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老阿姨坐在远照的屋厅里。
一个韦医生,一个程医生,一个李医生。程医生回来参加圭宁中学的百年校庆。会齐了当年的同事韦与李,三人一起,上午开完了校庆大会,又去校方安排的县二招吃自助餐,她们见到了几十年不见的老同学,聊够了天、感够了慨、讲够了身体、唏嘘够了早逝的人,然后就来到了同事梁远照家,她们互相说着,来睇睇远照(她没上过中学,校庆无份),亦睇睇跃豆(她竟然坐上了嘉宾席)。
渠哋就来了。见到椅凳就一屁股坐落,像在当年的公共灶间……渠哋一个比一个老,行在街上系老婆婄,不折不扣,只有跃豆能辩认出渠哋当年风华,她见过她们后生时径。乜人知,渠哋竟有噉多苦……程医生,幼时跃豆见渠好峙势高逗,从来不屑于同细侬讲话,渠老公在省会南宁,卫校老师,在更高阶层。现在她倒是很愿同跃豆说话,讲得冇停嘴。
作为一个“写书”的人,跃豆被阿姨们视为有出息。
程医生很有几番经历,她无使别人起头,自己就起了头,对住跃豆就一径讲起……圭宁中学啊,系54年考上嘅,1954年,三年。57年毕业,分配到农村代课教书,冇去,退出嚟,好彩冇去……1958年考上南宁医专,系大专,啯年系大跃进,多招咗好多人,就考上了,啯一步走得好彩。当年高中同班同学,在乡下当代堂老师,冇去考医专,后尾统统留农村,一个比一个苦……62年毕业派返县医院,老公在南宁,直到76年正调得到南宁团聚。
十四年,日日搏命,出诊、夜班,哎吔你都谂唔到,连续三十六个钟头唔得休息……累得实在顶唔顺……前置胎盘、子宫破裂……在新丰咁远喔,要出诊,点去啯?搭单车,有单车社嘅啯阵,单车社就在体育场嘅对面,单车后面安只座,唔系三轮车,系两个辘架单车,自行车。啯阵仲未有救护车,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先有……
时常系夜晚黑出诊,半路听闻山阿边有人唱,两边路都黑筢邋,根本冇灯光,以为系哭声,有时径又好似唱山歌……至担心着拐卖,反倒冇担心单车跌落山底……几远几远,总未到,就担心着拐卖,问踩车嘅人,点解仲未到,佢讲,快了,就到嘅嘞,跟住又好耐冇到,就好紧张……一次有个戴手表嘅人来喊出诊,真系怪,农村会有人有只手表,表几贵重嘅。原来系四清工队同志,佢住户得急病……有时径出诊到半路,又撞到另一个要急诊嘅,有次半路上病人就断气咗张肥佬(急救车司机)一啲冇帮手,实在冇办法,只好同死者嘅老公,将尸体拖去路边再掀落山,等天光再返村叫人嚟处理……惊到死……
有次生出怪胎,龙凤胎,先出嚟一个,好细,系死胎,又出嚟一对脚!下不来,叫外科嚟,亦唔得,唯有剖腹,哎呀,系一只无脑无手嘅大圆球……又一次,系一个双头怪胎,先出嚟一只头,乜嘢都下不来,一摸,颈部又叉出一只,就剪掉先出嚟嘅头……自己嘅仔啱啱生十日,南宁就有医生嚟做剖宫术,啯时啱开始学,就跟住学了二十日,产假一共五十六日,剩嘅十几日我想去**,去广州,将仔摆在**,使棉絮围住渠唔畀落嚟……累啊啯阵,带住细佬仔返工,刮宫,十个插管,刮五个,夜班出嚟十点才返屋企,多做三只钟头……
程医生正讲到半夜掀尸体落山,家里来了客人,男的,高大健硕,举止从容,却面生。就闻母亲大人讲,渠系你表哥哪(读NIE),讲要见见。她前所未闻,从未见过,她皱住眉头,匆匆望一眼,含糊点点头,之后扭头听程医生接住讲。
程医生讲完怪胎又讲乳腺癌……程医生自己生了乳腺癌,做了手术,深挖,淋巴都挖掉,所以供血唔好,左手系肿嘅,渠举俾跃豆睇,右手骨折,两只手都唔方便……做完手术要做化疗,要做六次,只做了一次,唔做嘞。做放疗,现在算系手术后生存五年嘞。渠口气平淡,仿佛讲嘅系人哋嘅事,完全唔似讲渠职业生涯阿种惊咋……渠唔怕死,随时准备死。
这些话她没有讲,也等于讲了。
李阿姨,一直安静,她迟过程医生三年高中毕业,考上同一家医专,读四年。李阿姨身体都冇好,高血压、糖尿病,做了心脏手术。她福气好,两个仔都发达,在高档小区买了两幢别墅,豪车进出……李阿姨是看着我长大的,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说——我六七岁阿阵望住渠结婚,渠结婚时就在沙街,阿个至深天井嘅房间,一张系红绸被面,一张系绿绸被面,婚被要细佬仔在上头打滚,我专门碌阿张绿绸被,滑捋捋、软溻溻……婚礼嘅喜糖同蔗……啯间房向来都唔上锁,我随意进出钻到床脚,擦火柴,差啲点着床板……我望住李阿姨生侬厄,抱返沙街,第一次见到新生儿,红嘅、皱嘅、细到似只猫……尿片使火盆烘住,尿骚味弥漫整间屋……我望住李阿姨老公李叔在“文革”中穿上灰军装、戴上八角帽,举住红旗做弓步,屈肘昂首……就在共用灶间,渠同几名医专实习女生排练……后尾渠全家冇见,去了南部公社,之后几十年冇见……
韦医生有七十六岁,灾难接二连三,先系碰到一件冤屈嘅事,医疗事故,赔咗几十万……大仔在柳州万把人嘅大企业,冇谂过有一日会发唔出工资,唯有出来做直销,一睇电视新闻捣毁直销团伙,韦医生就心惊胆跳……老二巨海,体育学校毕业,托人,特殊学校做体育老师,又酗酒,成日饮个唔停,结果,股骨坏死,领了残疾证病退返屋企,渠日日唔出门口,日日黐实实电脑,连饭都要捧到渠跟前。老婆离婚了,本来就唔安分,成日跳舞到半夜返,搭了一个医生,又同一个做地产嘅……孙女冇人理,高三,住校,每礼拜日返屋企都要带钱俾学校,垃圾袋费、复印费、资料费……校服就着五套,夏季两套,秋冬季两套,升国旗仲有专门一套……只有去街上做坐堂医生,冇月薪,按人头算,睇个患者三元诊费。好得有医师证,都有用嘅,俾南部乡下嘅诊所办执业证,每周去一次,一月一千几文,自己出路费。“唔做点得,要养三个人……”
