠直直坐住睇电视……在家里老婆从来冇准渠去厨房,样样冇识做……又冇识同人讲话,冇识讲咩嘢,问一句就应一句,一句冇问就一句冇讲……又冇识逗细侬,阿墩行来走去,米豆一眼冇睇,阿墩只顾自己玩亦冇理渠……到阿妈这边吃饭,米豆真系太闷嘞,太冇知道如何做嘞,母亲打厨房出来仲要教育他:我教你嘛,你哋啯啲人,我灵醒多过你哋。母亲至钟意教育儿子的。她恨铁不成钢,觉得两个儿子都差得太远。
米豆总系一吃饱饭立时企起身,有时径再睇一阵电视……跃豆讲:“米豆冇就你洗次碗得冇,动一动有好处……”米豆从来冇洗过碗,在家老婆冇喊洗过,冇识洗。母亲又开始教:“你睇住喔,望紧,第一次先使淘米水洗一次,第二次使洗洁精洗,一点点就得勒,第三次使清水过一轮,冲净,再放入阿边控水,等我明朝早起身使滚水烫了再放入消毒柜……识做未曾?”她企在旁边指点米豆动手。
米豆应:“好嘅,吃了妈妈噉多饭帮妈妈洗次碗系应该嘅……”
母亲说:“这叫什么话……”
正洗住碗玉葵下班回来,她在鞋厂做工,每日入暗七点钟才回到,她一见米豆在厨房里洗碗,赶紧冲过来讲:“无使渠洗无使渠洗,到时径红中又讲来我们这边喊渠洗碗红中要骂人啯。”
第二日不见米豆来,母亲打电话去问,才讲不来了,日头大,太晒……
母亲就同跃豆讲:“渠来了就坐在客厅睇电视,皱住眉头,每日都系愁眉苦脸,嫌我唠叨……我同渠讲,讲好来吃饭,就要准时到,等我吃齐饭了,你迟半小时才到,你倒好了,你倒是无使等饭吃,饭菜凉了我仲着帮你热饭热菜,你讲来就要来,讲了来又冇来,你冇来我就着吃剩菜……”
米豆每日十点去素园小区上班,行出屋,落只坡,再行细路。细路有稀疏竹丛、菜地,紧贴平房墙根,瘦长苦麦菜、矮圆生菜,红薯藤,还有支起的豆藤架……一路有鸡屎味,米豆觉得鸡屎味好闻,似外婆屋啯味道。
保安服系灰蓝色的确良,渠每日穿回屋企,上班下班都系一身。红中讲,反正的确良穿冇烂啯……接了班,米豆就使电水壶煮滚半壶水,灌入自己啯保温杯。渠拉开柜桶拿出半只罗汉果,“罗汉果很寒啯,胃本来冇好日日饮更加胃寒……”渠冇听阿妈讲,掰开罗汉果,甜气升到鼻孔,他喜欢罗汉果的甜,喜欢所有的甜……然后他就在小区门口企住,小区人少,他都识了……出来入去,遛狗,买菜,送纯净水,送外卖……太阳照到小区黑板,又照到中间水泥地……他在门口企一阵,又回保安室饮渠啯罗汉果水,饮两啖,到摇椅上坐坐,摇一摇,再去小区门口接住企。
渠在摇椅上摇,摇腻了就企起身,睇门口人进人出,企累了又坐回去摇,很快就到五点半了,他回屋吃饭,吃饭再来值班。落暗人多,落班、放学……七八点,十几个妇娘老太太出来跳广场舞……到半夜一点,米豆上阁,阁上有张床,系俾值夜班保安睡觉的。枕头有点高,渠打屋企拿了一只来,枕席有点破,渠不介耐,觉得样样安逸……渠睡到朝早上七点起身,再接住值班,到十点钟接班的人来,渠就得回屋企了。
吃过夜饭,太阳仲未落山,米豆又去公园。一只狗跟渠作队……他大步行,又细步行,又侧住行,又倒紧行,狗也跟住忽左忽右。太阳斜斜,穿过荔枝树和凤凰木的枝叶,地上团团光斑,他忽然想起几句诗: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他用普通话朗诵,四周无人,狗又给他壮了胆,他的声调有些昂扬呢……然后他对天讲一句:“哈,冇落着雨。”
山顶公园是整个圭宁最高的地方……有风吹来,米豆在山顶看着整个圭宁城,所有的房屋、所有的人都在下面……暮色渐渐起来,即将四合,公园的灯还没亮,山下面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米豆觉得自己在天上,在星星的上面。他和狗都在星星的上面。
1961年,一个饥饿的年份,远照从龙桥街收获了儿子米豆,我从世界收获了弟弟米豆。
黑狗出,白狗入,入到门口钉枚簕,喊人挑,着人掘,快顶回屋吃碗糖粥。
——北流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