三十年前嘅旧医院宿舍,韦家嘅细佬仔,韦家嘅冯叔叔……冯其舟,X光室嘅透视技师,无所不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玩主。识拉二胡,识照相,钟意打麻雀,钓鱼,养花……指甲花同鸡冠花,就摆在天井边,普通瓦盆,瓦盆壁生青苔,静而美……我见到冯叔去打麻呢嬲,全副武装——饭盒放在网兜里,行军壶灌满白滚水,气枪锃亮、电筒吊了条带,斜挎上身。渠动作敏捷,一飞身就上了架单车……渠夜麻晚唔返,到朝早,带回两只沉甸甸网兜,百余只战利品,红旗插上大别山,踏平东海万顷浪……
冯叔已经不在了,但我仍然望见他。四十多年后我重新望见冯叔意气风发凯旋,车头上挂两兜麻呢嬲,单车飙住滑行,行军壶拍打渠啯腰,风滚起渠啯头发。天光了,水沟前大家正刷牙,一阵铃声,冯叔已到拱廊下。渠放麻呢嬲落地,讲,大家分嚟食蛤。渠拧开龙头哗哗洗手,冲完手唔食嘢就进屋瞓觉喇……做麻呢嬲粥,只只擝毛,开膛剖肚,拎出内脏,去头除脚。加白酒生姜,味道鲜甜……钓鱼,拎住只小铁桶,桶里装一嚿泥同几条黄犬。渠戴住草帽,在圭江河边坐成日……
韦医师屋企系一派新中国气象,《红旗插上大别山》《踏平东海万顷浪》《欧阳海之歌》,啯啲营养贫瘠啯书,我津津有味读齐,同时种下一粒未来的种子……她还兼管过医院图书室,借俾我《放歌集》《红卫兵之歌》《金光大道》……啯啲社会主义读物……后生时径啯韦医师,她步履轻捷,昂头行过操场,她要去广播室放广播。
外底一樖枇杷啱啱开花。
阿个不请自来、从未闻讲过啯罗表哥一直坐隔篱,似听非听,只几钟头,远照和跃豆一直冇同渠讲话,远照只斟了杯茶俾渠。渠表面上丝毫睇唔出一个人受到冷遇应有嘅反应,置身事外、从容,而且,渠买了本跃豆嘅书讲要签名,又冇见任何热切。
到了五点几,远照要留三个同事吃饭,又冇留罗表哥……晾了半日,又冇留饭,实在太慢待,但冇见渠面有愠色,仿佛渠几有道理坐在啯哋,又几有道理在食饭啯阵知趣告退。
渠二话不说企起身,迅速拎出一封信,讲系畀跃豆嘅,渠系算定,她既冇可能听渠讲乜,又搞冇清楚渠系歆只表哥,所以就提前写了封信。
跃豆皱眉望了眼,系普通文具店买的白皮信封,上面认真写着李跃豆表妹收,下方系详细地名。又冇识渠,又着渠称自己表妹,跃豆极不适,仲有种模糊的羞耻感。
人身上堆满厚厚积尘,所谓无尽的人生……年岁在这三老阿姨身上沉甸甸的。渠哋对留饭冇半句客气,仿佛完全系应该。当然亦系。远照都冇讲食饭,只讲食啲粥,真系无限准确。人老了都想食粥,渠哋坐落,睇远照捧出青菜豆腐、蒸肉饼、炒鸡蛋,仲有食粥嘅咸菜。
见远照入厨房舀粥,三个人就企起身,纷纷打随身包拎出嘢,然后起起落落嘅,渠哋掀起自己身上嘅衫,露出各人异曲同工的肚皮——松软、鼓胀、垂老、丑陋……
跃豆吓了一大跳——
老阿姨真冇知羞耻,又真冇把跃豆当外人……真系坦然,也真系冇把病、丑、老放在眼里……她们个个自带胰岛素,人人对准自己的肚皮叮的一针,糖尿病,餐前注射,程医师是一天注射四次,每次打十六单位,李医师是一天两次,每次打八单位。打完了松快讲,啯只好,好过吃药,吃药伤肝,并发症又多——她们相信科学,崇拜药物。
粥同青菜豆腐,无人觉得以此待客太简陋……餐后出到大门口,远照带渠哋睇自己种啯苦麦菜——本来屋边冇地,结果特殊学校一拆,地皮闲了,各户就来种菜。一畦畦,有葱有姜有蒜,一小片高出啯芥菜,一片贴地细白菜秧,亦有竖起啯豆角架,有金瓜同番薯……可以憨落菜钱。
跃豆提出俾啯几个老姐妹照相,她们就在菜地边企好,企成一排,尽量挺起腰,恢复当年的神气。镜头里几个衰朽老妇已经不成样子,跃豆觉得简直触目惊心,她们却是坦然,完全不介耐自己的臃肿和垮塌。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
三月底回到圭宁,圭宁阴冷,甚至冷过北京,我手脚冰凉,要穿两双袜才抵得住……屋企仲冷过外头……玉葵攞出自己啯新袜畀我穿,又俾自己啯薄?衫、厚外套、帽衫畀我。就听渠倾偈,讲米豆当保安,做一日休息一日,夜晚黑可以睡觉,每月得1200元,全部交畀老婆,因为老婆啯钱买了保险,受益人系细女,渠手里一分钱都冇,每日就谂再过几年可以攞退休金……
正讲住米豆就来了,米豆一点钱全使净了,理发钱都冇有,他来问母亲大人要钱……要等到月底才能拿到工资,到月底还有两天……我怀着难以察觉的厌恶又俾了米豆五百元。
多年来我有意识禁锢自己的怜悯,认为怜悯会削弱精神力量,成为我追求自由、背弃家庭的障碍物……
我住在第三层,墙壁明亮家具黯旧……陈年油漆陈年木纹陈年木头节疤……所有家具都不配套,打各种年代聚集于此……沙街年代啯方木凳、旧医院宿舍时期啯两屉桌、保健站时期啯木衣柜,双开门,只有半人高,无法挂衣服只能折叠压紧放入去……那是我屋企往时至像样啯衣柜。我认得。一种半透明暗红色油漆刷满了整只衣柜,家里所有家具都没有油漆,大多数系光板,少数有一层浅浅清漆……床铺系木凳上搁木板,两屉桌、椅子系公家啯家具印有编号……我细时总系在无人时打开啯只衣柜,里底放全屋人啯?衫。?衫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小镇属贵重物品,冇?衫啯大人细侬,一律穿加厚啯绒衣,卫生衣……或者烘手提烘炉,火笼……
烘炉,或者火笼,系啯样:细竹笼,篮球大细,拇指大啯窿,上头开只细口,下接一只细瓦钵,托住瓦钵细细密密竹编。延伸到竹笼上方横跨笼口形成一只提手……笼里瓦钵装火炭盖住灰,去到歆哋就提到歆哋……相当于一件棉袄,冬天就无使穿棉袄?衫,手提火笼,人手一只……龙桥街防疫站时代,沙街时代,整条街整只冬天,人手一只火笼……无论老年抑或青壮年,但细佬哥不可以,细佬哥一凑近火笼,大人就要赶,“细佬哥身上有火,炕火笼就炕出病啯……”熟人来串门直奔灶间,天冷时径,灶间系至好啯屋厅,主人使铁钳打灶里夹出几块木炭,或者揭开旁边一只废锅,里头有冷却木炭,添入客人随身火笼里,啯时径,火炭好过任何嘢……再多滴再多滴,够佐嘞够佐嘞……一个热情一个谦让……气氛浓厚宛如火笼里的炭火。
……我坐在屋厅四十年前木头发黑的椅子上,窗外有个女人大声唱歌,“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喔荷依嘿哟,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到太阳……”《白毛女》里的歌,喜儿在山洞被大春揾到,两人向洞口行,洞口一束红光射入,合唱“太阳出来了”。
到窗口向外望,见一个女人企停在街巷,一手拎住只桶,一只手捉件衫,渠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喔荷依嘿哟……”渠细步趋行,特别细啯细步,渠啯膝头弯冇了,一边行一边按步子节奏喃叨:“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唱歌渠可以唱得长句,说话只讲得两只音节……一个花白头发男子来接渠啯桶,牵渠回屋企。几日来一直听渠重复喃叨,前一日系:“事业编制、事业编制、事业编制……”今日系:“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
故事就开始了——
渠哋讲,就系阿只姚琼喂,就系渠,文艺队演白毛女阿只……阿个行在大街上人人要多睇一眼啯女人,我多次翻墙去睇渠排练,姚琼,令我仰慕、光芒四射,一个骨瘦如柴的怪异老女巫占领了啯只名字,容貌、身材、声音,一切面目全非……有脑瘤,开了刀,精神出了问题……安排在镇医院当清洁工。沦落到最底层……但海宝和玉葵讲:“咩嘢最底层,我哋正系至底层,渠系就系清洁工,县医院几难入啯喔,好难好难,渠入了事业编制,有养老金、有医保,我哋都冇有啯。”
……八只样板戏,阿啲京剧,怪腔怪调……在广大粤语地区,我哋从来冇听京剧,京剧的腔调同我哋十万八千里,父辈祖辈曾祖辈,我哋啯历史,从来冇知阿啲北方啯嘢……
我只爱样板戏中非京剧的两个:《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社会主义红歌社会主义口号和社会主义标语,在无数的空间的时间里在我们宇宙的皱褶、缝隙……自小学三年级始,我就钟意这些插曲……抒情抒得清澈,“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若需要一只解放之歌,一只鼓动我们内心力量的歌,噉就系:“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冤仇深……”节奏之铿锵,与内心力量共振之后放大数倍的能力,后世心灵鸡汤的总和难以抗衡……
时至今日,经历了几世几劫天翻地覆,坐在无限丰富多元的21世纪的屋厅,“太阳出来了”,仿佛疯女人,仿佛某种欣喜,这欣喜接通了少女时期,在时间的至远处同至近处……
阿妈讲:“就系渠,就系阿个文艺队的姚琼啊……你冇记得了咩?演白毛女阿个姚琼,渠住文化馆时径我带你去过渠宿舍……渠揾我睇过病讲渠白带太多,人很累,忧生病……”我谂起阿间屋地上啯砖头,灰色啯砖头有一块系松啯,**啯蚊帐竟然发黄了,床单系粉红啯,百货公司阿种,毫无特别之处……总而言之,丝毫冇像县文艺队大明星住啯地方……啯只至光彩夺目啯文艺队女队员,渠啯蚊帐床单使渠啯光芒黯淡了……
遥远的幼时记忆翻涌,四十年后……四十年后她变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奇怪的人,她挣扎行路,一只胳膊肘挎着塑料桶,她不能顺利完成一句话,要把一句话其中的某个词,重复七八遍十多遍才能接着往下说……她的语言能力和表达能力下降到三岁,不过她的歌唱能力神奇地保存下来,“太阳出来了”,这些在年轻时舞台上的歌,舞台上雪花、山洞,舞台上模拟的太阳的红光,封存在她僵硬的半边身的某一柔软处,等住软啯活啯嘢穿越到渠僵硬啯半边身子里中……
姚琼几经周折当上了清洁工,县城的一代名伶,风华绝代光彩照人的绝对的女主角,她不是当别的地方的清洁工,而是当县医院的清洁工,那些充满病菌的病房,那些流着脓血的伤口,那些夹着消毒药水的恶臭,那些从人体腐败的器官上剥落的纱布、棉球,那些被扔在垃圾桶的已被污染的药品药盒剩饭……这些医疗垃圾年复一年地围绕着我少年时代的偶像,我感到深深的惊吓,感到世事无常感到命运……半身不遂的姚琼挎着一只菜篮子,她小碎步拖行,一边走一边大声数数,十一、十二、十一十二……她大脑里的唱机坏掉了……
我发出一声深切的叹息,痛惜兼悲悯……金枝玉叶终陷烂湴……但我错了。
海宝讲:啯只工作几好啯,人人都眼红。
我:一个医院的清洁工有咩嘢眼红啯,吃错药了怕。
海宝:吓,清洁工,事业编制啊,你都无知入编制有几难,睇病得报销很多啯,退休有养老金,无知几好……
养老和医疗是第一要紧事,纵是人生最低点,姚琼乘坐着这两块飞毯,仍然可供羡慕……在我大弟米豆和我二弟海宝一闪一闪的梦幻中,事业编制根本就是永远难以企及的……
隔篱邻舍大声打招呼,买菜回来呀,菜心几多银纸钱一斤,两文钱一斤,超市还抵手菜场上要三文呢,你买咩嘢空心菜啊,三文一斤敢贵啯……阿妈回到厨房,捞起浸好的碗,仲有粒焫手呢,焫得也爽逗。一只一只叠好摆在消毒柜里……碗壁温温热热,宛如消毒柜里刚刚消过毒……
屋厅像模像样,有二十平米,套着八九平米厨房,又有卫生间三四平米(在厨房择菜做菜,在客厅看电视随时上厕所),烫碗,滚水冒着热气,等碗在滚水里浸住,等阿啲睇冇见但真切存在啯细菌在滚水里挣扎……
母亲大人啯屋厅永远虔诚,干干净净,经得起阿墩趴在地上揼来磨去……不过亦有乱筢邋处,矮柜台面铺满杂物,电话机、遥控器、盖住盖啯玻璃樽、瓷茶杯、搪瓷口盅、糖果盒、卫生纸、闹钟、一只苹果或番石榴或一只橘子,塑料篮里塞了乱七八糟塑料袋,铁罐玻璃罐挤成一堆,里面不知里中装咩嘢。仲有深海鱼油,跃豆打香港带回啯。闹钟,睇上去像影集啯厚本子、超市广告,仲插一面细国旗,红色鲜艳……
啯啲互不相干散旧嘢隔篱放电视——间屋厅最显著啯电器,视线嘅中心,大件嘢……啯件大件嘢啯另一边又放几只杯……宛若矮柜上生满散兵,不容敌人得空可钻……一只带盖茶杯、一只保温杯、一只玻璃杯,里面摆少量盐,仲有匙羹在里面。匪夷所思……矮柜旁边啯地下放电饭煲,正插住板,电饭煲正出上汽……屋厅放电饭煲算正常,厨房里放冇落……炒菜锅,煲粥锅。炖汤锅,仲有电磁炉,消毒柜,全部塞满了。
母亲大人钟意睇电视。晏昼吃开饭,碗洗净。屋企人都行开了,海宝上班阿墩上学,渠独己坐住板凳睇中央电视台法制节目,朋友借钱冇还、房产纠纷、儿童拐卖、电信诈骗……啯只世界真乱,到处都系深深浅浅啯坑,渠一只坑都冇着踩中,真庆幸……渠在一只干净明亮自己起啯屋里,电视阿啲无限远处立立乱祸害,啯啲祸害只只都冇黐到自己,真系幸福喔。
有一段,电视台出来一个记者满大街揾人问你幸福吗,这些李跃豆认为的无聊问题,母亲大人很愿意有人来问渠……
下午晏昼觉起身她又接住睇电视,一边择菜一边睇,一边烧开水一边睇,一边炖汤一边睇,在客厅睇睇电视,又入厨房睇睇火,逍遥自在……从古装戏到现代戏,从《甄嬛传》到《欢乐颂》,渠更钟意睇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背景阿啲年代大剧……渠亦钟意睇中央三台唱歌跳舞,钟意听革命歌曲,啯啲歌渠识,不单只识渠仲会唱,不单只识唱,渠仲跟住啯啲旋律望见后生时径同渠一起唱歌啯人……阿个谁谁谁追过渠喔,仲有阿个谁谁谁啯阿爸往时也追过渠喔……
电视系母亲大人啯幸福源泉,不是没给她寄钱,母亲大人就是不肯买一台新电视……旧电视起码有十七年了,长长十七年,作为一台电器,渠变得又论阵又牛骨,在它诞生的年代,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它虎背熊腰气势如虹,二十九寸三十二寸,购于春节期间,大红的福字贴在包装盒上……现在早已淘汰,每家每户,液晶显示屏上墙,轻、薄、平,高清晰度,冇着厚厚笨笨显示管……
旧电视,头半只钟头满屏都系雪花点,母亲大人讲都系因为回南天(回南天,两广粤语地区才会使用,指春天返潮、空气湿度很大、到处滴水的那些天气),潮湿啯水汽沾上电子元件,只有通上电源,电子元件发热,慢慢烤干阿的难缠啯水汽,它老了,需要半个小时做准备,慢慢磨磨,屏幕上才会显形,仲无够清楚,再过十分钟,才又清楚一啲。总要一只钟头,阿上头啯人脸才打雪花中浮出来……
母亲大人讲,新电视不买先,过阵时先,睇得就得了……寄回的钱都留住做咩嘢了?都补贴海宝了或者存着留到将来,俾海宝或孙子阿墩……我帮啯边购置越多,对米豆阿边愧疚就越大……我买俾母亲啯嘢,实际上系买俾海宝全家,阿只微波炉阿只高压电饭锅豆浆机洗衣机太阳能热水装置,仲有差点就置啯房产……米豆两公婆有时径来,来了就坐在屋厅,米豆默默坐一边,冇话讲,红中就讲,微波炉我哋已经有了,亦系美的,房子我哋也交了首付了,四房一厅……渠哋咩嘢都有了,渠哋自己一年年辛苦存下来的钱……
电视机就每日飘半只钟头(乘以二)雪花,在两次等待雪花消失的时间中,母亲大人有好多事情可以安顿自己,渠择菜洗菜、吃剩菜,烧开水、灌开水,打开消毒柜睇睇打开冰箱睇睇,渠坐在卫生间矮凳上帮海宝洗一双鞋(我的天哪,他这么大个人,你还帮他洗鞋)……渠睇电视几叹世界啯,既然叹世界就无使着紧……打开冰箱门,拎出一只玻璃樽……
冰箱系母亲大人啯百宝箱,所有吃啯嘢,过去吃啯嘢现在吃啯嘢将来要吃啯嘢都要放入冰箱……亚热带真系无限潮湿,三四月,空气潮得滴得出水,每日空气湿度都有百分之八九十,空气里密密水分子,极端时达99%,骇人听闻……衣服从来晾不干,每家每户都买了烘干机,最便宜的一百多块钱,像只简易衣柜,上方挂衣杆,底下一只马达,电门一开呼呼扇风烘干……母亲大人嫌贵,冇买。
“衫裤怎啯办呢,底裤冇干歆得?”
“隔几日会有一啲啲日头,我就冲上楼顶。”渠以八十几岁高龄冲上楼顶,全家人衫裤晒在一闪而过的日头下,日头一过又收落……
在霉菌吱吱生长的潮湿里,冰箱更加系八宝箱,母亲大人塞入无数食品,各种腌制的姜、梅子、豆豉,还有剩菜。一只只碗装着剩菜,用保鲜塑料膜裹住……各种拳头大小拇指大小的塑料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堆在一处……仲有柠檬,自己腌啯,只使盐,一斤柠檬三两盐,腌到它自己出水……细时行路出街,五十里,过西牛岭时径,有人在上面卖白粥,也卖柠檬水,去痧疾(痧疾系咩嘢呢),就系行路又累又渴、头昏,大概算中暑……冰箱门的空当堆得更多,胡萝卜、党参、枸杞(渠讲杞子)、当归(渠讲归身)……拎一样,别样就着滚落地,大大细细塑料袋,黑乎乎黏糊糊稀里古怪……你都装了咩嘢啊?就系啯啲呀,旧年罗汉果仲有半只也放在冰箱,仲有八角,仲有玉葵买的小麦……冇放冰箱都无得啊。
母亲大人啯屋厅,电视同冰箱遥遥相对,渠啯娱乐神器兼千里眼同渠啯八宝箱遥遥相对,渠从容啯鸭乸步(她身材略为笨重)打啯头行去阿头……有两只时刻她高度警觉:中午十一点一刻,晏昼五点一刻。小学放学时间,海宝去学校接人(有时是母亲大人去接),海宝一出门渠就立起耳鬼听动静,渠啯耳朵绝不像八十多岁啯耳朵,渠啯耳朵永不衰老,打所有过路啯摩托声辨得出海宝……远远听闻,渠就落楼开大门。有时径渠早早就打二楼落去坐在门厅等住开门……
母亲大人一个人在屋厅冇人讲话,渠就下楼到门口同人搭话。
又买豆角嘞,望望睇,几多银纸一斤?
两文九角,贵。
冇算贵啦,早两日更贵,今日算是平的……
夜饭吃咩嘢?
牛肉煲萝卜,打散了我一张大纸(打散了我一张百元大钞)买了粒尾骨(腔骨)。
好啯哪,几多银纸?
二十几文,好甜味啯喔……
她喜欢人气,看不见的东西藏在人气里,衰老的生命得以浇灌……
屋厅倾偈录:
跃豆:玉葵够有福气,下工回屋企就得饭吃无使做,好多人都系回屋又着煮饭啯……
远照:街上冇有合佢做啯工,超市,企一整日都冇得坐坐,好攰啯……喊去卖电器,又讲隔篱阿间铺系是佢啯友,同佢竞争冇好……私人幼儿园,又讲银纸太少……干脆就在鞋厂做到底了,冇谂换工作啯件事。佢大哥讲,换咩嘢,做两年退休了。
玉葵:我哋厂好多妇娘,朝早五六点就起身,先担几担粪水淋菜,再煮好饭,煲粥,饭保温啯,菜在饭煲里坐热,自己带饭菜去厂里,细侬中午放学回屋企就得吃。
跃豆:夜饭呢?
玉葵:等佢返屋企再做。
跃豆:每日都要淋菜咩?
玉葵:冇使,隔几日淋一次。
玉葵:厂里啯塑料袋,大家都带出,卷成一细卷,有只人一次带太多,放在蛇皮袋里带出来,着开除了。对面屋阿只邻舍,好有钱啯,我畀佢,佢都要,有用啯喔,好使,做垃圾袋,又够厚又够大……就系我只侄女阿娇冇要。
阿种饭钵,不透钢啯,饭钵本来有几千只,宜家剩十几只了,人人都揖,放在细包里中,以前在厂里吃早餐好揖,宜家冇吃早餐了,为咩嘢冇吃了,就系太贵,一餐要扣五文半,晏昼饭系免费啯,不过我都冇吃。
科长也都偷鞋,咩嘢牌都有,有的鞋三千几元一双,仲偷了几百双鞋底。拍了照片,偷鞋啯科长,每只车间都贴照片……有人偷懒,也着坐正拍照,橱窗里车间里都有,台湾人管理,很严啯。
跃豆:严什么,侵犯人权。
玉葵:米豆所有银纸都交畀红中,无系同阿娇一样咩,我侄女阿娇很薯的(很傻的,像红薯一样傻,湖北人说苕),银钱全部交畀老公。我问,你在厂里工资无系两只卡咩,佢讲系一只卡,我讲佢,佢就哭,边哭边讲,想买两百多块钱的衣服,老公冇准,嫌贵,要佢买地摊货,老公自己穿名牌……讲明佢冇系心甘情愿自己工资全交出,佢冇愿全部交畀老公掌管啯。
跃豆:你侄女咩嘢文化程度?
玉葵:高中都毕业了。
跃豆:怎么没有女性的独立意识?
玉葵:现时呢,姑娘都系结婚前就去男方屋住,住到生了细侬才回母亲家住……冇结婚呢,男家不好喊你做咩嘢工,生了细侬住在自己母亲屋,母亲包容冇做咩嘢工……在男方屋就冇同,起迟了家婆就会讲你。啯只阿娇她又冇识做工,讲话又大声。家婆就讲佢讲话太大声,讲佢她时常凸家婆……我同佢家婆讲,佢家婆讲佢冇淋菜,我就讲,佢冇识淋,照头照脑泼落去菜叶都泼断了……我讲阿娇讲话从细就大声,她无系故意凸你啯……家婆又讲,阿娇一边讲话一边还咚脚(跺脚),人哋两个人讲话,佢就去搭捎……每次我讲佢就哭,大哥讲你又逗哭佢做咩嘢……我冇讲佢冇教佢就冇人教佢了,啯只人太薯了……
跃豆:清明扫墓,其实我同你应该回老家,从来冇帮阿爸扫过墓。
米豆:冇去,春一大姐讲,老家人很厉害啯,都要畀钱啯。大姐都冇回,老家人讲要修水泥坟,大姐都冇答应,讲反正系空坟,只立了只墓碑……阿妈讲,朝天拜就得了,灵魂都升上天了。
玉葵:阿光往年住在米豆家,吃住,传销,阿妈帮揾对象,现时在珠海开保健按摩店,回圭宁探阿妈,带了几只好细啯绿豆饼,至多十元钱……啯只人信无过,喊米豆去珠海调养身体,只只人都冇放心……至担心着人绑来做人质,着家属出钱赎回,冇就当苦力……我同阿妈讲,米豆去任何地方都要喊红中跟上,冇得自己去……渠头脑冇够使。
跃豆同阿妈倾偈:阿妈,细时我冇记得有米豆,在沙街都冇记得有佢……佢住过沙街咩?……佢去歆哋了呢?佢同外婆过一年半江西,远章舅父生仔,外婆去带米豆都跟住去。……阿蓉忪啯就死了?佢食粒苹果就死开了,歆知啯……留落两只细侬都系栋表哥帮带大送读书,大女读高职,今时在市医院护理部。细仔广东打工都可以……栋表哥自己三个仔,系超生。超生阿个老三生得好好睇,揾只老婆系城南小学老师,佢自己都冇工作呢,先去广东帮人开车,现时返嚟开只店……
跃豆问阿妈:我细时够奶吃咩?
远照:一般。冇太够。冇够就吃米糊。有只擂盘,米浸一夜。都几好擂,擂盘现时冇见有了。你细时吃得落一碗米糊……
跃豆:我细时无系三年困难时期咩?阿时径我有冇有嘢吃呢?成日肚饿系冇?
远照:你老豆在食品公司,仲可以,有肥瘦肉,油水多啲,米豆食就冇你多,佢六一年生落就冇阿爸,又困难时期,佢冇你食嘅嘢多……1961年你阿爸在南宁住院时径我去睇过佢。佢讲,我你嚟做咩嘢,冇在屋企睇仔。米豆细时由外婆带回香塘,在乡下就有嘢食啦。后尾三岁外婆带佢去江西,江西返回又去外婆家,外婆屋冇细佬仔,养鸡有鸡蛋,有豆腐,青菜都有。
……德兰舅母阿年返来,梁北妮冇愿吃饭也冇愿开嘴,佢就攞只鞋锥摆在饭桌上讲,你食无食,你冇开嘴就锥你啦,吓到北妮快快开嘴……阿阵时住沙街,大家洗衫都落河冲,德兰未见过咁急嘅水,佢惊,就喊远章落河洗衫……两个系大学同学,未结婚时径远章就攞张相畀我睇,穿条裙,外婆几欢喜。
天阴落来,远照落楼到大门口等阿墩,她同过路的妇娘搭捎。
买回啦?
买回啰喔……
芹菜炒咩嘢呢?
芹菜炒鸡蛋,剁幼幼……
你冇知呀,样样都贵了喔……六文钱就得几只。
豆角冇要炒啯要煲做……放了几日放烂了。
蕹菜重系三文钱一斤冇?
雨落起来,越落越大。入暗海宝回到家,衫裤着雨淋湿了,渠脱落衫使吹风机吹,吹爽了马上接住穿。保安服总共两件,一件洗了仲未爽另一件穿在身上着雨淋了……渠边吹边讲,去自来水厂睇了下,水厂物业亦系渠哋公司管。渠哋公司老总想学美国,接医院和学校的饭堂物业……一只学校几千人赚得好多钱啯,扭巷小学一只年级六七只班,每班八十人,老师讲课要使扩音器,全市区就有十几家小学……全家人回来,人人都淋湿衫裤了。
得闲时径海宝也同跃豆倾倾细时啯熟人。
细时使同一只水龙头啯张同志家,渠屋企大妹二妹三妹,大妹在三环公司装纸箱,陶瓷装箱,技术好,俾第二家老板撬走。二妹,在医院收费,冇特长冇文凭啯人,就系最好啯位置了。医疗保险得报销90%。好过在银行收费,银行压力极大,要揽储,春河顶无住压力只好冇做,春河在工商行,仲算好,中国银行至乱,银行啯姑娘妇娘,都要同人上床正完得成揽储任务。有对夫妇几正派啯,都着事,冇完成就丢工作……三妹嫁了个香港人,佢阿妈成日去香港。
另外一家,决家,你记得冇呢,细时一排宿舍至前头门口入去啯间,大环二环三环四环……大环又系在医院收费,医院子弟在医院收费啯好多。二环在法院,三环小名犸狫三(猴子三),我同班啯,长大非常之靓,百里挑一,部队特招,部队出来在深圳。全班聚会有合照啯,人人有QQ,冇人印相,我冇有QQ,亦冇有微信,求人帮印一只畀我,总应住,总冇印。
远照帮过好多人,不过渠自己从来冇记得。朝早买菜,有个人一定要帮渠出菜钱——“今朝早有个人一定要帮我付菜钱呢,我买空心菜同红薯叶,都系三文钱一斤,我正要攞钱出,有个人一把拦住我,渠抢在我头前硬帮我出了菜钱……我问渠,你为咩一定要帮我出菜钱呢?渠讲,好久冇见了,我啯仔就系梁医师你接生啯呀……我讲系咩系咩(是吗,是吗),渠讲渠仔啯命就系我俾啯,我讲我谂起了,就系生下来就窒息,我人工呼吸,嘴对嘴人工呼吸救活了……渠讲无系无系,无系啯样,我阿个系超生啯,你俾我出了证明讲冇得打胎……”
阿妈讲,有个同你老豆工作过的廖主任,喊渠来屋企同你倾倾啰,渠知好多你阿爸啯事啯。渠同你生父一起参加土改,渠几后生几精神喔,仲大过我几岁,渠啯女儿在南宁她不去……
我在五楼,闻母亲大人在二楼屋厅喊,跃豆,廖主任来了。我穿一件家常白T恤行落下楼,就望见一个端庄精干,瘦小却有派头的老妇人坐在屋厅沙发上。
廖惟因说,你就系李稻基的女儿啊!没想到这么朴素。
她说以为我会穿一件旗袍……旗袍在她那一代象征着典雅、文明、时尚,但我一听她说出旗袍这个字眼马上就会谂到礼仪小姐、茶道小姐,或者舞台上的旧时代人物,或者电影里表现风情的某些女人。现在谁会穿旗袍呢。
廖惟因系时代先锋,1949年圭宁中学高一学生,二十七个解放军进城,她远远看见火光冲天,还有爆炸声,国民党的十台弹药车烧了很久。死了几个人,就解放了……她去军政委员会要求参加工作……“我一去渠哋就收了,有饭吃,每日不点人数就开饭。有青菜萝卜酸菜(做咩工作呢?)就系入户宣传,办识字班,就在喻家舍,二十几个妇女,没有教材,就系唱《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下乡了,每人发一枚襟章,军政委员会支前司令部乡村工作队……去征粮啊,解放海南岛要过大军,要征稻草喂马……我同李稻基参加了一个工作队……五二年冬土改结束,回到县里评功,李稻基立了大功……他发动群众领人修了一条很长的水渠,费了好大功夫……每人发了一只纪念章,奖了一只笔记本,纪念章上系一个农民手捧土地证……我们两三个人好兴奋,在冬天大街行行行,一直行,一点都不冷,浑身热腾腾,李稻基第一次同我讲到了渠啯婚姻,讲渠在安陆乡下有个老婆没有感情,准备离婚……”
想起来,母亲怀上我未几,我父亲就被打成了右派。在县礼堂开批判大会,县直机关所有人都要到会,我在母腹参加了批判父亲的大会。从未听母亲讲过,倒是泽红母亲罗阿姨无意间讲到的。
我也打听生父被打成右派的过程,但廖主任说她不太清楚,她在妇联,我父亲在食品公司。不过从俞家舍搬出后,廖主任担心他想不开出事,曾经去看过他一次。她说:“我劝他想想自己的女儿才刚刚生出来。后来他想开了,说要好好培养这个女儿……”
只有这些。
我在五楼光窗口望见巷口行入一个晃晃****老婆婄,衰朽、萎缩、塌陷,像只鸵鸟……老婆婄居然冇拄拐棍。到跟前,我认出系远素姨婆。
远素姨婆过了一百岁,渠同外孙女住花果山大岭。当年阿妈读医院培训班,公费生三名,自费生七名,自费生学费五元,交不起,阿妈住在姐姐远婵屋企,远婵要供细姑读书,供不了她,是疏堂姐远素俾渠五元钱交学费,从此改变一生命运。五元钱很值钱,远素姨婆一百元钱买了大兴街一处房产,她仲嫌冇好,又转手卖了,今时值几十万了。旧时梁远素两公婆在宾阳开过诊所,有些钱。
远素姨婆使我谂到埃及木乃伊,皮包骨头、沉睡千年、晦暗……
大姨婆揾冇到海宝屋,渠东张西望……我冲落楼,在大门口迎到大姨婆……为咩冇事先打电话呢?为咩冇坐三轮车到家门口呢?为咩冇喊人陪呢?在长途跋涉之后(对一个百岁婆婄而言,过三条街就系长途跋涉,何况是街巷头就落了车)姨婆大人毫不喘气,居然一一应答……无使啦无使啦,系坐三轮车来嘅,到了巷口冇记得第几间屋嘞,我就落来慢慢揾睇……
百岁的远素大姨婆是我妈的堂姐,一向我们称她姨婆而非姨母,个中道理我一直也没搞清楚,只是听母亲说,是外婆教的,叫大姨婆,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
有很多年,她成日来揾我阿妈嘀嘀咕咕,谈论她们毫不擅长的世界革命……两人成日猜测,我表哥天新究竟系去缅甸参加缅甸革命军,或系去高棉参加红色高棉……但我长大之后就再都冇听佢哋提起了……远素姨婆接受自己仔失踪嘅讲法,我阿妈就成功藏起啯只秘密……
我忽然谂起,远素姨婆肯定系来回访啯。
前几日我去探佢,俾了封包,所以佢要回访,仲带一袋奶粉做回礼……阿妈闻动静行落楼,同佢坐一楼木沙发……佢一把捉住我手臂,一种老迈的冰凉腻感,连同她口腔、身上散发的混搭的老人气味一下罩来,我受到惊吓,同时又感到揾扽,我永远记得她对我妈的恩情,我妈十几岁时径上县医院的培训班,是她帮交五块钱学费,公费生三名,自费生七名,交不出五块钱就读不上培训班,成不了助产士,成不了妇科医生,人生就两样,那是我妈人生中至至关键的一步……但佢身上嘅气味闻得我想呕……阿妈帮我握住姨婆啯手,她好像闻不到她身上和口腔啯腐烂气……
“跃豆跃豆出年我百岁,你一定要返嚟呀……”姨婆讲。
我阿妈握住远素姨婆啯手热烈应渠:“返嘅返嘅你百岁佢专打北京坐飞机飞返嚟……”
我喃咕道:“我冇一定回啯喔。”
“你先应住佢,畀佢欢喜,开心就好啦,到时就冇使回啯。”我妈对人比我有智慧。
姨婆过佢一百周岁生日时径,在一间酒店开了两台,县医院送来一只大蛋糕,佢吃了鱼仲吃了肉饼,吃得冇少,算系多多啲。一百岁的人还能吃鱼,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看一百岁的人,是仰望高山,无限高,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山顶。
母亲大人成日讲的就系啯啲:我哋三只,我孭(miē)你,罗瑞孭王泽红,晏本初孭渠啯女汪异邕,我哋三个都系医院啯,一人孭一只,一同去大炼钢铁。
我问:去歆哋炼钢铁啰?
阿妈:就系去民安啊,去民安六感,你高中毕业插队阿哋,真系巧就系去阿个民安公社六感大队……复员军人带队,渠人冇错,准我哋去大树底俾侬喂奶……县里有大炼钢铁指挥部。阿阵时听闻讲有上万人都去工地了,所有人都要去,要大干苦干奋斗,为国庆九周年献厚礼……
我:怎样去啰?
阿妈:踩单车去……我好犀利啯,孭住你踩单车,三个人我至后生……
我:路上望见有阿种小高炉冇啰?
阿妈:有啊,亦无系太多,跟石灰窑差不多……
我:几月?
阿妈:九月啊就系快到十一了,要献礼。
我:有冇有要求你哋放卫星?日产三千吨钢铁阿种。
阿妈:冇有啊,阿个复员军人带我哋去捡矿石,渠捡起望望就丢开了,又捡了一块睇睇又丢开了,渠讲,啯啲练咩钢铁,炼冇成啯,回啰。
落暗海宝放工回到屋企,阿妈炒菜,正捧一碗苦麦菜上台,讲,就得吃啯就得吃啯。海宝讲,小区冇见了五部车,每部着赔五千,佢哋老板着赔两万五。业主调录像,到黑小区一个巡逻嘅保安都冇,只有赔……旧年一只月就冇见了十二部本田……
姐弟两人倾两句——
物业保安啯工资,一般有几多呢?
有几多,横掂每日四十文,一个月一千二百文。相当于日工,冇签合同。冇代缴各种保险。物业每平米收四五毫纸,本来就蚀本。再缴三险一金就冇办法做了……只只楼盘都有偷车,有人专门偷车,车一扛到面包车就拉走。
电话在屋厅矮柜上。
阿妈大人钟意接电话,电话铃一响,“喂”,佢啯“喂”系一个工作同志啯腔调,一个冇负过责、冇长期工作啯人,系喂无出佢啯种腔调啯……萧家啯姑姐着隔篱屋虾,求阿妈大人帮渠谂办法,既然跃豆识白马啯书记,平政区同白马区又行得近,无系请平政书记食餐饭就得啦,阿家恶隔篱邻舍就知道啯边屋企有人识书记,佢就无敢虾啯……基层好难啯,要有家族势力,冇有人就睇衰你,或者就要同所有人搞好关系,总之处事难过大城市……大城市歆只人都冇识,小城市小,人人都识,底细清清楚楚,冇势力就系着人虾……
海宝听了就讲:歆只冇着人欺负,我亦着人欺负。隔篱起屋,占出了半块砖头大的地……保安队长要我去剪人地啯电线……剪氮肥厂小区啯电线,我就系打氮肥厂出来啯,只只人都识我,歆下得了手……每家打楼顶拉电线落地充电动车啯电……
讲住话渠又要出门了,渠啯小区丢车了。
咩嘢车呢?
摩托车。帮报警,拍照。
米豆今日又冇过来食饭,前一日阿妈喊渠来,渠来了,坐在客厅睇电视,百无聊赖,皱住眉头。昨日星期日,吃饭迟,等得久,渠就干脆冇来了,讲太阳大,晒。渠来了也冇自在,阿妈大人教育唠叨,渠厌听,同别个也冇话讲。愁眉苦脸……
阿妈大人讲,渠来亦系啯啲菜,冇来也是啯啲菜。
她端菜上台,样样菜都装在饭碗里,豆腐一碗,生菜叶、生菜心各一碗(都是楼顶泡沫塑料箱里种啯,无使花钱买)、蒸梅菜扣肉(梅菜系自己晒啯,扣肉系大年初二去亲家,每户俾了一箱,亦无使花钱)、炒鸡蛋……菜好多,海宝吃得也多,一个人吃齐一碗豆腐。跃豆讲渠,你都冇剩粒俾阿妈,阿妈护住海宝,讲自己不吃豆腐的(其实她吃)。
啱放落碗,电话又响了。阿妈大人听了好耐。接落电话讲,罗多慈冇在开了。罗多慈,医院老护士长,联系老同事,每月一聚。大酒店食个粥、饮个汤……忽然就死了……阿日去碧桂园串门,有啲攰,呕,即刻送医院。又去183医院安装了心脏支架,十几日都冇事,以为好了,结果食云吞哽到,人就冇了,真系突然。
打电话啯系蔡同事:“蔡阿姨讲,以后就冇人召集了,我讲冇人召集怕咩嘢,我哋两个互相召集,我哋住得又近。”阿妈讲,蔡阿姨行路腿脚冇便,使一把带勾姨遮当拐杖。做过好多次手术住过好多次医院,好坚强。阿妈讲,晚年一定要坚强。
晏昼,巷口坐住四五个妇娘,各人带各人仔。巷里冇树,光秃秃。日头反射,每家外墙贴瓷砖,更加反射一倍光,就热一倍。近处远处,建房装修,电钻成日响喳喳……出出入入,四个妇娘八只眼,直勾勾望住,歆家歆只人入歆只人出,望得一清二楚。
阿只做过信用社主任,起啯楼至高……老婆小学老师,教语文啯,退休了,讲退休仲攰过上班,带三只细侬,大啯读小学,要辅导啯,细阿只两三岁,每晚黑十点要喂一次粥。最细阿个啱四只月,冇奶水,一啖奶都冇吃过,吃米糊……起名啊,香港有一本书,照住起……大仔媳妇冇入吃,离了,又揾一只……他啯唛头几正啯,生得体面,再婚阿只新妇在乡镇下底,亦系老师,生了只女……只女好靓啯喔,就系太矮,老公在新丰啯私人企业做会计,生了细侬冇想放在乡镇养,带回街上畀母亲带……生了细侬都冇揾到工作,新妇系贺州师专毕业啯,大专啯哪,有教师资格证,仲要竞岗仲要考。两百几人竞争一只岗位。原本在学前班,今时统统取消,归到幼儿园了……系考小学教师岗位。大仔也在酒店当保安、门童一类,冇见得比梁医师屋啯海宝更爽势……听闻讲,一直都要吃精神类药,讲系祖坟风水……大仔媳妇,生得靓喔,交际太广,认了一个干兄弟,重热络过公婆先……家婆系当小学教师,冇入吃,经常顶颈(小辈顶长辈,说一句还一句),离了,生得靓啯新妇都留冇住。细仔媳妇也在国大(圭宁国际大酒店)当前台副经理啯。